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雅克薩得
四十年前,聖馬洛有一條小街,叫庫唐謝街。這條小街後來因為城市美化,現在已經不再存在了。
小街兩邊是兩排互相傾斜的木頭房屋,在它們當中留下給一條小河流過的那麼寬的空隙,人們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開雙腿,跨在小河的兩邊,頭或者胳膊肘就會碰到右邊的和左邊的房子。這些中世紀的諾曼第的舊木板屋外形幾乎和人一樣。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間,沒有很大的距離。房子的縮進的樓層,突出的部分,弓形的披簷,荊棘似的廢鐵,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獨眼的人的一隻眼睛。牆壁是起皺的、患脫皮性皮疹的面頰。它們前額緊靠著前額,好像在密謀一件壞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詞,什麼「砍脖子」,「砍臉蛋」,「砍面孔」【註:皆指可能遭到殺害的場所。】,都和這座建築物有關係。
在庫唐謝街的房子當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說是最聲名狼藉的,叫做雅克薩得。
雅克薩得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臨時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裡,特別是在海岸城市裡,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經常甚至對之束手無策的流浪漢,冒險的海盜,靠詐騙為生的傢伙,整天擺弄坩堝、弄虛作假的所謂化學家,穿著各種各樣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實的落魄漢子,破產的可憐蟲,倒帳的倒楣蛋,在爬房破牆中失手的小偷(因為破門而入的高手總是待在社會上層活動),作惡的男女工人,浪子,蕩婦,毫無顧忌的無賴,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貧如洗的惡棍,沒有受到懲罰的壞蛋,社會上的決鬥的失敗者,曾經大吃大喝目前卻飢餓不堪的窮人,殺過人的罪犯,具有雙重的、可悲的詞義的乞丐,這些就是所有的人。人類的智慧都在那兒,而同時又是獸性的智慧。這兒是靈魂的垃圾堆。他們堆積在一個角落裡,不時地有掃帚來掃一掃,這是大家對警察來搜查的叫法。在聖馬洛,雅克薩得便是這樣的角落。
在這些巢穴裡找不到罪大惡極的犯人,強盜,匪徒,愚昧和貧困的重要產物。如果在那種地方發生了凶殺案,那就是某個粗魯的酒鬼幹的。那兒的偷竊最多也只是扒竊。說他們是社會的嘔吐物,還不如說是社會吐的唾沫。是無業遊民,不是盜匪。可是不應該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別。過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後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網撒在「艾比西埃」【註:巴黎的一家小酒館名。】,警察捉到了拉斯內爾。「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薩得在聖馬洛一樣。
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墮落帶來平等。有時候,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實人也會突然來到這兒。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們的不尋常的經歷。不應該貿貿然就既不重視羅浮宮,也不輕視苦役犯監獄。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譴責一樣,都需要仔細審查。人們會在這當中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裡有天使,肥料堆裡有珍珠。這種可悲而又奇妙的發現並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薩得與其說是一座房子,還不如說是一個院子,如果說是一個院子,更不如說是一口井。在臨街的那一面,沒有樓房。鑿出一扇矮門的高牆是它的正面。拉起門上的插栓,推開門,就到院子裡了。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見一個圓洞,四周都是石頭的邊,和地面一樣平,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鋪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面圍著石井欄。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蓋著房子。靠街的一面什麼也沒有。但是,面對門的一面和右邊、左邊,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臨以後,甘願冒一下風險走進這個院子,那就會聽到混雜的呼吸聲。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夠亮得照得出人們眼前模糊的東西的輪廓,那麼他們就能看到以下的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對著門是一個外形象一種正方形馬蹄鐵的廠棚,走廊是敞開的,全被蟲蛀蝕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給一些距離不等的石柱支撐著。院子當中是井,井的周圍,鋪在地上的草蓆上,豎直的鞋底,鞋跟磨壞的長統靴的底,鞋子洞裡漏出來的腳趾,許多光著的腳後跟,還有男人的腳,女人的腳,孩子的腳,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樣。這些腳全都入睡了。
人們的眼睛越過這些腳,向半明半暗的廠棚裡面望,會清楚地看出各種人體的外形,迷迷糊糊睡著的腦袋,毫無生氣的伸直的身體,衣衫破爛的男人和女人,是糞肥堆上的亂七八糟的一群,是說不清楚怎樣令人厭惡的躺在地上的人體。這個臥室對所有的人開放。一個星期付兩個蘇【註:法國輔幣名】。腳碰到井。暴風雨的夜裡,雨落到這些腳上;冬天的夜裡,雪落到這些身體上。
