卻說海瑞吩咐已畢,便與衆兵丁一齊來到行轅。海安業已將冠帶拿來伺候。海瑞整冠束帶,來見國柱。國柱起身迎接道:“貴縣辛苦了,請坐。”瑞告坐畢,呈上搜得劉東雄私書一束,共三十六札,都是嚴嵩及各部並本省的官員往來關係利弊的書信。國柱看了,對海瑞說道:“此項書札,若復留之,只恐他們不安,莫如焚之,以安衆官之心,如何?”海瑞躬身道:“大人所見甚是。”隨令人取火至,當面焚之。海瑞又將點封東雄之財物各項清單呈上。國柱道:“這清單仍歸貴縣案卷就是。”海瑞把清單收了,隨將六個屍首現放在大安寺上,聽候相驗過,以便收殮的話稟明,又呈繳巡按印信一顆。國柱道:“此案事關重大,軍門亦不在主政,貴縣將人犯帶回審確,詳辦就是。”海瑞應諾,就請提督着兵護解過縣。海瑞揖謝,方纔押着人犯進城。
到了衙門,進內用過膳,隨令升堂。留官兵在署防護,隨即出堂升座,三班衙役,兩旁伺候。海瑞吩咐把東雄帶上堂來。
左右帶到,東雄立而不跪。海瑞喝道:“你乃土豪惡勢,今日被我拴來,罪該萬死。怎麼見了本縣還不下跪?”東雄笑道:“若論百姓見了你,或竟要跪。只是你老爺見了你這一個鳥官,不怪你不來送接就罷了,怎麼反說是要你老爺下跪呢?這般不知好歹。且問你,我好端端的在家中,把我簇擁到這裏,爲甚麼?”海瑞罵道:“你乃土豪惡勢,目無法紀,交結內官,逼斃人命,擅囚大臣,私立水牢,罪惡滔天,萬死難償。那關倫氏一案可即招來。”東雄道:“你老爺犯法,何止一宗?你問時,我亦記不得許多,莫費了你的氣罷。”海瑞道:“水牢內三個百姓是哪個哪個?從實招來!”東雄道:“莫說你是一個知縣,就是府裏,還不敢問我!”海瑞大怒喝道:“你平日恃着權勢,卻不把官府放在眼裏。今日要你曉得我海某厲害。”叱令左右拖下,取頭號大板子,先重打四十,然後再來問話。
此際差役們看見本官盛怒之下,亦不敢用情,即來扯着衣服,拖翻在地,把東雄重重的打了四十板,打得兩股皮開,鮮血迸流。
海瑞喝令上堂再問,東雄只是不招,還自怒目圓睜,罵不絕口,說道:“讓你怎麼的委曲於我,只恐一封書信到京,你這頂小紗帽還戴得牢否?”海瑞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你恃着嚴嵩,便輒欲橫行天下?本縣是不能稍貸你的!”吩咐帶去監禁,其餘家人、莊丁人等,一共四十五名,發在外羈押候聽審。
海瑞退入私衙,自思:“劉東雄這廝不肯招供,其意蓋欲遲延,待他好弄手腳。我偏與他個不然,坐供出詳便了。”遂連夜查檢劉東雄歷犯款跡,錄案詳報上臺。其時巡按員缺,系布政司王綺兼護。文書詳到,王綺見了,便再三研勘,一則與劉東雄向有往來,二則知他是嚴嵩門下,卻有心迴護,遂將詳文批駁:據詳稱劉東雄恃財倚勢,凌虐鄉愚,侵田佔地,強奪良人妻女,並敢私設水牢,卒陷多人,並將巡按、知縣擅自囚害,如果屬實,亟應嚴辦。但查正德年間,有簡巡按來山東,未及到任,即無蹤跡。其家人報乃瘋顛迷失,屢覓不獲。今據該縣指稱,前簡巡按屍首,現在劉東雄莊內水牢撈起,現有印信可據。查簡巡按自迷跡之日,屈指計算十有一年,豈有其屍尚未腐,仍捧印信耶?此固不足深信。候委員確驗詳復到日再爲核奪。其餘各屍,均着一體殮埋,候查案再奪。
這批文一下,海瑞料是上司有故縱劉東雄之意,若不嚴鞫招成,將來必至反案。遂即刻升堂,復提出劉東雄再審。這一回極備嚴刑,五般重刑,均已用過。劉東雄卻打熬不過,只得招認。海瑞令人給與紙筆,喚令盡招。劉東雄只得親筆招供,一共認了大小不法事情,總共計三十六款。水牢共淹斃六命,簡巡按爲首。其餘威逼自盡者,連關倫氏案共逼死七人,一一盡招,已成鐵案。海瑞即又詳上司,令人批解上去。此際上司見了親供,也不能爲他護衛,卻嘆其自招之速而已。
