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第一章 壞名聲是怎樣形成的

  一 寫在一頁白紙上的字

  一八二X年的聖誕節,在格恩西島是不尋常的。那一天下了雪。在拉芒什海峽【註:即英吉利海峽,在英國與法國之間。】的大小島嶼上,一個結冰的冬天令人永遠難忘,下雪成了大事。

  在這個聖誕節的早晨,從聖彼得港【註:格恩西島的首府。】到瓦爾的沿海的大路上是一片潔白。雪從半夜起一直下到黎明。太陽升起不久,這時大約九點鐘光景,路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因為還不到聖公會教徒上聖桑普森的教堂的時間,也還不到衛斯理宗教徒上埃爾達德教堂的時間。在第一座圓堡【註:舊時用於海岸防禦的圓形石堡。】和第二座圓堡之間的一段路上,只有三個走路的人,那是一個孩子,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三個行人隔得遠遠地走著,他們之間很明顯沒有任何關係。孩子有八歲左右,他站住了,好奇地看著路上的雪。男人在女人後面走著,相隔有百來步。他和她一樣,是從聖桑普森那邊過來的。男人年紀還輕,好像是一個工人,或者彷彿是一個水手。他穿了一身平常日子穿的衣服,是一件棕色粗呢短上衣和一條腿套上塗了柏油的褲子。這似乎表明,儘管今天是節日,他也不上任何教堂。他的後跟釘著粗釘子的生皮做的厚鞋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不大像人的腳印,而是像監獄的大鎖的印跡。那個走路的女人顯然穿的是上教堂的服裝。她外面套著黑羅緞的棉披風,裡面非常俏麗地襯著一件鑲著白色和粉紅色相間的花邊的愛爾蘭蠶絲袍裙,如果她穿的不是紅襪子,別人也許會把她看做是一位巴黎女人。她活潑輕快地向前走著,從她走路的姿勢猜得出這是個少女,她還沒有受到過生活的折磨。她那時隱時現的優美的風姿,顯示她處在最微妙的過渡時期,正是青春年華,童年結束了,少女年代剛開始,黃昏和黎明的微光交織在一起。但是,那個男人並沒有注意她。

  突然,在一處菜園轉角處的一叢綠色橡樹附近,就是人稱「矮房子」的地方,她轉過身來了,這個動作引得那個男人朝她看去。她停住腳步,好像打量了他片刻,然後彎下身子。那個男人相信他看到她用手指在雪地寫了些什麼。接著她直起身子,繼續向前走,步子比剛才加快了。她又回過頭來,這次還笑了笑,後來在大路左邊的一條小道上消失了蹤影。那條小道兩邊是樹籬,一直通向常春藤城堡。當她第二次回頭的時候,那個男人認出她是黛呂舍特,本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

  他可絲毫也不需要急著趕路,過了好一會兒,他走到菜園轉角處的橡樹叢那兒。他已經不再想到那個不見人影的過路的女人。如果在這時候海上躍起一條鼠海豚,或者在灌木叢中飛著一隻紅喉雀,這個男人很可能會盯住紅喉雀或者鼠海豚望,同時向前走去。可是說來真巧,他的眼睛始終望著下面,於是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個少女駐足過的地方,那兒有兩個小小的腳印。腳印旁邊他看到了她在雪地上寫的幾個字:吉里雅特。

  這是他的名字。

  他叫吉里雅特,他一動不動地站了很長時間,望著這個名字,這兩個小小的腳印,這片白雪,隨後,他帶著沉思的神情繼續向前走了。

  ※※※

  二 路頭小屋

  吉里雅特住在聖桑普森教堂區。他在那兒得不到別人的喜歡。造成這種情況是有一些原因的。

  首先,他的住宅是一幢「鬧鬼」的房子。在澤西島【註三:英吉利海峽群島最大島嶼。】或者在格恩西島,不管在鄉間,甚至在城鎮,你走過冷僻的角落,或許走過住滿居民的街道,有時候你會遇到一座進口處被封閉的房屋;冬青樹塞住了大門;說不出是怎樣奇形怪狀像膏藥一樣的木板釘死了底層的窗子。樓上幾層的窗子既可以說是開著,也可以說是關著,因為所有的窗框雖然都關得緊緊的,可是窗玻璃都碎了。如果有一個庭園,一個院子,那兒肯定長滿野草,圍牆的欄杆也倒了;如果有一個花園,那兒肯定都長著蕁麻、樹莓、毒芹,還可以看到一些稀有的昆蟲。煙囪有了裂縫,屋頂倒塌,從外面向屋裡望,只見到處破敗不堪;木頭腐爛了,石頭上長滿黴。糊牆紙全脫落了。你可以從它們上面研究從前的彩色糊牆紙的流行花樣,第一帝國時代【註:指法蘭西第一帝國(一八〇四─一八一四),是拿破崙一世建立的。】的圖案是獅身鷹頭的怪獸,督政府時期【註:一七九五年到一七九九年間建立的法國共和政權,在拿破崙發動的霧月十八日政變中被推翻。】是新月形的褶襇,路易十六時代【註:法國國王,一七九三年被處決。】是欄杆柱和短石柱。厚厚的蛛網上全是蒼蠅,這說明蜘蛛在這兒得到完全的安寧。有時候,人們會看到在一塊木板上有一隻打碎的罐子。這就是一幢「鬧鬼」的房子。到了夜間,魔鬼便來這兒。

  房子和人一樣,也會變成屍體的。只要一種迷信把它殺死就行了,於是它使得人人害怕。在拉芒什海峽的大小島嶼上,這些死去的房子並不少見。

  鄉下的和沿海的居民對於魔鬼出沒都感到心神不定。拉芒什海峽的居民,英國的群島上的,法國的濱海地帶的,都有一些關於魔鬼的非常確切的概念。魔鬼在世界上到處都派了它的使者。可以肯定的是,貝爾非戈是地獄派到法國的使節,派到義大利的是于特甘,派到土耳其的是貝里亞,派到西班牙的是塔米日,派到瑞士的是馬蒂內,派到英國的是馬蒙。撒旦是一位皇帝,和別的皇帝一樣,叫做撒旦•凱撒。它的侍從人員配備得十分周到。達貢是首席麵包總管,蘇柯•伯努特是太監頭目,阿斯莫德是賭錢的莊家,科巴是劇院經理,維爾德萊是首席司儀,尼巴斯是侍從小丑。卓越的學者、吸血鬼研究專家和博學的魔鬼學家維艾魯斯把尼巴斯叫做「偉大的滑稽模仿者」。

  拉芒什海峽的諾曼第漁民出海的時候,因為魔鬼會造成的幻覺,所以備加小心。

  很久以來,人們都相信聖馬克魯住在奧里尼島【註:海峽群島中的奧爾德尼島。】和卡斯凱礁之間的大海上的大而方的奧爾達什岩礁上面,從前的許多年老的水手斷言,曾經經常遠遠地看見他坐在那兒看書。因此,過路的水手們都朝著這塊奧爾達什岩礁不住地跪拜,直到這個傳說消失,出現真情為止。人們發現,而且現在弄明白住在奧爾達什岩礁上面的不是一位聖徒,而是一個魔鬼。這個名叫若施米斯的魔鬼,故意戲弄人,裝做是聖馬克魯,這樣過了好幾個世紀。此外,教會自己也完全誤認了,拉居埃、奧里貝、托比艾都曾經是聖徒,到了七四五年,羅馬教皇扎迦利【註:義大利籍教皇,七百四十一年至七百五十二年在位】才識破它們的面目,把它們趕出聖徒之列。這樣的驅逐行動自然是十分有用的,可是這樣做,一定要非常熟悉魔鬼。