這些人是什麼人?誰也不認識的人。他們晚上來,早上離開。這些亡靈使得社會等級複雜化了。有些人溜進來過一夜,不付一文錢。大多數人白天沒有吃的。全是罪惡,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惱。在同一張汙泥的床上,都是同樣的疲憊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這些人做的夢結成了友好的鄰居。在這個陰森森的聚會場所,在散發出的腐爛造成的臭氣中,疲勞,虛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沒有一片麵包、沒有一個好念頭地來往行走,緊閉的鉛灰色眼皮,悔恨,貪婪,混雜著垃圾的頭髮,帶著死神目光的臉,也許還有愚昧的嘴的親吻,全攪和在一起翻動著。這些腐爛的人體在這個釀酒桶裡發酵。天數,旅行,昨夜剛到的船隻,出獄,運氣,黑夜,把他們拋在這個睡覺的地方。每天,命運把它背簍裡的東西全都在這兒倒空。願意進來就進來,能夠睡就睡,敢說話就說話。因為這是一個竊竊私語的場所。人們急著混到人群裡去。他們既然無法在黑暗中消失,便盡力想在睡眠中忘掉自己。他們從死神那兒得到他們能夠得到的東西。他們在每晚都會出現的混亂的痛苦中閉上眼睛。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作為不幸的化身,是從社會來的;作為泡沫,是從海浪來的。
不是想要麥稈就有麥稈的。常常不止一個人無遮無蓋地躺在石塊地面上。他們睡下時筋疲力盡,他們爬起時四肢僵硬。那口井沒有欄杆,也沒有蓋子,總是張開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進去,垃圾滲進去,院子裡所有流的水都透進去。打水的桶放在井旁邊,誰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誰厭煩了,就可以往井裡跳。從糞肥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這樣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這口井裡撈起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要在這座房子裡不會遇到危險,必須是個「內行」。局外人是會受到輕視的。
這些人他們彼此間認識嗎?不認識。他們只是嗅得出別人身上的氣味。
一個年輕女人是這個住宿處的女老板,她長得相當漂亮,戴著一頂有飾帶的便帽,有時也用井水洗臉。她有一條木頭假腿。
天剛剛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裡有一隻公雞和幾隻母雞,整個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擱在柱子上的橫梁,橫穿過院子,它就像一個和這院子很相配的絞刑架。常常在夜間下雨以後,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橫梁上晾著一件沾著泥的、潮溼的絲袍,這是那個有一條木頭假腿的女人的。
在廠棚上面,有一層樓,它和廠棚一樣,圍繞著院子,這一層樓上面是一個頂樓。一個腐朽的木梯子穿過廠棚的天花板,通到頂樓。行走蹣跚的女人爬上搖搖晃晃的梯子的時候,就會有很大的響聲。
住一個星期或者一夜的過路客人睡在院子裡,長住的客人住在樓上房間裡。
窗子沒有玻璃,門框沒有門,壁爐沒有爐架。這就是房間,從這一間房間到另一間房間,可以毫不在乎地從原來是門的長方形的洞裡穿過去,或者從原來是隔板的小梁縫隙的三角形的門洞裡穿過去。落下來的灰泥鋪滿了地板。誰都不知道房屋怎麼會這麼久沒有倒。風吹得它搖搖擺擺。上樓的人盡力一步一滑地從梯級損壞的樓梯爬上去。屋子到處透光。冬天的寒冷進入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綿。四處全是蜘蛛,保證了房屋不會很快崩塌。沒有一件家具。兩三張草墊子分別放在角落裡,當中都裂開了,露出來裡面的灰比草還多。這兒一隻罐子,那兒一隻瓦缽,都派來做各種用處。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難聞的氣味。
從窗口能望見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輛清道夫的兩輪車一樣。各種東西在那兒腐爛,在那兒生鏽,在那兒發黴,很難形容它們,而且人還沒有包括在這裡面。碎片從牆上落下,殘屑從人身上落下,它們親密地相處在一起。破爛的衣服灑滿在瓦礫上。
除了住在院子裡的流動的居民外,雅克薩得有三個長住的房客,他們是一個煤炭商,一個做破爛買賣的,一個煉金子的。煤炭商和做破爛買賣的占有了二樓的兩條草墊,煉金子的,那個化學家,住在頂樓上,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把這個頂樓叫做屋頂層。誰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睡在哪個角落裡。煉金子的還是個小小的詩人。他住在瓦片底下的屋頂的房間裡,那兒有一扇狹小的天窗和一個很大的石頭砌成的壁爐,壁爐像是一個深坑,任風在裡面呼嘯。天窗沒有框子,在上面釘了一塊從船上的裂口拿來的鐵皮條。這塊鐵皮條釘上後,光線很少透進來,冷風卻大量地向裡吹。煤炭商不時地交付一袋木炭做房錢,做破爛買賣的每星期交付一石【註:古時的一種穀物容量單位,約合一百五十至三百升。】多的穀粒給雞吃,煉金人卻什麼也不給,他還把房子當燃料燒。他拆下了僅有的一點細木護壁板,又不時地從牆上或者從屋頂上拆下一塊木板條來燒他的煉金鍋。在隔牆上,做破爛買賣的簡陋的床鋪上面,可以看到兩行用粉筆寫的數字,那是做破爛買賣的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寫上去的。一行寫上三,一行寫上五,是說明一石的穀粒是值三個里亞【註:法國古銅幣名,相當於四分之一蘇。】還是值五個生丁。「化學家」的煉金鍋是一個斷掉的舊炮彈,被他升了級,當做鍋使用,在裡面將各種成分配合在一起。煉金術把他完全迷住了。有時候他在院子裡對那些流浪漢說到煉金術,他們都笑話他。他說:「那班人充滿了偏見。」他下了決心,不把點金石丟進科學的窗玻璃絕不死去。他的爐子消耗了許多木頭。樓梯上的欄杆因此不見了。整個房子在微小的火裡燒光了。女老板對他說:「您只給我留下了外殼。」他寫了好些詩給她消除了她的怒氣。
這就是雅克薩得。
有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侏儒,他有十二歲,或者六十歲,患甲狀腺腫,手上總拿著一把掃帚,這是這兒的傭人。
長住的客人從院子的門進出,所有其他的人從店鋪進出。
店鋪是什麼樣子的呢?
