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五十 逆臣

安祿山,營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爲覡,居突厥中,禱子於軋犖山,虜所謂鬥戰神者,既而妊。及生,有光照穹廬,野獸盡鳴,望氣者言其祥。范陽節度使張仁願遣搜廬帳,欲盡殺之,匿而免。母以神所命,遂字軋犖山。少孤,隨母嫁虜將安延偃。開元初,偃攜以歸國,與將軍安道買亡子偕來,得依其家,故道買子安節厚德偃,約兩家子爲兄弟,乃冒姓安,更名祿山。及長,忮忍多智,善億測人情,通六蕃語,爲互市郎。

張守珪節度幽州,祿山盜羊而獲,守珪將殺之,呼曰:“公不欲滅兩蕃邪?何殺我?”守珪壯其語,又見偉而皙,釋之,與史思明俱爲捉生。知山川水泉處,嘗以五騎禽契丹數十人,守珪異之,稍益其兵,有討輒克,拔爲偏將。守珪醜其肥,由是不敢飽,因養爲子。後以平盧兵馬使擢特進、幽州節度副使。

於是御史中丞張利貞採訪河北,祿山百計諛媚,多出金諧結左右爲私恩。利貞入朝,盛言祿山能,乃授營州都督、平盧軍使、順化州刺史。使者往來,陰以賂中其嗜,一口更譽,玄宗始才之。天寶元年,以平廬爲節度,祿山爲之使,兼柳城太守,押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明年,入朝,奏對稱旨,進驃騎大將軍。又明年,代裴寬爲范陽節度、河北採訪使,仍領平盧軍。祿山北還,詔中書門下尚書三省正員長官、御史中丞餞鴻臚亭。

四載,奚、契丹殺公主以叛,祿山幸邀功,肆其侵,於是兩蕃貳。祿山起軍擊契丹,還奏;“夢李靖、李勣求食於臣,乃祠北郡,芝生於樑。”其詭誕敢言不疑如此。席豫爲河北黜陟使,言祿山賢。時宰相李林甫嫌儒臣以戰功進,尊寵間己,乃請顓用蕃將,故帝寵祿山益牢,羣議不能軋,卒亂天下,林甫啓之也。

祿山陽爲愚不敏蓋其奸,承間奏曰:“臣生蕃戎,寵榮過甚,無異材可用,願以身爲陛下死。”天子以爲誠,憐之。令見皇太子,不拜。左右擿語之,祿山曰:“臣不識朝廷儀,皇太子何官也?”帝曰:“吾百歲後付以位。”謝曰:“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罪萬死。”乃再拜。時楊貴妃有寵,祿山請爲妃養兒,帝許之。其拜,必先妃后帝,帝怪之,答曰:“蕃人先母后父。”帝大悅,命與楊銛及三夫人約爲兄弟。繇是祿山有亂天下意,令麾下劉駱谷居京師,伺朝廷隙。

六載,進御史大夫,封妻段爲夫人,有國。林甫以宰相貴甚,羣臣無敢鈞禮,惟祿山倚恩,入謁倨。林甫欲諷寤之,使與王鉷偕,鉷亦位大夫,林甫見釒共,鉷趨拜卑約,祿山惕然,不覺自罄折。林甫與語,揣其意,迎剖其端,祿山大駭,以爲神,每見,雖盛寒必流汗。林甫稍厚之,引至中書,覆以己袍。祿山德林甫,呼十郎。駱谷每奏事還,先問:“十郎何如?”有好言輒喜;若謂“大夫好檢校”,則反手據牀曰:“我且死!”優人李龜年爲帝學之,帝以爲樂。

晚益肥,腹緩及膝,奮兩肩若挽牽者乃能行,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風。帝視其腹曰:“胡腹中何有而大?”答曰:“唯赤心耳!”每乘驛入朝,半道必易馬,號“大夫換馬臺”,不爾,馬輒僕,故馬必能負五石馳者乃勝載。帝爲祿山起第京師,以中人督役,戒曰:“善爲部署,祿山眼孔大,毋令笑我。”爲瑣戶交疏,臺觀沼池華僭,帟幕率緹繡,金銀爲榜筐、爪籬,大抵服御雖乘輿不能過。帝登勤政樓,幄坐之左張金雞大障,前置特榻,詔祿山坐,褰其幄,以示尊寵。太子諫曰:“自古幄坐非人臣當得,陛下寵祿山過甚,必驕。”帝曰:“胡有異相,我欲厭之。”

時太平久,人忘戰,帝春秋高,嬖豔鉗固,李林甫、楊國忠更持權,綱紀大亂。祿山計天下可取,逆謀日熾,每過朝堂龍尾道,南北睥睨,久乃去。更築壘范陽北,號雄武城,峙兵積穀。養同羅、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爲假子,教家奴善弓矢者數百,畜單于、護真大馬三萬,牛羊五萬,引張通儒、李廷堅、平洌、李史魚、獨孤問俗署幕府,以高尚典書記,嚴莊掌簿最,阿史那承慶、安太清、安守忠、李歸仁、孫孝哲、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客、高邈、李欽湊、李立節、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皆拔行伍,署大將。潛遣賈胡行諸道,歲輸財百萬。至大會,祿山踞重牀,燎香,陳怪珍,胡人數百侍左右,引見諸賈,陳犧牲,女巫鼓舞於前以自神。陰令羣賈市錦彩硃紫服數萬爲叛資。月進牛、橐駝、鷹、狗、奇禽異物,以蠱帝心,而人不聊。自以無功而貴,見天子盛開邊,乃紿契丹諸酋,大置酒,毒焉,既酣,悉斬其首,先後殺數千人,獻馘闕下。帝不知,賜鐵券,封柳城郡公。又贈延偃范陽大都督,進祿山東平郡王。

九載,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賜永寧園爲邸。入朝,楊國忠兄弟姊弟廷之新豐,給玉食;至湯,將校皆賜浴。帝幸望春宮以待,獻俘八千,詔賜永穆公主池觀爲遊燕地。徙新第,請墨敕召宰相宴。是日,帝將擊球,乃置會,命宰相皆赴。帝獵苑中,獲鮮禽,必馳賜。詔上谷郡置五爐,許鑄錢。又求兼河東,遂拜雲中太守、河東節度使。既兼制三道,意益侈。男子凡十一,帝以慶宗爲太僕卿,慶緒鴻臚卿,慶長祕書監。

十一載,率河東兵討契丹,告奚曰:“彼背盟,我將討之,爾助我乎?”奚爲出徒兵二千鄉導。至土護真河,祿山計曰:“道雖遠,我疾趨賊,乘其不備,破之固矣。”乃敕人持一繩,欲盡縛契丹。晝夜行三百里,次天門嶺,會雨甚,弓弛矢脫不可用。祿山督戰急,大將何思德曰:“士方疲,宜少息,使使者盛陳利以脅賊,賊必降。”祿山怒,欲斬以令軍,乃請戰。思德貌類祿山,及戰,虜叢矛注矢邀取之,傳言祿山獲矣。奚聞亦叛,夾攻祿山營,士略盡。祿山中流矢,引奚兒數十,棄衆走山而墜,慶緒、孫孝哲掖出之,夜走平廬。部將史定方以兵鏖戰,虜解圍去。

祿山不得志,乃悉兵號二十萬討契丹以報。帝聞,詔朔方節度使阿布思以師會。布思者,九姓首領也,偉貌多權略,開元初,爲默啜所困,內屬,帝寵之。祿山雅忌其才,不相下,欲襲取之,故表請自助。布思懼而叛,轉入漠北,祿山不進,輒班師。會布思爲回紇所掠,奔葛邏祿,祿山厚募其部落降之。葛邏祿懼,執布思送北庭,獻之京師。祿山已得布思衆,則兵雄天下,愈偃肆。皇太子及宰相屢言祿山反,帝不信。是時國忠疑隙已深,建言追還朝,以驗厥狀。祿山揣得其謀,乃馳入謁,帝意遂安,凡國忠所陳,無入者。

十三載,來謁華清宮,對帝泣曰:“臣蕃人,不識文字,陛下擢以不次,國忠必欲殺臣以甘心。”帝慰解之。拜尚書左僕射,賜實封千戶,奴婢第產稱是,詔還鎮。又請爲閒廄、隴右羣牧等使,表吉溫自副。其軍中有功位將軍者五百人,中郎將二千人。祿山之還,帝御望春亭以餞,斥御服賜之。祿山大驚,不自安,疾驅去。至淇門,輕艫循流下,萬夫挽繂而助,日三百里。既總閒牧,因擇良馬內范陽,又奪張文儼馬牧,反狀明白。人告言者,帝必縛與之。

明年,國忠謀授祿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召還朝。制未下,帝使中官輔璆琳賜大柑,因察非常。祿山厚賂之,還言無它,帝遂不召。未幾事泄,帝託它罪殺之,自是始疑。然祿山亦懼朝廷圖己,每使者至,稱疾不出,嚴衛然後見。黜陟使裴士淹行部至范陽,再旬不見,既而使武士挾引,無復臣禮,士淹宣詔還,不敢言。帝賜慶宗娶宗室女,手詔祿山觀禮,辭疾甚。獻馬三千匹,騶靮自倍,車三百乘,乘三士,因欲襲京師。河南尹達奚珣極言毋內騶兵,詔可。帝賜書曰:“爲卿別治一湯,可會十月,朕待卿華清宮。”使至,祿山踞牀曰:“天子安穩否?”乃送使者別館。使還,言曰:“臣幾死!”

冬十一月,反范陽,詭言奉密詔討楊國忠,騰榜郡縣,以高尚、嚴莊爲謀主,孫孝哲、高邈、張通儒、通晤爲腹心,兵凡十五萬,號二十萬,師行日六十里。先三日,合大將置酒,觀繪圖,起燕至洛,山川險易攻守悉具,人人賜金帛,並授圖,約曰:“違者斬!”至是,如所素。祿山從牙門部曲百餘騎次城北,祭先冢而行。使賈循主留務,呂知誨守平廬,高秀巖守大同。燕老人叩馬諫,祿山使嚴莊好謂曰:“吾憂國之危,非私也。”禮遣之。因下令:“有沮軍者夷三族!”凡七日,反書聞,帝方在華清宮,中外失色。車駕還京師,斬慶宗,賜其妻康死,榮義郡主亦死。下詔切責祿山,許自歸。祿山答書慢甚,叵可忍。賊遣高邈、臧均以射生騎二十馳入太原,劫取尹楊光翽殺之,以張獻誠守定州。

祿山謀逆十餘年,凡降蕃夷皆接以恩;有不服者,假兵脅制之;所得士,釋縛給湯沐、衣服,或重譯以達,故蕃夷情僞悉得之。祿山通夷語,躬自尉撫,皆釋俘囚爲戰士,故其下樂輸死,所戰無前。邈最有謀,勸祿山取李光弼爲左司馬,不納。既而悔之,憂見顏色,久而曰:“史思明可當之。”賊之未反,邈爲謀,聲進生口,直取洛陽,無殺光翽,天下當未有知者,賊不從。何千年亦勸賊令高秀巖以兵三萬出振武,下朔方,誘諸蕃,取鹽、夏、鄜、坊,使李歸仁、張通儒以兵二萬道雲中,取太原,團弩士萬五千入蒲關,以動關中;勸祿山自將兵五萬梁河陽,取洛陽,使蔡希德、賈循以兵二萬絕海收淄、青,以搖江淮;則天下無復事矣。祿山弗用。

時兵暴起,州縣發官鎧仗,皆穿朽鈍折不可用,持梃鬥,弗能亢,吏皆棄城匿,或自殺,不則就禽,日不絕。禁衛皆市井徒,既授甲,不能脫弓礻蜀、劍夬,乃發左藏庫繒帛大募兵。以封常清爲范陽、平盧節度使,郭子儀爲朔方節度、關內支度副大使,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爲太原尹,衛尉卿張介然爲汴州刺史,金吾將軍程千里爲潞州長史,以榮王爲元帥,高仙芝副之,馳驛討賊。

祿山至鉅鹿,欲止,驚曰:“鹿,吾名。”去之沙河,或言如漢高祖不宿柏人以佞賊。賊投草頹樹於河,以長繩維舟集槎以結,冰一昔合,遂濟河,陷靈昌郡。又三日,下陳留、滎陽。次罌子谷,將軍荔非守瑜邀之,殺數百人,流矢及祿山輿,乃不敢前,更出谷南。守瑜矢盡,死於河。敗封常清,取東都,常清奔陝。殺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弈。河南尹達奚珣臣於賊。時高仙芝屯陝,聞常清敗,棄甲保潼關,太守竇廷芝奔河東。常山太守顏杲卿殺賊將李欽湊,禽高邈、何千年,於是趙郡、鉅鹿、廣平、清河、河間、景城六郡皆爲國守,祿山所有才廬龍、密雲、漁陽、汲、鄴、陳留、滎陽、陝郡、臨汝而已。

