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或火災的紅光
吉里雅特從來沒有對黛呂舍特說過話。他遠遠地望見過她,所以認得她,就像我們認得早晨的星星一樣。
黛呂舍特在聖彼得港去瓦爾的大路上遇到吉里雅特,在雪地上寫了他的名字,使他大吃一驚,當時她十六歲。就在那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梅斯萊希埃里對她說:「別再孩子氣了。你已經是大姑娘啦。」
吉里雅特,這個女孩寫的這個名字,墜落到一個不知道多麼深的深淵裡。
對吉里雅特來說,女人是什麼呢?他自己也不能說明白。當他遇到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叫她害怕,他呢,也害怕她。他不和任何一個女人說話,除非迫不得已。他從來沒有做過哪個鄉村女子的「情郎」。每當他獨自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女人向他走來,他就跨過園子的籬笆,或者躲到荊棘叢裡,然後溜掉。他甚至見了老太婆也避開。他以前只看見過一位巴黎女人。在那個遙遠的時代,一位巴黎女人路過,在格恩西島是件罕見的事。吉里雅特聽見這位巴黎女人用這樣的詞語訴說她的不幸:「我感到十分煩惱,我的帽子上剛剛淋到好幾滴雨。它是杏黃色的,這是一種不能碰到水的顏色。」以後,他在一本書的書頁中看見一張從前的時裝婦女插畫,畫上是一個在昂坦路【註:巴黎一路名。】上的穿著盛裝的貴婦人。他把這張畫貼在牆壁上,為了紀念那位偶爾出現的女人。夏天的晚上,他藏在霍梅樂園小灣的岩石後面,看鄉村女人只穿著襯衫在海水裡洗澡。有一天,他透過籬笆,看見托爾特瓦的女巫在繫她的鬆緊襪帶。他多半還是個童男。
那個聖誕節早上,他遇到了黛呂舍特,她笑著在雪地上寫他的名字,後來他回到家裡,竟不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門。夜晚來臨,他無法入睡。他想到成千上萬件事情。在自己的園子裡種黑皮蘿蔔會是件好事;博覽會很不錯;他沒有看見薩克的船駛過,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他看見了白景天【註: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帶紅。】開花,這是在這個季節裡少見的。他從來沒有確切地知道過死去的那個年老的婦人是誰,他心想她肯定是他的母親。他懷著無限的柔情思念她。他想到放在皮箱裡的女人的嫁妝。他想到可尊敬的雅克曼.埃羅德牧師有一天或許會被任命為主教的代理人,聖彼得港的教長,這樣,聖桑普森的教區長的職位就要空缺了。他想到聖誕節的第二天,就是有月亮的第二十七天,因此在三點二十一分,海滿潮,七點十五分,半退潮,九點三十三分乾潮,十二點三十九分半漲潮。他詳詳細細地記起了那個賣給他風笛的蘇格蘭高地人【註:指蘇格蘭北部和西部的山嶽地帶。】穿的服裝:
他的飾有大薊的無邊軟帽,他的雙刃闊刀,他的正方形短下襬的緊身上衣,他的襯裙,一種褶襇短裙,上面裝飾有毛皮袋和獸角做的鼻煙盒,他的用蘇格蘭石頭做成的飾針,他的兩條不同樣的腰帶,他的劍,他的短劍,一種匕首,蘇格蘭高地人用的小佩劍,黑劍身,黑劍把手上鑲有兩粒煙晶寶石,這個士兵的裸露的膝蓋,他的長襪,他的有方格的護腿套和他的帶扣子的鞋子。這身服飾已經成了鬼魂,糾纏著他,使他發燒,迷迷糊糊。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首先想的便是黛呂舍特。