面對著街的高牆在院子的進口處右邊打穿了一個正方形的洞,它又是門又是窗,有護窗板和框子。整座房屋只有這樣一個有鉸鏈和插銷的護窗板,也只有這樣一個裝著玻璃的框子。在這個朝街敞開著的鋪面後面,有一間小房間,那是從借宿用的廠棚隔出來的。在臨街的門上可以看到用木炭寫的這一行字:出售古玩。「古玩」這個字眼在當時就很常用了。在三塊代替裝有玻璃的貨物架的木板上,能夠看到幾個沒有柄的陶罐,一把牛羊大腸製的薄膜做的中國花紋陽傘,到處都裂開了,不能再張合,一些奇形怪狀的鐵碎片和粗陶碎片,男人和女人的癟塌的帽子,三、四隻鮑魚的貝殼,幾盒舊的獸骨紐扣和銅紐扣,一隻有瑪麗.安托瓦內特【註: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後被革命法庭審判,處死於斷頭臺。】畫像的鼻煙盒,一本缺頁的布瓦.貝特朗的代數書。這就是這家店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古玩」。店鋪有一個後門通向那個有井的院子。店鋪裡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木凳。有一條木頭假腿的女人是女掌櫃。
※※※
七 夜間的買主和神祕的賣主
星期二的整個夜晚,克呂班都不在約翰客店裡,星期三夜裡他也不在。
那天傍晚時分,有兩個人走進庫唐謝街。他們在雅克薩得的前面站住了。其中的一個人敲了敲玻璃窗。店鋪的門打開了,他們走了進去。有一條木頭假腿的女人露出那種只接待有產者的微笑來接待他們。桌子上放著一支蠟燭。
這兩個人確實是兩個有產者。
兩個人裡敲窗子的一個說:「您好,女主人。我是為了那件事來的。」
有木頭假腿的女人又一次露出微笑,從通向有井的院子的後門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後門又開了,一個人出現在略微打開的門縫裡。這個人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一件工作穿的罩衣,罩衣底下有一樣東西頂得凸出來。他的罩衣的皺褶裡有一些麥稈。從他的眼神看,他像是剛剛被人叫醒。
他向前走過來。大家面對面地望著。穿罩衣的人現出驚愕和狡猾的神情,問道:「您就是槍炮匠?」
敲窗子的人回答道:「是的。您就是那個巴黎人?」
「外號叫『紅皮』的就是我。」
「拿出來吧。」
「在這兒。」
那個人從罩衣底下拿出一樣在當時歐洲極為罕見的武器,一支左輪手槍。
這支左輪手槍是全新的,發著亮光。兩個有產者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彷彿認識這座房子、被穿罩衣的叫做「槍炮匠」的人,試了試武器的機械結構。然後他把手槍遞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好像不大像這個城裡的人,他背朝著光。
槍炮匠問道:「多少錢?」
穿罩衣的人回答道:「我從美洲帶來的。有些人帶來猴子,鸚鵡,一些動物,就像法國人都是野蠻人一樣。我呢,我卻帶了這個。這是一樣有用的發明。」
「多少錢?」槍炮匠又問了一句。
「這是一支能自己轉動的手槍。」
「多少錢?」
「乓,第一槍。乓,第二槍。乓……一陣冰雹一樣,怎麼樣?真能派大用途。」
「多少錢?」
「它有六個槍管。」
「那麼,多少錢?」
「六個槍管,就是六個路易【註:法國使用的二十法郎金幣。】。」
「您說五個路易行嗎?」
「不行。一個路易一粒子彈。就是這個價。」
「我們想不想做成買賣呢?要合情合理。」
「我說的價錢是公道的。請您好好看看貨,造槍炮的先生。」
「我仔細看過了。」
「轉輪轉動得像塔列蘭先生【註:法國政治家和外交家,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拿破崙時期、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和路易.菲力普時期都任過高官。】那樣。這種轉輪可以列入《見風轉舵者詞典》【註:艾默里一八一五年編寫出版的,其中收集了自法國大革命以來所有社會名人的出爾反爾的言行。】裡。這是一件寶貝。」
「我看到了。」
「至於槍管,是西班牙鍛造的。」
「我已經注意到了。」
「這是有帶狀條紋的。看看這些條紋是怎樣做成的吧。他們把一個收廢銅爛鐵的大木桶裡面的東西全倒在鍛鐵爐裡,在那裡面裝滿了廢鐵,馬蹄鐵匠用舊的釘子,斷掉的馬蹄鐵……」
「還有舊的鐮刀刀身。」
「我正要說這個,造槍炮的先生。他們把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用很高的溫度燒,結果會給您製成功最好的鐵料……」
「是這樣,可是也可能出現裂縫,歪歪斜斜。」
「那當然。不過他們用小鳩尾榫糾正歪斜,同時用力地敲,可以避免出現裂縫。他們用大錘子鍛接鐵料,再使它經受兩次高溫,如果鐵燒得過熱了,就用小火,同時輕輕錘打,重新煉過。然後,人們拉長鐵料,再把它放在套筒上面捲成管子,用這樣的鐵,見鬼,就做成了這些槍管。」