賊之據東京,見宮闕尊雄,銳情僭號,故兵久不西,而諸道兵得稍集。尹子奇屯陳留,欲東略,會濟南太守李隨、單父尉賈賁、濮陽人尚衡、東平太守嗣吳王祗、真源令張巡相繼起兵,旬日衆數萬。子奇至襄邑而還。

明年正月,僭稱雄武皇帝,國號燕,建元聖武,子慶緒王晉,慶和王鄭,達奚珣爲左相,張通儒爲右相,嚴莊爲御史大夫,署拜百官。復取常山,殺顏杲卿。安思義屯真定,會李光弼出土門救常山,思義降,博陵亦拔,唯稿城、九門二縣爲賊守。史思明、李立節、蔡希德圍饒陽,不克,引軍攻石邑,張奉璋固守。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自雲中引兵與光弼合,敗思明於九門,李立節死,希德奔鉅鹿;思明奔趙郡,自鼓城襲博陵,復據之。光弼拔趙郡,還圍博陵,軍恆陽。希德請濟師於賊,賊以二萬騎涉滹沱入博陵,牛廷玠發嬀、檀等兵萬人來助,思明益強,與光弼戰,敗於嘉山。光弼收郡十三,河南諸郡皆嚴兵守,潼關不開。

祿山懼,谷還范陽,召嚴莊、高尚責曰:“我起,而曹謂萬全。今四方兵日盛,自關以西,不跬步進,爾謀何在,尚見我爲?”遣尚等出。凡數日,田乾真自潼關來,勸祿山曰:“自古興王,戰皆有勝負,乃成大業,無一舉而得者。今四方兵雖多,非我敵也。有如事不成,吾擁數萬衆,尚可橫行天下,爲十年計。且高尚、嚴莊,佐命元勳也,陛下何遽絕之,使自爲患邪?”祿山喜,道其小字曰:“阿浩,非汝孰悟我!然則奈何?”乾真曰:“召而尉安之。”乃內尚等,與飲宴,祿山自歌,君臣如初。即遣孫孝哲、安神威西攻長安。會高仙芝等死,哥舒翰守潼關,爲乾祐所敗,囚之。賊不謂天子能遽去,駐兵潼關,十日乃西。時行在已至扶風,於是汧、隴以東,皆沒於賊。祿山以張通儒守東京,乾真爲京兆尹,使安守忠屯苑中。

祿山未至長安,士人皆逃入山谷,東西駱驛二百里。宮嬪散匿行哭,將相第家委寶貨不貲,羣不逞爭取之,累日不能盡。又剽左藏大盈庫,百司帑藏竭,乃火其餘。祿山至,怒,乃大索三日,民間財貲盡掠之,府縣因株根牽連,句剝苛急,百姓愈騷。祿山怨慶宗死,乃取帝近屬自霍國長公主、諸王妃妾、子孫姻婿等百餘人害之,以祭慶宗。羣臣從天子者,誅滅其宗。虜性得所欲則肆爲殘虐,人益不附。諸大將欲有諮決,皆因嚴莊以見。御下少恩,雖腹心雅故,皆爲仇敵。郡縣相與殺守將,迎王師,前後反覆十數,城邑墟矣。

肅宗治兵靈武,天下日跂首待。長安相傳太子西來矣,人聞輒東走,圜裏至空,都畿豪桀殺賊吏自歸者無虛日,賊斬刈懲之不能止。又賊將類剽勇無遠謀,日縱酒,嗜聲色財利,車駕危得入蜀,終無進躡之患。

帳下李豬兒者,本降豎,幼事祿山謹甚,使爲閹人,愈親信。祿山腹大垂膝,每易衣,左右共舉之,豬兒爲結帶。雖華清賜浴,亦許自隨。及老,愈肥,曲隱常瘡。既叛,不能無恚懼,至是目復盲,俄又得疽疾,尤卞躁,左右給侍,無罪輒死,或棰掠何辱,豬兒尤數,雖嚴莊親倚,時時遭笞靳,故二人深怨祿山。初,慶緒善騎射,未冠爲鴻臚卿。賊僭號,嬖段夫人,愛其子慶恩,欲立之。慶緒懼不立,莊亦疑難作不利己,私語慶緒曰:“君聞大義滅親乎?自古固有不得已而爲者。”慶緒陰曉曰:“唯唯。”又語豬兒曰:“汝事上罪可數乎?不行大事,死無日!”遂與定謀。至德二載正月朔,祿山朝羣臣,創甚,罷。是夜,莊、慶緒持兵扈門,豬兒入帳下,以大刀斫其腹。祿山盲,捫佩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賊!”俄而腸潰於牀,即死,年五十餘罽,包以氈赩,埋牀下。因傳疾甚,僞詔立慶緒爲皇太子,又矯稱祿山傳位慶緒,乃僞尊太上皇。

既襲僞位,改載初元年,即縱樂飲酒,委政於莊而兄事之.以張通儒、安守忠等屯長安,史思明領范陽,鎮恆陽軍,牛廷玠屯安陽,張志忠戍井陘,各募兵。

於是廣平王率師東討,李嗣業將前軍,郭子儀將中軍,王思禮將後軍,回紇葉護以兵從。通儒等裒兵十萬陣長安中,賊皆奚,素畏回紇,既合,驚且囂。王分精兵與嗣業合擊之,守忠等大敗,引而東,通儒棄妻子奔陝郡。王師入長安,思禮清宮。僕固懷恩以回紇、南蠻、大食兵前驅,王悉師追賊,莊自將兵十萬與通儒合,鉦鼓震百餘裏。尹子奇已殺張巡,悉衆十萬來,併力營陝西,次曲沃。先是回紇傍南山設伏,按軍北崦以待。莊大戰新店,以騎挑戰,六遇輒北,王師逐之,入賊壘。賊張兩翼攻之,追兵沒,王師亂,幾不能軍。嗣業馳,殊死鬥,回紇自南山繚擊其背,賊驚,遂亂。王師復振,合攻之,殺掠不勝算,賊大敗,追奔五十餘裏,屍髀藉藉滿坑壑,鎧仗狼扈,自陝屬於洛。莊跳還,與慶緒、守忠、通儒等劫殘軍走鄴郡。

王入洛陽,大陳兵天津橋。僞侍中陳希烈等三百人素服叩頭待罪,王勞曰:“公等脅污,非反也,天子有詔赦罪,皆復而官。”衆大喜。於是陳留殺賊將尹子奇以降。莊妻薛舍獲嘉,紿言永王女,詣營,及見王,辭曰:“莊欲降,願得一信。”王與子儀謀,莊若至者,餘黨可諭而下,乃約莊賜鐵券。莊乃降,乘驛至京師,肅宗引見,釋其死,授司農卿。阿史那承慶其以衆三萬奔恆、趙,或趨范陽,其從慶緒者,痍卒才千餘。

會蔡希德自上黨,田承嗣自潁川,武令珣自南陽,各以衆來,邢、衛、洺、魏募兵稍稍集,衆六萬,賊復振。以相州爲成安府,太守爲尹,改元天和,以高尚、平洌爲宰相,崔乾佑、孫孝哲、牛廷玠爲將,以阿史那承慶爲獻城郡王,安守忠左威衛大將軍,阿史那從禮左羽林大將軍。然部黨益攜解,由是能元皓以僞淄青節度使、高秀巖以河東節度使並納順。德州刺史王暕、貝州刺史宇文寬皆背賊自歸,河北諸軍各嬰城守,賊使蔡希德、安雄俊、安太清等以兵攻陷之,戮於市、膾其肉。

慶緒懼人之貳己,設壇加載書、踠血與羣臣盟。然承慶等十餘人送密款,有詔以承慶爲太保、定襄郡王,守忠左羽林軍大將軍、歸德郡王,從禮太傅、順義郡王,蔡希德德州刺史,李廷讓邢州刺史,苻敬超洺州刺史,楊宗太子左諭德,任瑗明州刺史,獨孤允陳州刺史,楊日休洋州刺史,恭榮光岐陽令;自裨校等,數數爲國間賊。而慶緒治宮室、觀榭、塘沼,泛樓舡爲水嬉,長夜飲。通儒等爭權不能一,凡有建白,衆共訾沮之。希德最有謀,剛狷,謀殺慶緒爲內應,通儒以它事斬之,麾下數千皆亡去。希德素得士,舉軍恨嘆。慶緒以乾佑爲天下兵馬使,權震中外,愎悍少恩,士不附。

乾元元年秋九月,帝詔郭子儀率九節度兵凡二十萬討慶緒,攻衛州,遂度河,師背水壁而待。慶緒遣安太清拒戰,聞衛州已圍,則鼓而南,作三軍:乾佑將上軍,雄俊、王福德佐之;田承嗣將下軍,榮敬佐之;慶緒自將中軍,孫孝哲、薛嵩佐之。既戰,王師僞卻,慶緒逐之,遇伏而潰慶。緒走,獲其弟慶和,斬於京師。子儀引軍躡賊,戰愁思崗,賊覆敗,自是銳兵盡矣。因嬰鄴自固,使薛嵩以厚幣求救於史思明。思明遣李歸仁將兵萬三千壁滏陽,未進,而王師圍已固,築浚城隍三週,決安陽水灌城。城中棧而處,糧盡,易口以食,米鬥錢七萬餘,一鼠錢數千,屑鬆飼馬,隤牆取麥秸,濯糞取芻,城中欲降不得。賊更以太清代乾佑將。

於是思明有衆十三萬,三分其軍趨鄴。明年三月,營安陽。慶緒急,乃遣太清奉皇帝璽綬讓思明。思明以書示軍中,鹹呼萬歲,乃約慶緒爲兄弟,還其書,慶緒大悅。王師不利,九節度奔還,子儀斷河陽橋,戍谷水。思明進屯鄴南。慶緒收官軍餘餉,尚十餘萬石。召孝哲等謀拒思明,諸將皆曰:“今日安得復背史王乎?”通儒、尚、洌皆請自往謝思明,慶緒許諾。思明見,爲流涕,厚禮遣還。三日,慶緒未出,思明請慶緒歃血盟,不得已,以五百騎詣思明軍。先此,思明令軍中擐甲待,慶緒至,再拜伏地謝曰:“臣不克負荷,棄兩都,陷重圍,不意大王以太上皇故,暴師遠來,臣之罪,唯王圖之。”思明恚曰:“兵利不利亦何事,而爲人子,殺父求位,非大逆邪?吾乃爲太上皇討賊。”顧左右牽出斬之。慶緒數目周萬志,萬志進曰:“慶緒爲君矣,宜賜死。”乃並四弟縊。又誅尚、孝哲、乾佑,殊而膊之。思明改葬祿山以王禮,僞諡燕剌王。祿山父子僭位凡三年而滅。

初,祿山陷東京,以張萬頃爲河南尹,士人宗室賴以免者衆,肅宗嘉其仁,拜濮陽太守。帝以賊國讎,惡聞其姓,京師坊裏有“安”字者,悉易之。

高尚者,雍奴人。母老,丐食自給,尚客河朔不肯歸。與令狐潮相善,淫其婢,生一女,遂留居。然篤學善文辭,嘗喟然謂汝南周銑曰:“吾當作賊死,不能齕草根求活也。”李齊物爲新平太守,薦諸朝,贐錢三萬,介之見高力士。力士以爲才,置門下,家事一諮之,諷近臣表其能,擢左領軍倉曹參軍。

力士語祿山,表爲平盧掌書記,因出入臥內。祿山喜睡,尚嘗執筆侍,通昔不寢,繇是親愛。遂與嚴莊語圖讖,導祿山反。陷東都,僞拜中書侍郎。大抵賊所下赦令,皆尚爲之。嚴莊降後,尚獨典政事,至僞侍中。

孫孝哲者,契丹部人。母冶色,祿山通之,故孝哲得狎近。長七尺,伉健有謀。祿山對側門俟召,衣帶絕,不知所爲,孝哲箴縷素具,徐爲紉綻,祿山大悅。尤能先事取情。祿山魁大,非孝哲縫衣不能勝。天寶末,官大將軍。