次日,那護巡按不忍自審,乃委按察代訊過口供。海瑞便上院面請上方劍殺劉東雄。上司無奈,只得從其所請,遂將劉東雄寸磔於市,人人稱快。其餘助虐之家人、莊丁,分別軍、流、徙、杖,發落完案。劉東雄之家屬,分別問罪。海瑞既除這劉東雄,所有平日匪類,聞風知警,各皆勉而爲善。海瑞復行出示,暴東雄之罪於市。
一日宣傳到京,嚴嵩得知東雄爲海瑞所殺,心中大怒,觸起前仇,又要計陷於他。終日伺隙尋釁,只奈一時無從入手,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那南交地方,即今之交趾國是也,地近粵西、貴州等省。那國素來強悍,不遵王化,時有入寇之心。國王姓朱名臣,乃是漢人。只因其祖在南交貿易日久,宗族蕃大,遂廣施金帛以買衆心,首先倡亂,遂得南交一帶,自稱交王。太祖皇帝因其地遠難徵,只得賜璽以服其心而已。及至正德年間,其國王乃名朱光裕,便妄自尊大,自稱南交大帝,便欲侵佔本朝土地。
乃暗令番將瑚元領兵五萬,來至南關。
這南關屬粵西南寧府界,那府裏只有一員都司,領兵八百把守。此時瑚元領番兵一路奔殺前來,好不聲勢,分隊而進:頭一隊番將烏爾坤領兵五千爲先鋒;二隊番將一珠領兵五千爲副先鋒;三隊番將廣心領兵五千爲應護使;四隊番將五十七領兵五千爲合後;五隊番將陸海領兵五千爲解糧官;六隊番將乜先大領兵五千爲探聽使。六隊番將,一路奔殺前來。到了南關,一聲炮響,安下營寨。那都司與知府聽了番兵入寇,自見兵馬稀少,慌做一團,不敢出迎,惟令兵馬緊守關隘,飛報指揮使馬湘江。聽知如此厲害,亦不敢擅動,急急申本奏聞朝廷,請旨定奪。
嚴嵩接着告急本章,喜道:“海瑞今番難逃我手也!”連夜修起本章,次早入朝具奏。帝接奏章,展於龍案,只見寫道:太師丞相臣嚴嵩謹奏爲邊烽乍起,請旨定奪事:現據粵西指揮使臣馬湘江表稱,於本年二月內,有交趾國王某頓萌異志,特遣番將瑚元領卒五萬,前來侵界,茲已兵抵南關。其都司、郡守,以兵微將寡,不敢出迎,即指揮使亦不敢擅調大兵,飛章告急前來。臣竊思太祖皇帝朝,當時天威遠播,猶以地遠難徵,賜予敕璽,以慰其心。今昇平日久,政事廢弛,若與之決勝負,誠恐一旦稍敗,有辱國家銳氣。臣愚意以爲宜撫。陛下若遺一介素受番人仰望之臣,前往宣示聖諭,說以利害,則番將自當慰服。但查得現有歷城知縣海瑞,本乃瓊南人。粵東瓊州,鄰近南交,可悉番將情形。陛下若以之前往,必有可觀。不知有當聖意否?伏乞皇上睿鑑施行,天下幸甚!
帝覽奏,即時下了一道旨意,差兵部差官星夜齎往山東。
差官領了聖旨,飛馳前往,不日來到山東。當下文武官員,一齊恭迎聖旨,到那萬壽宮開讀,差官高聲朗誦道:奉上諭:茲據粵西指揮使馬湘江奏稱,交趾國王不遵王化,遣兵入寇,已抵南關。該指揮以兵微將寡,未敢擅動,飛奏前來。復據丞相奏稱,非用名望素著之官,前往說以利害不可。今查歷城縣知縣海瑞爲人忠耿,乃瓊州本土,善諸番人言語。故特奏請,表海瑞爲天使行人之職。
朕如所請,今差官齎旨前來,加升海瑞爲兵部郎中,並賜方物若干。你於拜受恩命之日,即刻起程,前去講和。有功之日,再加升賞,欽此!
欽賜海瑞各物,計開:玉如意一枝,蟒袍一襲,角帶一圍,皁靴一對,飛魚袋一對,錦緞百端,黃金十錠。
欽賜南交國王方物,計開:敕書一度,銀璽一枚,蟒服一襲,平天冠一頂,皁靴一對,玉拱壁一雙,玉如意一枝,金爵杯十對,玉箸十對。
宣讀畢,海瑞謝恩,送天使於驛館安歇。
次日,具表申謝,順付天使回朝訖,海瑞即時收拾起程,文武各官相送出城。海瑞把家眷留下,着海雄服侍夫人,自己帶領海安望着粵西地面而來。所過地方,文武護送。其時,嚴嵩暗中歡喜,以爲瑞必被番人所殺。正是:一心指望將人害,事到頭來陷自身。
畢竟海瑞此去可得平安否,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