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第四章 重重的障礙

  一 飢餓的不是他一個人

  當他醒來的時候,他餓了。

  大海平靜下來了。但是在外洋面上還有波浪起伏,立刻動身還不可能。此外,天已經大亮了。載著這樣重的東西的小帆船要在午夜以前到達格恩西島,應該一清早動身才行。

  雖然飢餓折磨著他,吉里雅特卻先把衣服脫光,這是使自己身子暖和的唯一辦法。

  他的衣服在暴風雨裡全溼透了,不過雨水沖掉了海水,這樣,衣服現在可以乾了。

  吉里雅特只穿了一條長褲,他把褲腿捲到膝蓋那兒。

  他在四周的岩礁凸起的地方晾開了他的襯衫、粗布短上衣、油布外套、腿套,還有羊皮,都用卵石壓牢。

  然後他想到要吃東西。

  於是吉里雅特求助於他那把刀了,他一向非常留心把它磨得很快,隨時能夠使用。他從花崗岩上挖下幾隻帽貝,這是和地中海的綴錦蛤幾乎同類的軟體動物。人們知道這是可以生吃的。但是,在做了那麼許多艱苦的工作以後,這點食物太少了。他沒有餅乾了。水呢,他卻不再短缺。

  他不僅不口渴,而且肚子發脹了。

  他趁退潮的時候,在岩礁間轉來轉去,想找到一些龍蝦。礁石有許多地方露出水面,所以可以指望捉到不少。

  只是他沒有考慮到他再也不能燒熟牠們。如果他花點時間去他的倉庫看一看,便會發現它在大雨中倒坍了。他的木材和炭都給水淹了。他儲存的代替火絨的廢麻,沒有一根纖維不是溼的。生火的方法一點也沒有了。

  此外,鼓風機壞了,鍛鐵爐的爐床上的擋雨板也掉下來了。暴風雨洗劫了工場。用那些倖免於難的工具,吉里雅特在迫不得已的時候還能夠做木工那樣的工作,不過鐵匠工作無法做了。但是吉里雅特眼前並沒有想到他的工場。

  餓著的肚子把他向另一邊拉,他沒有更多的想法,又專心尋找起食物。他不在礁石的狹道裡走來走去,而是走到狹道外邊──岩礁的背面。

  就是在這兒,十個星期以前,「杜蘭德號」撞到了暗礁上。

  吉里雅特要弄到果腹的東西,在狹道外邊比裡邊方便得多。退潮以後,螃蟹習慣出來呼吸空氣。牠們都樂意曬太陽取暖。這些難看的動物喜歡中午。牠們在明亮的陽光下從水中爬出來,那可是很奇怪的現象。牠們擠在一起移動叫人看了有點討厭。牠們笨拙地橫行,遲鈍地一層一層爬,爬上岩礁下面的石級,那好像是樓梯的梯級一樣,我們不得不承認海洋裡也有寄生蟲。

  兩個月來,吉里雅特就靠吃這種寄生蟲生活。

  可是這一天,螃蟹和龍蝦都躲開了。暴風雨將這些單獨居住的動物趕到牠們藏身的地方,牠們至今還沒有放下心來。吉里雅特手上握著打開的刀,不時地在海藻底下挖出一個貝殼。他一面走一面吃下去。

  他離西爾克呂班消失的地點不遠了。

  吉里雅特打定主意只好吃海膽,正在這時候,他的腳底下發出了啪啪的響聲。一隻大螃蟹被他走過來的聲音嚇得剛剛跳到水裡去。螃蟹沒有沉得很深,吉里雅特還能看得見。

  吉里雅特開始在礁石的腳下追趕那隻螃蟹。螃蟹沒命地逃。

  忽然間什麼也看不見了。

  螃蟹藏到岩礁底下的某個裂縫裡了。

  吉里雅特緊緊抓住岩礁突出的地方,將頭伸出去朝它下面看。

  那兒果然有一個洞。螃蟹很可能躲在裡面。

  這哪兒是一個裂縫。這是一種門廊。

  海水進入門廊底下,不過不深,能看得到水底蓋滿了卵石。這些卵石披滿剛毛藻,成了青綠色。這說明它們從來沒有乾過。它們就像長著綠頭髮的小孩的頭頂。

  吉里斯特用牙齒咬住刀,手腳並用從峭壁上面向下降,跳進水裡,水幾乎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從那個門廊往裡走,走到一個勉強可稱做過道的地方,頭頂上是粗糙的尖形拱頂,兩壁光滑。他看不到螃蟹了。他在水裡站住後,又向前走,光線越來越暗。他漸漸辨認不清眼前的一切。