第二天夜裡他睡著了,可是他整夜夢見那個蘇格蘭士兵。他在沉睡中心裡想到,在聖誕節以後,一級審判大會在一月二十一日就要舉行了。他也夢到年老的教區長雅克曼.埃羅德。在醒來的時候,他想到了黛呂舍特。他對她有一股強烈的怨氣。他懊惱自己不再是孩子,否則他可以用石頭去砸她的窗玻璃。
接著他又想,如果他還是孩子,他就有母親和他在一起,於是他哭了起來。
他想出了一個計劃,去索塞島或者曼基埃島住三個月。可是他沒有離開。
他不再踏上從聖彼得港去瓦爾的大路了。
他總在想,他的名字吉里雅特一直留在那兒的地上,所有路過的人都會看這幾個字。
※※※
二 逐步進入未知的境界
相反,他每天都去看看布拉韋。他並不是特意這樣做的,但是他總是往這邊走。他覺得他走的路總要經過那條沿著黛呂舍特的園子的牆的小徑。
一天早晨,他正走過這條小徑的時候,一個從布拉韋走出來的菜市上賣菜的女人對另一個賣菜的女人說:「萊希埃里小姐喜歡海甘藍【註:十字花科多年生植物,形似甘藍,其嫩葉可食。】。」他在他的路頭小屋的園子裡挖了一條溝,種海甘藍。海甘藍是一種甘藍,它有蘆筍的味道。
布拉韋的園子的牆很低,可以一步跨過去。他覺得跨牆的念頭很可怕。可是他在路過的時候,和所有人一樣,並沒有被禁止聽牆裡面園子裡或者房間裡說話的人的聲音。他不是有意想聽的,不過他卻聽到了裡面的說話聲。有一次,他聽見杜絲和格拉絲兩個女僕爭吵。那是房屋裡的嘈雜聲。這樣的吵架的聲音在他的耳朵裡好像音樂一樣動聽。
又有一次,他聽出一個不像是其他人的嗓音,他覺得好像應該是黛呂舍特的聲音。他趕緊逃走。
這個聲音說的一句話永遠刻在他的頭腦裡。他時時刻刻都在對自己重複說這句話。這句話是:「您願意把掃帚拿給我嗎?」
他漸漸地變得大膽起來。他敢站住不走了。有那麼一回,黛呂舍特在彈鋼琴,唱歌,雖然窗子開著,但是從外面看是不能看到她的。
她唱的是她喜愛的《漂亮的敦提》。他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但是他壯著膽子一直聽下去。
春天來了。有一天,吉里雅特看到了一個幻象,天分開了。吉里雅特看見黛呂舍特在給萵苣澆水。
不久以後,他不僅僅是站在那兒了。他觀察她的生活習慣,他注意她的活動時間,他等候著想見到她。
他非常小心,不讓別人看到。
漸漸地,花叢開滿玫瑰花了,飛舞著無數蝴蝶,就在這樣的時候,他接連好幾個小時躲在那道牆外面,不被任何人看見,屏住氣,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他漸漸養成了看黛呂舍特在園子裡走來走去的習慣。人們對毒藥也會習慣的。
他從藏身的地方,常常聽見黛呂舍特和梅斯萊希埃里在枝葉濃密的綠樹棚下談話,那兒有一條長凳。他們說的話清清楚楚地送到他的耳旁。他走的路有多遠啊!現在他居然偷看和竊聽了。天哪!人的心是一個老練的密探。
在園子裡還有一條長凳,在小路旁邊,離他很近,能看得見。黛呂舍特有時會上那兒坐坐。
他從黛呂舍特摘下來聞的花,猜到她愛好哪些花香。她最喜歡旋花屬植物的花香,其次是石竹,再其次是忍冬,再其次是茉莉。玫瑰排到第五位。她對百合花只是看看,但是不聞它們。
根據她選擇的花香,吉里雅特在自己的頭腦裡構成了她的完整的形象。他把每種香味和一種美德聯繫起來。