  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過本地的一些老年人總在說,從前諾曼第群島上的天主教居民,比起胡格諾派【註:十六至十八世紀法國新教徒(加爾文派)的稱呼。】的居民,和魔鬼的無意的來往要更多一些。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不清楚。能肯定的是,這一小部分人以前給魔鬼騷擾得很凶。魔鬼喜歡天主教徒,想法和他們來往,這就讓人相信魔鬼與其說是新教徒,不如說是天主教徒。魔鬼幹的令人最難以容忍的親熱行為,便是在夜裡探看天主教徒夫婦共眠的床,當時丈夫早已熟睡,妻子半睡半醒。於是,一些陰錯陽差的事發生了。帕圖依埃【註:(一六九九─一七七八),為一耶穌會會士,著有宗教書數種。】認為伏爾泰【註:(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國著名作家,哲學家。】就是這樣出世的。這倒並非毫不真實。而且,這個情況盡人皆知,在驅魔法大全這種書中,在標題「de erroribus nocturnis etdesemine diabolorum【註:拉丁文,意為:關於夜間的誤會和魔鬼的精液。】」下也清楚寫著。上個世紀末,也許是為了懲罰革命犯下的罪行,這類事情在聖黑利厄爾【註:澤西島的首府。】發生得特別頻繁。革命的過激行動造成了難以數清的後果。不管怎麼樣,黑夜裡,當人們什麼也看不清楚,都睡覺以後,魔鬼可能突然來臨,這就連累了許多東正教女教徒。生一個伏爾泰,這可叫人太不愉快了。她們當中的一個,心中不安,去求教她的神父,請他指明怎樣能及時辨別清楚這樣的差錯。聽懺悔的神父回答道:「您想弄明白和您接觸的是魔鬼還是您的丈夫,您就摸摸對方的前額,如果您摸到了角,那您就可以肯定……」

  「肯定什麼?」這個女人問。

   

  吉里雅特住的房子從前鬧鬼,後來不再有魔鬼出沒了。這樣一來,它便變得更加可疑。人人都知道,一個巫師住進一所鬧鬼的住宅以後,魔鬼便認為這所住宅完全被占用了,為了對巫師表示禮貌,就不再上這兒來,除非像請醫生一樣請它。

  這座房子叫做路頭小屋。它在一個狹長的半島的尖端,更確切些說,是在一塊狹長的懸岩的尖端,這塊懸岩在那個霍梅樂園的【註:聖桑普森以北的一個小島名。】小灣形成一個單獨的、小小的拋錨處。那兒水很深。在這個幾乎在島的外面的尖端上的房屋是孤零零的,僅有的一點兒土地剛夠做一個小花園。有時候,漲起潮水,就會淹沒花園。在聖桑普森的港口和霍梅樂園小灣之間,有一座大山丘,那上面直立著聚在一起的長滿常春藤的塔樓,叫做瓦爾城堡或者大天使城堡,因此,在聖桑普森是看不到這座路頭小屋的。

  在格恩西島上,沒有比巫師更常見的了。他們在某些堂區裡從事他們的職業,十九世紀對他們毫無影響。他們的有些做法確實是有罪的。他們把黃金煮沸。他們在半夜去採藥草。他們斜著眼望別人的牲口。別人來請教他們,他們叫人拿來裝著「病人之水」的瓶子,只聽見他們低聲說:「這水彷彿十分悲傷。」一八五七年三月裡的一天,他們當中的一個在「病人之水」裡看到七個魔鬼。他們害怕,同時又令人害怕。有一個巫師最近使一個麵包師傅以及他的烘爐中了魔法。還有一個巫師十分卑鄙,他非常細心地封好一些信封,並且蓋好封印,而信封裡面什麼也沒有。另一個巫師甚至在他的家裡的一塊木板上放了三隻貼著B的標籤的瓶子。這些極其可怕的事實都有人證明是真實的。有幾個巫師樂於助人,為了兩三個畿尼【註:舊英國金幣,值二十一先令。】,可以將你生的病轉到他們身上。這樣,他們就在他們的床上打滾,同時嘴裡直叫喚。當他們難受得彎起身子的時候,你會說:「瞧,我一點兒事也沒有了。」另外一些巫師在您的腰上繫一條手帕就能醫好你的病。這種方法很簡單,令人吃驚的是竟沒有人覺察到它。在上一個世紀,格恩西島的皇家法庭把這些巫師放到一堆柴上活活燒死。如今,皇家法庭判他們八個星期監禁,四個星期只給麵包和水,四個星期關在單人牢房,輪流交替。Amantalternacatenoe【註:拉丁文,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集》中的半句,意為:喜歡輪流唱的歌。】。格恩西島最後一次燒死巫師是在一六四七年。城市為了這件事將一個叫博爾達日路口的廣場撥出使用。博爾達日路口從一五六五年到一七〇〇年看見燒死過十一個巫師。通常這些罪犯都承認有罪。人們用酷刑來幫助他們招供。博爾達日廣場另外還為社會和宗教服務。他們在這兒燒死了一些異端分子【註:基督教對異己派別的稱呼。】。在瑪利.都鐸【註:英國封建王朝都鐸王朝的女王,一五五三年即位。她在位時對新教徒鎮壓迫害。】時代,在燒死的胡格諾派當中,有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女兒。母親叫做佩羅廷.瑪西。其中一個女兒懷了孕,在柴堆的火炭上分娩了。編年史上說:「她的肚子爆裂了。」從這個肚子裡出來一個活著的孩子;新生的嬰兒從烈火中滾了出來。一個名叫豪斯的人撿起了嬰兒。虔誠的天主教徒,埃利艾.戈斯蘭大法官【註:指當時代表國王或領主執法的大法官。】下令將孩子丟回火裡。

  ※※※

  三 送給你的妻子,當你結婚的時候

  讓我們回到吉里雅特身上。

  當地人說,在大革命【註:指法國大革命。】將結束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帶了一個小孩來到格恩西島居住。她是英國人,如果不是法國人的話。她的一個普通的姓經過格恩西島人的發音和莊稼人的拼寫,變成吉里雅特。她領著這個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有人說孩子是她的侄子,也有人說是她的兒子,還有人說是她的孫子,另外有些人說他什麼也不是。她只有一點點錢,靠它過著貧困的生活。她在拉塞爾讓德買了一塊草地,在羅克更附近的羅格─克勒斯佩買了一塊荊豆地。路頭小屋在當時已經鬧鬼。三十多年以來,那兒就沒有人住。它在漸漸地倒塌。園子受到海水的侵襲次數太多,不能出產任何東西。除了夜間發出的鬧聲和射出的燈光,這座房子還有特別嚇人的事。如果晚上在壁爐上放上一團毛線,幾根針,和一滿盆湯,第二天早上會發現湯喝光了,盆子空空的,而一雙連指手套織好了。這座破房子,連同裡面的魔鬼,賣價只幾個英鎊。這個女人買下了它,顯然她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誘,或者是受到了便宜的價錢的引誘。

  她不僅買下了它,而且她和她的孩子還住了進去。從那個時候開始,房子平靜了。當地人都說:「這座房子有了它所需要的主人。」鬧鬼的事不再出現了。在黎明時分,不再聽得到叫喊聲了。晚上只有這個女人點的油脂,沒有別的亮光。女巫的蠟燭幾乎和魔鬼的火把一樣。這個解釋使得人人都感到滿意。

  這個女人很好地使用了她的這幾畝土地。她有一頭能出黃油的好母牛。她收獲菜豆、捲心菜,和叫做「金果」的馬鈴薯。她和別人一樣,一桶一桶地出售芹菜蘿蔔【註:又叫防風草,根可食用。】,成百個地出售蔥頭,論升地出售蠶豆。她自己不去市場,而是托聖桑普森的阿勃弗市場的吉貝爾.法里奧代賣她的收獲物。法里奧的帳簿上證實他替她一次出售過十二斗【註:據本書原版本注,是古斗的六分之一,古斗約合十二.五升。】上面所說的那種早熟三個月的馬鈴薯。

  這座房子僅僅粗粗地修理了一下,住人是可以了。只有在大風大浪的天氣,房間才漏雨。房子包括底層和一個頂樓。底層分成三間,兩間是臥室,一間用來吃飯。上頂樓要爬梯子。那個女人做飯,教孩子讀書。她從不上教堂。大家全面地考慮後,認為根據這一點就足夠宣稱她是一個法國人。任何地方都不涉足,這可是嚴重的事。

  總之,他們是身分不明的人。

  她多半是法國人。火山噴出石塊,革命拋出人。許多家庭給趕到遙遠的地方,遭到背井離鄉的命運,一群群的人分散四方,流落他鄉。這些人都驚惶失措,有的到了德國,有的到了英國,有的到了美國。他們使當地的人大吃一驚。這些陌生人是從哪兒來的呢?是那邊冒煙的維蘇威火山【註:義大利著名火山。】把他們吐出來的。