賊僭位,僞拜殿中監、閒廄使,爵爲王,與嚴莊爭寵不平。裘馬光侈,食輒珍滋。賊令監張通儒等守長安,人皆目之。殺妃、主、宗室子百餘人,窮誅楊國忠、高力士黨與及與賊忤者不勝計,剔首析肢,流離道衢。祿山死,莊奪其使以與鄧季陽。慶緒之奔,莊懼爲所圖,因降。

有商胡康廉者,天寶中爲安南都護,附楊國忠,官將軍。上元中,出家貲佐山南驛稟,肅宗喜其濟,許之,累試鴻臚卿。婿在賊中,有告其畔,坐誅。事連莊,繫獄,貶難江尉。京兆尹劉晏發吏防其家,莊恨之。俄詔釋罪,莊入見代宗,誣晏常矜功怨上,漏禁中事,晏遂貶雲。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種,初名窣於,玄宗賜其名。姿癯露,鳶肩傴背,僨目側鼻,寡鬚髮,躁健譎狡。與安祿山共鄉里,生先祿山一日,故長相善。少事特進烏知義,以輕騎覘賊,多所禽馘。通六蕃譯,亦爲互市郎。頃之,負官錢,無以償,將走奚。未至,爲邏騎所困,欲殺之,紿曰:“我使人也,若聞殺天子使者,其國不祥,不如以我見王,王活我,功自汝得。”邏以爲然,送至王所,不拜,曰:“天子使見小國君不拜,禮也。”王怒,然疑真使者,卒授館,待以禮。將還,令百人從入朝。奚有部將瑣高者,名聞國中,思明欲禽以贖罪,訹王曰:“從我者雖多,無足與見天子者,惟高材,可與至中國。”王悅,命高將帳下三百俱。既至平廬,遣謂戍主曰:“奚兵數百,外稱入朝,內實盜,請備之。”主潛師迎犒,殺其衆,囚高以獻。幽州節度使張守珪奇其功,表折衝,與祿山俱爲捉生。

天寶初,累功至將軍、知平廬軍事。入奏,帝賜坐與語,奇之。問年,曰:“四十矣。”撫其背曰:“爾貴在晚,勉之!”遷大將軍、北平太守。從祿山討契丹,祿山敗,單騎走師州,殺其下左賢哥解、魚承仙自解。思明逃山中,再閱旬,裒散卒得七百,追見祿山平盧,祿山喜,握手曰:“計而死矣,今故在,吾何憂!”思明親密曰:“吾聞進退在時,向蚤出,隨哥解地下矣。”契丹取師州,守捉使劉客奴亡去,祿山使思明擊走之,表平盧兵馬使。

思明少賤,鄉里易之。大豪辛氏有女,方求婿,窺思明,告其親曰:“必嫁我思明。”宗屬不可,女固以歸。思明亦負曰:“自我得婦,官不休,生男子多,殆且貴乎!”

祿山反,使思明略定河北,會賈循死,留思明守范陽,而常山顏杲卿等傳檄拒賊,祿山使向潤客等代,遣思明攻常山,九日執杲卿。進薄饒陽,盧全誠拒守,河間、景城、平原、樂安、清河、博平六郡稍募兵自固。河間李奐以兵七千救饒陽,景城李?持兵八千助河間,平原顏真卿以兵六千助清河,悉爲思明所敗,?子杞死之,饒陽愈堅。會李光弼收常山,思明遽解圍迎戰,晝夜行二百里,相持久不決。郭子儀取趙郡,合兵攻賊。凡再戰,皆大敗,走入博陵。光弼追傅城,幾拔。屬潼關潰,肅宗召朔方、河東兵,光弼引還,使王俌守常山。賊尾追光弼於井陘,敗歸。攻平盧,劉正臣輕之,不設備,敗保北平,兵貲二千乘皆沒。思明得其銳卒,張甚,謀攻常山。俌欲降,諸將殺之,遣使至信都迎刺史鳥承恩鎮守,不聽。思明攻土門,城中伏甲詭降,賊登城,伏起,賊殲;思明中戟,扶以免。復攻陷之,焚廬舍,種誅其人。取稿城,守將白嘉祐走趙郡,思明圍之五日,入之,嘉祐奔太原,思明再陷常山。賊別帥尹子奇圍河間,顏真卿遣和琳將兵萬餘往救之。於是北風號勁,鼓之,士不進。賊縱擊,大敗,執琳,引衆攻城,禽李奐。又拔景城,李?赴河死。招樂安,降之。遂攻平原,未至,真卿棄郡去。進破清河,執太守王懷忠,入博平,遂圍信都。初,賊先獲承恩母、妻及子,故承恩降,而兵尚五萬,騎三千。擊饒陽,李系自燔死。

思明兵所向,縱其下椎剽,淫奪人妻女,以是士最奮。是時,舉河北悉入賊,生人貲產掃地,壯齎負,老嬰則殺之,殺人以爲戲。祿山僞署范陽節度使。始,麾下騎才二千,同羅步曳落河止三千,既數勝,兵最強,狺然有噬江、漢心。以精卒五萬畀尹子奇,度河劫北海以震淮、徐。會回紇襲范陽,范陽閉不出,子奇乃還救,遂不克。至德二載,與蔡希德、高秀巖合兵十萬攻太原。是時,李光弼使部將張奉璋以兵守故關,思明攻陷之,奉璋走樂平。思明取攻具山東,奉璋匿士廣陽,改服紿爲賊使者,責其後期,斬數人,引衆得還太原。時光弼固守且十月,不能拔。而安慶緒襲位,賜姓安,名榮國,爵嬀川郡王。

賊之陷兩京,常以橐它載禁府珍寶貯范陽,如丘阜然。思明見富強,忄間然驕,欲自取之。已而慶緒敗走相州,殘士三萬北歸,無所屬,思明擊殺數千人,降之。慶緒知其貳,使阿史那承慶、安守忠、李立節詣思明議事,且共圖之。判官耿仁智欲以大誼動賊,請間曰:“公貴且賢,無待下爲之謀,然請一言而死。”思明曰:“爲我言之。”對曰:“方祿山強,誰敢不服?大夫事之,固無罪。今天子聰明勇智,有少康、宣王風,公誠發使輸誠,無不納,此轉禍入福之秋也。”思明曰:“善。”承慶等未知,以五千騎來,思明介而勞,前謂曰:“公等至,士不勝喜,然邊兵素憚使者威,不自安,請弛弓以入。”從之。思明從承慶等飲,即拘之,收其兵,給貲以遣,斬守忠、立節以徇。

李光弼聞其絕慶緒,使人招之。前此烏承恩已歸國,帝遣鐫諭之,思明使牙門金如意奉十三郡兵八萬籍歸於朝,於是高秀巖以河東自歸。有詔思明爲歸義郡王、范陽長史、河北節度使,諸子並列卿;以秀巖爲雲中太守,亦官其諸子。遣承恩與中人李思敬尉撫,趣討殘賊。思明乃遣張忠志守幽州,假薛萼以恆州刺史,招趙州刺史陸濟使降,授朝義兵五千守冀州,假令狐彰博州刺史,戍滑州。

然思明外順命,內實通賊,益募兵。帝知之,以其常事承恩父知義,冀其無嫌,即擢承恩爲河北節度副大使,使圖思明。承恩至范陽,羸服夜過諸將,陰諗以謀,諸將返以告思明,疑未有以驗。會承恩與思敬奏事還,思明留館之,幃所寢牀,伏二人焉。承恩子入見,因留臥。夜半,語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二人白思明,乃執承恩,探衣囊得賜阿史那承慶鐵券及光弼牒,又得薄紙書數番,皆當誅將士姓名。賊大詬曰:“我何負於爾,至是邪!”故答曰:“此太尉光弼謀,上不知也。”思明召官吏於廷,西向哭曰:“臣赤心不負國,何至殺臣?”因榜殺承恩父子及支黨二百餘人,囚思敬以聞。帝遣使諭曰:“事出承恩,非朕與光弼意。”又聞三司議陳希烈等死,思明懼曰:“希烈等皆大臣,上皇棄而西,既復位,此等宜見勞,返殺之,況我本從祿山反乎?”諸將皆勸賊表天子誅光弼。思明使耿仁智、張不矜上疏請斬光弼,不然,且攻太原。疏入於函,仁智輒易去。左右密白思明,執二人曰:“負我邪!”命斬之。既又欲貸死,復召責曰:“仁智事我三十年,今日我忘爾邪?”仁智怒曰:“人固有死,大夫納邪說,再圖反,我雖生不如死!”思明怒,捶殺之。九節度圍相州急,慶緒間道求救,思明懼王師,未敢進。俄而蕭華舉魏州歸天子,崔光遠代守,思明乃引兵擊魏,拔之,殺數萬人。

乾元二年正月朔,築壇,僭稱大聖周王,建元應天,以周贄爲司馬;救相州,卻王師,殺慶緒,並其衆,欲遂西略,虞根本未固,即留朝義守相州,自引還。夏四月,更國號大燕,建元順天,自稱應天皇帝。妻辛爲皇后,以朝義爲懷王,周贄爲相,李歸仁爲將;號范陽爲燕京,洛陽周京,長安秦京。更以州爲郡,鑄“順天得一”錢。欲郊及藉田,聘儒生講制度。或上書言:“北有兩蕃,西有二都,勝負未可知,而爲太平事,難矣。”思明不悅,遂祠祀上帝。是日大風,不能郊。

留子朝清守幽州,使阿史那玉、向貢、張通儒、高如震、高久仁、王東武等輔之。兵四出寇河南,身出濮陽,使令狐彰絕黎陽,朝義出白高,周萬志自胡良度河圍汴州。於是節度使許叔冀,濮州刺史董秦,樑浦、田神功皆附賊,即命叔冀與李祥守汴州,徙秦等家屬平盧,使浦、神功下江、淮,約曰:“得地,人取貲二艫。”思明乘勝鼓行,西陷洛陽,破汝、鄭、滑三州,圍李光弼河陽,不能拔。使安太清取懷州以守,光弼攻之,太清降。思明又遣田承嗣擊申、光等州,王同芝擊陳,許敬釭擊兗、鄆,薛萼擊曹。上元二年二月,思明以計敗光弼兵於北邙,王師棄河陽、懷州,京師震恐,益兵屯陝州。思明遂西,使朝義爲先鋒,身自宜陽繼進。

朝義攻陝,敗於姜子阪,退壁永寧。思明大怒,召朝義並駱悅、蔡文景、許季常,將誅而釋之,詫曰:“朝義怯,不能成我事!”欲追朝清自副。又敕朝義築三角城居糧,終日畢,未塓而思明至,怒不如約,辭曰:“士疲少息耳。”思明曰:“汝惜士而違我令邪?”據鞍畢塓乃去,顧曰:“朝下陝,夕斬是賊。”朝義懼。思明居傳舍,令所愛曹將軍擊刁斗呵衛。駱悅等被讓,即共說朝義曰:“向兵敗,悅與王死無日,不如召曹將軍同計大事。”朝義面不應。悅曰:“王誠不忍,吾等且歸唐,不得事王矣。”朝義許之,令季常以言動曹將軍。曹將軍畏諸將,不敢拒。思明愛優諢,寢食常在側,優者以其忍,恨之。是夜思明驚,據牀叱吒。優問故,答曰:“我夢羣鹿度水,鹿死而水乾,云何?”俄如匽,優相謂曰:“胡命盡乎!”少選,悅麾下週子俊射其臂,墜,問難所起,曰:“懷王也。”思明曰:“旦日失言,宜有此。然殺我太早,使我不得至長安。”大呼懷王三,曰:“囚我可也,無取殺父名!”復罵曹將軍曰:“胡誤我!”左右反接縛之,送柳泉傳舍。悅還報,朝義曰:“驚聖人否?損聖人否?”悅曰:“無有。”時周贄、許叔冀以後軍屯福昌,季常,叔冀子也,朝義令告之。贄聞,驚仆地。賊領兵還,贄等出迎,悅惡其貳,乃殺贄。次柳泉,悅畏衆不厭,縊殺思明,以氈裹屍,橐它負還東京。朝義乃即位,建元顯聖。

初,思明諸子無嫡庶分,以少者爲尊。朝義,孽長子,寬厚,下多附者。及難起,陰令向貢、阿史那玉圖朝清。朝清喜田獵,戕虐似思明,淫酗過之,養帳下三千人,皆剽賊輕死。貢紿計曰:“聞上欲以王爲太子,且車駕在遠,王宜入侍。”朝清謂然,趣帳下出治裝,貢使高久仁、高如震率壯士入牙城。朝清問其故,或曰:“軍叛矣。”乃擐甲登樓,責貢等,士陣樓下,朝清自射殺數人,阿史那玉軍僞北,朝清下,被執,與母辛俱死。張通儒不知,引兵戰城中,數日不克,亦死。貢攝軍事,未幾,玉襲殺之,自爲長史,治殺朝清罪,乃梟久仁,徇于軍。如震懼,擁兵拒守。五日,玉敗走武清,朝義使人招之,至東都,凡胡面者,無長少悉誅。以李懷仙爲幽州節度使,斬如震,幽州乃定。