他一想到要和黛呂舍特講話,就毛骨悚然。
有一個買賣破爛的老太婆,她做流動的生意,所以有時候會走過這條沿著布拉韋園子的圍牆的小路。她終於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吉里雅特總是牢牢守在這道牆前,並且對這個僻靜的地方一片痴情。她是不是從待在這道牆外面的男人聯想到在牆裡面可能有一個女人?她有沒有發覺這條看不清楚的、模模糊糊的線?她在行乞的老年是不是依舊保持年輕人的心情,回想起往昔美好的時光?她在她的冬天和黑夜,是不是還知道什麼是黎明?我們對這些都不清楚,但是,似乎有一天,她走過「正在守候」的吉里雅特身旁,她露出了她還可能有的熱情的微笑,在她的牙齒縫中低聲說道:「燒起來了。」
吉里雅特聽見這句話,覺得有點震驚。他心裡帶著一個問號喃喃自語道:「燒起來了?這個老婦人想說什麼呢?」他整天無意識地重複說那句話,可是他不懂它的意思。
一天傍晚,他站在路頭小屋的窗口,有五、六個安克列斯的姑娘為了聚在一起嬉戲,到霍梅小灣來洗澡。她們在海水裡相互戲弄,十分天真無邪,離他就一百步遠。他狠狠地關上窗子。他發覺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叫他感到厭惡。
※※※
三 《漂亮的敦提》歌曲在山丘得到回聲
在布拉韋園子的圍牆外面,有一個給冬青和常春藤蓋住的牆角,那兒還長滿了蕁麻,又有一些喬木狀的野錦葵和一些從花崗石縫裡長出來的大毒魚草【註:一種毛蕊花。】,就是在這個隱蔽的角落裡,他度過了幾乎整個夏天。他待在這個地方,陷入很難形容的沉思中。蜥蜴對他已經熟悉了,牠們爬在同樣的石頭上,對著太陽取暖。夏日明亮柔和。吉里雅特的頭頂的上空,白雲飄來飄去。他坐在草地上。四處都充滿了鳥鳴。他雙手抱住前額,在想:「可是她為什麼把我的名字寫在雪地上呢?」海風遠遠地陣陣吹來。有時,從遠處的沃都採石場裡突然響起很響的礦工的號聲,那是警告過路的人快點躲開,一個炮眼就要爆炸了。這兒看不到聖桑普森的港口,可是從樹梢上面能看見那些船的桅杆頂。海鷗一隻隻四散飛翔。吉里雅特聽他母親說過,女人可能愛上男人,而且這種事有時會發生的。他回答自己:「好,我明白了。黛呂舍特愛上我了。」他深深地感到悲哀。他心裡想:可是她也一樣,她也想念著我;這是理應如此。他想到黛呂舍特很富有,而他呢,他是個窮人。他想,汽船真是一種可惡的發明。他從來不能記得現在是這個月的第幾日。他茫然地望著那些黃尾短翅的大熊蜂,牠們嗡嗡叫著,鑽進牆洞裡去。
一天晚上,黛呂舍特回房要睡覺了。她走近窗口想關窗子。夜很黑。突然黛呂舍特側耳仔細地聽起來。在黑暗的深處傳來了樂聲。也許在山丘的斜坡上,或者是在瓦爾城堡的塔樓的腳下,或者可能還要更遠一點,有人在用一種樂器奏一首曲子。黛呂舍特聽出來是她心愛的歌曲《漂亮的敦提》,是用風笛奏的。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從這個時候開始,這個樂聲在同樣的時刻不時地重新響起,特別是在黑漆漆的夜裡。
黛呂舍特很不喜歡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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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風笛聲
