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宁第二章

  大约是六点钟,太阳仍旧是煌耀地照射着,但在花园中,已经有了微弱的绿影了。空气是充满了光明,与温暖,与和平。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正在做糖果酱,在绿色的菩提树下有一股强烈的滚沸的糖与覆盆子的气味。沙宁整个早晨都在花床上忙着,想方设法把有些受尘土与热气之苦最甚的花救活起来。

  “你最好是先把野草拔了,”他母亲提议道,她时时从青色的荡动的炉烟里看望着他,“告诉格隆极卡,她会代你拔去的。”

  沙宁仰起流汗而高兴的脸来。“为什么?”他说道,同时,他把飘悬到他眉边的头发掠回去,“让它们尽量地生长着吧。我喜欢一切绿的东西。”

  “你是一个可笑的人!”他母亲说道,同时她耸耸她的两肩,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答语竟使她喜欢。

  “这是你自己可笑。”沙宁以一种完全自信的语气说道。然后他走进屋里去洗手,由屋里出来时,便安适地坐在桌边一张柳条编的靠背椅上。他觉得快乐,心地轻松。绿的树木、太阳的光与青的天空发出鲜亮的光彩进入他心灵里去,使它全部开展着迎接它们,充满着完满的快乐的感觉。他憎厌大城市与它们的纷忙与喧哗。阳光与自由围绕着他,将来的事不使他焦急,因为他决定去承受生命所送给的任何东西。沙宁紧紧地闭上双眼,伸一伸腰,他的壮强的筋肉的紧张,给他以快乐的感觉。

  一阵和风吹拂着。全个花园似乎在叹息。这处那处,麻雀们唧唧地喧哗地在讲它们的极为重要却不可了解的小生活。而密尔,那只杂色的猎狐狗,耳朵竖着,红的舌头伸吐出来,躺卧在长草上面静听着。绿叶柔和地微语着,它们的圆影在平的沙路上摇动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为她儿子安静的态度所恼怒。她是爱他的,正同她之爱所有她的孩子们一样,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的心沸腾着,她想欲去醒起他,去伤害他的自尊心,得罪他,只要迫他去注意她的话,承受她的生活的观念。如一只埋在沙中的蚂蚁,她用了一生的每一个时间,去不住地忙着建筑起她家庭的荣达的脆弱的结构。它是一座长久的朴质的单调的邸宅,好像一座兵营或病院,用无数的小砖头建筑起来,而在她那样一个无计划的建筑师看来却组成了生活的壮丽。虽然在实际上,它们不过是琐碎的扰恼,使她包陷在一种困恼或焦切的永久状态里;但是她总以为非如此是无从生活的。

  “你以为事情会像这样地下去吗,以后?”她说道,嘴唇闭压着,假装极注意地看煎果酱的锅子。

  “你说‘以后’是什么意思?”沙宁问道,然后他打了一个喷嚏。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以为他连打喷嚏都是有意去恼她——虽然这种观念是很可笑的——竟生气得脸色变了。

  “这是怎样得好,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沙宁幻想地说道。

  “是的,这不十分坏。”她认为必须要生气,所以冷淡地答着,但是她私自地喜欢她儿子之赞扬这屋与花园,它们对于她都是如终生同在的亲属一般的。

  沙宁望着她,然后,思索地说道:

  “如果你不拿一些琐屑的事来搅我,那便要更好了。”

  这句话以柔和的语气出之,似乎与斗气的话不同,所以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不知道她到底是恼怒还是喜欢。

  “看看你,再去想你当小孩子时,常常很是特异的,”她忧郁地说道,“而现在——”

  “而现在?”沙宁快乐地叫道,好像他希望要听什么特别愉快与有趣的事似的。

  “现在你比以前更是好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锐声地说,挥动她的汤匙。

  “是的,那是更好!”沙宁笑说道。停了一会,他又续说道:“啊!诺委加夫来了!”

  屋外来了一个长大、齐整、美貌的人。他的红色的丝衬衫,紧贴在他的部位方正的身体上,在日光中看来很光亮;他的淡蓝的双眼有一种懒惰、和善的表现。

  “你们又在争论了!”他远远里就拉长着同样懒惰和和善的声音说着,“真是的,你们争论些什么?”