朝義虛懷禮下,事皆決大臣,然無經略才。當此時,洛陽諸郡人相食,城邑榛墟,又諸將皆祿山舊臣,與思明故輩行,恥爲朝義屈,召兵輒不至,欲還幽州。

會雍王以河東、朔方、回紇兵十餘萬討賊,僕固懷恩與回紇左殺爲先鋒,魚朝恩、郭英乂殿,入自黽池,李抱玉薄河陽,李光弼徑陳留,合兵。始,代宗召南北軍諸將問所以討賊計,開府儀同三司管崇嗣曰:“我得回紇,無不勝。”帝曰:“未也。”右金吾大將軍薛景仙曰:“我若不勝,請以勇士二萬椎鋒死賊。”帝員:“壯矣!”右金吾大將軍長孫全緒曰:“賊若背城戰,破之必矣;若閉城留死,未可取也。且回紇短於攻城,持久勢且沮。我若休士張勢以綴賊,使光弼取陳留,抱玉搗河北,先斷其手足,然後縱間賊中,彼脅從者相疑,則滅可待。”帝曰:“善。”命潼關、陝戒嚴。師次洛陽,馳兵下懷州,王師部伍靜嚴,賊有懼色。

朝義以師十萬距橫水,戰大敗,俘馘凡六萬,委牛馬器甲不可計。朝義燒明堂,東奔汴州,僞節度使張獻誠不納,自濮北趣幽州。東都再更亂,英乂、朝恩等不能戢軍,與回紇縱掠,延及鄭、汝,閭井至無煙。方冽寒,人皆連紙褫書爲裳礻俞。賊走至下博,僕固瑒追及之,朝義覆敗。河東戍將李竭誠、成德李令崇皆背賊掎角戰。至漳水,無舟,諸將勸降,朝義不悅。田承嗣請環車爲營,內女子車中,以輜重次之,伏兵以待。既戰而卻,王師逐之,爭貲寶,賊引奇兵繞出,又伏發,王師卻數十里止。朝義遂走莫州,瑒追圍之。閱四旬,賊八戰八奔。明年正月,閱精兵,欲決死。承嗣謂朝義:“不如身將驍銳還幽州,因懷仙悉兵五萬還戰,聲勢外張,勝可萬全。臣請堅守,雖瑒之強,不遽下。”朝義然納,以騎五千夜出,比行,握承嗣手,以存亡爲託.承嗣頓首流涕。將行,復曰:“闔門百口,母老子稚,今付公矣。”承嗣聽命。少選,集諸將曰:“吾與公等事燕,下河北百五十餘城,發人冢墓,焚人室廬,掠人玉帛,壯者死鋒刃,弱者填溝壑,公門華胄,爲我廝隸,齊姜、宋子,爲我掃除。今天降鑑,吾等安所歸命?自古禍福亦不常,能改往修今,是轉危即安矣。旦日且出降,公等謂何?”衆鹹曰:“善。”黎明,使人號城上曰:“朝義夜半走矣,胡不追賊?”信未信,承嗣將朝義母及妻孺詣瑒壘,於是諸軍率輕兵追之。

朝義至范陽,懷仙部將李抱忠閉壁不受,曰:“頃既受命天子,一年之中,且降且叛,二三孰甚焉!”朝義告飢,抱忠饋於野。朝義飯,軍亦飯,飯已,軍子弟稍稍辭去。朝義流涕罵承嗣曰:“老奴誤我!”去至樑鄉,拜思明墓,東走廣陽,不受。謀奔兩蕃,懷仙招之,自漁陽回止幽州,縊死醫巫閭祠下。懷仙斬其首傳長安,召故將收其屍。懷仙改服出次哭之,士皆號慟。及葬,莫知其所。僞恆州刺史張忠志、趙州刺史盧俶、定州刺史程元勝、徐州刺史劉如伶、相州節度使薛嵩及懷仙、承嗣等皆舉其地以歸。思明父子僭號凡四年滅。朝義死,部送將士妻口百餘於官,有司請隸司農,帝曰:“是皆良家子,脅掠至此。”命稟食還其親;無所歸者,官爲資遣。

贊曰:祿山、思明興夷奴餓俘,假天子恩幸,遂亂天下。彼能以臣反君,而其子亦能賊殺其父,事之好還,天道固然。然生民厄會,必假手於人者,故二賊暴興而亟滅。張謂譏劉裕“近希曹、馬,遠棄桓、文,禍徒及於兩朝,福未盈於三載,八葉傳其世嗣,六君不以壽終,天之報施,其明驗乎!”杜牧謂:“相工稱隨文帝當爲帝者,後篡竊果得之。週末,楊氏爲作八柱國,公侯相襲久矣,一旦以男子偷竊位號,不三二十年,壯老嬰兒皆不得其死。彼知相法者,當曰此必爲楊氏之禍,乃可爲善相人。”張、杜確論,至今多稱誦之。如祿山、思明,希劉裕、楊堅而不至者,是以著其論。

李希烈,燕州遼西人。少籍平盧軍,從李忠臣浮海戰河北有勞。及忠臣在淮西,因署偏裨,試光祿卿,軍中藉藉高其才。會忠臣荒縱不事,得間衆怒,逐忠臣聽命。代宗詔忻王爲節度副大使,使希烈專留後事,又詔滑亳節度使李勉兼領汴州。德宗立,加御史大夫,即拜節度使,名其軍曰淮寧以寵之。樑崇義之反,敕諸道進討,詔進希烈南平郡王、漢南北招討處置使,又拜諸軍都統。平崇義功多,擁兵欲有其地,會山南節度使李承至,不克,猶大掠而去。以功檢校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李納叛,以檢校司空兼淄青節度使討之。希烈擁衆三萬次許州不進,遣李苣約納爲脣齒,陰計取汴州,即檄李勉假道。勉度所宜,出儲陳留,治樑除道以須。希烈計得,因謾罵勉,勉嚴備以守。納遣遊兵導希烈絕汴餉路,勉治蔡渠,引東南饋。希烈遣使者約河北硃滔、田悅等連和,兇焰熾然。俄而滔等自相王,遣使者來奉箋,希烈亦自號建興王、天下都元帥,五賊株連半天下。

建中四年正月,詔諸節度以兵掎角攻討,唐漢臣、高秉哲以兵萬人屯汝州。未至,賊將乘霧進,王師還,賊取汝州,執李元平,兵西首,東都大震,士皆走河陽、崤、澠。留守鄭叔則壁西苑,賊按兵不進。帝聽盧杞計,詔太子太師顏真卿諭賊,已行,又遣左龍武大將軍哥舒曜討之。希烈見真卿,傲桀不臣,敕左右訾侮朝政,即北侵汴州,南略鄂州。有詔江西節度使嗣曹王皋擊之,拔蘄、黃兩州,擊賊將李良、韓霜露於白巖,二將走。

初,希烈自襄陽還,留姚詹戍鄧州,賊又得汝,則武關梗絕。帝使陝虢觀察使姚明昜攵治上津道,置館通南方貢貨。希烈遣董待名、韓霜露、劉敬宗、陳質、翟崇暉分掠州縣,官軍數奔。曜復取汝州,希烈遣周曾、呂從賁、康琳拒曜,次襄城,與王玢、姚詹、韋清合謀襲希烈,不克,皆死,清奔劉洽。希烈懼,還蔡州,上疏歸罪曾等。帝不赦,詔斬希烈者,四品以上得其官,五品以下戶四百,民賜復三年。遣神策將劉德信將節度、觀察、團練子弟兵屯陽翟併力;以李勉爲淮西招討使,曜副之;荊南節度使張伯儀爲淮西應援招討使,山南節度使賈耽與皋副之。德信去陽翟,入汝壁,賊取陽翟,覆伯儀軍。曜戰不利,屯襄城,希列怙其壯,舉衆三萬圍曜。時帝西狩,師氣闉不能抗,城遂陷,曜奔東都。希烈資慘害,臨戰陣殺人,血流於前,而飲食自若也,以故人畏服,爲盡死。乘襄城之捷,進攻汴州,入之,運土木治道,怒不如程,驅人填塹,號“溼梢”。勉奔宋州。

希烈已據汴,僭即皇帝位,國號楚,建元武成;以張鸞子、李綬、李元平爲宰相,鄭賁爲侍中,孫廣爲中書令;披其地建四節度,以汴州爲大梁府治,安州爲南關。染石作璽。又於上蔡、襄城獲折車釭,奉以爲瑞,惑其下。因窺江淮,盛兵攻襄邑,守將高翼死之。於是汴滑副都統劉洽,率曲環、李克信軍十餘萬戰白塔,不利,洽引還,卒柏少清攬轡曰:“公小不利遽北,奈何?”洽不聽,夜入宋州。

賊驟勝,徑薄寧陵,舟乘銜踵進,亙七十里。時洽將高彥昭、劉昌共嬰壘以守,賊使妖人祈風,火戰棚盡,坎堞欲登。彥昭按劍乘陴,士感奮,風亦反。昌計於衆曰:“軍法,倍不戰。賊猥吾寡,不如退以驕賊,自宋出精銳,搗不意,功可成。”彥昭謝曰:“君少待,請盡力。”乃登城誓衆曰:“中丞欲示弱,覆而取之,誠善。然我爲守,得失在主人,今士創重者須供養,有如棄城去,則傷者死內,逃者死外,吾衆盡矣!”士皆泣,且拜曰:“公在是,誰敢去!”昌大慚。彥昭擊家牛犒軍,士死戰,斬首三千級。請援於洽,其屬作書,言城且危,彥昭視曰:“君輕我耶?”取紙自爲書。洽得書,喜曰:“健將在西,吾何憂?”選兵八百,夜艾而入,賊不知。詰旦傅城,士奮出,希烈大敗,取其旆,斬首萬計,追北至襄邑,收賊貲糧而還。洽表其功,拜彥昭御史大夫,實封百五十戶。

希烈既沮卻,而壽州刺史張建封亦屯固始,歊其旁。希烈懼,還汴州,遣崇暉以精兵襲陳,復爲洽敗,俘衆三萬,執崇暉,進拔汴州,禽鄭賁、劉敬宗、張伯元、呂子巖、李達幹,希烈遁歸蔡。賊戍將孫液挈鄭州降,帝即拜液爲刺史。貞元二年,遣杜文朝寇襄州,爲樊澤所破,獲文朝。會皋、建封、環及李澄四略其地,勢日蹙,希烈縮氣不敢搖。啖牛肉而病,親將陳仙奇陰令醫毒之以死。

始,希烈入汴,聞戶曹參車竇良女美,強取之。女顧曰:“慎無戚,我能滅賊”後有寵,與賊祕謀,能轉移之。嘗稱仙奇忠勇可用,而妻亦竇姓,願如姒擾者,以固其夫,希烈許諾。乘間往謂仙奇妻曰:“賊雖強,終必敗,云何?”竇久而寤。及希烈死,子不發喪,欲悉誅諸將乃自立,未決。有獻含桃者,竇請分遺仙奇妻,聽之,因蠟帛丸雜果中,出所謀。仙奇大驚,與薛育率兵噪而入。子出遍拜曰:“請去帝號,如淄青故事。”語已,斬之,函希烈並妻子七首獻天子,屍希烈於市。帝以仙奇忠,即拜淮西節度使,百姓給復二年。俄爲吳少誠所殺,有詔贈太子太保。竇亦死。

硃泚,幽州昌平人。父懷珪,事安、史二賊,僞置柳城使。

泚資壯偉,腰腹十圍,外寬和,中實很刻。少推父廕,籍軍中,與弟滔併爲李懷仙部將。輕財好施,凡戰所得,必分麾下士,以動其心,陰儲凶德。硃希彩爲節度使,頗委信之。

大曆七年,希彩爲下所殺,衆未有屬,泚方外屯,而滔主牙兵,尤狡譎,乃潛諗數十人大呼軍門曰:“帥非硃公莫可!”衆愕眙,因共詣泚,推知留後,遣使至京師聽命。有詔檢校左散騎常侍,即拜廬龍節度留後。俄遷節度使,封懷寧郡王,實封戶二百。泚上書謝,遣滔將兵西防秋。代宗悅,手詔褒美。