叔叔和監護人,老老實實,不愛做聲,小夜曲吵得他們整夜不得安生。(一個未發表的喜劇中的詩句)
四年過去了。
黛呂舍特快到二十一歲了,始終沒有結婚。
有人在什麼地方寫過:「一種固執的想法,是一把螺旋鑽。每年鑽下去一圈。如果第一年想把它拔出來,那就像拉我們的頭髮;第二年,就像劃破我們的皮;第三年,像敲碎我們的骨頭;第四年,像挖我們的腦漿了。」
吉里雅特現在就處在這第四個年頭。
他還沒有和黛呂舍特說過一句話。他總是夢見自己在這個可愛的姑娘身邊。不過如此而已。
有那麼一次,他偶然到聖桑普森去,在那兒看見黛呂舍特和梅斯萊希埃里站在布拉韋的門外談話,那扇門對著港口的堤開著。吉里雅特鼓足勇氣走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他完全確信,當他走過他們身旁的時候,她露出了微笑。這並不是一點不可能的。
黛呂舍特總是不時地聽到風笛聲。
梅斯萊希埃里也聽見了這個風笛的樂聲。他最後覺察到這個持久不息的樂聲竟從黛呂舍特的窗子下面發出來了。樂聲柔和,情況嚴重起來。夜間活動的情郎是不合他的口味的。他想在適當的日子,如果她願意、他也願意,把黛呂舍特嫁出去,簡簡單單,沒有浪漫色彩,也沒有樂曲抒情。他不耐煩了,開始偷偷監視,他相信自己已經隱約地看到了吉里雅特。他用指甲捋自己的絡腮鬍子,這是他發怒的跡象。他咕噥說:「那個蠢貨,他吹這個幹什麼?他愛黛呂舍特,這是明擺著的事。你在白費時間。誰想要黛呂舍特,應該來找我,不要吹什麼笛子。」
很久以來就預料到的重大事件實現了。可尊敬的雅克曼.埃羅德被宣布擔任溫徹斯特【註:英國英格蘭漢普郡一城市。】的教區主教的代理人,島上的教長和聖彼得港的教區長,他在他的繼任人就職以後,就立刻離開聖桑普森去聖彼得港。
新的教區長不會來遲的。這個教士是原籍諾曼第的一個貴族子弟,叫若埃.埃比尼澤.考德雷,用英語說,叫考德賴。關於這個未來的教區長的詳細情況,有善意的議論,也有惡意的議論,說法完全相反。人們說他年輕,貧窮,但是他精通教理,因此雖然年輕卻顯得老成持重;他人是貧窮,不過充滿了希望。在為繼承和財富所創造的專用語言中,「死亡」就叫做「希望」。他是年老富有的聖阿薩弗【註:英國威爾斯地區北部一小城市。】的教長的侄子。這位教長如果去世,他將成為富翁。埃比尼澤.考德雷先生有一些高貴的親戚。他幾乎應當有權利具有可尊敬的貴族身分。至於他的教理,大家的評價不同。他是聖公會教徒,可是,依照蒂洛森【註:英國高級教士,一六九一年起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反對無神論、清教主義和天主教教義。】主教慣用的說法,是十足「不信教的人」,也就是說是十分嚴格的人。他拋棄法利賽人【註:公元前二世紀至公元二世紀猶太教上層人物中的一派。】的教義。他寧願喜歡牧師的住宅,而不喜歡主教的職位。他夢見最早的基督教會,在那兒,亞當有權挑選夏娃,希拉波利斯【註:小亞細亞中西部古國弗里吉亞的古城。】的主教弗魯孟提烏斯【註:原版本注中說歷任希拉波利斯的主教名單上無此人。】搶走一個姑娘做他的妻子,同時對她的父母說:「她願意這樣,我願意這樣。您不再是她的父親,您不再是她的母親。我是希拉波利斯的天使,這個女人是我的妻子。父親,是天主。」如果應該相信人們所說的話,埃比尼澤.考德雷先生認為「要孝敬父母」的經文遠遠不如另一句他認為更有意義的經文:「女人是男人的肉。女人將離開她的父母,去跟隨她的丈夫。」【註:原經文中無此段。】此外,這種限制父權、嚴謹地支持各種夫妻關係組成的方式的傾向,適合所有的新教教義,特別在英國,尤其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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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正當的成就總遭憎恨