  “啊,事情是,母亲以为一个希腊人的鼻子更适宜我,而我则十分满意于我所已有的那一个。”

  沙宁的眼下望着他的鼻子,笑着,握着客人的大而柔软的手。

  “那么,我要说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怒气地高声说道。

  诺委加夫高声快乐地笑着,从绿林中来了一个柔和的回响答复他,好像前面有人心里分受着他的快乐似的。

  “哈,哈!我知道什么事了!讨论你的将来。”

  “什么,你也?”沙宁在滑稽的惊奇里叫道。

  “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哈!”沙宁叫道,“如果是两个嘴对我一个人进攻,我最好是退开了。”

  “不,大概我快要离开你们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她突然地自己恼怒起来。她急急地把果酱的锅从炉上抽下来,匆匆地走进屋里,不向后面看一看。猎狐狗跳了起来,耳朵竖着,看着她走去。然后它用前爪擦擦它的鼻子,再以疑问的眼光,向屋里望着,飞跑到花园深处做自己的事。

  “你有烟卷吗?”沙宁问道,喜欢他母亲的离开。

  诺委加夫懒惰地移动他的巨大的身体一下,拿出一个香烟匣。

  “你不应该如此地激恼她,”他以和善的斥责的语气说道,“她是一个老妇人了。”

  “我怎样地激怒她呢?”

  “唔,你看——”

  “你说‘唔,你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她,常常来惹我。我永没有向什么人要求什么,所以人也应该离开我,让我独自在着。”

  两人都沉默不言了一会。

  “唔,事情怎样了,医生?”沙宁问道,这时他凝望着香烟的烟气,幻成奇异的圈升在他头上。

  诺委加夫正在想别的事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很坏。”

  “怎么坏法?”

  “唉!一切都坏。什么东西都是如此的沉闷,这个小镇使我烦恼得要死。没有一件事情可做。”

  “没有一件事情可做?为什么你自己又诉说连呼吸都没有时间!”

  “那不是我要说的意思。一个人不能够常常看病,看病在那个以外,还有别样的生活。”

  “那么,谁阻止你去过那个别样的生活呢?”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它是怎样的复杂呢?你是一个年轻、美貌、健壮的人,你还希求些什么?”

  “在我的意见,那是不满足的。”诺委加夫回答道,带着柔和的讥嘲。

  “实在的!”沙宁笑道,“唔,我想他已是十二分的满足了。”

  “但是在我还不满足。”诺委加夫说道,他也跟着笑起来。从他的笑声里可以明白,沙宁讲到他的健壮与美貌,使他喜欢,然而又使他觉得羞涩如一个少女,在有人相她做亲事的时候。

  “有一个东西是你所需要的。”沙宁深思地说道。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真正的人生观。你的单调的生活压迫着你;然而,如果有人劝你把这生活完全抛弃了,大阔步地走到广漠的世界里去,你便不敢去做了。”

  “我要怎样地走去呢?如一个乞丐吗?啊!……”

  “是的,竟许如一个乞丐!当我看看你,我想:有一个人因为要使俄罗斯帝国有一部宪法,便让他自己被囚禁在席老塞尔堡,以送他的余生,丧失了他的一切权利以及他的自由。结局,一部宪法对于他又有什么用?但是,当这是改换他自己厌倦的生活与走到别的地方去寻找新的趣味的问题时,他却立刻问道:‘我怎样谋生呢?健壮如我,不会去忧愁。如果我竟不能得我的固定的薪水,日常的牛乳与茶水,我的丝衬衫、硬领子,以及其他的一切吗?’这是很奇怪的,照我说来!”

  “这里面没有一点奇怪的。第一层,这是关于思想的问题。至于那一方面——”

  “唔?”

  “唉!怎样去表白出来!”诺委加夫在弹弄他的手指。

  “你看你怎样理论!”沙宁插说道,“你立刻就来了闪避的各点。我真不相信你心上对于一部宪法的愿望会比造成你自己大部分的生活的愿望为更强,然而你……”

  “这还是问题,也许更强些!”

  沙宁烦恼地摇他的手。

  “唉!算了吧,如果有人要斫断你的手指,你定要觉得他比斫去别的俄罗斯人的手指痛些。那是事实,是吗?”

  “或者是一个犬儒主义。”诺委加夫说道,意思是要讥笑,而反成了十分的愚蠢。

  “也许的。但是,都是一样的,那是真理。现在,虽然在俄国或在许多别的国里并没有宪法,或并没有一点宪法的影子,然而你之所以厌困者,乃因你自己的不满意的生活,并不是宪法的不存在。如果你说不是如此,那么,你是在说谎。而且还有呢,”沙宁接着说,他的眼中带着快乐的光,“你之所以厌困,还不是生活使你不满意,乃是因为丽达还没有对于你有爱情。现在,不是这样吗?”