居三年,求入朝。自幽州首爲逆,懷仙以來,雖外臣順,然不朝謁,而泚倡諸鎮,以騎三千身入衛,有詔起第以待。既行,屬疾,或勸還,泚曰:“輿吾屍,猶至京師。”將吏乃不敢言。時四方無事,天子觭日視朝。泚以偶日至,見內殿,賜乘輿馬二、戰馬十、金糹採甚厚,士校皆有賜,宴齎隆渥。泚之來,滔攝後務,稍稍翦落泚牙角。泚自知失權,爲滔所賣,不得志,乃請留京師。帝因授滔節度留後,乃分防秋兵,使各有統:河陽、永平兵,郭子儀主之;決勝、楊猷兵,李抱玉主之;淮西、鳳翔兵,馬璘主之;汴宋、淄青兵,泚主之。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屯奉天,賜禁中兵以爲寵。遷檢校司空,代李抱玉爲隴右節度副大使,仍知河西、澤潞行營兵馬事。明年,徙王遂寧。德宗立,改鎮鳳翔,進封戶三百。

建中初,以李懷光代段秀實兼節度涇原,徙屯原州。懷光前督作,泚與崔寧領兵繼進。涇士素聞懷光暴,相恟懼,劉文喜因劫衆以亂,請留秀實,又求屬泚。詔泚代懷光。文喜合兵二萬乘城,使裨將劉海賓入陳事。海賓請:“假文喜節,臣當斬其首。”帝曰:“爾誠忠,然我節不可得。”遣還,詔泚、懷光攻之,帝爲減太官脯醢給軍。文喜猶閉壁求救於吐蕃。吐蕃師興,泚、懷光欲避之,別將韓遊瑰曰:“戎若來,涇人必變,誰肯爲反賊沒身於虜者,少須之。面爲異俗乎!”海賓果與其徒殺文喜,入泚軍,泚一無所戮,由是涇人德之。詔加中書令,還屯,進拜太尉。

滔合田悅叛,陰遣人與泚相聞,河東馬燧獲其書,帝召泚示之,泚惶懼請死。帝勉曰:“千里不同謀,卿何謝?”更以張鎰節度鳳翔,還泚京師,加實封千戶,不朝請,中人監第。

李希烈圍哥舒曜於襄城,詔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督鎮兵千東救曜,過闕下,師次滻水,京兆尹王翃使吏供軍,糲飯菜餚,衆怒不肯食,羣噪曰:“吾等棄父母妻子前死敵,而乃食此,庸能持身蹈白刃耶?今瓊林、大盈庫寶訾如山,尚何往?”乃盡甲反旗而鼓。帝聞,命中人持賜往,人二縑。士愈悖,射中人,中人返走。時令言尚論兵禁中,既上變,乃馳至長樂阪,遇兵還,引滿向令言。令言大呼曰:“引而東,富貴可取,何失計爲滅族事?”衆劫令言以西行。帝復遣使者開諭,賊已陣通化門,殺使者。帝遣普王與學士姜公輔載金彩慰撫。賊薄丹鳳門,詔集六軍,無至者。先是,關東、河北戰不利,禁兵悉東,衛士內空,而神策軍使白志貞籍市人隸兵,聽其居肆,私取庸自入,故遽迫皆不至。

帝出苑北門,羽衛才數十,普王前導,皇太子、王韋二妃、唐安公主及中人百餘騎以從,右龍武軍使令狐建以數百人殿。夜至咸陽,飯數匕而去。賊已嚴何諸門,士人羸衣冒出,廬杞、關播、李竦皆逾垣走,與劉從一、趙贊、王翃、陸贄、吳通微等追及帝咸陽。郭曙與童奴數十獵苑中,聞蹕,謁道左,帝勞之,懇乞從,許之。遲曉至奉天,吏惶懼謁於門。渾瑊以數十騎自夾城入北內,裒兵欲擊賊,聞乘輿出,遂奔奉天。於是人未知帝所在,逾三日,諸王羣臣稍稍自間道至。

初,令言陣五門,衛兵不出,遂突入含元殿,周呼曰:“天子出矣,今日共可取富貴!”噪而進,掠宜春苑,入諸宮。奸人因亂竊入內府盜貲寶,終夜不絕。道路更剽掠,居人嚴兵自保。賊無屬,畏不能久,以泚昔在涇有恩,且失權久,庸思亂,乃相謀曰:“太尉方囚錮,若迎之,事可濟。”令言率百餘騎見泚,泚僞讓不答,留使者飲,以觀衆心。夜數百騎復往,泚知不僞,乃擁徒向闕下,炬火竟街,觀者以萬計。舍前殿,總六軍。明日下令曰:“國家有事東方,涇人赴難,不習朝章,驚乘輿,百官三日並赴行在,留者守本司,違令誅。”逆徒居白華殿。或說泚迎天子,泚顧望愕然。光祿卿源休至,請間,教以不臣,詭稱符命,泚悅。張光晟、李忠臣皆新失職怨望,亦勸成之。鳳翔大將張廷芝、涇將段誠諫引潰兵三千自襄城來,泚自謂得人助,逆志堅決。因署休京兆尹、判度支,忠臣皇城使。又以段秀實失軍,疑有怨,起之,委以謀。秀實與劉海賓憤,發挺擊賊,忠臣護泚,才破面,得不死。

明日,大陳旗章金石於廷,傳言立宗室王監國,士庶競往觀,泚僭即皇帝位於宣政殿,號大秦,建元應天。侍衛皆卒伍,諸臣在位者才十餘,逼太常卿樊係爲冊,冊成,仰藥死。泚下詔稱“幽囚之中,神器自至”,以示受命。即拜令言侍中、關內副元帥,忠臣司空兼侍中,休中書侍郎,蔣鎮門下侍郎,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蔣諫爲御史中丞,敬釭御史大夫,許季常京兆尹,洪經綸太常少卿,彭偃中書舍人,裴揆、崔幼真給事中,廷芝、光晟、誠諫、崔宣、張寶、何望之、杜如江等並僞署節度使。以兄子遂爲太子,以滔爲冀王、太尉、尚書令,號皇太弟。

帝使高重傑屯梁山御賊,賊將李日月殺之,帝拊屍哭盡哀,結蒲爲首以葬。泚得首,亦集羣賊哭曰:“忠臣也!”亦用三品葬焉。泚既勝,則令都人曰:“奉天殘黨不終日當平。”日月銳甚,自謂無前,乃燒陵廟,滷御物,帝患之。渾瑊伏兵漠谷,引數十騎跳攻長安,泚大驚,踣榻前。瑊引卻,日月尾追,遇伏鬥,射日月殺之。泚悵悵。其母不哭,罵曰:“奚奴,天子負而何事?死且晚!”

泚自將逼奉天,竊乘輿物自侈。以令言爲上將,光晟副之,忠臣留守,以蔣鏈、李子平爲宰相。於是瑊率韓遊瑰御泚,泚大敗,死者萬計,退三裏而舍。修工具,毀廬室爲樓車百尺,下覘城中。會杜希全以兵敗漠谷,賊益張。又劉德信、高秉哲自汝州取沙苑馬五百壁昭應,戰思子陵西,三敗賊,次東渭橋,出遊弈軍以逼都城。忠臣兵數衄請救,泚乃急攻城,驅民填塹,造雲樑,令壯士居上,將傅堞,守者震駭。渾瑊乃使侯仲莊、韓澄穴地道,樑陷,縱火焚之,城上揮膏流數百步,衆亂而囂,城中兵出,皇太子督戰,賊大敗。然賊負其衆,遂長圍,以百弮弩射城中,不及幄坐者三步。城益急,帝召羣臣曰:“朕負宗廟,宜固守。公等家在賊,可先降,以完親族。”衆泣下曰:“臣等死無貳。”帝亦太息噓欷。城圍凡三旬有六日,而李懷光以兵五萬至,敗賊於魯店,遂戰城下,自辰止昏,賊潰。帝下觀戰,傳詔曰:“賊衆亦朕赤子,勿多殺!”聞者感激。是夜,泚引去。初,帝至奉天,或言賊已立泚,必來攻,請治守具。宰相廬杞曰:“泚,大臣,奈何疑其反?”及泚圍城,帝卒不詰言。

泚之歸,令言方治攻具,忠臣坊坊團結,人皆厭苦。泚悉止之曰:“攻守我自辦。”賊嘗令士馳入曰:“奉天陷矣!”百姓相顧泣,市無留人,臺省吏落落,郎官一二而已。

李懷光壁九子澤,李晟自白馬津來,營東渭橋,尚可孤以襄、鄧兵五千次藍田,駱元光守昭應,馬燧使子匯以兵三千屯中渭橋。

始,奉天圍久,食且盡,以蘆秣帝馬,太官糲米止二斛。圍解,父老爭上壺飡餅餌,劍南節度使張延賞獻帛數十馱,諸方貢物踵來,因大賜軍中,詔殿中侍御史万俟著治金、商道,權通轉輸。羣臣家在城者,賊猶給俸,中人硃重曜爲賊謀曰:“執其家以招士大夫,不來者夷之。”孫知古謬曰:“陛下以柔服人,若夷其妻子,是絕向化意。且義士殺身,何顧於家?”乃止。

興元元年,泚以本封遂寧,漢地也,更號漢,改元天皇。或曰:“王師欲潛壞京城四隅垣以入。”泚懼,詔金吾布士於衢,吏儲五炬以防夜,城隅率百步建一樓,候望非常。凡祠房廟廬皆帷甲,戒曰:“軍來則四面擊。”太倉糧竭,賊督吏索觀寺餘米萬斛,鞭撲流離,士浸飢,而神策六軍從行在及哥舒曜、李晟兵皆家稟不絕,或請停給,泚曰:“士在外,而弱稚絕食則死,豈吾心哉!”即厚斂居人。許季常曰:“一旦有急,請籍中人公侯三千族之。貲足矣。”或謂泚:“陛下既受命,而存唐九廟諸陵,不宜。”泚曰:“朕嘗北面事唐,胡忍此!”又曰:“官多缺,請擇才授之,脅以兵,使不得辭。”泚曰:“強授則人懼,但欲仕者與之,安能叩戶拜官邪?”奉天所下赦令,凡受賊僞官者,破賊日悉貸不問,官軍密榜諸道。

泚方宿未央,涇原士相與謀殺泚,泚知之,輒徙它處,衆謀亦止。

光晟與懷光對壁,李希倩請以精騎五百犯之,光晟不許,曰:“西軍方強,不可輕以取敗。”日暮,兩軍退。希倩謁泚曰:“光晟有他志,視西軍不戰,臣請擊之。”不許。請斬光晟,又不許,曰:“彼善將,所以不戰,蓋知未可乎!”希倩怒曰:“臣盡心以事君,不見信,願乞要領歸淮西。”泚許諾,以馬十匹、繒錦百,曰:“以此東歸。”希倩慚,復入曰:“臣愚褊,罪當死,願死軍前。”泚又許之。光晟見泚曰:“臣不敢反。”因再拜,泚慰勉之。

官軍壞龍首、香積二堨,以決其流,城中水絕,泚役數百人治之。東出灞水,與王師戰,大奔還,闔都門,士皆甲以待,久乃罷。李子平請修攻具襲懷光,取苑中六街大木爲衝車,程役苦甚,人不堪。又禁居人夜行,三人以上不得聚飲食,上下惴恐。賊所用唯盧龍、神策、團練兵,而漢原軍驕不可制,但完守所獲,不出戰,故泚數北,憂甚,欲出走。術家爭曰:“陛下當不出宮,雖西軍入,且自有變。”泚據以自安。

會李懷光貳於帝不欲泚平,按軍觀望。帝欲幸咸陽,趣諸將捕賊,懷光出醜言,乃詔戴休顏守奉天,尚可孤守灞上,駱元光守渭橋。進狩梁州,次渭陽,太息曰:“朕是行,將有永嘉事乎?”渾瑊曰:“臨大難無畏者,聖人勇也。陛下何言之過?”懷光遂與泚連和。京師知帝益西,二叛膠固,謂亂且成,出受賊官者十八。始,泚多出金,兄事懷光,約平關中,割地爲鄰國,故懷光決反,因並陽惠元、李建徽軍。泚知懷光反明白,即賜詔待以臣禮,督其兵入衛。懷光慚見欺,引其軍保河中。泚數遣人誘涇原馮河清,河清不從,又結其將田希鑑,遂害河清以應賊,泚即以代河清,使結吐蕃。

