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八 奸臣

許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父善心,仕隋爲給事中。敬宗幼善屬文,大業中舉秀才中第,調淮陽書佐,俄直謁者臺,奏通事舍人事。善心爲宇文化及所殺,敬宗哀請得不死,去依李密爲記室。武德初,補漣州別駕。太宗聞其名,召署文學館學士。貞觀中,除著作郎,兼修國史,喜謂所親曰:“仕宦不爲著作,無以成門戶。”俄改中書舍人。文德皇后喪,羣臣衰服,率更令歐陽詢貌醜異,敬宗侮笑自如,貶洪州司馬。累轉給事中,復修史,以勞封高陽縣男,檢校黃門侍郎。高宗在東宮,遷太子右庶子。高麗之役,太子監國定州,敬宗與高士廉典機劇。岑文本卒,帝驛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駐蹕山破賊,命草詔馬前,帝愛其藻警,由是專掌誥令。

初,太子承乾廢,官屬張玄素、令狐德棻、趙弘智、裴宣機、蕭鈞皆除名爲民,不復用。敬宗爲言玄素等以直言被嫌忌,今一概被罪,疑洗宥有所未至。帝悟,多所甄復。高宗即位,遷禮部尚書。敬宗饕沓,遂以女嫁蠻酋馮盎子,多私所聘。有司劾舉,下除鄭州刺史。俄復官,爲弘文館學士。

帝將立武昭儀,大臣切諫,而敬宗陰揣帝私,即妄言曰:“田舍子剩獲十斛麥,尚欲更故婦。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後,謂之不可,何哉?”帝意遂定。王后廢,敬宗請削後家官爵,廢太子忠而立代王,遂兼太子賓客。帝得所欲,故詔敬宗待詔武德殿西闥。頃拜侍中,監修國史,爵郡公。

帝嘗幸故長安城,按蹕裴回,視古區處,問侍臣:“秦、漢以來幾君都此?”敬宗曰:“秦居咸陽,漢惠帝始城之。其後苻堅、姚萇、宇文周居之。”帝復問:“漢武開昆明池實何年?”對曰:“元狩三年,將伐昆明,實爲此池以肄戰。”帝乃詔與弘文學士討古宮室故區,具條以聞。進中書令,仍守侍中。敬宗於立後有助力,知後鉗戾,能固主以久己權,乃陰連後謀逐韓瑗、來濟、褚遂良,殺樑王、長孫無忌、上官儀,朝廷重足事之,威寵熾灼,當時莫與比。改右相,辭疾,拜太子少師、同東西臺三品。年老,不任趨步,特詔與司空李勣朝朔日,聽乘小馬至內省。

帝東封泰山,以敬宗領使。次濮陽,帝問竇德玄:“此謂帝丘,何也?”德玄不對。敬宗儳曰:“臣能知之。昔帝顓頊始居此地,以王天下。其後夏後相因之,爲寒浞所滅。後緡方侲,逃出自竇,在此地也。後昆吾氏因之,而爲夏伯。昆吾既衰,湯滅之。其頌曰:‘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是也。至春秋時,衛成公自楚丘徙居之,《左氏》稱‘相奪予享’,以舊地也。由顓頊所居,故曰帝丘。臣聞有德者啓其國土,失道者則喪其疆宇。自古大都美國,居者不一姓,故有國家者不可不慎也。”帝曰:“《》稱‘浮於濟、漯’,今濟與漯斷不相屬,何故而然?”對曰:“夏禹道沇水東流爲濟,入於河。今自漯至溫而入河,水自此洑地過河而南,出爲滎;又洑而至曹、濮,散出於地,合而東,汶水自南入之,所謂‘泆爲滎,東出於陶丘北,又東會於汶’是也。古者五行皆有官,水官不失職,則能辨味與色。潛而出,合而更分,皆能識之。”帝曰:“天下洪流巨谷,不載祀典,濟甚細而在四瀆,何哉?”對曰:“瀆之言獨也。不因餘水,獨能赴海者也。且天有五星,運而爲四時;地有五嶽,流而爲四瀆;人有五事,用而爲四支。五,陽數也;四,陰數也,有奇偶、陰陽焉。陽者光曜,陰者晦昧,故辰隱而難見。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帝曰:“善。”敬宗退,矜曰:“大臣不可無學,向德玄不能對,吾恥之。”德玄聞之,不屑曰:“人各有能。不強所不知,吾所能也。”李勣曰:“敬宗多聞,美矣;竇之不強,不亦善乎?”

初,《高祖、太宗實錄》,敬播所撰,信而詳。及敬宗身爲國史,竄改不平,專出己私。始虞世基與善心同遭賊害,封德彝常曰:“昔吾見世基死,世南匍匐請代;善心死,敬宗蹈舞求生。”世爲口實,敬宗銜憤。至立《德彝傳》,盛誣以惡。敬宗子娶尉遲敬德女孫,而女嫁錢九隴子。九隴,本高祖隸奴也,爲虛立門閥功狀,至與劉文靜等同傳。太宗賜長孫無忌《威鳳賦》,敬宗猥稱賜敬德。蠻酋龐孝泰率兵從討高麗,賊笑其懦,襲破之。敬宗受其金,乃稱“屢破賊,唐將言驍勇者唯蘇定方與孝泰,曹繼叔、劉伯英出其下遠甚”。然知貞觀後,論次諸書,自晉盡隋,及《東殿新書》、《西域圖志》、《姓氏錄》、《新禮》等數十種皆敬宗總知之,賞賚不勝紀。