以下是這個時期梅斯萊希埃里獲得的成就。「杜蘭德號」實現了原來對它的希望。梅斯萊希埃里還清了他欠的債,彌補了他的損失,還清了不來梅的債務,支付了聖馬洛的到期應付款。他償還了抵押他的布拉韋住宅的借款。他向當地付清了這所住宅的全部小額的租金。他成了一項能帶來極大的收益的財富──「杜蘭德號」的所有人。這隻船的純收入現在是一千英鎊,還在不斷增加。確切地說,「杜蘭德號」是他的全部財產。它也是本地的財產。運輸牛是這隻船最好的收入。為了改善裝載條件,讓牲口進出方便,不得不除掉了吊艇柱和兩隻小艇。這樣做也許是不謹慎的辦法。「杜蘭德號」只剩下一隻小艇,是救生艇。這隻救生艇確實是一隻了不起的好船。
從發生朗泰納偷錢的事到現在,十年過去了。
「杜蘭德號」的這種興旺發達的情況有一個弱點,那便是得不到大家的信任,別人都認為這只是一種機遇。梅斯萊希埃里的好運僅僅被人看做是例外。他被認為幹了一件幸運的傻事。有人在懷特島【註:在英格蘭南部。】的考斯仿效他,可是沒有成功。這次嘗試使股東們都破了產。萊希埃里說:「因為機器造得不好。」然而別人都搖頭,不同意這個說法。新生的事物總會遭到反對,所有的人都討厭它們。最小的失誤就能使它們受到損害。諾曼第群島的一個商界巨頭,巴黎的銀行家若日,別人請教他關於做汽船的投機生意的看法,據說他轉過身去回答道:「這是您向我建議的一種兌換。把錢換成煙。」相反,帆船只要願意,就找得到股金。資金固執地喜愛帆,而不喜愛鍋爐。在格恩西島,「杜蘭德號」是一個事實,不過蒸汽還沒有成為一種原則。面對著進步,否定的力量就是這樣頑強。人們談到萊希埃里,說:「是很好,可是他不會再重複做一次。」他的例子不僅不能鼓舞人,而且叫人害怕。沒有人膽敢冒險再造一條「杜蘭德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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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遭難的人幸好遇到單桅帆船
春分在拉芒什海峽來得早。狹窄的海面妨礙了風吹過,激怒了風勢。從二月起,開始刮起西風。波濤在四面八方受到震動。航行變得不太平了。岸上的人總是望著信號桅,人們擔心海上的船隻可能遇難。大海顯得像是一個陷阱。一隻看不見的號角吹響了,在宣告發生了一場無以名之的戰爭。猛烈的大聲喘息震撼了天際。可怕的風吹起來了。黑暗在呼嘯,在怒號。在雲層的深處,暴風雨的黑臉鼓起了面頰。
風是一種危險,霧是另一種危險。
霧在任何時候都使航海的人害怕。在有些霧裡,掛著肉眼看不見的稜柱體的冰,馬略特【註:法國物理學家和植物生理學家。】認為那是暈【註:日光或月光通過雲層中的冰晶時經折射而形成的光圈。】、幻日和幻月造成的。