  人們送給這些隕石,這些被驅逐和被拋棄的人,這些被命運淘汰的人各種稱呼,叫他們流亡者、避難者或冒險家。如果他們待下來,大家容忍他們。如果他們離開,大家會感到高興。有時候,這些人絕對不損害別人。他們,至少是女人,對將他們趕出來的事件毫不理解。他們是並非自願的被拋射出的東西,既不怨恨,也不憤怒;只是十分驚訝。他們盡可能地紮下根來。他們對誰都不傷害,他們對自己遇到的事也毫不了解。我曾經看見過礦山爆炸將一簇可憐的小草發狂地拋到半空中。法國大革命比爆炸還利害,它射出的距離更遠。

  這個在格恩西島被人叫做吉里雅特的女人也許就是這樣一簇小草。

  女人衰老了,孩子長大了。他們孤零零地生活著,不和人交往。他們相依為命。母狼和小狼互相舔著。這還是周圍的人好心送給他們的一句箴言。孩子長成一個少年,少年又長成一個大人。這時候,母親死了,就像生命之樹的枯老的樹皮總要脫落一樣。她給他遺留下拉塞爾讓德的草地,羅格─克勃斯佩的荊豆地,以及路頭小屋那座房子,此外,官方的財產清單寫著:「在lepidd′une cauch 有一百個畿尼。」也就是說在一隻長襪的腳部。房子裡有足夠的家具,有兩隻橡木箱,兩張床,六把椅子和一張桌子,還有一些必要的用具。在一塊擱板上放著幾本書。在一個角落裡有一隻毫不顯得神祕的箱子,清點的時候想必打開過。這是一隻淺黃褐色的皮箱,上面有銅釘和錫做的星星組成的阿拉伯式圖案。箱子裡面裝著全套的女人出嫁穿的新衣服,是敦刻爾克【註:法國北部靠海城市。】的漂亮麻布縫製的,有襯衫,裙子,外加幾件絲綢袍裙,還有一張紙,上面有去世的女人親筆寫的一行字:「送給你的妻子,當你結婚的時候。」

  女人的死對活著的人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打擊。他一向不愛跟他人接觸,現在變得更怕見到別人。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以前僅僅是孤獨,現在卻是一片空虛。有兩個人,還可以生活。剩下一個人,似乎無法再過日子。一個人放棄努力,這是絕望的最初的表現,以後就會懂得責任即是一系列的承受。一個人注視過死,也注視過生,就會同意這樣活下去。這是一種流著鮮血的同意。

  吉里雅特年輕,因此他的傷口很快癒合了。在他那樣的年紀,受到創傷的心不久就恢復了原樣。他的悲傷漸漸消失,在他身旁和大自然混合起來,變成一種魅力,吸引他和萬物親近,而和人類遠離,越來越將這個心靈和孤獨融為一體。

  ※※※

  四 不受歡迎

  我們已經說過,吉里雅特在堂區裡不被人喜愛。再也沒有比這種厭惡更自然的事了。理由非常多,首先前面剛剛解釋過,是他住的房子。其次,是他的來歷。那個女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有這個孩子?當地人不喜歡外來人的身上有這些難解之謎。還有,他穿的那身工人衣服,他雖然不富有,然而不做一點工作卻有錢生活。此外,他的園子,他種植得很成功,儘管春秋分時的氣候惡劣,還是能收到馬鈴薯。最後是他在那張擱板上有一些他讀的厚厚的書。

  還有其他一些理由。

  他為什麼獨自生活呢?路頭小屋好像成了一種檢疫站,吉里雅特給隔離在那兒,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對他的離群索居感到驚訝,又將他們在他四周造成的孤立狀態歸罪於他的原因,道理十分簡單。

  他從來不上教堂。他常常夜裡出門。他和巫師說話。有一次有人看見他帶著驚訝的神情坐在草地上。他經常去昂克利斯的石棚【註:史前巨石形成的建築。】和鄉間到處都有的魔石那兒。人們相信確實看見過他彬彬有禮地向唱歌岩行禮。別人給他帶來鳥,他全都買下,然後放牠們自由飛掉。他在聖桑普森的街上對那些有產的居民客客氣氣,可是情願繞道多走些路,好不見到那些人。他常去捕魚,總是能帶些魚回家。星期天他也在他的園子裡工作。他有一隻風笛,是從路經格恩西島的蘇格蘭士兵那兒買來的。黃昏,他愛坐在海邊的岩石上吹它。他的一舉一動就像一個在播種的人。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個人,你說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至於他讀的死去的女人遺留下的書,真令人不安。聖桑普森的教區長雅克曼.埃羅德牧師為了那個女人的葬禮走進這座房子的時候,他在那些書的書脊上看到這樣一些書名:《羅西埃詞典》【註:法國神父,曾著有十卷《農業百科詞典》。】,伏爾泰的《老實人》【註:伏爾泰一七五九年寫成的一部哲理小說。】,蒂梭的《健康指南》【註:瑞士著名醫生,他的《健康指南》出版於一七六一年。】,一個流亡國外、在聖桑普森隱居的法國貴族說過:「這準是那個用長矛挑著朗巴爾親王夫人【註:法國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密友,一七九二年被殺,頭砍下後被人用長矛挑著送到王后窗前。】的頭的蒂梭【註:這個貴族顯然把這個蒂梭當做了法國作家弗朗索瓦.蒂梭(一七六八─一八五四)。弗朗索瓦.蒂梭確系極端主義的科爾得利俱樂部成員。】。」牧師在這些書裡的一本書上看到這樣一個實在怪誕和嚇人的書名:De Rhubarbaro【註:原為拉丁文,意為:論大黃。】。

  可是,我們要說一下,這本著作像它名字指出的那樣,是用拉丁文寫的,吉里雅特不懂拉丁文,所以他讀不讀它值得懷疑。

  不過,正是沒有被主人讀過的書最容易使這個主人受到指責。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註:天主教會偵察和審判「異端分子」的機構。】對這個問題做過判決,認為不容置疑。

  此外,那不過是蒂蘭吉斯醫生的一本研究大黃的論著,是一六七九年在德國出版的。

  人們還不能肯定吉里雅特會不會施展魔法,製造媚藥和「迷魂藥」。他有一些小藥瓶。

  為什麼他晚上去海邊的懸崖散步,有時直到午夜?分明是要和一些壞人談話,那些壞人是在黑夜來到煙霧迷茫的海邊的。

  有一次,他幫助托爾特瓦的女巫從泥濘中拉出她的四輪運貨車。那是一個老太婆,名叫穆東娜.蓋伊。

  島上一次人口調查的時候,別人問到他的職業,他回答說:「漁夫,在有魚捕的時候。」換了你是那些人,您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回答的。

  貧窮和富有是比較而言的。吉里雅特有田地和一座房子,和那些一無所有的人相比,他並不窮。有一天,為了考驗他,也許也是為了使他能從孤獨的狀態向前走出一步,一個姑娘對吉里雅特問道:「您什麼時候娶老婆?」因為有些女人是願意嫁給有錢的魔鬼的。他回答說:「等到唱歌岩嫁男人的時候,我娶老婆。」

  這座唱歌岩是筆直地立在勒梅蘇里埃.德.弗里先生家附近的園子裡的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非常引人注意。誰也不知道它立在那兒幹什麼。大家在那兒會聽到一隻公雞鳴叫,但看不見牠,這件事叫人太不愉快了。還有,據查實,牠是被薩爾古塞【註:當地一種鬼魂的名字。】放到這個園子裡來的。薩爾古塞和「罪惡」是同一回事。

  夜裡響雷的時候,如果看到有人在紅色的雲層裡和震動的天空中飛行,那就是薩爾古塞了。一個住在大米葉埃爾的女人對他們很熟悉。有一天晚上,在十字路口聚集著一些薩爾古塞,這個女人對一個不認識路的趕大車的人大聲說:「您向他們問路好了。他們是非常有教養的人,他們是會十分有禮貌地指點別人的人。」完全可以肯定這個女人是個女巫。