敬宗營第舍華僭,至造連樓,使諸妓走馬其上,縱酒奏樂自娛。嬖其婢,因以繼室,假姓虞。子昂烝之,敬宗怒黜虞,奏斥昂嶺外,久乃表還。

咸亨初,以特進致仕,仍朝朔望,續其俸祿。卒,年八十一。帝爲舉哀,詔百官哭其第,冊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陪葬昭陵。太常博士袁思古議:“敬宗棄子荒徼,女嫁蠻落,諡曰繆。”其孫彥伯訴思古有嫌,詔更議。博士王福畤曰:“何曾忠而孝,以食日萬錢諡繆醜,況敬宗忠孝兩棄,飲食男女之累過之。”執不改。有詔尚書省雜議,更諡曰恭。

彥伯,昂子也,頗有文。敬宗晚年不復下筆,凡大典冊悉彥伯爲之。嘗戲昂曰:“吾兒不及若兒。”答曰:“渠父不如昂父。”後又納婢譖,奏流彥伯嶺表,遇赦還,累官太子舍人。既與思古有憾,欲邀擊諸路,思古曰:“吾爲先子報仇耳。”彥伯慚而止。

垂拱中,詔敬宗配饗高宗廟廷。

李義府,瀛州饒陽人。其祖嘗爲射洪丞,因客永泰。貞觀中,李大亮巡察劍南,表義府才,對策中第,補門下省典儀。劉洎、馬周更薦之,太宗召見,轉監察御史,詔侍晉王。王爲太子,除舍人、崇賢館直學士,與司議郎來濟俱以文翰顯,時稱“來李”。獻《承華箴》,末雲:“佞諛有類,邪巧多方。其萌不絕,其害必彰。”義府方諂事太子,而文致若讜直者,太子表之,優詔賜帛。

高宗立,遷中書舍人,兼修國史,進弘文館學士。爲長孫無忌所惡,奏斥壁州司馬。詔未下,義府問計於舍人王德儉。德儉者,許敬宗甥,癭而智,善揣事,因曰:“武昭儀方有寵,上欲立爲後,畏宰相議,未有以發之。君能建白,轉禍於福也。”義府即代德儉直夜,叩閣上表,請廢后立昭儀。帝悅,召見與語,賜珠一斗,停司馬詔書,留復侍。武后已立,義府與敬宗、德儉及御史大夫崔義玄、中丞袁公瑜、大理正侯善業相推轂,濟其奸,誅棄骨鯁大臣,故後得肆志攘取威柄,天子斂衽矣。

義府貌柔恭,與人言,嬉怡微笑,而陰賊褊忌著於心,凡忤意者,皆中傷之,時號義府“笑中刀”。又以柔而害物,號曰“人貓”。

永徽六年,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封廣平縣男,又兼太子右庶子,爵爲侯。洛州女子淳于以奸系大理,義府聞其美,屬丞畢正義出之,納以爲妾。卿段竇玄以狀聞。詔給事中劉仁軌、侍御史張倫鞫治。義府且窮,逼正義縊獄中以絕始謀。侍御史王義方廷劾,義府不引咎,三叱之,然後趨出。義方極陳其惡,帝陰德義府,故貸不問,爲抑義方,逐之。未幾進中書令,檢校御史大夫,加太子賓客,更封河間郡公,詔造私第。諸子雖褓負皆補清官。

初,杜正倫爲黃門侍郎,義府才典儀。及同輔政,正倫恃先進不相下,密與中書侍郎李友益圖去義府,反爲所誣,交訟帝前。帝兩黜之,正倫爲橫州刺史,義府普州刺史,流友益峯州。明年,召爲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母喪免,奪喪爲司列太常伯、同東西臺三品。更葬其先永康陵側,役縣人牛車輸土築墳,助役者凡七縣,高陵令不勝勞而死。公卿爭賵遺。葬日,詔御史節哭。送車從騎相銜,帷帟奠帳自灞橋屬三原七十里不絕,轜輴芻偶,僭侈不法,人臣送葬之盛無與比者。殷王出閣,又兼府長史,稍遷右相。

義府已貴,乃言系出趙郡,與諸李敘昭穆,嗜進者往往尊爲父兄行。給事中李崇德引與同譜,既謫普州,亟削去,義府銜之,及復當國,傅致其罪,使自殺於獄。貞觀中,高士廉、韋挺、岑文本、令狐德棻修《氏族志》,凡升降,天下允其議,於是州藏副本以爲長式。時許敬宗以不載武后本望,義府亦恥先世不見敘,更奏刪正。委孔志約、楊仁卿、史玄道、呂纔等定其書,以仕唐官至五品皆升士流。於是兵卒以軍功進者,悉入書限,更號《姓氏錄》,縉紳共嗤靳之,號曰“勳格”。義府奏悉收前志燒絕之。自魏太和中定望族,七姓子孫迭爲婚姻,後雖益衰,猶相誇尚。義府爲子求婚不得,遂奏一切禁止。

既主選,無品鑑才,而溪壑之慾,惟賄是利,不復銓判,人人諮訕。又母、妻、諸子賣官市獄,門如沸湯。自永徽後,御史多制授,吏部雖有調注,至門下覆不留。義府乃自注御史、員外、通事舍人,有司不敢卻。帝嘗從容戒義府曰:“聞卿兒子女婿橈法多過失,朕爲卿掩覆,可少勖之。”義府內倚後,揣羣臣無敢白其罪者,不虞帝之知,乃勃然變色,徐曰:“誰爲陛下道此?”帝曰:“何用問我所從得邪!”義府謷然不謝,徐引去,帝由是不悅。

會術者杜元紀望義府第有獄氣,曰:“發積錢二千萬,可以厭勝。”義府信之,裒索殊急。居母喪,朔望給告,即羸服與元紀出野,馮高窺覘災眚,衆疑其有異謀。又遣子津召長孫延,謂曰:“吾爲子得一官。”居五日,延拜司津監,索謝錢七十萬。右金吾倉曹參軍楊行穎白其贓,詔司刑太常伯劉祥道與三司雜訊,李勣監按,有狀,詔除名,流巂州,子率府長史洽、千牛備身洋及婿少府主簿柳元貞並流廷州,司議郎津流振州,朝野至相賀。三子及婿尤凶肆,既敗,人以爲誅“四凶”。或作《河間道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露布》,榜於衢。乾封元年大赦,獨流人不許還,義府憤恚死,年五十三。自其斥,天下憂且複用,比死,內外乃安。