  走了十五步左右,頭頂上的拱頂沒有了。他走出了過道。這兒空間大了,因此光線也更充足了。此外,他的瞳孔變大了,他能看得很清楚。

  他感到很驚訝。

  他走進了那個古怪的洞穴,一個多月以前他曾經到過這個洞穴。

  只是現在他是從海裡進去的。

  他剛剛走過的拱門,上一次他看見它被海水淹沒了。在乾潮的時候,有時它是可以通過的。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他越來越看得清楚。他驚得呆住了。他又見到了這個奇特的陰暗的宮殿,這個拱頂,這些石柱,這些血紅色或者這些紫紅色,這些寶石般的植物,在最裡面的,幾乎像聖殿似的地下小教堂,以及差不多像祭壇的石頭。

  他不大清楚這些細小的地方,但是在他的頭腦裡,他記住的是一個整體。他又一次看到這個整體了。

  他又看到在他的對面,在峭壁相當高的部分,那個他上一回爬進來的裂縫,從他現在站的地點看,它好像是無法進去的。

  他又看到在那個尖形拱頂旁邊的那些低矮陰暗的岩洞,就像是洞穴裡的小洞穴,以前他已經遠遠地看見過了,現在他離它們很近。靠他最近的是沒有沾上水的一個,很容易走近。

  他注意到,比這個凹進的洞更加近的,在花崗岩上有一個橫的裂縫,它在水面上面,伸手就能碰到。螃蟹多半在那兒。他的手盡可能地向裡面伸進去,在這個黑漆漆的洞裡摸索。

  突然他覺得胳臂給抓住了。

  這時候他的感覺是無法形容的恐懼。

  有一個薄薄的、粗糙的、又平又滑、冰冷黏糊的動著的東西,在黑暗中纏住了他的赤裸的胳臂,又向他的胸膛伸上來,像一根皮帶那樣壓他,像一個螺旋鑽那樣鑽他。不到片刻時間,不知道是什麼螺旋形的東西伸到了他的手腕和肘部,後來碰到了他的肩膀。一個針一樣的東西刺到他的腋下。

  吉里雅特往後一閃,但是他很難動彈了。他好像給釘住了。他的左手還能活動,把牙齒咬著的刀拿下來。他用力靠在岩礁上,用左手捏著刀,拼命地想抽出他的胳臂。他這樣做卻只能略微驚動縛住他的東西,將他纏得更緊了。那樣東西柔軟得像皮革,結實得像鋼,冰冷得像寒夜。

  又一條狹窄的、銳利的長帶子,從岩石縫中鑽了出來,它彷彿是野獸嘴裡伸出來的舌頭。它用力地舔著吉里雅特光著的上半身。忽然它變得非常細,非常長,貼在他的皮膚上,繞住他的身子。也就在這時候,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無法相比的疼痛,刺激他的肌肉,使它收縮起來。他感覺他的皮膚裡被什麼可怕的圓圓的東西刺了進去,好像有無數的嘴唇緊貼在他的肌肉上,要喝他的血。

  第三條帶子從岩礁裡搖擺著出來,碰碰吉里雅特,又像一根繩子一樣鞭打他的肋骨。後來它牢牢地貼住了。

  劇烈的痛苦到了極點是發不出聲音來的。吉里雅特沒有叫出一聲。

  光線相當亮,使他能夠看清楚貼住他的令人厭惡的東西的外形。第四條帶子,像一根箭一樣迅速,圍住他的腹部,緊緊裹牢。

  要切斷或者拔掉這些一個點一個點地緊貼在吉里雅特身上的發黏的帶子是不可能的。每一個點都是可怕的、奇怪的疼痛的中心。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同時被許多張極小的嘴吞下去,就有這樣的感覺。