  賢明博學的詹姆斯一世【註:英國斯圖亞特王朝第一代國王。】曾經命令將這一類女人活生生地煮成湯,他嘗湯的味道,根據它的味道說:「這是一個女巫。」或者說:「這不是一個女巫。」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今天的國王不再有這樣的本領了,這種本領能使人懂得教育的益處。

  吉里雅特生活在這樣的有魔法的氣氛中,並不是沒有充分的原因的。在一次狂風暴雨的午夜,吉里雅特單獨一人駕著小船沿著「昏睡女」海岸一邊航行,有人聽見他問:「有沒有路好通過?」

  在岩石頂上有一個聲音叫道:「有!加油!」

  如果不是對那個回答他話的人說話,那是對誰說話呢?我們覺得這是一個證明。

  在另一個暴風雨的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在緊挨卡梯奧岩的那兩排岩石的地方,巫師、山羊和妖魔每逢星期五都來這兒跳舞,大家確信在以下的嚇人的談話中聽出了吉里雅特的聲音:

  「韋森.布羅瓦身體怎樣?」韋森.布羅瓦是一個從屋頂上摔下來的泥瓦工。

  「他康復了。」

  「天哪!他從比那根大柱子還高的地方跌下來,居然一點沒有跌壞真太好了。」

  「上個星期去海邊撈海藻的人趕上好天氣。」

  「比今天好。」

  「對!市場上將不會有什麼魚出售了。」

  「風太利害了。」

  「他們無法下網。」

  「凱瑟琳怎麼樣?」

  「她很迷人。」

  凱瑟琳顯然是一個女薩爾古塞。

  從各種跡象看,吉里雅特是在夜間活動的。至少沒有人懷疑這一點。

  有時候,有人看見他拿著一隻水壺,將壺裡的水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水勾出了魔鬼的形狀。

  在聖桑普森的大路上,面對著第一座圓堡,有三塊排成梯形的石頭。它們上面的平頂今天是空空的,當時卻立著一個十字架,或者也許是一個絞刑架。這幾塊石頭都非常凶險。

  有些十分正直的人和絕對可以相信的人肯定地說,他們曾經看見吉里雅特在這幾塊石頭旁邊和一隻癩蝦蟆交談。然而,在格恩西島是沒有癩蝦蟆的,格恩西島只有遊蛇,而澤西島只有癩蝦蟆。這隻癩蝦蟆一定是從澤西島游過來和吉里雅特說話的。他們的談話顯得很友好。

  這些事情都有證明;證據便是那三塊石頭如今還在那兒。誰要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去看一看,甚至在離石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所房子,房子的角落上能看到這樣的招牌:「收購死的和活的牲口、舊纜繩、鐵、骨頭、嚼菸。付款及時,交易迅速。」

  只有缺乏誠意的人才會否認這幾塊石頭和這所房子的存在。它們使吉里雅特受到了損害。

  只有無知的人才不知道,拉芒什海峽的海面上最大的危險是奧克斯克里尼埃大王【註:這個大王並不存在於海峽群島的居民的傳說當中,而是雨果創造出來的一個怪物。】。

  海上的人物沒有比他更可怕的了。誰見過他誰的船就會在聖米舍爾和別的島之間失事。他長得矮小,因為是天生的矮人,他是聾子,因為是國王。他知道所有在海裡遇難的人的名字和他們葬身的地點。他完全熟悉大西洋底的墓地。他的頭下面大上面窄,身體粗短,變形的腹部上像有一層粘質,頭頂上有一些疙瘩,短腿,長胳臂,鰭當腳,爪子是手,一張綠色的大臉,這就是這位國王的模樣。他的爪子上有蹼。他的鰭上長趾甲。想像一下一條長著人臉的鬼魂似的魚吧。為了消滅他,得替他驅邪,或者捕捉他。目前他是險惡的。沒有什麼比看到他更令人心驚肉跳的了。人們在起伏的波濤上面,在濃密的霧後面,看見一個像人的怪物,低額頭,塌鼻子,扁平的耳朵,沒有一顆牙的奇大無比的嘴,嘴咧開來成了海藍色,人字形的眉毛,含笑的大眼睛。當閃電是青灰色的時候,他全身是紅色,當閃電是紫紅色的時候,他全身是灰白色。他的鬍鬚堅硬,剪得方方正正,溼淋淋的,鋪在一層形似披風的薄膜上,薄膜裝飾著十四個貝殼,七個在前面,七個在後面。這些貝殼對那些非常懂得貝殼的人來說也是感到極為少見的。奧克斯克里尼埃大王僅僅在風浪大作的海上才看得見。他是暴風雨中使人悲傷的丑角。他的外形在霧裡,在狂風裡,在雨裡能看到出現。他的肚臍非常難看。一片鱗甲遮住他的兩脅,好像穿了一件背心。他立在滾動的海浪的峰頂,海浪在風的壓力下湧現,好似木匠刨子裡出來的刨花那樣扭動。他全身都在浪花的上面。如果在天邊有船隻遇難,他的在陰影中的蒼白的面孔,便被隱約的微笑的閃光照亮,他帶著瘋狂和可怕的神情,立刻跳起舞來。所以遇到他真是糟糕。當吉里雅特是聖桑普森一個注意的目標的時候,最後一些看見奧克斯克里尼埃大王的人宣稱在他的披風上只有十三個貝殼了。十三個,他就更加危險了。可是,那第十四個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是不是給了什麼人?他給了誰?沒有人說得上來,大家只能猜測一下罷了。有一件事卻是確鑿無疑的,就是住在戈丹勒那兒的路班.馬比埃先生,一位有財產的人,有二十阿爾邦【註:法國舊時的土地面積單位,相當於三十五至五十公畝。】的地主,曾經準備宣誓保證他有一次看見在吉里雅特的手上有一個非常古怪的貝殼。

  以下這樣的對話在兩個莊稼人之間是比較常聽到的。

  「我的鄰居,我是不是有一頭漂亮的牛?」

  「我的鄰居,牠可不結實。」

  「喏,這倒是事實。」

  「牠的油脂比牠的肉好。」

  「天哪!」

  「您肯定吉里雅特沒有注意過牠嗎?」

  有些時候,吉里雅特站在靠近莊稼人的田邊,或者是靠近種園子的人的園子邊,會對他們說一些神祕的話:

  「等到魔鬼嚼子開花,你們收割冬黑麥。」

  (附帶提一下,魔鬼嚼子是一種山蘿蔔屬植物。)

  「白蠟樹長葉,不再結冰。」

  「夏至到,薊開花。」

  「如果六月不下雨,麥子變白。要擔心線蟲病。」

  「甜櫻桃樹結果,小心滿月。」

  「如果新月出現後的第六天的天氣和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相同,那麼,整個有月亮的日子裡,十二分之九同第四天,十二分之十一同第五天。」

  「監視好和您爭訟的鄰居。提防陰謀詭計。給豬喝熱的奶,豬會送命。用韭蔥擦母牛的牙,母牛就什麼不再吃了。」

  「胡爪魚產卵,當心熱病。」

  「蛙出現,種甜瓜。」

  「青苔開花,種大麥。」

  「椴樹開花,牧場割草。」

  「白楊樹開花,打開溫床。」

  「菸草開花,關閉暖房。」

  可怕的事情是,如果照他的這些建議去做,會有很好的效果。六月裡的一個夜晚,他坐在德米.德.豐特內爾那邊的沙丘上吹風笛,漁夫一條鯖魚也沒有捕到。

  有天晚上,在低潮的時候,在他的路頭小屋對面的沙灘上,一輛裝海藻的大車翻倒了。多半他害怕受到法庭傳訊,因為他費了好大的勁幫助車夫扶起了大車,又親自重新裝好車子。

  鄰居的一個女孩生了虱子,他去了聖彼得港,帶了一種油膏回來,擦在女孩身上。吉里雅特把她的虱子全除盡了,這證明是吉里雅特將虱子送給女孩的。

  誰都知道有一種魔法,能把虱子送到別人身上。

  吉里雅特被懷疑對一些井看過,當一個人的眼神充滿惡意的時候,這是很危險的事。事實是這樣,有一天,在聖彼得港的阿爾居隆,一口井裡的水變得不乾淨了。井的主人,一個老婦人對吉里雅特說:「請您看看這井水。」她給他看了滿滿一杯水。吉里雅特承認。「水是渾的,」他說。確實是這樣。老婦人將信將疑,對他說:「請您給我治好它吧。」吉里雅特問了她好幾個問題:她有沒有一個牲口棚?牲口棚有沒有一條陰溝?陰溝的水不是從井旁邊流過吧?老婦人都做了肯定的回答。吉里雅特走進牲口棚,在陰溝那兒忙了一會兒,把陰溝流的水改變了方向,井水又乾淨了。當地的人想怎麼想就怎麼想。一口井原來水不壞,後來無緣無故地又好了。他們沒有發現這口井天生有什麼毛病,因此自然不難相信是吉里雅特對井水施了魔法。