  “你所说的是什么极无意识的话!”诺委加夫叫道,他的脸色变得如他的丝衬衫一样的红。他是如此的困扰,在他的平静仁善的眼中竟有了泪点。

  “怎么是无意识呢,除了丽达以外,你在全世界能够看见别的东西吗?想占有她的愿望,是用大字在你身上从头到脚地写着呢。”

  诺委加夫很奇怪地转过身去,开始在小路上来回地急走着。如果不是丽达的兄弟而是别的人对他这样说,也许会深深地使他痛苦;但关于丽达的话却是出之于沙宁之口,他听来觉得诧异,使他最初的时候,几乎不明白他所要说的意思。

  “你知道,”他嗫嚅地说道,“或者你是假装的,或者——”

  “或者——什么?”沙宁微笑着问道。

  诺委加夫眼望他处,耸耸他的肩,沉默不响。他转想了一下,使他认沙宁为一个不道德的坏人。但是他不能告诉他这个,因为,从他们同在中学的时候,他已常常觉得对他有真诚的爱感,并且,这似乎对诺委加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他会选择一个恶人做他的朋友。他心上的感想立刻是迷乱而且不快。对于丽达的暗示使他痛苦和羞惭,但是因为这位女神是他所崇拜的,他又不能为了沙宁说到她而觉得生气。他使他快乐,然而又使他觉得受伤,好像是一只熊熊炎灼的手捉住了他的心而轻轻地压着他似的。

  沙宁沉默不言,在微笑着。他的微笑是注意而和善的。

  停了一会,他说道:

  “唔,说完你的话,我并不着急!”诺委加夫仍旧如前地在小路上来回地走着。他显然是受伤了。在这个时候,那只猎狐狗又激动地跑了回来,摩擦着沙宁的膝,好像要使每个人知道它是如何的快乐似的。

  “好狗!”沙宁说道,拍拍它。

  诺委加夫努力想避去继续辩论,怕沙宁要回归到那个对于他本身是全世界中的有趣味的题目。一切事情,比起想念丽达的一事来,他都觉得无关紧要,空虚而且死闷。

  “但——丽达·彼特洛夫娜在什么地方?”他机械地说出那句想问而不敢问的话来。

  “丽达吗?她在哪里?还不是同着军官们在林荫路上散步吗。每天的这个时候,所有我们的那些少年女郎还不都在那个地方可以找到吗?”

  一层嫉妒的神色阴暗了诺委加夫的脸,同时,他问道:

  “怎么像她那样聪明有学问的一个女郎会同这一班空虚头脑的愚人在一起耗费她的时间?”

  “啊,我的朋友,”沙宁讪笑着,“丽达是美貌、年轻,而且健壮,正如你一样;并且还许比你多些。因为,她还有你所缺乏的一件——对于一切事的锐敏的愿望。她想知道一切事,她想经验一切事——啊,她来了!你只要望着她就明白那个了。她不是很美丽吗?”

  丽达比她哥哥矮些,且更美丽些。温柔联合着成熟的能力给她全个人格以可爱与特出。在她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种高傲的神气,而她的声音,她所引为自骄的,充实地、音乐地响亮着。她徐徐地走下石阶,走路时微微摇着全身,像一只年轻美丽的牝马,同时机敏地拖起她的灰色的长衣。在她后边,靴声橐橐地响着,来了两个美貌的青年军官,穿着紧紧的骑马裤与光亮的长靴。

  “谁是很美丽的?是我吗?”丽达问道,这时她充满全个花园以她的可爱的声音、她的可爱的美貌、她的可爱的青春。她把手给诺委加夫,旁瞬了她哥哥一眼,她对于他哥哥的态度,觉得不十分明白,永不知道究竟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实的。诺委加夫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变了极红,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但他的情绪,丽达并没有注意到,她已惯于感到他的深思的羞涩的视线,而永不曾使她动心。

  “黄昏好,法拉狄麦·彼得洛威慈。”那两个军官中的年长的美丽些的一个说道,他坚固、直立如一匹有灵魂的小雄马,同时,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

  沙宁认识他是萨鲁定,一个骑马队的上尉,丽达最坚久的崇慕者之一。其他的一个军官是中尉太那洛夫,他以萨鲁定为理想的军人,努力去模抄他的所做的一切事。他是寡言者,又有些蠢钝,且没有萨鲁定那样美貌。太那洛夫跟着使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但不说什么话。