李晟等兵浸強,士益附,而渾瑊又擊破賊將韓旻、宋歸朝於武亭川,斬計萬級,歸朝奔懷光。晟率渾瑊、駱元光、尚可孤悉師攻賊,晟薄光泰門,敗賊將張廷芝、李希倩,賊棄門哭保白華。晟引軍還,居三日復戰,大敗之,乃分道入。泚將段誠伏莽中,爲王伉所禽。姚令言、張廷芝與晟遇,十鬥皆北,遂至白華。

始,張光晟以精兵壁九曲,距東渭橋十里,密約降於晟。晟之入,光晟勸泚等出奔,故泚挾令言、廷芝、休、子平、硃遂引殘軍桅,光晟衛出之,因詣晟降。

泚失道,問野人,答曰:“硃太尉邪?”休曰:“漢皇帝。”曰:“天網恢恢,走將安所?”泚怒,欲殺之,乃亡去。泚至涇州長武城,田希鑑拒之,泚曰:“子之節吾所授,奈何拒我?”火其門,希鑑擲節焰中曰:“歸汝節!”泚舉軍哭,城中人見其子弟,亦哭。宋膺曰:“某妻哭,斬矣!”衆止哭。泚更舍逆旅,遣樑廷芬入見希鑑曰:“公殺一節度,唐天子必不容,何不納硃公成大事?”希鑑陰可。廷芬出報,泚悅。廷芬請宰相不得,乃不復入。泚猶餘范陽卒三千,北走驛馬關,寧州刺史夏侯英開門陣而待,泚不敢入,因保彭原西城。廷芬與泚腹心硃惟孝夜射泚,墜窖中,韓旻、薛綸、高幽巖、武震、硃進卿、董希芝共斬泚,使宋膺傳首以獻。泚死年四十三。令言走涇州,休、子平走鳳翔,皆斬首。泚婿金吾將軍馬悅走党項,得入幽州。硃重曜者,事泚最親近,泚呼爲兄。會窮冬大雨,泚欲禳變,鴆殺重曜,以王禮葬。賊平,出其屍膊之。李希倩等諸將皆以次夷滅。

初,源休爲京兆尹,使回紇,將還,盧杞畏其辯,能結主恩,次太原,奏爲光祿卿。休怨望,故導泚僭號,爲調兵食,署拜百官,事一諮之。時訂其逆甚於泚,脅辱大臣,多殺宗室子孫幾於盡,每王師不利,喜見眉宇。與姚令言勸泚圍奉天,晝夜爲賊謀,二人爭自比蕭何。休顧令言曰:“成秦之業,無輩我者。我視蕭何,子當曹參可矣。”即收圖籍,貯府庫,效何者,人皆笑謂爲“火迫酇侯”。本相州人。

令言者,河中人。始應募,隸涇原節度使馬璘府。孟暤之爲留後,表其謹肅任將帥,遂爲節度使。既挾泚亂,頗盡力。

彭偃,銳於進,自謂爲宰相所抑,鬱郁不慊。泚亂,匿田家;既得用,辭令一出其手,故辭尤誖慢。

李晟愛張光晟才,表丐原死,置軍中。駱元光怒曰:“吾不能與反虜同坐。”拂衣去,晟乃殺之。李懷光以宋歸朝獻諸朝,斬之。唯李日月母得貸。泚未敗,號其第爲潛龍宮,徙珍寶實之,人謂“潛龍勿用”,亡兆也。

晟惡田希鑑之逆,欲因事誅之。會吐蕃寇涇州,晟方帥涇原,故希鑑請救,晟遣史萬歲以騎兵三千往,請晟行邊。希鑑來謁,其妻李,父事晟,晟屢入宴,將還師,好謂希鑑曰:“吾久留此,諸將皆故人,吾欲置酒以別,可過營飲也。”希鑑等詣營,酒未行,晟曰:“諸君相過,宜自通姓名爵裏。”諸將以次言,無罪者坐自如,有罪者晟質責,一卒引出,斬而瘞之。希鑑坐晟下,未知當死,晟顧曰:“田郎不得無罪。”左右執以下,晟曰:“天子蒙塵,乃殺節度使,受賊節,今日何面目見我乎?”希鑑不能對。晟曰:“田郎老矣,坐於牀置對。”乃縊幕中,以李觀代爲節度使。

黃巢,曹州冤句人。世鬻鹽,富於貲。善擊劍騎射,稍通書記,辯給,喜養亡命。

鹹通末,仍歲飢,盜興河南。乾符二年,濮名賊王仙芝亂長垣,有衆三千,殘曹、濮二州,俘萬人,勢遂張。仙芝妄號大將軍,檄諸道,言吏貪沓,賦重,賞罰不平。宰相恥之,僖宗不知也。其票帥尚君長、柴存、畢師鐸、曹師雄、柳彥璋、劉漢宏、李重霸等十餘輩,所在肆掠。而巢喜亂,即與羣從八人,募衆得數千人以應仙芝,轉寇河南十五州,衆遂數萬。

帝使平廬節度使宋威與其副曹全晸數擊賊,敗之,拜諸道行營招討使,給衛兵三千、騎五百,詔河南諸鎮皆受節度,以左散騎常侍曾元裕副焉。仙芝略沂州,威敗賊城下,仙芝亡去。威因奏大渠死,擅縱麾下兵還青州,君臣皆入賀。居三日,州縣奏賊故在。時兵始休,有詔復遣,士皆忿,思亂。賊間之,趣郟城,不十日破八縣。帝憂迫近東都,督諸道兵檢遏,於是鳳翔、邠寧、涇原兵守陝、潼關,元裕守東都,義成、昭義以兵衛宮。

仙芝去攻汝州,殺其將,刺史走,東都大震,百官脫身出奔。賊破陽武,圍鄭州,不克,蟻聚鄧、汝間。關以東州縣,大抵皆畏賊,嬰城守,故賊放兵四略,殘郢、復二州,所過焚剽,生人幾盡。官軍急追,則遺貲布路,士爭取之,率逗橈不前。賊轉入申、光,殘隋州,執刺史,據安州自如,分奇兵圍舒,擊廬、壽、光等州。

時威老且暗,不任軍,陰與元裕謀曰:“昔龐勳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不如留賊,不幸爲天子,我不失作功臣。”故躡賊一舍,完軍顧望。帝亦知之,更以陳許節度使崔安潛爲行營都統,以前鴻臚卿李琢代威,右威衛上將軍張自勉代元裕。

賊出入蘄、黃,蘄州刺史裴渥爲賊求官,約罷兵。仙芝與巢等詣渥飲。未幾,詔拜仙芝左神策軍押衙,遣中人慰撫。仙芝喜,巢恨賞不及己,詢曰:“君降,獨得官,五千衆且奈何?丐我兵,無留。”因擊仙芝,傷首。仙芝憚衆怒,即不受命,劫州兵,渥、中人亡去。賊分其衆:尚君長入陳、蔡;巢北掠齊、魯,衆萬人,入鄆州,殺節度使薛崇,進陷軍州,遂至數萬,繇潁、蔡保嵖岈山。

是時柳彥璋又取江州,執刺史陶祥。巢引兵復與仙芝合,圍宋州。會自勉救兵至,斬賊二千級,仙芝解而南,度漢,攻荊南。於是節度使楊知溫嬰城守,賊縱火焚樓堞,知溫不出,有詔以高駢代之。駢以蜀兵萬五千齎Я糧,期三十日至,而城已陷,知溫走,賊不能守。於是詔左武衛將軍劉秉仁爲江州刺史,勒兵乘單舟入賊柵,賊大駭,相率迎降,遂斬彥璋。

巢攻和州,未克。仙芝自圍洪州,取之,使徐唐莒守。進破朗、嶽,遂圍潭州,觀察使崔瑾拒卻之。乃向浙西,擾宣、潤,不能得所欲,身留江西,趣別部還入河南。

帝詔崔安潛歸忠武,復起宋威、曾元裕,以招討使還之,而楊復光監軍。復光遣其屬吳彥宏以詔諭賊,仙芝乃遣蔡溫球、楚彥威、尚君長來降,欲詣闕請罪,又遺威書求節度。威陽許之,上言“與君長戰,禽之”。復光固言其降。命侍御史與中人馳驛即訊,不能明。卒斬君長等於狗脊嶺。仙芝怒,還攻洪州,入其郛。威自將往救,敗仙芝於黃梅,斬賊五萬級,獲仙芝,傳首京師。

當此時,巢方圍亳州未下,君長弟讓率仙芝潰黨歸巢,推巢爲王,號“沖天大將軍”,署拜官屬,驅河南、山南之民十餘萬掠淮南,建元王霸。

曾元裕敗賊於申州,死者萬人。帝以威殺尚君長非是,且討賊無功,詔還青州,以元裕爲招討使,張自勉爲副。巢破考城,取濮州,元裕軍荊、襄,援兵阻,更拜自勉東北面行營招討使,督諸軍急捕。巢方掠襄邑、雍丘,詔滑州節度使李嶧壁原武。巢寇葉、陽翟,欲窺東都。會左神武大將軍劉景仁以兵五千援東都,河陽節度使鄭延休兵三千壁河陰。巢兵在江西者,爲鎮海節度使高駢所破;寇新鄭、郟、襄城、陽翟者,爲崔安潛逐走;在浙西者,爲節度使裴璩斬二長,死者甚衆。巢大沮畏,乃詣天平軍乞降,詔授巢右衛將軍。巢度籓鎮不一,未足制己,即叛去,轉寇浙東,執觀察使崔璆。於是高駢遣將張潾、樑纘攻賊,破之。賊收衆逾江西,破虔、吉、饒、信等州,因刊山開道七百里,直趨建州。

初,軍中謠曰:“逢儒則肉,師必覆。”巢入閩,俘民紿稱儒者,皆釋,時六年三月也。儳路圍福州,觀察使韋岫戰不勝,棄城遁,賊入之,焚室廬,殺人如蓺。過崇文館校書郎黃璞家,令曰:“此儒者,滅炬弗焚。”又求處士周樸,得之,謂曰:“能從我乎?”答曰:“我尚不仕天子,安能從賊?”巢怒斬樸。是時閩地諸州皆沒,有詔高駢爲諸道行營都統以拒賊。

巢陷桂管,進寇廣州,詒節度使李迢書,求表爲天平節度,又脅崔璆言於朝,宰相鄭畋欲許之,盧攜、田令孜執不可。巢又丐安南都護、廣州節度使。書聞,右僕射於琮議:“南海市舶利不貲,賊得益富,而國用屈。”乃拜巢率府率。巢見詔大詬,急攻廣州,執李迢,自號“義軍都統”,露表告將入關,因詆宦豎柄朝,垢蠹紀綱,指諸臣與中人賂遺交構狀,銓貢失才,禁刺史殖財產,縣令犯贓者族,皆當時極敝。

天子既懲宋威失計,罷之,而宰相王鐸請自行,乃拜鐸荊南節度使、南面行營招討都統,率諸道兵進討。鐸屯江陵,表泰寧節度使李係爲招討副使、湖南觀察使,以先鋒屯潭州,兩屯烽驛相望。會賊中大疫,衆死什四,遂引北還。自桂編大桴,沿湘下衡、永,破潭州,李系走朗州,兵十餘萬闉焉,投胔蔽江。進逼江陵,號五十萬。鐸兵寡,即乘城。先此,劉漢宏已略地,焚廬廥,人皆竄山谷。俄而系敗問至,鐸棄城走襄陽,官軍乘亂縱掠,會雨雪,人多死溝壑。

其十月,巢據荊南,脅李迢草表報天子。迢曰:“吾腕可斷,表不可爲。”巢怒,殺之。欲進躡鐸,會江西招討使曹全晸與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壁荊門,使沙陀以五百騎釕轡藻韉望賊陣縱而遁,賊以爲怯。明日,諸將乘以戰,而馬識沙陀語,呼之輒奔還,莫能禁。官兵伏於林,鬥而北,賊急追,伏發,大敗之,執賊渠十二輩。巢懼,度江東走,師促之,俘什八,鐸招漢宏降之。或勸巨容窮追,答曰:“國家多負人,危難不吝賞,事平則得罪,不如留賊冀後福。”止不追,故巢得復整,攻鄂州,入之。全晸將度江,會有詔以段彥枌代其使,乃止。

巢畏襲,轉掠江西,再入饒、信、杭州,衆至二十萬。攻臨安,戍將董昌兵寡,不敢戰,伏數十騎莽中,賊至,伏弩射殺賊將,下皆走。昌進屯八百里,見舍媼曰:“有追至,告以臨安兵屯八百里矣。”賊駭曰:“向數騎能困我,況軍八百里乎?”乃還,殘宣、歙等十五州。