上元初,赦妻子還洛陽。如意中,贈義府揚州大都督,崔義玄益州大都督,王德儉、袁公瑜魏、相二州刺史,各賜實封。睿宗立,詔停。少子湛,見《李多祚傳》。

傅遊藝,衛州汲人。載初初,由合宮主簿再遷左補闕。武后奪政,即上書詭說符瑞,勸後當革姓以明受命。後悅,擢給事中。閱三月,進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即拜鸞臺侍郎。後乃黜唐稱周,廢唐宗廟,自稱皇帝,賜遊藝姓武氏,以兄神童爲冬官尚書。遊藝嘗夢登湛露殿,既寤,以語所親。有告其謀反者,下獄自殺,以五品禮葬之。

初,遊藝探後旨,誣殺宗室,復請發六道使,後卒用其言。萬國俊等既出,天下被其酷。遊藝起一歲,賜袍自青及紫,人號“四時仕宦”。然歲中即敗,前古少其比雲。

李林甫,長平肅王叔良曾孫。初爲千牛直長,舅姜晈愛之。開元初,遷太子中允。源乾曜執政,與晈爲姻家,而乾曜子爲林甫求司門郎中,乾曜素薄之,曰:“郎官應得才望,哥奴豈郎中材邪?”哥奴,林甫小字也。即授以諭德,累擢國子司業。宇文融爲御史中丞,引與同列,稍歷刑、吏部侍郎。初,吏部置長名榜,定留放。寧王私謁十人,林甫曰:“願絀一人以示公。”遂榜其一,曰:“坐王所囑,放冬集。”

時武惠妃寵傾後宮,子壽王、盛王尤愛。林甫因中人白妃,願護壽王爲萬歲計,妃德之。侍中裴光庭夫人,武三思女,嘗私林甫,而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請力士以林甫代爲相。力士未敢發,而帝因蕭嵩言,自用韓休。方具詔,武擿語林甫,使爲休請。休既相,重德林甫,而與嵩有隙,乃薦林甫有宰相才,妃陰助之,即拜黃門侍郎。尋爲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再進兵部尚書。

皇太子、鄂王、光王被譖,帝欲廢之。張九齡切諫,帝不悅。林甫惘然,私語中人曰:“天子家事,外人何與邪?”二十四年,帝在東都,欲還長安。裴耀卿等建言:“農人場圃未畢,須冬可還。”林甫陽蹇,獨在後。帝問故,對曰:“臣非疾也,願奏事。二都本帝王東西宮,車駕往幸,何所待時?假令妨農,獨赦所過租賦可也。”帝大悅,即駕而西。始九齡繇文學進,守正持重,而林甫特以便佞,故得大任,每嫉九齡,陰害之。帝欲進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謂林甫:“封賞待名臣大功,邊將一上最,可遽議?要與公固爭。”林甫然許。及進見,九齡極論,而林甫抑嘿,退又漏其言。仙客明日見帝,泣且辭。帝滋欲賞仙客,九齡持不可。林甫爲人言:“天子用人,何不可者?”帝聞,善林甫不專也。由是益疏薄九齡,俄與耀卿俱罷政事,專任林甫,相仙客矣。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趨,而林甫在中,軒驁無少讓,喜津津出眉宇間。觀者竊言:“一雕挾兩兔。”少選,詔書出,耀卿、九齡以左右丞相罷,林甫嘻笑曰:“尚左右丞相邪?”目恚而送乃止,公卿爲戰慄。於是林甫進兼中書令。帝卒用其言,殺三子,天下冤之。大理卿徐嶠妄言:“大理獄殺氣盛,鳥雀不敢棲。今刑部斷死,歲才五十八,而烏鵲巢獄戶,幾至刑措。”羣臣賀帝,而帝推功大臣,封林甫晉國公,仙客豳國公。

及帝將立太子,林甫探帝意,數稱道壽王,語祕不傳,而帝意自屬忠王,壽王不得立。太子既定,林甫恨謀不行,且畏禍,乃陽善韋堅。堅,太子妃兄也。使任要職,將覆其家,以搖東宮。乃構堅獄,而太子絕妃自明,林甫計黜。杜良娣之父有鄰與婿柳勣不相中,勣浮險,欲助林甫,乃上有鄰變事,捕送詔獄賜死。逮引裴敦復、李邕等,皆林甫素忌惡者,株連殺之。太子亦出良娣爲庶人。未幾,擿濟陽別駕魏林,使誣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欲擁兵佐太子。帝不信,然忠嗣猶斥去。林甫數曰:“太子宜知謀。”帝曰:“吾兒在內,安得與外人相聞?此妄耳!”林甫數危太子,未得志,一日從容曰:“古者立儲君必先賢德,非有大勳力於宗稷,則莫若元子。”帝久之曰:“慶王往年獵,爲豽傷面甚。”答曰:“破面不愈於破國乎?”帝頗惑,曰:“朕徐思之。”然太子自以謹孝聞,內外無槊言,故飛語不得入,帝無所發其猜。

林甫善刺上意,時帝春秋高,聽斷稍怠,厭繩檢,重接對大臣,及得林甫,任之不疑。林甫善養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適,沈蠱衽席,主德衰矣。林甫每奏請,必先餉遺左右,審伺微旨,以固恩信,至饔夫御婢皆所款厚,故天子動靜必具得之。性陰密,忍誅殺,不見喜怒。面柔令,初若可親,既崖阱深阻,卒不可得也。公卿不由其門而進,必被罪徙;附離者,雖小人且爲引重。同時相若九齡、李適之皆遭逐;至楊慎矜、張瑄、盧幼臨、柳升等緣坐數百人,並相繼誅。以王鉷、吉溫、羅希奭爲爪牙,數興大獄,衣冠爲累息。適之子霅嘗盛具召賓客,畏林甫,乃終日無一人往者。林甫有堂如偃月,號月堂。每欲排構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傷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子岫爲將作監,見權勢薰灼,惕然懼,常從遊後園,見輦重者,跪涕曰:“大人居位久,枳棘滿前,一旦禍至,欲比若人可得乎?”林甫不樂曰:“勢已然,可奈何?”