「您是內行?」
「我對任何事情都內行。」
「槍管帶青色。」
「做槍炮的先生,這是一種美。這是用了三氯化銻才得到的。」
「我們說過我們會付您五個路易。」
「我冒昧地提請先生注意我曾榮幸地說過是六個路易。」槍炮匠壓低了嗓門。
「聽我說,巴黎人。不要錯過機會。賣掉吧。一件像這樣的武器,對你們這些人一點兒用也沒有。它卻會使一個人引人注目。」
「的確如此,」巴黎人說,「它是有點兒招眼。他對一位有產者更適合一些。」
「五個路易賣嗎?」
「不賣,六個路易。一個孔一個路易。」
「那麼,六個拿破崙【註:法國舊時一種金幣名。】。」
「我要六個路易。」
「您不是波拿巴主義者【註:拿破崙姓波拿巴,波拿巴主義者即擁護拿破崙的人。】吧?您寧願要路易,不要拿破崙!」那個外號叫「紅皮」的巴黎人微笑著說道:
「拿破崙是有用,可是路易更有用。」
「六個拿破崙。」
「六個路易。對我來說,這要相差二十四個法郎。」
「這樣的話,買賣吹啦。」
「也好。這玩意兒我留著了。」
「您留著吧。」
「減價賣,天哪!我可不能讓別人說我把一件這樣的發明就如此便宜地賣掉了。」
「那好,晚安。」
「這是手槍製造的一大進步,切薩皮克【註:美國維吉尼亞州東南部城市。】的印第安人把它叫做『諾泰尤哈』。」
「五個路易,付現款,是金幣。」
「諾泰尤哈,意思就是『短槍』。有許多人不知道這東西。」
「五個路易,再加一個埃居【註:法國古代錢幣名,價值不一,常用有值五法郎的。】,行嗎?」
「有錢的先生,我說過六個路易。」
背朝著蠟燭的那個人,還從來沒開過口,在別人交談的時候,他不停地轉動手槍的機械。他靠近那個槍炮匠的耳朵,低聲說:「東西好嗎?」
「非常好。」
「我給六個路易。」
五分鐘以後,外號叫「紅皮」的巴黎人把他剛才收下的六個路易金幣藏進他的罩衣腋下一個隱蔽的縫裡。槍炮匠和那個把左輪手槍放到褲子口袋裡的買主,走出了庫唐謝街。
※※※
八 紅彈子和黑彈子連撞
第二天是星期四,在距離聖馬洛不遠,靠近德科萊海角,一個懸崖很高、海水很深的地方,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情。
一塊形狀像矛頭的狹長的峭壁,被一個狹窄的地峽和陸地連接起來。它伸展到海裡,最後突然終止處是一塊聳立的大岩礁。在海岸的地形裡,這是最常見的。要是從海岸過來,想登上陡峭的岩石,就要順一個斜面向上爬,有些地方的斜坡很不好上。
就在這樣的高頂上,在傍晚四點鐘光景,站著一個穿著軍人那種大大的短斗篷的人,也許在短斗篷下面藏著武器,因為從他的斗篷的一些筆直的、有稜角的皺褶很容易看得出來。這個人所站的最高處是一塊相當大的臺地,這兒遍地都是像鋪路的大石塊一樣的立方形岩石,它們之間只有狹窄的通道。臺地上長滿濃密的、短短的小草,在靠海的一邊是開闊的空間,最後通到一個垂直的峭壁。這個峭壁比滿潮的海面高六十尺左右,彷彿靠鉛垂線開鑿出來的。不過它左邊的角毀壞了,形成了一種花崗岩懸崖特有的天然的梯子,梯級很難上下,有時候要求步子跨得像巨人一樣大,或者像馬戲團的小丑那樣跳過去。陡峭的懸崖垂直地降到海面,然後在水裡消失了。這兒幾乎是一個常常會叫人摔斷脖子的險地。但是,在緊要關頭,可以從這兒到懸崖下面上船。
微風輕吹。那個緊裹著短斗篷的人,牢牢地站著,左手握住右胳膊時,眯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緊靠著一架望遠鏡。他彷彿在認真地注視著什麼,完全出了神。他已經靠近峭壁邊上。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鎮定的眼光盯住天邊,海水漲潮了。海浪拍打著他腳底下的懸崖的底部。這個人觀察的是遠處海面上的一隻船,它的行動確實有些古怪。
那隻船在一小時前剛剛離開聖馬洛,現在停在邦格梯埃爾後面。它是一隻三桅船。它沒有拋錨,也許因為那兒的海底只能使它順著纜繩偏航,也許因為船已經把錨收到船頭破浪材的底下了,所以只好停下來。
那個人是一個海岸警衛,從他穿的短斗篷制服就能看得出來,他在偵察著三桅船的一舉一動,同時好像默默地把它們記在心裡。那隻船讓一根桅上的帆順風,另一根桅上的帆逆風,已經停住了,這表明它的第二層小方帆受到逆風,讓風進入第二層大方帆。它拉緊了後桅,把後桅的上桅盡可能拉近,以便使所有的帆相互牽制,船不會向著岸邊前進,也很難偏航。它不想過多地迎風,因為它只轉動第二層小方帆,和龍骨垂直。這樣一來,船身橫向,它一小時最多偏航半法里。
這時還是光線很亮的白天,特別是在大海上和懸崖的頂上。海岸的低處已經暗下來。
那個海岸警衛一心執行任務,認真地觀察著海上,他沒有想到仔細看看身旁和腳下的岩石。他背朝著那個連接懸崖的高頂和大海的難走的石梯。他沒有覺察到有什麼東西在那兒移動。在這個石梯上,在高低不平的石頭後面,藏著一個人,看來他比海岸警衛先到。一個腦袋不時地在陰影中伸到岩石上面來,朝上看,監視著那個監視海面的人。這個腦袋戴著一頂美國式大帽子,這個人是公誼會教徒,在十天以前,他在小灣的亂石堆裡和蘇拉船長說過話。