廣明元年,淮南高駢遣將張潾度江敗王重霸,降之。巢數卻,乃保饒州,衆多疫,別部常宏以衆數萬降,所在戮死。諸軍屢奏破賊,皆不實,朝廷信之,稍自安。巢得計,破殺張潾,陷睦、婺二州,又取宣州。而漢宏殘衆復奮,寇宋州,掠申、光,來與巢合,濟採石,侵揚州。高駢按兵不出。詔兗海節度使齊克讓屯汝州,拜全晸天平節度使兼東面副都統。賊方守滁、和,全晸以天平兵敗於淮上。宰相豆盧?彖計:“救師未至,請假巢天平節度使,使無得西,以精兵戍宣武,塞汝、鄭路,賊首可致矣。”盧攜執不可,請“召諸道兵壁泗上,以宣武節度統之,則巢且還寇東南,徘徊山浙,救死而已”。詔可。前此已詔天下兵屯溵水,禁賊北走。於是徐兵三千道許,其帥薛能館徐衆城中,許人驚謂見襲,部將周岌自溵水還,殺能,自稱留後。徐軍聞亂,列將時溥亦引歸,囚其帥支詳。兗海齊克讓懼下叛,引軍還兗州,溵水屯皆散。

巢聞,悉衆度淮,妄稱“率土大將軍”,整衆不剽掠,所過惟取丁壯益兵。李罕之犯申、光、潁、宋、徐、兗等州,吏皆亡。巢自將攻汝州,欲薄東都。當是時,天子沖弱,怖而流淚,宰相更共建言,悉神策並關內諸節度兵十五萬守潼關。田令孜請自將而東,然內震擾,前說帝以幸蜀事。帝自幸神策軍,擢左軍騎將張承範爲先鋒,右軍步將王師會督糧道,以飛龍使楊復恭副令孜。於是募兵京師,得數千人。

當是時,巢已陷東都,留守劉允章以百官迎賊。巢入,勞問而已,里閭晏然。帝餞令孜章信門,齎遺豐優。然衛兵皆長安高貲,世籍兩軍,得稟賜,侈服怒馬以詫權豪,初不知戰,聞料選,皆哭於家,陰出貲僱販區病坊以備行陣,不能持兵,觀者寒毛以忄慄。承範以強弩三千防關,辭曰:“祿山率兵五萬陷東都,今賊衆六十萬,過祿山遠甚,恐不足守。”帝不許。賊進取陝、虢,檄關戍曰:“吾道淮南,逐高駢如鼠走穴,爾無拒我!”神策兵過華,裹三日糧,不能飽,無鬥志。

十二月,巢攻關,齊克讓以其軍戰關外,賊少卻。俄而巢至,師大呼,川穀皆震,時士飢甚,潛燒克讓營,克讓走入關。承範出金諭軍中曰:“諸君勉報國,救且至。”士感泣,拒戰。賊見師不繼,急攻關,王師矢盡,飛石以射,巢驅氏內塹,火關樓皆盡。始,關左有大谷,禁行人,號“禁谷”。賊至,令孜屯關,而忘谷之可入。尚讓引衆趨谷,承範惶遽,使師會以勁弩八百邀之,比至,而賊已入。明日,夾攻關,王師潰。師會欲自殺,承範曰:“吾二人死,孰當辨者?不如見天子以實聞,死未晚。”乃羸服逃。始,博野、鳳翔軍過渭橋,見募軍服鮮燠,怒曰:“是等何功,遽然至是!”更爲賊鄉導,前賊歸,焚西市。帝類郊祈哀。會承範至,具言不守狀。帝黜宰相盧攜。方朝,而傳言賊至,百官奔,令孜以神策兵五百奉帝趨咸陽,惟福、穆、潭、壽四王與妃御一二從,中人西門匡範統右軍以殿。

巢以尚讓爲平唐大將軍,蓋洪、費全古副之。賊衆皆被髮錦衣,大抵輜重自東都抵京師,千里相屬。金吾大將軍張直方與羣臣迎賊灞上。巢乘黃金輿,衛者皆繡袍、華幘,其黨乘銅輿以從,騎士凡數十萬先後之。陷京師,入自春明門,升太極殿,宮女數千迎拜,稱黃王。巢喜曰:“殆天意歟!”巢舍田令孜第。賊見窮民,抵金帛與之。尚讓即妄曉人曰:“黃王非如唐家不惜而輩,各安毋恐。”甫數日,因大掠,縛棰居人索財,號“淘物”。富家皆跣而驅,賊酋閱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捕得官吏悉斬之,火廬舍不可貲,宗室侯王屠之無類矣。

巢齋太清宮,卜日舍含元殿,僭即位,號大齊。求袞冕不得,繪弋綈爲之;無金石樂,擊大鼓數百,列長劍大刀爲衛。大赦,建元爲金統。王官三品以上停,四品以下還之。因自陳符命,取“廣明”字,判其文曰:“唐去醜口而著黃,明黃當代唐;又黃爲土,金所生,蓋天啓”雲。其徒上巢號承天應運啓聖睿文宣武皇帝,以妻曹爲皇后,以尚讓、趙璋、崔璆、楊希古爲宰相,鄭漢璋御史中丞,李儔、黃諤、尚儒爲尚書,方特諫議大夫,皮日休、沈雲翔、裴渥翰林學士,孟楷、蓋洪尚書左右僕射兼軍容使,費傳古樞密使,張直方檢校左僕射,馬祥右散騎常侍,王璠京兆尹,許建、米實、劉瑭、硃溫、張全、彭攢、李逵等爲諸將軍遊弈使,其餘以次封拜。取趫偉五百人號“功臣”,以林言爲之使,比控鶴府。下令軍中禁妄殺人,悉輸兵於官。然其下本盜賊,皆不從。召王官,無有至者,乃大索里閭,豆盧?彖、崔沆等匿永寧裏張直方家。直方者,素豪桀,故士多依之。或告賊納亡命者,巢攻之,夷其家,?彖、沆及大臣劉鄴、裴諗、趙濛、李溥、李湯死者百餘人。將作監鄭綦、郎官鄭系舉族縊。

是時,乘輿次興元,詔促諸道兵收京師,遂至成都。巢使硃溫攻鄧州,陷之,以擾荊、襄。遣林言、尚讓寇鳳翔,爲鄭畋將宋文通所破,不得前。畋乃傳檄召天下兵,於是詔涇原節度使程宗楚爲諸軍行營副都統,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爲行營司馬。數攻賊,斬萬級。邠將硃玫陽爲賊將王玫裒兵,俄而殺玫,引軍入於王師。弘夫進屯渭北,河中王重榮營沙苑,易定王處存次渭橋,鄜延李孝昌、夏州拓拔思恭壁武功。弘夫拔咸陽,?伐渭水,破尚讓軍,乘勝入京師。巢竊出,至石井。宗楚入自延秋門,弘夫傅城舍,都人共噪曰:“王師至!”處存選銳卒五千以白自志,綯夜入殺賊,都人傳言巢已走,邠、涇軍爭入京師,諸軍亦解甲休,競掠貨財子女,市少年亦冒作綯,肆爲剽。

巢伏野,使覘城中弛備,則遣孟楷率賊數百掩邠、涇軍,都人猶謂王師,歡迎之。時軍士得珍賄,不勝載,聞賊至,重負不能走,是以甚敗。賊執弘夫害之,處存走營。始,王璠破奉天,引衆數千隨弘夫,及諸將敗,獨一軍戰尤力。巢復入京師,怒民迎王師,縱擊殺八萬人,備流於路可涉也,謂之“洗城”。諸軍退保武功,於是中和二年二月也。

其五月,昭義高潯攻華州,王重榮與併力,克之。硃玫以涇、岐、麟、夏兵八萬營興平,巢亦遣王璠營黑水,玫戰未能勝。鄭畋將竇玫夜率士燔都門,殺邏卒,賊震懼。於時畿民柵山谷自保,不得耕,米鬥錢三十千,屑樹皮以食,有執柵民鬻賊以爲糧,人獲數十萬錢。士人或賣餅自業,舉奔河中。李孝昌、拓拔思恭徙壁東渭橋,收水北壘。

數月,賊帥硃溫、尚讓涉渭敗孝昌等軍。高潯擊賊李詳,不勝,賊復取華州,巢即授華州刺史,以溫爲同州刺史。賊又襲孝昌,二軍引去。賊破陳敬瑄兵,走南山。齊克儉營興平,爲賊所圍,決河灌之,不克。有題尚書省戶譏賊且亡,尚讓怒,殺吏,輒剔目懸之,誅郎官門闌卒凡數千人,百司逃,無在者。

天子更以王鐸爲諸道行營都統,崔安潛副之,周岌、王重榮爲左右司馬,諸葛爽、康實爲左右先鋒,平師儒爲後軍,時溥督漕賦,王處存、拓拔思恭爲京畿都統,處存直左,孝章在北,思恭直右。西門思恭爲鐸都監,楊復光監行營,中書舍人盧胤徵爲克復制置副使。於是鐸以山南、劍南軍營靈感祠,硃玫以岐、夏軍營興平,重榮、處存營渭北,復光以壽、滄、荊南軍合岌營武功,孝章合拓拔思恭營渭橋,程宗楚營京右。

硃溫以兵三千掠丹、延南鄙,趨同州,刺史米逢出奔,溫據州以守。六月,尚讓寇河中,使硃溫攻西關,敗諸葛爽,破重榮數千騎於河上,爽閉關不出,讓遂拔郃陽,攻宜君壘,大雨雪盈尺,兵死什三。七月,賊攻鳳翔,敗節度李昌言於澇水,又遣強武攻武功、槐裏,涇、邠兵卻,獨鳳翔兵固壁。拓拔思恭以銳士萬八千赴難,逗留不進。河中糧艘三十道夏陽,硃溫使兵奪艘,重榮以甲士三萬救之,溫懼,鑿沉其舟,兵遂圍溫。溫數困,又度巢勢蹙且敗,而孟楷方專國,溫丐師,楷沮不報,即斬賊大將馬恭,降重榮。帝進拓拔思恭爲京四面都統,敕硃玫軍馬嵬。溫既降,重榮遇之厚,故李詳亦獻款,賊覺,斬之於赤水,更以黃思鄴爲刺史。

十月,鐸浚壕於興平,左抵馬嵬,使將薛韜董之,由馬嵬、武功入斜谷,以通盩厔,列屯十四,使將樑璩主之,置關於沮水、七盤、三溪、木皮嶺,以遮秦、隴。京左行營都統東方逵禽賊銳將李公迪,破堡三十。華卒逐黃思鄴,巢以王遇爲刺史,遇降河中。

明年正月,王鐸使雁門節度使李克用破賊於渭南,承製拜東北行營都統。會鐸與安潛皆罷,克用獨引軍自嵐、石出夏陽,屯沙苑,破黃揆軍,遂營乾坑。二月,合河中、易定、忠武等兵擊巢。巢命王璠、林言軍居左,趙璋、尚讓軍居右,衆凡十萬,與王師大戰樑田陂。賊敗,執俘數萬,僵胔三十里,斂爲京觀。璠與黃揆襲華州,據之,遇亡去。克用掘塹環州,分騎屯渭北,命薛志勤、康君立夜襲京師,火廥聚,俘賊而還。

巢戰數不利,軍食竭,下不用命,陰有遁謀,即發兵三萬扼藍田道,使尚讓援華州。克用率重榮迎戰零口,破之,遂拔其城,揆引衆出走。涇原節度使張鈞說蕃、渾與盟,共討賊。是時,諸鎮兵四面至。四月,克用遣部將楊守宗率河中將白志遷、忠武將龐從等最先進,擊賊渭橋,三戰,賊三北。於是諸節度兵皆奮,無敢後,入自光泰門。克用身決戰,呼聲動天,賊崩潰,逐北至望春,入昇陽殿闥。巢夜奔,衆猶十五萬,聲趨徐州,出藍田,入商山,委輜重珍貲於道,諸軍爭取之,不復追,故賊得整軍去。

自祿山陷長安,宮闕完雄,吐蕃所燔,唯衢弄廬舍;硃泚亂定百餘年,治繕神麗如開元時。至巢敗,方鎮兵互入虜掠,火大內,惟含元殿獨存,火所不及者,止西內、南內及光啓宮而已。楊復光獻捷行在,帝詔陳許、延州、鳳翔、博野軍合東西神策二萬人屯京師,命大明宮留守王徽衛諸門,撫定居人。詔尚書右僕射裴璩修復宮省,購輦輅、仗衛、舊章、祕籍。豫敗巢者:神策將橫衝軍使楊守亮、躡雲都將高周彝、忠順都將胡真、天德將顧彥朗七十人。