時帝詔天下士有一藝者得詣闕就選,林甫恐士對詔或斥己,即建言:“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亂聖聽,請悉委尚書省長官試問。”使御史中丞監總,而無一中程者。林甫因賀上,以爲野無留才。俄兼隴右、河西節度使。改右相,罷節度,加累開府儀同三司,實封戶三百。

咸寧太守趙奉璋得林甫隱惡二十條,將言之,林甫諷御史捕系奉璋,劾妖言,抵死;著作郎韋子春坐厚善貶。帝嘗大陳樂勤政樓,既罷,兵部侍郎盧絢按轡絕道去,帝愛其愬藉,稱美之。明日林甫召絢子曰:“尊府素望,上欲任以交、廣,若憚行,且當請老。”絢懼,從之。因出爲華州刺史,俄授太子員外詹事,絢繇是廢。於時有以材譽聞者,林甫護前,皆能得於天子抑遠之,故在位恩寵莫比。凡御府所貢遠方珍鮮,使者傳賜相望。帝食有所甘美,必賜之。嘗詔百僚閱歲貢於尚書省,既而舉貢物悉賜林甫,輦致其家。從幸華清宮,給御馬、武士百人、女樂二部。薛王別墅勝麗甲京師,以賜林甫,它邸第、田園、水磑皆便好上腴。車馬衣服侈靡,尤好聲伎。侍姬盈房,男女五十人。故事,宰相皆元功盛德,不務權威,出入騎從簡寡,士庶不甚引避。林甫自見結怨者衆,憂刺客竊發,其出入,廣騶騎,先驅百步,傳呼何衛,金吾爲清道,公卿辟易趨走。所居重關複壁,絡版甃石,一夕再徙,家人亦莫知也。或帝不朝,羣司要官悉走其門,臺省爲空。左相陳希烈雖坐府,卒無人入謁。

林甫無學術,發言陋鄙,聞者竊笑。善苑鹹、郭慎微,使主書記。然練文法,其用人非諂附者一以格令持之,故小小綱目不甚亂,而人憚其威權。久之,又兼安西大都護、朔方節度使。俄兼單于副大都護,以朔方副使李獻忠反,讓還節度。

始厚王鉷,爲盡力。及鉷敗,詔宰相治狀,林甫大懼,不敢面鉷,獄具署名,亦無所申救。因以楊國忠代爲御史大夫。林甫薄國忠材孱,無所畏,又以貴妃故善之。及是權益盛,貴震天下,始交惡若仇敵。然國忠方兼劍南節度使,而南蠻入寇,林甫因建遣之鎮,欲離間之。國忠入辭,帝曰:“處置且訖,亟還,指日待卿。”林甫聞之憂懣。是時已屬疾,稍侵。會帝幸溫湯,詔以馬輿從,御醫珍膳繼至,詔旨存問,中官護起居。病劇,巫者視疾雲:“見天子當少間。”帝欲視之,左右諫止。乃詔林甫出廷中,帝登降聖閣,舉絳巾招之。林甫不能興,左右代拜。俄而國忠至自蜀,謁林甫牀下,垂涕託後事,因不食卒。諸子護還京發喪,贈太尉、揚州大都督。

林甫居相位凡十九年,固寵市權,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祿養資,無敢正言者。補闕杜璡再上書言政事,斥爲下邽令。因以語動其餘曰:“明主在上,羣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爭路絕。

貞觀以來,任蕃將者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皆以忠力奮,然猶不爲上將,皆大臣總制之,故上有餘權以制於下。先天、開元中,大臣若薛訥、郭元振、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李適之等,自節度使入相天子。林甫疾儒臣以方略積邊勞,且大任,欲杜其本,以久己權,即說帝曰:“以陛下雄材,國家富強,而夷狄未滅者,繇文吏爲將,憚矢石,不身先。不如用蕃將,彼生而雄,養馬上,長行陣,天性然也。若陛下感而用之,使必死,夷狄不足圖也。”帝然之,因以安思順代林甫領節度,而擢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等專爲大將。林甫利其虜也,無入相之資,故祿山得專三道勁兵,處十四年不徙,天子安林甫策,不疑也,卒稱兵蕩覆天下,王室遂微。

初,林甫夢人皙而髯,將逼己。寤而物色,得裴寬類所夢,曰:“寬欲代我。”因李適之黨逐之。其後?易國忠代林甫,貌類寬雲。國忠素銜林甫,及未葬,陰諷祿山暴其短。祿山使阿布思降將入朝,告林甫與思約爲父子,有異謀。事下有司,其婿楊齊宣懼,妄言林甫厭祝上,國忠劾其奸。帝怒,詔林甫淫祀厭勝,結叛虜,圖危宗社,悉奪官爵,斫棺剔取含珠金紫,更以小槥,用庶人禮葬之;諸子司儲郎中儒、太常少卿嶼及岫等悉徙嶺南、黔中,各給奴婢三人,籍其家;諸婿若張博濟、鄭平、杜位、元捴,屬子複道、光,皆貶官。