暴風雨時的霧由不同成分組成。各種比重不一樣的氣體和水蒸汽混合在一起,有次序地重疊著,因此霧給分成好幾層,成了真正的組合體。最下面一層是碘,碘上面是硫,硫上面是溴,溴上面是磷。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一切,再加上電和磁的壓力,就可以解釋一些奇異現象,如像哥倫布和麥哲倫【註:葡萄牙著名航海家。】看見的聖愛爾摩火【註:暴風雨中桅頂、塔尖等上出現的電擊發光。聖愛爾摩,義大利主教,水手的守護神。】,塞內加【註:古羅馬哲學家,政治家,劇作家。】說起過的跟隨船隻飛的星星,普盧塔克【註:古希臘傳記作家,散文家。】說起過的卡斯托耳和波魯克斯【註: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的雙生子,天文學中稱北河二和北河三。】兩種火焰,凱撒相信看見過的羅馬軍團的標槍發出的火光,弗留利【註:義大利東北部一區。】的杜伊諾城堡的矛給衛兵的長槍碰一碰迸發的火星,也許甚至還有古代人稱之為「薩圖爾努斯的陸地閃電」的地上的閃光。在赤道,一層持久不散、無邊無際的霧彷彿捆住了地球一樣,這是雲環。雲環的作用是使熱帶地區降溫,就好像墨西哥灣暖流使地極變暖一樣。在雲環下面,霧有致命的危險。這兒是副熱帶無風帶【註:又譯馬緯度無風帶,約南北緯三十度至三十五度一帶。】,前幾個世紀的航海的人在這兒把一匹匹馬丟進海裡,為的是在暴風雨的時候可以減輕重量,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可以節省儲存的淡水。哥倫布說過:「低雲就是死亡。」伊特魯里亞人【註;義大利中西部古國。】喜歡氣象學,如同迦勒底人喜歡天文學一樣,他們有兩個大祭司,一個是雷空中大學祭司,一個是烏雲大祭司。掌電師觀察閃電,掌雨師觀察雲霧。塔爾奎尼亞【註:義大利拉齊奧大區城鎮和主教區。】的占卜祭司學校經常有提爾人【註:古時腓尼基一奴隸制城邦。】、腓尼基人【註:地中海東岸的古國,約當今黎巴嫩和敘利亞的沿海一帶。】、佩拉斯吉人【註:史前居住在希臘、小亞細亞和愛琴海諸島嶼的一個民族。】和所有在古代的內海最早航行的人來求教。從那個時候開始,暴風雨形成的方式被人模糊地看到了。它和霧形成的方式有密切的聯繫,確切地說,是相同的現象。在海洋上有三個霧區,一個是赤道霧區,另外兩個是南極的和北極的霧區。水手們把它們都叫一個名字:「赤道無風帶」。
在任何海域,特別是在拉芒什海峽,春分或秋分時的霧是很危險的。它們會使海上立刻變成黑夜。霧的一個禍害是即使它不是很濃密的時候,也使人無法從海水顏色的變化辨認出海底的變化,因此產生了非常可怕的後果,因為根本看不到什麼就靠近岩礁和淺灘了。你還沒有得到任何警告,就到了暗礁旁邊。霧常常逼得航行的船毫無辦法,只好停下或者拋錨。霧造成的海難和風造成的一樣多。
然而,在緊接著大霧天的猛烈的暴風以後,從英國來的作為郵船的單桅帆船「克什米爾號」平安地抵達了。它迎著海上初露的晨光,駛進聖彼得港,也正在這時候,朝著太陽科爾內城堡開了炮。天空晴朗。大家等待單桅帆船「克什米爾號」到來,因為它會帶來聖桑普森的新教區長。單桅帆船到達不久,一個消息就立刻傳遍了全城:昨天夜裡在海上遇到一隻載著遇難的船員的小船靠近它身旁求救。
※※※
七 閒逛的人幸好被捕魚人看見
那天夜裡,吉里雅特在風力減弱的時候,出海捕魚,不過沒有把他的小帆船駛得離岸太遠。