  有一次他去澤西島,有人看到他住在阿萊爾街的聖克雷芒客店裡。「阿萊爾」,就是鬼魂的意思。

  在鄉村,人們總收集一個人的種種跡象,把這些跡象連在一起,整個來看,就成了那個人的名聲。

  吉里雅特有回偶然鼻子出血。這好像是很嚴重的事。一個經常出門航行、幾乎周遊了世界的小船的船老大肯定地說,在通古斯人【註:西方對操阿爾泰語系通古斯滿語族語言的人的泛稱。】那兒,所有的巫師都流鼻血。當你看到一個人鼻子流血的時候,你就知道對方是誰了。一些有頭腦的人卻指出,形成通古斯的巫師的特徵的各個方面卻不能在同樣程度上形成格恩西島的巫師的特徵。

  在某一個聖米迦勒節【註:《聖經》故事中的天使長,他的節日是九月二十九日。】前後,有人看見他站在維得克朗大路旁邊於里奧的園子的草地上。他在草地上吹口哨,一會兒以後,飛來了一隻烏鴉,不久又飛來了一隻喜鵲。這件事有一位顯要人物可以證實。

  他以後成了「十二人委員會」裡的委員【註:這些委員當選後為終身制,職責是管理和監督市鎮利益事項。】,這個委員會被授權寫一本新的關於聖彼得港國王封地大路【註:大路是聖彼得港從教堂到海邊的一條路。】的書。

  在哈默爾,離艾賓二十來里的地方,有一些老婦人說,在有天早上,喚鳥的時刻,肯定聽到一些燕子在呼喊吉里雅特的名字。

  此外,還要補充說一下,他不是一個和善的人。

  有一天,一個窮人在打一頭驢子。驢子不肯向前走。那個窮人抬起穿著木鞋的腳對著驢子的腹部踢了幾下,驢子倒下去了。吉里雅特奔過去扶起驢子,驢子已經死了。吉里雅特打了那個窮人一個耳光。

  又有一天,吉里雅特看見一個男孩從一棵樹上下來,拿著一窩剛剛出生的翠鳥,身上光光的,幾乎沒有一根毛。吉里雅特從那個男孩手上拿過鳥窩,甚至狠毒到把它放回樹上。

  過路的人都指責他。他不吭一聲,只是指指飛回牠們的窩、在樹上哀叫的做父母的老翠鳥。他對鳥有一種偏愛。這正是通常辨認巫師的一種跡象。

  孩子們喜歡到懸崖上去掏海鷗的巢。他們帶回來許多藍色的、黃色的和綠色的鳥蛋,把它們做成薔薇花形狀,裝飾壁爐的正面。因為懸崖陡峭,有時候雙腳一滑,他們摔了下來,就沒命了。用海鳥的蛋裝飾的屏風是再好看也沒有了。吉里雅特只知道想出一些壞點子。他冒著生命危險,爬到海邊岩石的峭壁上,掛上一束束乾草,加上舊帽子,還有各種稻草人,好阻止海鳥在那兒築巢,因此孩子們也不上那兒去了。

  這便是吉里雅特遭到當地幾乎所有的人厭惡的原因。換了別人,情況沒有他嚴重,也會有同樣的結果的。

  ※※※

  五 吉里雅特的其他可疑之處

  對於吉里雅特,大家的看法還很不一致。

  普遍認為他是「馬爾庫」,有些人甚至認為他是「康比翁」。

  「康比翁」是一個女人和魔鬼生的兒子。

  一個女人如果跟一個男人接連生了七個男孩,那第七個就是「馬爾庫」。不過不能有一個女孩插進來破壞了男孩的連續性。

  「馬爾庫」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有一個天生的百合花印記【註:百合花徽是法國王室標誌。】,這使他和法國的國王一樣能夠非常有效地醫治好瘰鬁【註:俗稱「鬁子頸」,是頸項間結核的總稱。】。在法國,「馬爾庫」幾乎到處都有,特別是在奧爾良人【註:在今法國盧瓦雷省。】當中。在加梯內【註:巴黎盆地一地區名。】的每個村子裡都有「馬爾庫」。要醫好病人,「馬爾庫」只需對病人的創口吹口氣或者叫他們摸摸他身上的百合花印記就行了。這種事在耶穌受難節【註:基督教紀念耶穌受難的節日,於復活節前的星期五。】那天晚上尤其有成效。十來年以前,在加梯內的奧爾姆的「馬爾庫」,外號叫「漂亮的馬爾庫」,全博斯【註:巴黎盆地的一平原名。】的人都請他看病。他名字叫富隆,是個箍桶匠,卻有馬有車子。為了阻止他表現奇蹟,人們不得不出動警察。他的百合花印記在他的左乳下面。其他的「馬爾庫」的這種印記在身體上別的地方。

  在澤西島,在奧里尼,在格恩西島,都有「馬爾庫」。這無疑是因為法國對諾曼第公國【註:九百一十一年,法王查理三世同諾曼人首領簽訂和約,將塞納河口一帶地方劃歸諾曼人,建立了諾曼第公國。一二〇四年,法王腓力二世將諾曼第併入王室領地。】享有種種權利。否則為什麼會有百合花印記呢?在拉芒什海峽的群島上也有患瘰鬁的人,因此「馬爾庫」成為不可缺少的了。

  有幾個人在某一天正巧遇到吉里雅特在海裡洗澡,他們相信看到他身上有百合花印記。他被人問到這件事,卻只是用笑來回答。因為有時候他笑得和其他人一樣。從那個時候開始,別人就不再看見他下海洗澡了。他只到危險而僻靜的地方去洗澡。多半是在夜間,在月光下面。事情確實值得令人懷疑。

  那些堅持認為他是「康比翁」,也就是說魔鬼的兒子的人,很明顯是弄錯了。他們應該知道只有德國才有一些「康比翁」。可是瓦爾和聖桑普森在五十年前都是沒有開化的地方。

  認為在格恩西島有魔鬼的兒子,顯然是誇大其詞。

  吉里雅特正因為使別人不安,所以大家來找他診病。鄉下人懷著恐懼來對他說他們生了什麼病。這種恐懼中也包含著信任。在鄉村,醫生越是可疑,他的藥越是有效。吉里雅特有他自己特有的藥,是死去的那位老婦人遺留給他的。來求他治病的人,他都給一份,不收他們的錢。他用藥草敷好了他們生的瘭疽。他的一隻小藥瓶裡的藥水能退燒。聖桑普森的化學家,在法國我們叫做藥劑師的,認為這或許是一種金雞納樹皮的煎劑。一些最不友好的人在談論他慣常用的藥的時候,也心甘情願地承認吉里雅特對病人來說是很好的魔鬼,可是作為「馬爾庫」,他就根本不願意聽別人對他說的話。如果一個患瘰鬁的人向他提出要求摸他的百合花印記,他的回答就是衝著病人關上他的門。創造奇蹟是他堅決不幹的事。對於一個巫師,這可是有點可笑了。你別做巫師,但是如果你是巫師的話,那就應該做你應該做的事。