博濟亦憸薄自肆。爲戶部郎中,部有考堂,天下歲會計處,博濟廢爲員外郎中聽事,壯偉華敞,供擬豐侈至千品;別取都水監地爲考堂,擅費諸州籍帳錢不貲,有司不敢言。

帝之幸蜀也,給事中裴士淹以辯學得幸。時肅宗在鳳翔,每命宰相,輒啓聞。及房琯爲將,帝曰:“此非破賊才也。若姚元崇在,賊不足滅。”至宋璟,曰:“彼賣直以取名耳。”因歷評十餘人,皆當。至林甫,曰:“是子妒賢疾能,舉無比者。”士淹因曰:“陛下誠知之,何任之久邪?”帝默不應。

至德中,兩京平,大赦,唯祿山支黨及林甫、楊國忠、王鉷子孫不原。天寶時,嘗鏤玉爲玄元皇帝及玄宗、肅宗像於太清宮,復琢林甫、陳希烈像列左右序。代宗時,或言:“林甫陰險,嘗不利先帝,宗廟幾危,奈何留像至今?”有詔瘞宮中。廣明初,盧攜爲太清宮使,發地得其像,輦送京兆毀之雲。

陳希烈者,宋州人。博學,尤深黃老,工文章。開元中,帝儲思經義,自褚無量、元行衝卒,而希烈與康子元、馮朝隱進講禁中,其應答詔問,敷盡微隱,皆希烈爲之章句。累遷中書舍人,十九年爲集賢院學士,進工部侍郎,知院事。帝有所撰述,希烈必助成之。遷門下侍郎。

天寶元年,有神降丹鳳門,以爲老子告錫靈符,希烈因是上言:“臣侍演《南華真經》至七篇,陛下顧曰:‘此言養生,朕既悟其術,而《德充符》詎無非常應哉?’臣稽首對:‘陛下德充於內,符應於外,必有絕瑞表之。’今靈符降錫,與帝意合,宜示史官,著顯祥,摛照無窮。”其媮佞類如此。俄兼崇玄館大學士,封臨潁侯。

林甫顓朝,苟用可專制者,引與共政。以希烈柔易,且帝眷之厚,乃薦之。五載,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左丞相兼兵部尚書,許國公,又兼祕書省圖書使,寵與林甫侔。林甫居位久,其陰詭雖足自固,亦希烈左右焉。楊國忠執政,素忌之,希烈引避,國忠即薦韋見素代相,罷爲太子太師。希烈失職,內忽忽無所賴。及祿山盜京師,遂與達奚珣等偕相賊。後論罪當斬,肅宗以上皇素所遇,賜死於家。

盧杞,字子良。父弈,見《忠義傳》。杞有口才,體陋甚,鬼貌藍色,不恥惡衣菲食,人未悟其不情,鹹謂有祖風節。藉廕爲清道率府兵曹參軍,僕固懷恩闢朔方府掌書記,病免。補鴻臚丞,出爲忠州刺史。上謁節度府衛伯玉,伯玉不喜,乃謝歸。稍遷吏部郎中,爲虢州刺史。奏言虢有官豕三千爲民患。德宗曰:“徙之沙苑。”杞曰:“同州亦陛下百姓,臣謂食之便。”帝曰:“守虢而憂它州,宰相材也。”詔以豕賜貧民,遂有意柄任矣。俄召爲御史中丞,論奏無不合。逾年遷大夫,不閱旬,擢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既得志,險賊浸露。賢者媢,能者忌,小忤己,不傅死地不止。將大樹威,脅衆市權爲自固者。楊炎與杞俱輔政,炎鄙杞才下,不悅,未半歲,譖罷炎。時大理卿嚴郢與炎有隙,即擢郢御史大夫以自助,炎卒逐死。張鎰材裕忠懿,帝所倚愛,未有以間。會隴右用兵,杞乃見帝,僞請行,帝不可,即薦鎰守鳳翔。既又惡郢。時幽州硃滔與泚有違言,誣其軍司馬蔡廷玉間鬩,請殺之。俄而滔反,帝欲斥之以悅滔,下御史鄭詹按狀,貶柳州司戶參軍,敕吏護送。廷玉疑送滔所,因自沈於河。杞奏,恐泚疑爲詔所殺,願下詹三司雜治,並劾大夫郢。初,詹善張鎰,每伺杞間,獨詣鎰,杞知之。它日伺詹來,即徑至鎰便坐。詹趨避,杞遽及機事,鎰不得已,曰:“鄭侍御在。”杞陽驚曰:“向所言,非外所得聞。”至是並按。有詔詹杖死,流郢費州。杜佑判度支,帝尤寵禮。杞短毀百緒,訖貶蘇州刺史。李希烈反,杞素惡顏真卿挺正敢言,即令宣慰其軍,卒爲賊害。故宰相李揆有雅望,畏複用,遣爲吐蕃會盟使,卒於行。李洧以徐州降,有所經略,使人誤先白鎰,杞怒,沮解之,不使有功。其狙害隱毒,天下無不痛憤,以杞得君,故不敢言。

是時兵屯河南、北,挐不解,財用日急。於是度支條軍所仰給,月費緡百餘萬,而藏錢才支三月。杞乃以戶部侍郎趙贊判度支,其黨韋都賓等建言:“商賈儲錢千萬,聽自業;過千萬者,貣其贏以濟軍。軍罷,約取償於官。”帝許之。京兆暴責其期,校吏頸大搜廛裏,疑佔列不盡,則笞掠之,人不勝冤,自殞溝瀆者相望,京師囂然不闋日。然悉田宅奴婢之直,緡止八十萬。又僦、質舍、居貿粟者,四貣其一,僅至二百萬。而長安爲閉肆,民皆邀宰相祈訴。杞無以諭,驅而去。帝知民愁忿,而所得不足給師,罷之。贊術窮,於是間架、除陌之暴縱矣。其法:屋二架爲間,差稅之,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執籌入第室計之,隱不盡,率二架抵罪,告者以錢五萬畀之。凡公私貿易,舊法率千錢算二十,請加五十,主儈注所售,入其算有司;其自相市,爲私籍自言,隱不盡,率千錢沒二萬,告者以萬錢畀之。由是主儈得操其私以爲奸,公上所入常不得半,而恨誹之聲滿天下。及涇師亂,呼於市曰:“不奪而商人僦質矣,不稅而間架、除陌矣!”其倡和造作以召怨挻亂,皆杞爲之。