突然,那個海岸警衛的注意力顯得更加集中了。他迅速地用他的呢袖子擦了擦他的望遠鏡上的玻璃,聚精會神地對準那隻三桅船望。
一個黑點剛剛離開那隻船。
這個黑點好像大海上的一隻螞蟻,是一隻小船。
小船似乎是想到岸邊來。幾個水手坐在船上使勁地划著槳。
小船漸漸地方向偏斜了,向德科萊海角駛過來。
海岸警衛的監視到了最緊張的程度,他緊緊地注視著小船的動作,絲毫也不放過。他已經更走近懸崖的最邊上了。
這時候,一個高大個兒的人,那個公誼會教徒,在海岸警衛背後的石梯頂上出現了。這個監視海面的人沒有看見他。
這個人站住了片刻,垂著兩臂,緊握著雙拳,他用一個正在瞄準的獵人那樣的眼睛望著海岸警衛的背。
他和海岸警衛之間只隔四步遠了,他跨前一步,接著停住了,後來他跨了第二步,又停住了。他除了行走以外,沒有其它的動作。他的身子的其餘部分就如同一座雕像。他的腳踩在草地上,沒有一點聲音。他跨了第三步,又停了下來。他幾乎能碰到那個一直一動不動望著望遠鏡的海岸警衛了。這個人慢慢地將兩隻緊握住的手伸到鎖骨那樣高的地方,然後他的前臂突然伸出來,兩隻拳頭好像給彈簧彈出來似地打在那個海岸警衛的兩肩上。這一擊真可怕。海岸警衛沒有時間發出叫喊聲,就頭朝下從懸崖上掉到海裡。他的兩隻鞋底在剎那間就看不見了。這像是一塊石頭落到海水裡。海水重又合上。
在深暗的水面上泛起了兩三圈很大的圓圈。
只剩下從海岸警衛手上落下來的望遠鏡,掉在草地上。
那個公誼會教徒在峭壁的邊上俯身朝下望著那幾個圓圈在海浪裡消失,等了一會兒,他直起身來,低聲唱道:警察先生送了命,再也活不成。
他又一次彎下身子。水面上再沒有什麼東西出現。只是在那個海岸警衛被吞沒的地方,水面上出現了厚厚的一層褐色,隨著海浪的波動,它越來越大。可能是海岸警衛的顱骨給海底的什麼岩石撞碎了。他的血浮了上來,在海水的泡沫裡造成這樣的汙點。那個公誼會教徒注意地看著這塊帶紅色的水,又唱起來:在他死前一刻鐘還在……
他沒有唱完。
他聽到在他身子後面有一個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您在這兒,朗泰納,您好。您剛才殺死了一個人。」
他轉過身去,看到在他後面十五來步的地方,岩石中間的縫隙的一個出口處,站著一個手拿一支左輪手槍的身材矮小的人。他回答道:「正像您看到的。您好,西爾克呂班。」
那個身材矮小的人全身哆嗦了一下。
「您認出我了?」
「您早就認出我了。」朗泰納回答道。
這時候可以聽到海上傳來的槳聲。這是那個海岸警衛監視的小船划近了。
西爾克呂班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似的,壓低嗓門說:「幹得挺俐落。」
「我能幫您什麼忙嗎?」朗泰納問道。
「是小事情。我差不多有十年沒有見到您了。您想必買賣順利吧。您身體好嗎?」
「不錯,」朗泰納說,「您呢?」
「很好,」西爾克呂班回答說。
朗泰納向西爾克呂班走近一步。
一個輕微而生硬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那是西爾克呂班在給左輪手槍上膛。
「朗泰納,我們之間隔了十五步。這是一個合適的距離。請您待在原地不要動一動。」
「好吧,」朗泰納說,「您要我做什麼?」
「我嗎,我要和您談談。」
朗泰納不再移動了。西爾克呂班又說道:「您剛才殺死了一名海岸警衛。」
朗泰納稍稍抬起他的帽簷,回答道:「您已經使我很榮幸地聽您說過了。」
「剛才說的字眼不大確切。我原來說的是:一個人。現在我說的是:一名海岸警衛。這名海岸警衛的編號是六百十九。他是一家之主。他留下了一個妻子和五個孩子。」
「很可能是這樣。」朗泰納說。
出現了極短時間的靜默。
「這些海岸警衛都是優秀的人物,」克呂班說,「幾乎全是從前的海員。」
「我注意到了,」朗泰納說,「通常他們都是留下一個妻子和五個孩子。」
西爾克呂班繼續說:「您猜猜這支左輪手槍花了我多少錢?」
「這是樣漂亮的東西。」朗泰納回答說。
「您估估值多少錢?」
「我看它很貴。」
「我花了一百四十四個法郎。」
「想必您是從庫唐謝街的那家武器鋪買來的,」朗泰納說。克呂班又說:「他沒有叫一聲。迅速落下去,他喊也喊不出來了。」
「西爾克呂班,今天夜裡要起風。」
「我是唯一知道這個祕密的人。」
「您一直住在約翰客店嗎?」朗泰納問。
「是的,住在那兒很不壞。」
「我記得在那兒吃過味道很好的醃酸菜。」
「您一定力大無窮,朗泰納。瞧您的肩膀多結實!我可不願意讓您的手指碰一下。我這個人,在出世的時候,看上去是那樣瘦弱,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我養大。」
「他們把您養大了,這真是幸運。」
「是的。我一直住在那家古老的約翰客店裡。」
「西爾克呂班,您知道嗎,為什麼我認出了您?這是因為您已經認出了我。我說過:只有克呂班才能認出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