下午兩點鐘光景,陽光燦爛,潮水上漲,他駕船回來。他經過「獸角」,想駛進路頭小屋的小海灣,這時他彷彿看到在基德─霍姆─米爾椅子的投影裡,有一個不像是岩石的影子的影子。他讓小帆船順著這個方向走。他看清楚了有一個人坐在基德─霍姆─米爾椅子上。海水已經漲得很高,岩石被海浪圍住,要回去不再可能了。吉里雅特對那個人做了許多引他注意的手勢,可是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吉里雅特將船靠近一看,原來那個人睡著了。
這個人穿了一身黑袍。吉里雅特心想:「他好像是一個教士。」他將船駛得更近一些,看到一張年輕人的臉。
這張臉他不認識。
幸好那岩石是陡峭地直立的,那兒有許多地方海水很深。吉里雅特將船轉到一旁,讓它沿著岩壁移。潮水將小船托起來,吉里雅特高高站在小帆船的邊上,就能夠摸到那個人的腳。他在船殼板上站直,舉起雙手,如果他這時候落到水裡,很難說他能再浮到水面上來。海浪翻滾,在小帆船和岩礁之間肯定會粉身碎骨。
他拉住那個睡著的人的腳。
「喂,您在這兒幹嘛?」
那個人醒過來了。
「我在觀看。」他說。
他完全清醒了,又說:「我才到本地。我上這兒來散步。昨天夜裡我是在海上過的,我發現景色太美了,我很累,我睡著了。」
「再過十分鐘,您就會淹死了。」吉里雅特說。
「啊!」
「跳到我的船上來。」
吉里雅特用腳撐住船不動,一隻手緊緊抓住岩礁,另一隻手伸給那個穿黑衣服的人,這個人輕快地跳上了他的船。這是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年輕人。
吉里雅特拿起槳,不到兩分鐘,小帆船就駛進了路頭小屋的小海灣裡。
年輕人戴了一頂圓帽子,打著白領帶。他的黑長禮服紐扣一直扣到領帶那兒。他的金黃色頭髮理成冠形,臉像女人,眼睛明淨,神情嚴肅。
這時候船已經靠岸了。吉里雅特把纜繩穿進繫繩的鐵環,然後轉過身來,看到那個年輕人的非常白的一隻手送給他一枚金幣。吉里雅特輕輕地推開這隻手。
沉寂了片刻,那個年輕人開口了。
「您救了我的命。」
「也許是。」吉里雅特回答說。
纜繩繫牢以後,他們上了岸。
年輕人又說:「我感謝您救了我的命,先生。」
「這算不了什麼。」
隨著吉里雅特的回答,又是一陣沉寂。
「您是這個堂區的嗎?」年輕人問。
「不是。」吉里雅特回答說。
「那您是哪個堂區的?」
吉里雅特舉起右手,指著天說道:「是那個堂區。」
年輕人向他行過禮,離開了他。
走了沒有幾步,年輕人又站住了,摸自己的口袋,拿出一本書來,接著回到吉里雅特身邊,把這本書遞給他。「請允許我把它送給您。」吉里雅特接過了書。
這是一本《聖經》。
過了一會兒,吉里雅特臂肘支著護牆,望著那個年輕人走過了去聖桑普森的小路的轉角。
他慢慢地低下頭去,忘記了那個新來的人,也不再知道基德─霍姆─米爾椅子是不是存在。對他來說,一切都沉沒在無底的默想中了。吉里雅特有一個深淵,就是黛呂舍特。一個聲音叫喚他,使他從這個沉思中醒了過來。「喂,吉里雅特!」
他聽出是誰的聲音,抬起了雙眼。
「有什麼事呀,西爾朗多阿?」
果然是西爾朗多阿坐著他的小馬拉的四輪敞篷馬車在離路頭小屋百步遠的大路上走過。他停下來,招呼吉里雅特,不過他好像很忙,急匆匆的樣子。
「出了新聞,吉里雅特。」
「在哪兒?」
「在布拉韋。」
「是什麼新聞?」
「我離您太遠了,說不清楚。」
吉里雅特發抖了。
「是不是黛呂舍特小姐要出嫁了?」
「不是。還差得遠呢。」
「這是什麼意思?」
「您去布拉韋。到了那兒您就知道了。」
西爾朗多阿用鞭子抽了一下他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