帝出奉天,杞與關播從。後數日,崔寧自賊中來,以播遷事指杞,杞即誣寧反,帝殺之。靈武杜希全率鹽、夏二州士六千來赴,帝議所從道,杞請道漠谷。渾瑊曰:“不然,彼多險,且爲賊乘,不如道乾陵北,逾雞子堆而屯,與爲掎角,賊可破矣。”帝從杞議,賊果拒隘,兵不得入,奔還邠州。

李懷光自河北還,數破賊,泚解去。或謂王翃、趙贊曰:“聞懷光嘗斥宰相不能謀,度支賦斂重,而京兆刻損軍賜,宜誅之以謝天下。方懷光有功,上必聽用其言,公等殆矣!”二人以白杞。杞懼,即譎帝曰:“懷光勳在宗社,賊憚之破膽,今因其威,可一舉而定。若許來朝,則犒賜留連,賊得裒整殘餘爲完守計,圖之實難,不如席勝使平京師,破竹之勢也。”帝然之。詔懷光無朝,進屯便橋。懷光自以千里勤難,有大功,爲奸臣沮間,不一見天子,內怏怏無所發,遂謀反,因暴言杞等罪惡。士議譁沸,皆指目杞,帝始寤,貶爲新州司馬。

始,帝即位,以崔祐甫爲相,專以道德導主意,故建中初綱紀張設,赫然有貞觀風。及杞相,乃諷帝以刑名繩天下,亂敗踵及。其陰害矯譎,雖國屯主辱,猶謷然肆爲之。後雖斥,然帝念之不衰。及興元赦令,俄徙吉州長史。杞乃曰:“上必複用我。”貞元元年,詔拜饒州刺史。給事中袁高當行詔書,不肯草,白宰相曰:“杞反易天常,使萬乘播遷,幸赦不誅,又委大州,失天下望。”宰相不悅,乃召它舍人作制,高固執不得下。於是諫臣趙需、裴佶、宇文炫、盧景亮、張薦等衆對,極言杞罪四海共棄,今複用之,忠臣寒膺,良士痛骨,必且階禍。其言懇到。帝語宰相曰:“授杞小州可乎?”李勉曰:“陛下與大州亦無難,如四方之謗何?”乃詔爲澧州別駕。後散騎常侍李泌見,帝曰:“高等論杞事,朕可之矣!”泌頓首賀曰:“比日外謂陛下漢之桓、靈,今乃知堯、舜主也。”帝喜。杞遂死澧州。

初,尚父郭子儀病甚,百官造省,不屏姬侍。及杞至,則屏之,隱几而待。家人怪問其故,子儀曰:“彼外陋內險,左右見必笑,使後得權,吾族無類矣!”

崔胤,字垂休,宰相慎由子也。擢進士第,累遷中書舍人、御史中丞。喜陰計,附離權強,其外自處若簡重,而中險譎可畏。崔昭緯屢薦之,由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方王珙兄弟爭河中,以胤爲節度使,不得赴,半歲,復以中書侍郎留輔政。及昭緯以罪誅,罷爲武安節度使。陸扆當國,時王室不競,南、北司各樹黨結籓鎮,內相凌脅。胤素厚硃全忠,委心結之。全忠爲言胤有功,不宜處外,故還相而逐扆。

光化初,昭宗至自華,務安反側,而胤陰爲全忠地,俾擅兵四討。帝醜其行,罷爲吏部尚書,復倚扆以相。會清海無帥,因拜胤清海節度使。始,昭緯死,皆王摶等白髮其奸,胤坐是賜罷,內銜憾。既與摶同宰相,胤議悉去中官,摶不助,請徐圖之。及是不欲外除,即漏其語於全忠,令露劾摶交敕使共危國,罪當誅。胤次湖南,召還守司空、門下侍郎、平章事,兼領度支、鹽鐵、戶部使,而賜摶死,並誅中尉宋道弼、景務修,繇是權震天下,雖宦官亦累息。至是,四拜宰相,世謂“崔四入”。

劉季述幽帝東內,奉德王監國,畏全忠強,雖深怨胤,不敢殺,止罷政事。胤趣全忠以師西,問所以幽帝狀。全忠乃使張存敬攻河中,掠晉、絳。神策軍大將孫德昭常忿閹尹廢辱天子,胤令判官石戩與遊,乘間伺察。德昭飲酣必泣,胤揣得其情,乃使戩說曰:“自季述廢天子,天下之人未嘗忘,武夫義臣搏手憤惋。今謀反者特季述、仲先耳,它人劫於威,無與也。君能乘此誅二豎,復天子,取功名乎?即不早計,將有無之者。”德昭感寤,乃告以胤謀。德昭許諾,胤斬帶爲誓。俄而季述、仲先誅,以功進司徒,不就,復輔政,並還使領。帝德之,延見或不名,以字呼之,寵遇無比。

天覆元年,全忠已取河中,進逼同、華。中尉韓全誨以胤與全忠善,恐導之翦除君側,乃白罷政事,未及免,倉卒挾帝幸鳳翔。胤怨帝見廢,不肯從,召全忠以兵迎天子,令太子太師盧渥率羣臣迎全忠。始,全忠至華,遣幕府裴鑄奏事。帝不得已,聽來朝。至是胤爲之謀,乃以兵迫行在。帝下詔趣還鎮,因詔遣渥等俱西。全忠上表具言:“向書詔皆出宰相,乃今知非陛下意,爲所詿誤。師業入關,請得與李茂貞約釋憾以迎乘輿。”茂貞劾奏:“胤畜死士,用度支使榷利,令親信陳班與京兆府募兵保所居坊。天子出次,遣使者五輩往召,安臥不動,一奉表陳謝。”時帝見全忠表,亦大恚,因下詔顯責之,以工部尚書罷知政事,胤出居華州。