「回到您原來站的地方去,朗泰納。」
朗泰納向後退,同時對自己說:「面對著這樣的傢伙,人都變成小孩了。」
西爾克呂班繼續說下去:「情況是這樣。在我們的右邊,聖埃諾加那一邊,離開這兒三百步,有另外一名海岸警衛,他的編號是六百十八,他可是個活人,在我們的左邊,聖呂內爾那一邊,有一個海關檢查所。那會使七個全副武裝的人五分鐘之後便能趕到這兒。岩石會被包圍。山口會被封鎖。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在懸崖腳下有一具屍體。」
朗泰納斜著眼看了一下那支左輪手槍。
「朗泰納,正像您說的,這是樣漂亮的東西。也許它只裝了火藥。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只要一聲槍響,就會使那批武裝起來的人跑過來。我可以發射六顆子彈。」
有節奏的划槳聲越來越清楚。小船不遠了。
身材高大的人望著身材矮小的人,目光很奇特。西爾克呂班用越來越平靜和柔和的嗓音說道:「朗泰納,小船上的人就要來了,他們知道您剛才在這兒幹的事,會出力幫助,把您捉住的。您要付給蘇拉船長一萬法郎乘船費。順便說一下,您要是找普蘭蒙的走私者,價錢就會便宜一些。但是他們只可能把您帶到英國去,況且您也不能冒險去格恩西島,在那兒別人很榮幸地都認識您。我再回過頭來講眼前的情況。如果我開槍,他們便會捉住您。您付給蘇拉一萬法郎幫您逃跑的費用。您已經預付了他五千法郎。蘇拉會拿著那五千法郎跑掉。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朗泰納,您打扮得可真不賴。這頂帽子,這身怪衣服,還有這副護腿套,把您的樣子都變掉了。您忘記了戴眼鏡,不過您留著兩腮的鬍子這做得很對。」
朗泰納微微一笑,那模樣活像在咬著牙齒。克呂班繼續說下去:「朗泰納,您穿了一條美國褲子,褲腰上有雙層的小口袋。其中一層裡放著您的錶。您把它放好。」
「謝謝,西爾克呂班。」
「在另外一層裡有一隻熟鐵做的小盒子,是用彈簧開和關的。這是一隻水手用的舊鼻煙盒。您拿出來扔給我。」
「這是搶劫。」
「您可以任意地向海岸警衛呼救。」
克呂班牢牢地注視著朗泰納。
「瞧,梅斯克呂班……」朗泰納伸出一隻張開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叫他「梅斯」,這是一種奉承。
「待在您原來待的地方,朗泰納。」
「梅斯克呂班,我們講和吧。我給您一半。」
克呂班交叉起兩臂,露出了他的左輪手槍的槍口。
「朗泰納,您把我當做什麼人啦?我是一個正直的人。」
靜默了一會兒以後,他又說道:「全都應該給我。」
朗泰納喃喃嘀咕道:「這個人是個難對付的傢伙。」
克呂班的眼睛發出了亮光。他的嗓音變得像鋼鐵一樣生硬和乾脆。
他大聲說道:「我看您是搞錯了。是您叫做『搶劫』,我呢,我叫『歸還』。朗泰納,您聽好。十年以前的某個晚上,您離開格恩西島的時候,從一家合夥公司的銀箱裡拿走了屬於您的五萬法郎,可是忘記留下屬於另外一個人的五萬法郎。這五萬法郎是您從您的合夥人,善良的、高尚的梅斯萊希埃里那兒搶來的,到今天一共十年,依照複利算,是八萬零六百六十六法郎六十六生丁。昨天您去找過一個貨幣兌換商,我告訴您他叫什麼名字,是聖樊尚街的雷比舍。您付給他七萬六千法郎的法國銀行的鈔票,他換給您三張一千英鎊的英國鈔票,再加一些零錢。您把那幾張鈔票放在一隻鐵鼻煙盒裡,再把鐵鼻煙盒放在您褲子右邊的小口袋裡。這三千英鎊值七萬五千法郎。從梅斯萊希埃里那方面來考慮,我覺得夠了。明天我動身去格恩西島,我要把這筆錢帶給他。朗泰納,停在那邊的那隻三桅船是『塔莫利帕號』。昨天晚上,您已經把您的箱子混在船員的旅行袋和手提箱當中上了船。您想離開法國。您有您的道理,您要去阿雷基帕【註:祕魯南部城市。】。小船來找您了。您在這兒等著它。它到了,聽得見它的划槳聲。讓您離開還是叫您留下,這全取決於我。我說得太多了。把鐵鼻煙盒扔給我吧。」
朗泰納打開他的褲腰上的小口袋,拿出一隻小盒子,扔給克呂班。
那就是鐵鼻煙盒。它滾到了克呂班的腳跟前。
克呂班彎下腰去,可是頭沒有低下。他用左手拾起鼻煙盒,同時他的兩隻眼睛和左輪手槍的六個槍管都對準了朗泰納。
接著,他叫道:「我的朋友,轉過身去。」
朗泰納轉過了身子。
西爾克呂班把左輪手槍夾在腋下,碰了下鼻煙盒的彈簧。盒子打開了。
盒子裡裝著四張鈔票,三張一千英鎊的,一張十英鎊的。
他折好三張一千英鎊的鈔票,重新放進鐵鼻煙盒裡,又關上它,然後放進自己的口袋。
接著他從地上拾起一個石子,他用那張十英鎊的鈔票包住這個石子,又說道:「轉過身來。」
朗泰納轉過身子來。
克呂班先生繼續說:「我對您說過,我有三千英鎊夠了。這十個英鎊我還給您。」
說著,他把包著石子的鈔票扔給朗泰納。
朗泰納用腳一踢,把鈔票和石子都踢到海裡。
「隨您高興吧,」克呂班說,「好啦,您以後會有錢的。我確信無疑。」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槳聲繼續越來越近,這時停止了。這說明那隻小船已經划到了懸崖腳下。