  人人都厭惡他,不過也有一兩個例外。克洛.朗德斯的西爾【註:西爾,音譯,在法語中意為:先生。】朗多阿是聖彼得港堂區的書記,負責登記和保管出生、死亡和婚姻的記事簿。這位朗多阿書記因為他是一四八五年被絞死的布列塔尼【註:法國西部地區名。】的財務官皮埃爾.朗代【註: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的寵臣和財務官,因下令廢除一些封建主權利,遭到受損者的怨恨,一四八五年被絞死。】的後代而感到自豪。有一天,西爾朗多阿在海裡洗澡,游得離岸太遠,幾乎淹死。吉里雅特跳到海裡,也幾乎淹死,但是救出了朗多阿。從那天起,朗多阿不再說吉里雅特的壞話了。對那些因此感到驚詫的人,他回答說:「為什麼你們要我憎惡一個對我沒有做過一點兒壞事、而且幫助過我的人?」這位書記最後甚至對吉里雅特產生了一點友誼。書記是一個沒有偏見的人。他不相信巫師。他嘲笑那些害怕鬼魂的人。他呢,還有一隻小船,在閒暇的時候,他喜歡捕魚消遣,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奇怪的事,只是有一回在月光下面他看到一個全身白衣的女人在水面上跳躍,而且他還不能十分肯定是不是看清楚了。托爾特瓦的女巫穆東娜.蓋伊曾經給他一個小袋子,將它扣在領帶下面,可以防止精靈近身。他毫不重視這個袋子,他不知道裡面裝些什麼,不過他還是把它放到了身上。當他脖子上掛著這樣一件東西的時候,他感到安全得多了。

  有幾個膽大的人,跟隨西爾朗多阿,竟然鼓起勇氣指出,在吉里雅特身上有一些可以減輕他罪行的情況,某些明顯的優點,比如他生活樸素,從來不沾杜松子酒和菸草。有時候他們甚至會用這樣漂亮的言詞讚揚他:「他不喝酒,不吸菸,不嚼嚼菸,也不吸鼻煙。」

  可是,一個人要有其他許多優點的時候,生活樸素才能算是一個優點。

  公眾一致厭惡吉里雅特。

  不管怎樣,作為「馬爾庫」,吉里雅特是能夠為大家服務的。某一個耶穌受難節的午夜,正是適合進行這類治療的日子和時刻,島上所有的患瘰鬁的人,或許是受靈感驅使,或許是互相約定,帶著可憐的傷口,成群地來到路頭小屋的門前,他們雙手合攏,請求吉里雅特替他們醫治。他拒絕這樣做。從這件事大家看到了他的心腸是如何狠毒。

  ※※※

  六 小帆船

  這就是吉里雅特。

  姑娘們都覺得他長得醜。

  他並不醜,也許他還長得很漂亮。他的外形有些像古代的蠻族【註:古代希臘、羅馬人對外邦人的稱呼。】。在休息不動的時候,他好像圖拉真圓柱【註:古羅馬皇帝圖拉真修建的紀念碑,是一座大理石圓柱。】上的達契亞【註:古地名,位於蒂薩河、多瑙河與德涅斯特河之間。】人。他的耳朵生得小巧,沒有耳垂,是值得讚美的聽覺器官的形式。

  他的兩隻眼睛中間有一道筆直的、神氣的皺紋,果斷堅韌的人才有這樣的皺紋。他的嘴的兩角向下垂,這是悲苦的相。他的前額的曲線顯得高貴安詳。他的明亮的眸子有很好的眼神,雖然浪潮的反光使漁夫經常眨眼,也影響了他的視力。他的笑十分迷人,透出稚氣。沒有任何象牙能比他的牙齒還白了。可是風吹日曬使他變得幾乎像黑人一樣。一個人老是和海洋、暴風雨、黑夜相處,自然不會不受到懲罰。他三十歲,看上去有四十五歲。他戴著一副風和大海做成的陰暗的面具。

  大家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機靈鬼吉里雅特。

  有一個印度寓言說:一天,梵天【註: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創造之神,被認為世界萬物的創造者。】問大力女神:「誰比你更強而有力?」

  大力女神回答說:「機智之神。」有一句中國諺語說:「如果獅子同時是猴子,何事不可為?」吉里雅特不是獅子,也不是猴子,但是他的行為卻證明了中國諺語和印度寓言說的很正確。他身材一般,力氣也一般,但是他的機敏富有創造性,能起很大的作用,所以他有辦法舉起只有巨人才舉得起的重擔,完成只有運動健兒才能完成的奇蹟。

  他身上有體操家的本領,他用左手和用右手毫無一點點區別。

  他不打獵,但是他捕魚。他不傷害鳥,卻不放過魚。不會發聲的該倒楣!他游水的本事十分高明。

  孤獨能使人成為人才,也能使人成為白痴。吉里雅特呈現出這兩種面貌。有時候,別人看見他像我們說過的那樣,神情驚愕,會把他看做是一個野蠻人。在另外的時候,他的眼神透露出難以形容的洞察力。古代的迦勒底【註:古巴比倫王國南部一地區。迦勒底人為閃米特人。】有這樣的人。還有某些時候,牧人的莫測高深的神情變得透明以後,會讓人看到魔術家的面目。

  總之,他只是一個知道讀和寫的可憐的人。也許他是處在分開幻想家和思想家的分界線上。思想家是想怎樣做,幻想家是服從怎樣做。孤獨加在單純的人身上,以某種方式使他們複雜化起來。他們不知不覺地被滲透進神聖的恐懼。包住吉里雅特的心靈的黑影是兩種幾乎相同數量的、全都是陰暗的卻又完全不同的成分組成的。在他的身上是無知,軟弱;在他的身外,是神祕,無窮的力量。

  因為不斷地爬上岩石,攀登峭壁,不管天氣好壞,在各個島之間來來去去;因為駕駛任何小船,晝夜不停地在最難走的航道冒險,並不是想得到什麼別的好處,只是為了愛好和消遣,他成了一個出色的水手。

  他是一個天生的駕船好手。真正的駕船人是在海底上航行更多於在海面上航行的水手。海浪是一個外表上的問題,船隻經過的海底下的地勢使得這個問題不斷變得複雜。看到吉里雅特在淺灘上航行,穿過諾曼第群島的暗礁航行,就彷彿覺得在他的顱蓋下面有一幅海底的地圖。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怕。

  他對航標比停在上面的鸕鶿還熟悉。克婁、阿里岡得、特萊米厄和沙爾得萊特這四處的航標柱之間只有極其細微的差別,但是他卻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大霧彌漫的時候。他面對安弗雷的上有橢圓形球的樁,或者魯斯的三個矛尖,或者科爾貝特的白球,或者「長石頭」的黑球,都不會遲疑。他不用擔心會把古博的十字架和插在普拉特地裡的劍弄混,也不用擔心會把巴爾貝的錘子形航標和穆利內的鳩尾榫形航標搞錯。

  有一天,格恩西島舉行一種叫做賽船的海上競賽,他的稀有的航海才能充分表現了出來。競賽的規定是,獨自一人駕一隻四面帆的船,從聖桑普森到一法里【註:指法國古里,約合四公里。】外的赫爾姆島,再從赫爾姆島返回聖桑普森。一個人駕一隻四面帆的船,沒有一個漁夫不會做得到,困難看來並不大,可是以下的要求卻使問題變得嚴重了。首先是船本身,是一隻過時的又大又笨重的、鼓肚的帆船,是鹿特丹【註:荷蘭的海港城市。】式的,上個世紀的水手都把它叫做「荷蘭小帆船」。現在有的時候在海上還能遇見這種老式樣的船,它大肚皮,扁平,在左舷和右舷各有兩面帆,它們按照風向,一會兒降下這一面帆,一會兒降下另一面帆,它們代替了龍骨。其次,從赫爾姆島回來,要裝石頭做沉重的壓載物,因此返航就變得麻煩了。去的時候是空船,可是回來的時候裝著東西。競賽的獎品就是這隻小帆船。它事先就定好送給獲勝者。這隻小帆船曾經做過領港船,領港人裝配了它,駕駛了二十年,他是拉芒什海峽的最健壯的水手。他死了以後,找不到其他的人能夠駕駛這隻小帆船了,因此大家決定把它作為一次賽船的獎品。小帆船雖然沒有鋪甲板,還是有不少優點,很能使善於航海的人發生興趣。它的桅杆立在船頭,加強了船帆的牽引力。還有一個好處,桅杆不會妨礙裝載。這是一隻堅固的船,很重,可是寬闊,在大海裡能夠航行得很好,它的確是一隻經久耐用的好船。人人都急切地想爭到它。競賽是艱苦的,不過獎品卻太吸引人了。七、八個漁夫,都是島上最健壯的漢子,參加了這次競賽。他們一個挨一個地試過了,沒有人能夠航行到赫爾姆島。最後一個競爭的人曾在大風大浪中划槳穿過塞爾克和布萊克霍之間的最可怕的狹窄的海面因而著名。他全身流汗,將小帆船划回,說:「這不可能。」這時候,吉里雅特上了船,先抓緊了槳,然後抓緊下後角索,向大海駛去。