初,天覆後宦官尤屈事胤,事無不諮。每議政禁中,至繼以燭,請盡誅中官,以宮人掌內司事。韓全誨等密知之,共於帝前求哀。乃詔胤後當密封,無口陳。中官益恐,滋欲得其謀,乃求知書美人宗柔等內左右以刺陰事。胤計稍露,宦者或相泣無憀,不自安,劫幸之謀固矣。

居華時,爲全忠數畫醜計。全忠引兵還屯河中,胤迎謁渭橋,奉觴爲全忠壽,自歌以箅酒。會茂貞殺全誨等,與全忠約和。帝急召之,墨詔者四、硃札三,皆辭疾。及帝出鳳翔,幸全忠軍,乃迎謁於道,復拜平章事,進位司徒,兼判六軍諸衛事,詔徙家舍右軍,賜帷帳器用十車。胤遂奏:“高祖、太宗無內侍典軍,天寶後宦人浸盛,德宗分羽林衛爲左右神策軍,令宦者主之,以二千人爲率。其後參掌機密,至內務百司悉歸中人,共相彌縫爲不法,朝廷微弱,禍始於此。請罷左右神策、內諸司使、諸道監軍。”於是中外宦官悉誅,天子傳導詔命,只用宮人寵顏等。

帝之在鳳翔,以廬光啓、蘇檢爲相,胤皆逐殺之,分斥從幸近臣陸扆等三十餘人,惟裴贄孤立可制,留與偕秉政。帝動靜一決於胤,無敢言者。胤議以皇子爲元帥,全忠副之,示褒崇其功。全忠內利輝王衝幼,故胤藉以請。帝曰:“濮王長,若何?”還禁中,召翰林學士韓偓以謀。偓陰佐胤,卒不能卻。全忠還東,到長樂,羣臣班辭,胤獨至霸橋置酒,乙夜乃還。帝即召問:“全忠安否?”與飲,命宮人爲舞劍曲,戊夜乃出,賜二宮人,固讓乃許。是時天子孤危,威令盡去,胤之劫持類如此。進侍中、魏國公。

自鳳翔還,揣全忠將篡奪,顧己宰相,恐一日及禍,欲握兵自固,謬謂全忠曰:“京師迫茂貞,不可無備,須募軍以守。今左右龍武、羽林、神策,播幸之餘,無見兵。請軍置四步將,將二百五十人;一騎將,將百人。使番休遞侍。”以京兆尹鄭元規爲六軍諸衛副使,陳班爲威遠軍使,募卒於市。全忠知其意,陽相然許。胤乃毀浮圖,取銅鐵爲兵仗。全忠陰令汴人數百應募,以其子友倫入宿衛。會爲球戲,墜馬死,全忠疑胤陰計,大怒。時傳胤將挾帝幸荊、襄,而全忠方謀脅乘輿都洛,懼其異議,密表胤專權亂國,請誅之。即罷爲太子少傅。全忠令其子友諒以兵圍開化坊第,殺胤,汴士皆突出,市人爭投瓦礫擊其屍,年五十一,元規、陳班等皆死,實天覆四年正月。

胤罷凡三日死,死十日,全忠脅帝遷洛,髮長安居人悉東,徹屋木自渭循河下。老幼系路,啼號不絕,皆大罵曰:“國賊崔胤導全忠賣社稷,使我及此!”先是,全忠雖據河南,顧強諸侯相持,未敢決移國。及胤間內隙,與相結,得梯其禍,取朝權以成強大,終亡天下,胤身屠宗滅。世言慎由晚無子,遇異浮屠,以術求,乃生胤,字緇郎。及爲相,其季父安潛唶曰:“吾父兄刻苦以持門戶,終爲緇郎壞之!”

崔昭緯字蘊曜,其先清河人。及進士第。至昭宗時仕浸顯,以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居位凡八年,累進尚書右僕射。性險刻,密結中人,外連強諸侯,內製天子以固其權。令族人鋋事王行瑜邠寧幕府。每它宰相建議,或詔令有不便於己,必使鋋密告行瑜,使上書訾訐,己則陰阿助之。方是時,帝室微,人主若贅斿然。始,帝委杜讓能調兵食以討鳳翔,昭緯方倚李茂貞、行瑜爲重,陰得其計,則走告之,激使稱兵向闕,遂殺讓能。後又導三鎮兵殺韋昭度等。帝性剛明,不堪忍,會誅行瑜,乃罷昭緯爲右僕射。復請硃全忠薦己,又厚賂諸王,爲所奏,貶梧州司馬,下詔條其五罪,賜死。行次江陵,使者至,斬之。鋋亦誅。

柳璨字炤之,公綽族孫也。爲人鄙野,其家不以諸柳齒。少孤貧,好學,晝採薪給費,夜然葉照書,強記,多所通涉。譏訶劉子玄《史通》,著《析微》,時或稱之。顏蕘判史館,引爲直學士,由是益知名。遷左拾遺。昭宗好文,待李磎最厚,磎死,內常求似磎者。或薦璨才高,試文,帝稱善,擢翰林學士。

崔胤死,昭宗密許璨宰相,外無知者。日暮自禁中出,騶士傳呼宰相,人皆大驚。明日,帝謂學士承旨張文蔚曰:“璨材可用,今擢爲相,應授何官?”對曰:“用賢不計資。”帝曰:“諫議大夫可乎?”曰:“唯唯。”遂以諫議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起布衣,至是不四歲,其暴貴近世所未有。裴樞、獨孤損、崔遠皆宿望舊臣,與同位,頗輕之,璨內以爲怨。硃全忠圖篡殺,宿衛士皆汴人,璨一厚結之,與蔣玄暉、張廷範尤相得。既挾全忠,故朝權皆歸之。進中書侍郎、判戶部,封河東縣男。