「您的馬車就在下面。您可以動身了,朗泰納。」
朗泰納向石梯走去,接著向下走不見了。
克呂班小心地走到峭壁邊上,伸出頭去望著他走下石梯。
小船停在岩石的最下面一級旁邊,就是那名海岸警衛摔下去的地方。
克呂班望著朗泰納跌跌撞撞地向下走,他低聲自語:「六百十九,多好的號碼!他以為只有他一個人。朗泰納以為只有兩個人。只有我才知道我們一共有三個人。」
他一眼瞧見自己腳跟前的草地上有一副望遠鏡,是那名海岸警衛手上落下來的。他撿了起來。
槳聲又響了。朗泰納剛剛跳上小船,小船就向大海划去。
朗泰納上了船,槳划了沒有幾下,懸崖就在他身背後離遠了,這時候他忽然站起來,臉上露出可怕的神情,在下面伸出拳頭,大聲叫道:「哈!這個魔鬼本身就是一個惡棍!」
幾秒鐘以後,克呂班站在懸崖上面,用望遠鏡瞄準那隻小船望著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在大海的濤聲中一個很大的嗓門發出來的這些清晰的話:「西爾克呂班,您是一個正直的人,不過如果我寫信給萊希埃里,把這件事告訴他,您想必不會認為不妥吧。在這隻小船裡有一個格恩西島來的水手,他是『塔莫利帕號』的船員,叫做阿伊艾.托斯特萬,在蘇拉下一次航行的時候,他將回到聖馬洛來,會證明我把梅斯萊希埃里的三千英鎊交給您了。」
這是朗泰納的聲音。
克呂班是一個做事講究有始有終的人。他和那名海岸警衛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而且就在那原來的地方,他眼睛貼著望遠鏡,片刻不離地望著那隻小船。他看著它在波浪裡逐漸變小,不見了,又出現了,終於靠近那只停泊的大船,停靠在它身邊。他能夠看出來,高個兒的朗泰納走上了「塔莫利帕號」的甲板。
那隻小船給吊上大船,重新放回吊桿當中以後,「塔莫利帕號」又開始行動起來。微風從陸地吹向海面,這隻船張起全部的帆吃風。克呂班的望遠鏡一直對準這個越來越小的黑影。過了半小時,「塔莫利帕號」只成了一個在水平線上的黑點,在黃昏灰白的天空下,變得更加小了。
※※※
九 對於等待或害怕海外來信的人有用的資料
那天晚上,西爾克呂班依舊回去得很遲。
他遲回的一個原因是他在回去以前,曾經一直走到迪南門,那兒有一些小酒館。他在一家沒有人認識他的小酒館買了一瓶燒酒。他把它放到他的粗布短上裝的大口袋裡,好像他想藏起它來一樣。接著,因為「杜蘭德號」第二天早晨要起航,他到船上走了一圈,檢查一下一切是否都準備妥當。
當西爾克呂班走進約翰客店的時候,在低矮的大廳裡只有年老的遠洋輪船長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一個人在喝啤酒,抽菸斗。
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在抽一口菸斗和喝一口酒之間,招呼西爾克呂班。
「您好,克呂班船長。」
「晚上好,熱爾特雷船長。」
「您看,『塔莫利帕號』已經起航了。」
「啊!」克呂班說,「我倒沒有注意。」
熱爾特雷.加布勒船長吐了一口痰,說道:「蘇拉,溜掉了。」
「是在什麼時候?」
「今天傍晚。」
「他去哪兒啦?」
「去見鬼了。」
「那是當然,不過去了哪兒?」
「阿雷基帕。」
「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克呂班說。
他立刻又說了一句:「我要去睡了。」
他點亮了他的蠟燭,向門口走去,接著又走回來。
「您到過阿雷基帕嗎,熱爾特雷船長?」
「到過,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哪兒停靠?」
「幾乎到處都可以停靠。可是這隻『塔莫利帕號』卻不會停靠。」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在一隻盤子邊上敲光了他的菸斗裡的菸灰,繼續說道:「您知道,那隻叫『特洛伊木馬』的三桅小帆船和那隻叫『特蘭特姆讓號』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是去加的夫【註:英國威爾斯南部港口城市。】的。因為氣候關係,我不同意開航。它們駛回來了,那樣子真好看,三桅小帆船裝著松脂,它漏水了,於是使用水泵,把水和裝的貨一起抽了出去。至於那隻三桅帆船,它的乾舷部尤其受到了損壞。
「船艏斜桅托板,船艏尖端,前桅帆滑車伸出梁,左舷的錨杆,全都打碎了。大三角帆的補助帆桁在上桅的支木那兒也碎了。三角帆的側支索和艏斜桅支索,如果船回來了,去看看它們成了什麼樣子吧。前桅沒有一點兒壞,但是受到了很厲害的震動。艏斜桅上的鐵全沒有了。真叫人難以相信,艏斜桅僅僅擦了一下,但是外面一層完全給剝去了。左舷的船板穿了一個三平方尺的洞。這便是不聽從大家的意見的結果。」
克呂班把手上的蠟燭放到桌子上,再把他的粗布短上裝領子上的一排別針別好。然後他說道:
「熱爾特雷船長,難道您沒有說過『塔莫利帕號』不停靠任何地方嗎?」
「我說過。它直接駛向智利。」
「那麼,它在路上就不能報告它的消息了。」
「對不起,並非如此,克呂班船長。首先,它可以把郵件交給在海上遇到的向歐洲行駛的任何船隻。」
「說得對。」
「其次,它有海上信箱。」
「您說的海上信箱是什麼?」
「克呂班船長,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
「當船隻經過麥哲倫海峽【註:在南美洲南端。】的時候……」
「怎麼樣?」
「到處是雪,無休止的大風大浪的天氣,凶極了的風,險惡的大海。」
「以後呢?」
「以後您繞過蒙默思角。」
「嗯。以後呢?」
「以後您又繞過瓦倫廷角。」
「再以後呢?」
「再以後您又繞過伊西多爾角。」
「接著呢?」
「您繞過安娜角。」
「好的。可是,您叫做的海上信箱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就要談到它了。右面全是山,左面也全是山。到處是企鵝,還有預兆風暴的海燕。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啊,老天爺呀老天爺!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像這樣敲打不停。狂風用不著別人來幫助它。在那兒,要一直監視著船尾欄杆!在那兒,要降低全部的帆!在那兒,要用三角帆代替主桅帆,再用船艏三角帆【註;暴風雨時用的。】代替三角帆!一陣暴風緊接著一陣暴風!此外,有時候,四天,五天,六天,迎著風使不起帆。常常整套全新的船帆只剩下了碎片。多麼美妙的舞蹈!陣陣狂風向你吹來,把一隻三桅帆船吹得像一隻跳蚤一樣亂蹦亂跳。我看見過在一隻英國雙桅橫帆船『忠誠號』上一個小水手攀在船頭的斜帆桁上面,不知道給刮到十萬八千里以外什麼地方去了。
「人們刮到空中,啊,就像蝴蝶一樣!我看見過一隻叫做『收益號』的漂亮的雙桅縱帆帆船上的工頭,在桅頂橫桁上給吹下來,立刻跌死了。我船上的欄杆都斷了,我的船邊護舷木打得粉碎,大家離開那兒的時候,船上的帆都破碎不堪。有五十門炮的三桅戰艦四處漏進水來,如同籃子。惡魔一樣的海岸!沒有什麼能比它更容易發怒了。岩石好像給頑皮的孩子撕碎成一小塊一小塊。接下來到了飢餓港。在那兒,一切更加惡劣了。我看到一生中從未見過的險惡的海浪。那片大海簡直是地獄!突然間,人們看到這樣兩個寫成紅色的單詞:郵局。」
「您說的是什麼意思,熱爾特雷船長?」
「我想說的是,克呂班船長,一繞過安娜角,就能看到一塊一百英呎高的石頭上有一個大棍子,這是一根柱子,在它的上端吊著一隻大桶。這隻大桶就是信箱。準是英國人在上面寫了『郵局』。他們想派什麼用途?這是海洋郵局。它不屬於那位可尊敬的紳士,英國國王。這個信箱是公共的。它屬於所有的國籍旗。Post─Office【註:英語,郵局。】,這像中文一樣難懂!你就好像覺得有一個魔鬼突然給你送上一杯茶一樣。現在就來說說這個郵局是怎麼服務的。所有經過的船隻都派出一隻小船,帶著信件到那根柱子那兒。從大西洋來的船送出寄回歐洲的信,從太平洋來的船送出寄回美洲的信。駕駛小船的船員把你的郵包放進那隻桶裡,再從桶裡拿出放在那裡面的郵包。你負責你拿走的信,在你以後來的船負責拿你放進去的信。因為大家彼此朝相反的方向航行,你離開的大陸,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我帶走你的信,你帶走我的信。那隻桶是用鏈子捆在柱子上的。下雨也好,落雪也好,降冰雹也好,該死的海洋也好,它都毫無所謂。海燕在四處飛來飛去。『塔莫利帕號』將從那兒路過。那隻桶有一個很牢的帶鉸鏈的蓋子,但是沒有鎖,也沒有掛鎖。您瞧。大家就這樣能夠向自己的朋友寫信。信都會到達目的地。」
「這真是十分奇怪。」克呂班帶著迷惘的神情,低聲說道。
熱爾特雷.加布勒船長向他的大啤酒杯轉過身去。
「假定蘇拉這個無賴要給我寫信,這個壞蛋把他的字跡潦草的信丟進麥哲倫海峽的大桶裡,那要四個月以後,我才會收到這個無恥的東西亂塗亂寫的信。」
「喂,克呂班船長,您明天起航嗎?」
克呂班完全像在夢遊中一樣,沒有聽到他的話。熱爾特雷船長又重複問了一遍。
克呂班清醒過來。
「當然起航,熱爾特雷船長,明天是我的船期。我應該在明天早上起航。」
「如果換了我,我就不起航。克呂班船長。狗皮上的毛有潮溼的氣味。海鳥飛來圍著燈塔的燈轉個不停,已經有兩個夜晚了。不祥之兆呀。我有一根氣候變化預測管,它正在作怪。我們正在下弦月的時候;溼度到了最高度。我在今天下午看到了地榆合起了葉子,一塊田裡的苜蓿的梗都挺得直直的。蚯蚓都爬出來了,蒼蠅叮人,蜜蜂不離開蜂箱,麻雀彼此像在商議什麼大事。人們能聽得見遠處的鐘聲。今天傍晚我就聽到了聖呂內爾的鐘聲。還有,太陽落山的時候,光線灰暗。明天會起濃霧。我勸您不要起航吧。我害怕霧勝過害怕暴風雨。霧是陰險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