  “是的,你!”沙宁对他妹妹庄重地答道。

  “啊,当然我是美丽的,你们还要说是无可形容的美丽呢!”于是,丽达快乐地笑着,坐在一张椅上,眼光又向沙宁望了一下。她举起她的手臂,因此愈显出她胸部的曲线,想把她的帽子脱了,但是,当脱帽时,把一根长的帽针落在沙地上了,她的面网与头发弄得乱了。

  “安得留·柏夫洛威慈,请你帮助我!”她清朗地向沉默的中尉叫道。

  “是的,她是一个美人!”沙宁唔唔地说道,他正明朗地想着,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丽达用不信任的眼光重又向她哥哥望了一下。

  “我们在这里的全都很美丽。”她说道。

  “那是什么话?我们美丽?哈!哈!”萨鲁定笑道,显出他的白而有光的牙齿,“我们只是些不好看的布景,在这布景里更显出你的眩惑的美貌。”

  “你真是会说话!”沙宁惊奇地叫道。在他的语气中,有一点讥嘲的影。

  “丽达·彼特洛夫娜会使每个人都善于说话。”沉默的太那洛夫说。这时,他想帮助丽达脱去她的帽子,在这样做时,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假装恼怒起来,却还在那里笑着。

  “什么?”沙宁徐徐地说道,“你也变了善于说话的吗?”

  “呵,让他们这样去吧!”诺委加夫假假地微语着,而心中却私自喜欢着。

  丽达向沙宁蹙蹙眉,她的黑眼睛明白地对他说道:

  “不要以为我不会看出这一班是什么人。但是我愿意这样。我并没有比你蠢笨,我知道我所做的事。”

  沙宁向她微笑。

  最后,帽子脱下来了,太那洛夫慎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看!看你对于我所做的是什么,安得留·柏夫洛威慈!”丽达叫道,半抱怨、半俏媚的,“你把我的头发弄得这样的乱,现在我要到屋里去了。”

  “我是如此的抱歉!”太那洛夫迷乱地讷讷地说道。

  丽达立了起来,拉起裙子,笑着跑进屋去。所有的男人的眼光都跟了她去,当她去了时,他们觉得呼吸得更自由,没有了那种激动的拘束的感觉,这种感觉,男人常常在一个美丽的青年妇人面前经验到。萨鲁定点了一支香烟,很有味地吸着。当他说话时,一个人觉得他是习惯着引人入谈论的,而他所想的却与他所说的话全不相同。

  “我正在极力劝丽达·彼特洛夫娜去研究唱歌。具有这样的声音,她的事业是可以担保的。”

  “一件好事业,照我说来!”诺委加夫愠怒地答道,脸望着别处。

  “这事业有什么不好呢?”萨鲁定真的惊骇着问道,把香烟离开了他的唇边。

  “怎么,一个女伶是什么东西?没有别的,不过是一个娼妇!”诺委加夫答道,带着突然的惹恼。嫉妒使他痛苦。他想到了那个青年女子,她的身体,他所爱的,竟穿了诱惑人的衣服,出现在别的男人们之前,以那种衣服显露她的可爱,用以激起他们的情欲。

  “实在的,这话说得太厉害了。”萨鲁定答道,抬起他的眼睫。

  诺委加夫的眼光充满了妒忌。他以萨鲁定为那些要夺取他所爱的人的一班人之一。并且,他的美貌使他困恼。

  “不,一点也不厉害。”他答辩道,“半裸体的在舞台上出现,在一个淫荡的景地里,显露一个人的身体的美,给这些要休息一二个钟的人看,在他们付了钱以后,如他们之对于娼妓似的。这真是一件可爱的事业!”

  沙宁说道:“我的朋友,每一个妇人在最先有人赏鉴她的身体的美的时候,全都觉得快乐的。”

  诺委加夫恼怒地耸耸他的肩。

  他说道:“这是一种什么愚蠢而粗率的话!”