巢已東,使孟楷攻蔡州。節度使秦宗權迎戰,大敗,即臣賊,與連和。楷擊陳州,敗死,巢自圍之,略鄧、許、孟、洛,東入徐、兗數十州。人大飢,倚死牆塹,賊俘以食,日數千人,乃辦列百巨碓,糜骨皮於臼,並啖之。時硃全忠爲宣武節度使,與周岌、時溥帥師救陳,趙犨亦乞兵太原。巢遣宗權攻許州,未克。於是糧竭,木皮草根皆盡。

四年二月,李克用率山西兵由陝濟河而東,會關東諸鎮壁汝州。全忠擊賊瓦子堡,斬萬餘級,諸軍破尚讓於太康,亦萬級,獲械鎧馬羊萬計,又敗黃鄴於西華,鄴夜遁。巢大恐,居三日,軍中相驚,棄壁走,巢退營故陽裏。其五月,大雨震電,川溪皆暴溢,賊壘盡壞,衆潰,巢解而去。全忠進戍尉氏,克用追巢,全忠還汴州。

巢取尉氏,攻中牟,兵度水半,克用擊之,賊多溺死。巢引殘衆走封丘,克用追敗之,還營鄭州。巢涉汴北引,夜復大雨,賊驚潰,克用聞之,急擊巢河瀕。巢度河攻汴州,全忠拒守,克用救之,斬賊驍將李周、楊景彪等。巢夜走胙城,入冤句。克用悉軍窮躡,賊將李讜、楊能、霍存、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往降全忠,而尚讓以萬人歸時溥。巢愈猜忿,屢殺大將,引衆奔兗州。克用追至曹,巢兄弟拒戰,不勝,走兗、鄆間,獲男女牛馬萬餘、乘輿器服等,禽巢愛子。克用軍晝夜馳,糧盡不能得巢,乃還。巢衆僅千人,走保太山。

六月,時溥遣將陳景瑜與尚讓追戰狼虎谷,巢計蹙,謂林言曰:“我欲討國奸臣,洗滌朝廷,事成不退,亦誤矣。若取吾首獻天子,可得富貴,毋爲他人利。”言,巢出也,不忍。巢乃自刎,不殊,言因斬之,及兄存、弟鄴、揆、欽、秉、萬通、思厚,並殺其妻子,悉函首,將詣溥。而太原博野軍殺言,與巢首俱上溥,獻於行在,詔以首獻於廟。徐州小史李師悅得巢僞符璽,上之,拜湖州刺史。

巢從子浩衆七千,爲盜江湖間,自號“浪蕩軍”。天覆初,欲據湖南,陷瀏陽,殺略甚衆。湘陰強家鄧進思率壯士伏山中,擊殺浩。

贊曰:廣明元年,巢始盜京師,自陳“唐去醜口而著黃,明黃且代唐也。”鳴呼,其言妖歟!後巢死,秦宗權始張,株亂遍天下,硃溫卒攘神器有之,大氐皆巢黨也。寧天託諸人告亡於下乎!

秦宗權,蔡州上蔡人,爲許牙將。巢涉淮,節度使薛能遣宗權搜兵淮西,而許軍亂,殺能。宗權外示赴難,因逐刺史,據蔡以叛。周岌代能領節度,即授以州,有兵萬人,乃遣將從諸軍敗賊於汝州。楊復光言之朝,擢防禦使,寵其軍曰奉國,即爲本軍節度使,進檢校司空。

巢走出關,宗權與連和,遂圍陳州,樹壁相望,擾敓樑、宋間。巢死,宗權張甚,嘯會逋殘,有吞噬四海意。乃遣弟宗言寇荊南;秦誥出山南,攻襄州,陷之,進破東都,圍陝州;使秦彥寇淮、肥;秦賢略江南;宗衡亂嶽、鄂。賊渠率票慘,所至屠老孺,焚屋廬,城府窮爲荊萊,自關中薄青、齊,南繚荊、郢,北亙衛、滑,皆麕駭雉伏,至千里無舍煙。惟趙犨保陳,硃全忠保汴,僅自完而已。然無霸王計,惟亂是恃,兵出未始轉糧,指鄉聚曰:“啖其人,可飽吾衆。”官軍追躡,獲鹽屍數十車。

僖宗假硃全忠都統節以討賊。秦賢略宋及曹,全忠好書約和,賢遣張調請分地,自汴以南歸之蔡,全忠陰許,而賢引兵濟汴,肆燔劫無孑餘。全忠大怒,斬調而還,曰:“我出十將,必破此賊。”進與賊戰,殺獲甚衆。宗權急攻許,節度使鹿晏弘乞師於全忠,師未及出,已破晏弘,進攻鄭州,取之。擊河橋,遂守河陽,放兵侵汴西鄙、北鄙。

全忠壁酸棗,戰不克。宗權屯邊村,使秦賢營雙丘,侵板橋,盧瑭引兵進屯萬勝,夾汴而柵,將樑以濟師。全忠詭擊殺瑭,宗權悉軍十五萬列三十六屯,逼汴。全忠懼,求救於兗、鄆,而硃瑾、硃宣皆身自將同拒賊。五月,全忠閉城大會,鼓聞於郊無置聲,陰啓北門擊賊壘,士譁,趨中營,兗、鄆整兵合擊,大敗之。宗權忿,過鄭,焚郛舍,驅民入淮西,全忠遂有鄭、許、河陽、東都。

於是合諸鎮兵會上蔡,分爲五軍入其地。宗權召孫儒,儒不應。宗權素壁上蔡以扼險要,全忠拔其壁,遂圍蔡州,傅城而壘,以羸兵誘賊。賊出,全忠盡斬之。宗權退守中州,未能下,全忠使大將胡元琮圍之,身還汴。宗權間許無備,襲取其州,執守將元琮,引兵復收許。

宗權還,爲愛將申叢所囚,折一足以待命。全忠署叢節度留後,叢中悔,夷其族。宗權至汴,全忠以禮迎勞,且曰:“公昔陷許,能戢兵賜盟,戮力勤王,烏有今日乎?”宗權曰:“英雄不兩立,天亡僕以資公也。”謷然無懼色。全忠以檻車上送京師,兩神策兵縻護。昭宗御延喜樓受俘,京兆尹曳以組練,徇兩市,引頸視車外,呼曰:“宗權豈反者耶?顧輸忠不效耳。”觀者大笑。與妻趙俱斬獨柳下。宗權以中和三年叛,居六年而誅。

董昌,杭州臨安人。始籍土團軍,以功擢累石鏡鎮將。中和三年,刺史路審中臨州,昌率兵拒,不得入,即自領州事。鎮海節度使周寶不能制,因表爲刺史。昌已破劉漢宏,兵益強,進義勝軍節度使、檢校尚書右僕射。僖宗始還京師,昌取越民裴氏藏書獻之,補祕書之亡,授兼諸道採訪圖籍使。

始,爲治廉平,人頗安之。當是時,天下貢輸不入,獨昌賦外獻常參倍,旬一道,以五百人爲率,人給一刀,後期即誅。朝廷賴其入,故累拜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爵隴西郡王。視詔書訖,字償一縑,歸當制官。而小人意足,浸自侈大,託神以詭衆。始立生祠,刳香木爲軀,內金玉紈素爲肺府,冕而坐,妻媵侍別帳,百倡鼓吹於前,屬兵列護門?。屬州爲土馬獻祠下,列牲牢祈請,或紿言土馬若嘶且汗,皆受賞。昌自言:“有饗者,我必醉。”蝗集祠旁,使人捕沈鏡湖,告曰:“不爲災。”客有言:“嘗遊吳隱之祠,止一偶人。”昌聞,怒曰:“我非吳隱之比!”支解客祠前。

始,罷榷鹽以悅人,豐衣食,後稍峭法,笞至千百,或小過輒夷族,血流刑場,地爲之赤。有五千餘姓當族,昌曰:“能孝於我,貸而死。”皆曰:“諾。”昌厚養之,號“感恩都”,刻其臂爲誓,親族至號泣相別者。凡民訟,不視獄,但與擲博齒,不勝者死。用人亦取勝者。

昌得郡王,吒曰:“朝廷負我,吾奉金帛不貲,何惜越王不吾與?吾當自取之!”下厭其虐,乃勸爲帝。近縣舉狂畐訁虖請,昌令曰:“時至,我當應天順人。”其屬吳繇、秦昌裕、盧勤、硃瓚、董庠、李暢、薛遼與妖人應智、王溫、巫韓媼皆贊之。昌益兵城四縣自防。山陰老人僞獻謠曰:“欲知天子名,日從日上生。”昌喜,賜百縑,免稅徵。命方士硃思遠築壇祠天,詭言天符夜降,碧楮硃文不可識。昌曰:“讖言‘兔上金牀’,我生於卯,明年歲旅其次,二月朔之明日,皆卯也,我以其時當即位。”客倪德儒曰:“鹹通末,《越中祕記》言:‘有羅平鳥,主越禍福。’中和時,鳥見吳、越,四目而三足,其鳴曰‘羅平天冊’,民祀以攘難。今大王署名,文與鳥類。”即圖以示昌,昌大喜。

乾寧二年,即僞位,國號大越羅平,建元曰天冊,自稱“聖人”,鑄銀印方四寸,文曰“順天治國之印”。又出細民所上銅鉛石印十牀及它鳥獸龜蛇陳於廷,指曰“天瑞”。其下制詔,皆自署名,或曰帝王無押詔,昌曰:“不親署,何由知我爲天子?”即榜南門曰天冊樓。先是,州寢有赤光,長十餘丈;虺長尺餘,金色,見思道亭。昌署寢曰明光殿,亭曰黃龍殿,以自神。以次拜置百官,監軍與官屬皆西北向慟哭,乃北面臣昌。或請署近侍,昌曰:“吾假處此位,安得如宮禁?”不許。下書屬州曰:“以某日權即位,然昌荷天子恩,死不敢負國。”

初,官屬不徇昌旨者,節度副使黃碣、山陰令張遜皆誅死。鎮海節度使錢鏐書讓昌曰:“開府領節度,終身富貴,不能守,閉城作天子,滅親族,亦何賴?願王改圖。”昌不聽,燜悉兵三萬攻之,望城再拜曰:“大王位將相,乃不臣。能改過,請諭還諸軍。”昌懼,獻鏐錢二百萬緡犒軍,執應智、王溫、韓媼、吳繇、秦昌裕送於鏐,且待罪。燜乃還,表於朝,以爲昌不可赦,復討之,傅城而壘。昌又執硃思遠、王守真、盧勤送鏐軍求解。昭宗遣中人李重密勞師,除昌官爵,授鏐浙東道招討使。昌乃求援於淮南楊行密,行密遣將臺濛圍蘇州,安仁義、田頵攻杭州,以救昌。鏐將顧全武等數敗昌軍,昌將多降,遂進圍越州。

候人言外師強,輒斬以徇;紿告鏐兵老,皆賞。昌身閱兵五雲門,出金帛傾鏐衆。全武等益奮,昌軍大潰,遽還,去僞號,曰:“越人勸我作天子,固無益,今復爲節度使。”全武四面攻,未克,會臺濛取蘇州,鏐召全武還,全武曰:“賊根本在甌、越,今失一州而緩賊,不可。”攻益急。城中以口率錢,雖簪珥皆輸軍。昌從子真得士心,昌信讒殺之,衆始不用命。又減戰糧欲犒外軍,下愈怨,反攻昌,昌保子城。鏐將駱團入見,紿言:“奉詔迎公居臨安。”昌信之,全武執昌還,及西江,斬之,投屍於江,傳首京師,夷其族。於是斬僞大臣李邈、蔣瑰等百餘人,發昌先墓,火之。昌敗,猶積糧三百萬斛,金幣大抵五百餘帑,而兵不及萬人。鏐遂爲鎮海、鎮東兩軍節度雲。

贊曰:唐亡,諸盜皆生於大中之朝,太宗之遺德餘澤去民也久矣,而賢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賦深刑,天下愁苦。方是時也,天將去唐,諸盜並出,歷五姓,兵未嘗少解,至宋然後天下復安。漢之亡也,天下大亂,至晉然後稍定;晉之亡也,天下大亂,至唐然後復安。治少而亂多者,古今之勢,盛王業業以求治,可少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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