天祐二年,長星出太微、文昌間,佔者曰:“君臣皆不利,宜多殺以塞天變。”玄暉、廷範乃與璨謀殺大臣宿有望者。璨手疏所仇媢若獨孤損等三十餘人,皆誅死,天下以爲冤。全忠聞之,不善也。其後急於九錫,宣徽北院使王殷者構璨等,言其有貳,故禮不至。玄暉懼,自往辨解。全忠怒罵曰:“爾與柳璨輩沮我,不由九錫,作天子不得邪?”璨懼,即脅哀帝曰:“人望歸元帥矣,陛下宜揖讓以授終。”璨請自行,進拜司空,爲冊禮使,即日進道。及玄暉死,而全忠恚璨背己,貶登州刺史,俄除名爲民,流崖州,尋斬之。臨刑悔吒曰:“負國賊柳璨,死宜矣!”弟瑀、瑊皆榜死。

玄暉者,少賤,不得其系著。事硃全忠爲腹心。昭宗東遷,玄暉爲樞密使。帝駐陝州,術家言星緯不常,且有大變,宜須冬幸洛。帝度全忠必篡,命衛官高瑰持帛詔賜王建,告以脅遷,且言:“全忠以兵二萬治洛陽,將盡去我左右,君宜與茂貞、克用、行密同盟,傳檄襄、魏、幽、鎮,使各以軍迎我還京師。”又詔全忠:“後方娠,須十月乃東。”全忠知帝有謀,遣寇彥卿趣迫。天子不得已,遂行。抵谷水,全忠盡殺左右黃門、內園小兒五百人,悉以汴兵爲衛。初,全忠至鳳翔,侵邠州,節度使楊崇本降,質其家。崇本妻美,全忠與亂,故崇本怒。至是遣使者會克用、茂貞,南告趙匡凝及建,同舉兵問劫遷狀,全忠大懼。

帝自出關,畏不測,常默坐流涕。玄暉與張廷範內訁冋,必以告全忠。全忠恨帝無傳禪意,乃謀弒以絕人望,因令其屬李振諭玄暉。玄暉與龍武統軍硃友恭、氏叔琮夜選勇士百人叩行在,言有急奏,請見帝。宮門開,門留十士以守。至椒蘭院中,夫人裴貞一啓關,殺之,乃趨殿下。玄暉曰:“上安在?”昭儀季漸榮曰:“院使毋傷宅家,寧殺我!”士持劍入,帝聞,遽單衣走,環柱,遂弒之。漸榮以身蔽帝,亦死。復執後,後求哀。玄暉以全忠所弒者帝也,乃釋後。明日,宰相請對,日晏不出。玄暉矯遺詔,言帝夜與昭儀博,爲貞一、漸榮所弒,出二人首。全忠自河中來朝,振曰:“晉文帝殺高貴鄉公,歸罪成濟。今宜誅友恭等,解天下謗。”全忠趨西內臨,對嗣天子自言弒逆非本謀,皆友恭等罪,因泣下,請討罪人。是時洛城旱,米鬥直錢六百,軍有掠糴者,都人怨,故因以悅衆,執友恭、叔琮斬之。全忠邀九錫,玄暉自持詔趨汴言之。還洛不淹日,全忠矯詔收付有司車裂之,貶爲凶逆百姓,焚屍都門外。

廷範者,以優人爲全忠所愛,扈東遷爲御營使,進金吾衛將軍、河南尹。全忠欲以爲太常卿,宰相裴樞持不可,繇是樞罷去。柳璨希旨下詔,責中外不得妄言流品清濁,卒用廷範太常卿。會天子將郊,以爲修樂縣使,又與蘇楷等駁昭宗諡。全忠恚九錫緩也,王殷譖其與璨等祀天祁延唐祚,及玄暉死、璨誅,即貶廷範萊州司戶參軍,軒於河南市。

叔琮亦汴州人,中和末隸感化軍,以騎士奮,性沈壯有膽力。從全忠擊黃巢陳、許間,名右諸將,得爲親校。與時溥、硃宣戰,以多累表檢校尚書右僕射,爲宿州刺史。攻趙匡凝於襄陽,不克。又與李克用戰洹水,遷曹州刺史。天覆初,拔澤、潞,擊太原,授晉慈觀察使。全忠屯鳳翔,克用襲絳州,攻臨汾,叔琮以二壯士類沙陀者牧馬於原,與克用軍偕行,伺隙各禽一虜還。克用大驚,疑有伏,遂退屯蒲。會硃友寧以兵三萬來援,叔琮曰:“賊遁矣,無以立功。”乃潛師夜獵遊騎,殺數百,進破其壘,俘斬萬級,收馬三千,遂長驅取汾州,轉戰薄太原而還。遷檢校司空,再進爲保大軍節度使。

全忠欲遷帝於洛,表爲右龍武統軍。與弒帝,故全忠請貶白州司戶參軍,斬之。叔琮將死,呼曰:“硃溫賣我以取容天下,神理謂何?”

友恭者,本李彥威也。壽州人,客汴州。殖財任俠,全忠愛而子畜之。領長劍都,積功,表爲檢校尚書左僕射。乾寧中,授汝州刺史,檢校司空。楊行密侵鄂州,友恭將兵萬餘援杜洪,至江州,還攻黃州,入之,獲行密將,俘斬萬計。又襲安州,殺守將。遷潁州刺史、感化軍節度留後。帝東遷,爲左龍武統軍,貶崖州司戶參軍。臨刑曰:“溫殺我,當亦滅族!”又語張廷範曰:“公行及此”雲。

贊曰:木將壞,蟲實生之;國將亡,妖實產之。故三宰嘯兇牝奪辰,林甫將蕃黃屋奔,鬼質敗謀興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嗚呼,有國家者,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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