  “无论如何,不管是粗率或否,这却是实情。”沙宁回答道,“丽达在舞台上是最可动人的,我喜欢见她在那个地方。”

  虽然其余的人听了他的这个话引起了一种天然的奇异之心,然而他们全体却都觉得不大舒服。萨鲁定想他自己是比其余的人更聪明、更机警,决定这是他的责任,去消灭这个困恼的漠泛的感情。

  “那么,你们想女人应该做什么事?去结婚吗?去研究一种学问,或是任她的天才消失了?那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罪过,自然已给了她以它的最美的赐品。”

  “啊!”沙宁叫道,带着不虚饰的讥嘲,“到了现在,这种罪过的观念已永不进到我的头脑中了。”

  诺委加夫恶意地笑着,但却礼貌十足地向萨鲁定回答道:

  “为什么是一种罪过?一个好母亲或一个女医生是比之一个女伶的价值高过一千倍的。”

  “一点也不高!”太那洛夫愤怒地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一类的谈话很厌闷吗?”沙宁问道。

  萨鲁定的答语消失在一阵骤发的咳嗽中。他们全体实在都以为这种讨论是厌倦而且非必要的,然而他们全都觉得有些激恼。一阵不快乐的沉默弥漫着。

  丽达与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出现在游廊上。丽达听见了她哥哥的最后的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事。

  “你们似乎不一刻就会觉得厌倦!”她笑着叫道,“让我们走下到河边。现在那边是很可爱。”

  当她在男人们的面前走过,她的模型的身体微微地摆动,在她的眼中有一种黑暗的神秘的光,似乎在说什么,在答应什么。

  “去散散步,到晚餐时回来。”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

  “喜欢的。”萨鲁定叫道。他把手臂给丽达时,他的靴距橐橐地响着。

  “我希望我可以得允许同去。”诺委加夫说道。意思是要讥刺,然而他的脸上带着欲哭的表示。

  “有谁阻挡着你呢?”丽达回答道,她在她肩膀上看着他微笑。

  “是的,你也去。”沙宁叫道,“我也要同你们一起去,如果她不那样地坚执以我为她的哥哥。”

  丽达很奇怪地抖索了一下,顿时有些退缩,迅速地瞬了沙宁一下,同时,她短促地激动地笑了一笑。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显然是不高兴了。

  丽达走后,她粗钝地叫道:“你说话为什么这样懵懂?你总是想做些出奇的事!”

  “我实在完全没有想到这样。”沙宁这样的回答。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诧异地望着他。她永不能明白她的儿子;她永不能说出什么时候他是在开玩笑或是在说真话,也永不能说出他所思想的与所感到的。至于别的可了解的人呢,他们所思想的、所感到的都是与她自己很相同的。依照她的观念,一个人是常常被束缚着去说、去感想、去行动,正如与他同社会的及同智慧的地位的其他的人所习惯去说、去感觉、去行动一模一样。她还有一个意见,以为人们是不仅具有他们天然的性格与特点的,但是,他们必须全被范冶于一个普通模式之中。她自己的环境,使她增加并且坚定这个信仰。她想,教育的意思是要把人类分成两群,那有知识的与那无知识的。无知识的保持他们的个性,引起别人对于他们的蔑视。有知识的则依照所得的教育分为数群,他们的信仰不与他们的个性相应,但与他们所处的地位相应。因此,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革命党,每一个官吏都是有产阶级,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每一个军官都是夸耀计较他们的官级的。然而,如果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守旧党,或是一个军官变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必须算为最反常的,甚至是不愉快的。至于沙宁,依照他的家世与教育,他应该是与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是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觉得,正如丽达、诺委加夫以及所有与他接近的人所觉得的一样,他是失了他们的所望了,她的母亲的本能,立刻看出她儿子对于他所接近的人所生的印象,这使她痛苦。

  沙宁自觉得这个。他很想安慰她,但不知怎么措手。最初,他想装假,如此可以使她平心静气。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来,只笑了笑便站了起来,走到屋里去了。他在那里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好像人们意欲把全世界都变成一种兵房,以一束的法则来管治一切的人,立定一个意见以毁泯一切的个性,不然,便使个性降服于一个神秘的、古旧的某种威权之下。他甚至想到基督教与他的运命,但这使他如此的厌倦,他竟熟睡了,直到黄昏变成了夜,他才醒来。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望着他们走去,而她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入深思之中。她这样地对她自己说,萨鲁定显然地向丽达献殷勤,她希望这事能成为正经的才好。

  “丽达已经是二十岁了,而萨鲁定似乎是很好的一个青年人。他们说,他今年要带领他的中队。自然他是负了很重的债——但是,唉!为什么我有那个可怕的梦?我知道这没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竟有些不能把它置之于我的头脑之外!”

  这个梦就是她在萨鲁定第一次到这家里来时做的。她想,她看见丽达全身穿了白色的,在一片灿烂的开着花的碧绿草地上走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把头靠在手上,如老妇们所做的。她凝望着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阴沉的苦恼的思想不休地来,且使她感觉得焦急而且害怕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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