  接著,他不把下後角索繫牢,那是冒失的行動,但是他也沒有鬆開它,因為這樣做他便能牢牢操縱主桅帆,他讓下後角索隨風在索套上轉動,不致偏航。他左手握住舵柄,三刻鐘後,他到了赫爾姆島。再過了三個小時,儘管起了一陣猛烈的南風,向停船的地方吹來,可是吉里雅特駕的小帆船,裝著石頭,回到了聖桑普森。為了炫耀自己的本領,他還再裝上了赫爾姆島上的一門青銅炮,那個島上的人每年十一月五日慶祝蓋依.福克斯【註:英國人,因參加企圖將國王詹姆斯一世及其主要大臣炸死的陰謀而被捕,一六〇六年被處決。】的死都要鳴放這門炮。

  順便說一下,蓋依.福克斯已經死了二百六十年了,這真是長期的歡樂。

  這樣,雖然他的小船上加載了蓋依.福克斯的炮,他的船帆承受了過猛的南風,船超載,人也過度勞累,吉里雅特仍然將小帆船駕回,也可以說帶回聖桑普森。

  看到這些事情,梅斯【註:梅斯,音譯,在格恩西島上是一種特定的稱呼,身分要比真正的先生略低。】萊希埃里大聲說道:「這是一個有膽量的水手!」

  他伸出手去和吉里雅特握手。

  我們以後會再說到梅斯萊希埃里。

  小帆船送給了吉里雅特。

  這次冒險活動並沒有改變他的機靈鬼的外號。

  有幾個人公開說他的獲勝絲毫不值得驚奇,因為吉里雅特在船裡藏了一根野歐楂樹枝【註:認為漁船上放野歐楂樹枝會帶來好運。】。不過此事無法找到證明。

  從那一天起,吉里雅特沒有別的船,就只有這隻小帆船了。

  他駕駛這隻沉重的船出海捕魚。他將它停泊在他的非常好的小小的下錨的地方,那是在他的路頭小屋的牆下面,歸他一人享用。傍晚,他將魚網背在身後,穿過他的園子,跨過乾砌石護牆,從一塊岩礁跳到另一塊岩礁,最後跳到小帆船上,然後向大海駛去。

  他捕到了許多魚,不過別人都肯定地說他的船上一直掛著一根歐楂樹枝。歐楂樹在當地叫做「梅利埃」。沒有人看見過這根樹枝,但是大家都相信有這樣的事。

  他捕的魚太多,他卻從不賣錢,都送出去。

  窮人收了他的魚,然而他們還是恨他,原因就是那根歐楂樹枝。這樣做是不允許的,不應該戲弄大海。

  他是漁夫,可是他又不僅僅是漁夫。或者是出於本能,或者是為了消遣,他學會了三、四樣手藝。他是細木工匠,鐵匠,車匠,撚縫匠,甚至還懂得一點兒機械。修理車輪誰也比不過他。他照他自己的設計製造他所有的捕魚工具。在路頭小屋的一個角落裡他有一個小鍛鐵爐和一個鐵砧。那隻小帆船原來只有一隻錨,他獨自一人又造出了另一隻錨。這隻錨造得好極了;錨環有符合要求的效用。吉里雅特沒有人教過他,卻找到了錨杆應該有的準確的尺寸,好防止錨翻身。

  他耐心地把小船外殼板上的鐵釘換成了木釘,這樣釘眼裡便不會生鏽了。

  這樣,他就大大地增加了小帆船在海上航行的優點。他有時駕著它去某一個荒僻的小島,像索塞島或者卡斯凱島,一去就一兩個月。大家說:「瞧,吉里雅特不在這兒了。」沒有一個人會因此感到遺憾。

  ※※※

  七 見到鬼的人住在鬧鬼的屋子裡

  吉里雅特是一個愛幻想的人,因此他無所畏懼,同時又膽怯害羞。他對什麼都有他自己的看法。

  也許在吉里雅特的身上,既有幻覺的成分,又有幻象的成分。幻覺經常在一個像馬丁【註:馬丁.德.加拉德隆,農民,因他常有幻覺而出名。】那樣的莊稼人身上出沒,完全跟在一個像亨利四世【註:法國波旁王朝的第一代國王。據說他曾在楓丹白露森林裡見到過傳說中的王室犬獵隊隊長。】那樣的國王身上一樣。未知的事物往往給人的精神帶來意外。黑暗中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讓人倏地看到了看不見的東西,接著裂縫又合攏了。這些幻影有時候能改變人的面貌。它們使一個牽駱駝的人變成了穆罕默德【註:伊斯蘭教創始人。早年放牧,曾隨隊商到過敘利亞等地,所以文中稱為「牽駱駝的人」。】,使一個牧羊女變成了貞德【註:百年戰爭時期法國女民族英雄,出身於法國東北部東列米村。】。孤獨能產生一定數量的崇高的迷惑,這像是燃燒的荊棘叢冒起的煙。結果是思想的一陣神祕的顫動使得學者成為預言家,使得詩人成為先知。結果是出現了何烈山【註:即西奈山,是埃及西奈半島中南部山峰。上帝在此向摩西顯靈,並賜給他十誡。】,汲淪谷【註:《聖經》中說在耶路撤冷東垣下,往東即橄欖山。】,奧姆博斯【註:埃及尼羅河旁古城,有一神廟建在懸岩上。】,被嚼碎的卡斯塔利亞泉【註:在巴那斯山,希臘神話中為阿波羅和繆斯請神居住處,被認為是詩歌靈感的來源。】的榮譽的陶醉,比西翁月【註:特爾斐人使用的曆法中的一年的第一個月。特爾斐是古希臘城市。】的啟示。結果是有了多多納的珀利阿斯【註:多多納有希臘主神宙斯的神殿,位於希臘的伊庇魯斯。珀利阿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約爾科斯國王,曾指派侄子伊阿宋去取金羊毛。】,得爾福的斐摩諾厄,利伐迪亞【註:希臘一城市。】的特洛福尼俄斯【註: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建築師。】,迦巴魯河邊的以西結【註:公元前六世紀初,古代以色列先知和祭司。】,在臺巴依德【註:古埃及的一部分,也叫上埃及。】的哲羅姆【註:古代基督教聖經學家。】。幻覺的境界常常壓得使人難以忍受,驚得發呆。神聖的糊塗是有的。托缽僧【註:伊斯蘭教或印度教的苦行僧。】的幻象是他背的重擔,好像甲狀腺腫是呆小病【註:小兒時期因甲狀腺功能減退引起的疾病。】患者的重擔一樣。路德【註:馬丁.路德,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發起者。】在維滕貝格【註:德國城市。】的頂樓對魔鬼說話,帕斯卡【註:法國科學家,思想家,散文作家,篤信宗教。】用他的書房裡的屏風遮住了地獄,黑人巫師和白臉神波敘姆交談,這些都是相同的現象,按照它通過的大腦的大小和能力,表現得不一樣罷了。路德和帕斯卡爾是──而且永遠是──偉大的人物,黑人巫師則是傻瓜。

  吉里雅特沒有那樣高超,也沒有那樣低微。他是一個愛沉思的人。僅僅是這樣。

  他對大自然的看法有點古怪。

  他好多次會在十分清澈的海水裡發現一些出乎意外的、相當大的動物,是外形多樣的水母類,牠們在水面上,好像柔軟的水晶,給丟進水裡,因為同海水一樣透明,一樣顏色,立刻混在一起,最後看不見了,因此他得出結論,既然在海水裡生活著透明的生物,那麼,其它的同樣透明的生物也完全可能生活在空中。鳥不是空中的居住者,牠們是兩棲的動物。吉里雅特不相信空中是一片荒涼。他說:既然海裡充滿了有生命的東西,為什麼大氣裡會沒有呢?像空氣那樣沒有顏色的生物,在光線下面會消失掉,會逃過我們的目光。誰能向我們證明牠們不存在呢?類比法指出,空氣應當有它的魚,就像大海有它的魚一樣。這些空氣中的魚是透明的。有預見的造物主給牠們的恩惠和給我們的一樣。讓光線穿過牠們的外形,沒有出現影子,也沒有顯出輪廓,牠們自然不為我們所知,我們也完全不能抓住牠們。吉里雅特想像,如果將大地上的大氣抽乾,如果在空中可以捕魚,好像在池塘裡捕魚一樣,那將會發現許多使人驚奇的生物。他又進一步地幻想,許多事情都能得到了解釋。

  幻想,是處於模糊不清的狀態的思想,和睡眠很接近,它留意和睡眠分開,好像留意它的分界線一樣。空中存在透明的生物,這是了解未知的事物的開始,以後可能出現的範圍會很寬廣,會有其他的生物,其他的現象。沒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而是無限的自然界的神祕的延續。懶懶散散,卻又辛辛苦苦,這便是吉里雅特的生活,他在這樣的生活當中成了一個古怪的觀察家。他甚至觀察睡眠。睡眠是和可能做到的事──我們也稱之為不像真實的事──相聯繫的。夜間的世界是一個世界。黑夜,作為黑夜,是一個宇宙。人的肉體組織上壓著十五法里高的大氣柱,到晚上,它累了,它疲倦得倒了下去,它睡了,它休息了。肉體的眼睛閉上,這時候,在這個並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遲鈍的頭腦裡,卻有另外一些眼睛張了開來。未知的事物出現了。不為人所知的世界的昏暗的東西變得和人相似起來,或許是有真正的來往,或許是深淵的遙遠的底部在幻覺中變近了。空間中的那些看不清楚的生物彷彿望著我們,好像對我們這些陸地上的生物有一種好奇心。一個幽靈似的創造物在我們身邊上升降下,在暮色中和我們並肩行走。在我們像鬼魂似的注視前面,和我們不同的一個生命,由我們自己和別的東西組成的一個生命,它聚合後又分散了。睡著的人,不是完全能看得見,也不是完全沒有知覺,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些古怪的動物,那些奇特的植物,那些可怕的或者微笑的青灰色的鬼怪,那些惡鬼,那些面具,那些臉,那些七頭蛇【註:生有七頭,斬去後仍會生出,為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海克力斯所殺。】,那些混亂的形象,那種沒有月亮卻會出現的月光,那些隱隱約約的在腐爛的怪物,那些增加又減少的混濁的濃霧,那些在黑暗中浮動的形體。所有的被我們叫做夢的神祕的東西,只不過和看不見的真實很接近罷了。夢是黑夜的水族館。

  吉里雅特就是這樣遐想的。

  ※※※

  八 基德─霍姆─米爾椅子

  如果今天要在霍梅小海灣裡尋找吉里雅特的房子,他的園子,以及他藏小帆船的小灣,那將是白費力氣。路頭小屋已經不存在了。房子所在的小半島在毀掉懸崖的人的鶴嘴鋤下面倒塌了,一大車一大車的,給裝到賣岩石的販子和做花崗石買賣的商人的船上。小半島變成了京城【註:指倫敦。】裡的碼頭、教堂和宮殿。整個礁石的頂很久以前就送到倫敦去了。

  這些在海裡延伸得長長的岩礁,加上它們間的裂縫和它們的鋸齒,成了真正的小山脈。一眼望過去,彷彿覺得自己是一個巨人在望著科迪勒拉山系【註:在美洲西部,北起阿拉斯加,南至火地島。】一樣。本地的方言把它們叫做「邦格」。這些「邦格」形狀各個都不相同。有一些好像脊柱,每個岩礁是一個椎骨;另外有一些好像魚骨,還有一些好像是在喝水的鱷魚。

  在路頭小屋的「邦格」的盡頭,有一塊巨大的岩石,霍梅的漁夫都叫它「獸角」。這塊岩石和金字塔一樣,雖然低了一些,可是很像澤西島上的小尖塔。潮水高的時候,海水將它和「邦格」隔開,「獸角」給孤立起來。潮水低的時候,能從可以通行的岩石造成的地峽走到那兒。這塊岩石奇特之處是在面對海的一邊有一把天然的椅子,那是受海浪衝擊凹陷下去的,又給雨水淋得很光滑。這把椅子是一個陰險的傢伙。景色美麗,會使人不知不覺地受到吸引上那兒去,並且站住不走了,因為正像格恩西島的人說的那樣,「為了愛看風景」,有什麼東西把你拉住不放了。在廣闊的視野裡,處處有一種迷人的力量。這把椅子出現在你面前,它在岩礁頂的正面形成一個好像壁龕樣的形狀,爬上這個壁龕很容易,在岩石上鑿成椅子的海水在下面很合適地安排好一層層的由平坦的石頭構成的梯子。深淵有許多殷勤的表現,不要相信它的禮貌。這把椅子引誘著來人,他們爬上去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覺得非常適意,因為由浪花磨損成圓形的花崗岩是座位,兩個彷彿特意凹下去的地方是左右扶手,岩石的整個垂直的高壁是椅背,人們向頭頂上望去,讚歎不已,沒有考慮到要想一想那是不可能攀登上去的。坐在這把椅子上是最容易使人沉溺於忘我的境界裡了,在那兒能望得見浩瀚的大海,看到遠處來往的船隻,可以直盯住一面船帆,看它消失在卡斯凱島後面成球形的海面底下。人們驚歎,眺望,高興,人們感受到微風和海浪的撫摸。在開雲【註:法屬蓋亞那首府。】,有一種蝙蝠,牠能自覺地行動,牠輕輕地、陰險地拍打翅膀,會使人在陰影裡入睡。風就是這種看不見的蝙蝠,當它不是肆虐者的時候,它便是催眠者。人們凝視大海,聽著風聲,心醉神迷,覺得昏昏沉沉。兩眼裡充滿過度的美景和過多的亮光,這種快感會使眼睛閉上。人們突然醒過來,已經太遲了。潮水漸漸上漲了。海水包圍了岩石。

  他們完蛋了。

  上漲的海水是非常可怕的封鎖。

  潮水一開始是極其緩慢地上漲的,接著洶湧起來了。漲到岩石那裡,它怒氣沖沖,浪花迸濺。在岩礁之間游渡總是不能成功的。游泳本領最好的人也淹死在路頭小屋的獸角那兒。

  在某些地方,某些時候,對著大海看,會有送命的危險,就好像有時候對著一個女人看那樣。

  格恩西島上遠古時代的居民以前把岩石上海浪衝擊成的這個壁龕叫做「基德─霍姆─米爾椅子」或者「基多米爾」,據說是凱爾特人【註:是歐洲大陸上阿爾卑斯山以北最早興起的史前民族。】文字,可是懂得凱爾特語言的人不了解它的意思,而懂得法語的人了解,是「誰睡著就會死」。鄉下人把它譯成了這樣。

  大家可以在「誰睡著就會死」這個譯法和我相信是一八一九年阿泰納斯先生在他的《阿爾莫利卡》【註:法國西北部一地區的古稱,曾有許多凱爾特人移民。】一書中的譯法之間自由地選擇一個。根據這位可尊敬的凱爾特語學者的解釋,「基德─霍姆─米爾」的意思是「鳥群歇息處」。

  在奧里尼也有這樣一種類型的椅子,被叫做「修道士的椅子」,海浪把它製作得十分精美,岩石上的一個凸起的地方配合得那樣恰當,可以說是大海殷勤地在你的腳下放好一個擱腳凳。

  在滿潮的時候,海水上漲,就看不見基德─霍姆─米爾椅子了。海水把它整個淹沒了。

  基德─霍姆─米爾椅子靠近路頭小屋。吉里雅特很熟悉那兒,並且常去坐坐。他經常去那兒。在那兒沉思嗎?不是。我們剛剛說過,他是在遐想。他一向不會被潮水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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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維克多·雨果
类型: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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