  第五條長帶子從洞裡冒出來。它和其它的帶子疊在一起,壓在吉里雅特的橫隔膜上。焦慮又加上身體受到壓迫,吉里雅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這些狹長的帶子的末端是尖的,向前越來越寬,好像劍身向著劍柄那樣。五條帶子明顯地屬於同一個中心。它們在吉里雅特的身上移動,滑行。他感覺得到這些暗中進行的壓力在挪動,好像是一張張嘴。

  突然間,一個又圓又扁的、很大的黏糊糊的物體從裂縫底下出來,這便是那些帶子的中心。五條帶子都連在它上面,好像車輪的輻條連著車轂一樣。在這個可惡的圓盤的另一面能夠看到伸出另外三條觸手的地方,它們還留在岩礁的深洞裡。在這個黏糊糊的物體當中有兩隻張得大大的眼睛。

  這對眼睛望著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認出了這是一條章魚。

  ※※※

  二 怪物

  要相信有章魚,必須親眼看見過牠。

  和章魚相比,古代的七頭蛇只能令人好笑。

  有些時候,我們會禁不住想像,在我們夢境中的飄動的抓不到的形象可能遇到了一些吸引力,因此顯出了輪廓,於是從朦朧的不變的夢中出現了一個個有生命的東西。那個不知其名的人掌握著奇蹟,利用這種奇蹟創造出怪物。俄耳甫斯【註: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彈奏時,能使猛獸俯首,頑石點頭。】、荷馬和赫西奧德【註:古希臘詩人。】只能創造出喀邁拉【註:希臘神話中的吐火女怪,前身像獅子,後身像蛇,中部像山羊。】;上帝卻創造了章魚。

  當上帝想幹壞事的時候,他在這方面也是很擅長的。

  造成這種意願的原因使得宗教思想家感到恐懼。

  既然任何理想都是容許的,如果令人恐懼也是一種目的,那麼章魚就是一個傑作。

  鯨魚身體龐大,章魚身體很小。河馬皮厚如同胸甲,章魚完全赤裸。南美毒蛇會發出嘶嘶的聲音,章魚不會發聲。犀牛有一隻角,章魚沒有角。蠍子有一根毒刺,章魚沒有毒刺。黃蠍【註:一種生長在法國南方的蠍子。】有螯,章魚沒有螯。赤吼猴【註:產於南美洲。】有一根懸鉤尾,章魚沒有尾巴。鯊魚有鋒利的鰭,章魚沒有鰭。吸血蝙蝠有帶爪的翅膀,章魚沒有翅膀。刺蝟有刺,章魚沒有刺。箭魚有一把劍,章魚沒有劍。電鰩會放出電,章魚不會放電。癩蝦蟆有毒,章魚沒有毒。蝰蛇有毒液,章魚沒有毒液。獅子有爪子,章魚沒有爪子。胡兀鷲有利嘴,章魚沒有利嘴。鱷魚有大嘴,章魚沒有牙齒。

  章魚沒有完整的肌肉,沒有嚇人的叫喊聲,沒有胸甲似的厚皮,沒有角,沒有毒刺,沒有螯,沒有懸鉤尾或者會傷人的尾巴,沒有鋒利的鰭,沒有長利爪的鰭,沒有刺,沒有劍,沒有電,沒有毒,沒有毒液,沒有爪子,沒有利嘴,沒有牙齒。章魚在所有的動物裡卻有最可怕的武器。

  章魚究竟是什麼?牠是吸盤。

  在海水平靜、藏起它所有光彩的大海的礁石裡,在人跡罕至的岩礁凹洞裡,在有許多植物、甲殼動物和貝殼類動物的沒有被發現過的洞穴裡,在海洋很深的大門底下,喜歡冒險的游水的人,被這兒的美麗的環境所吸引,就可能碰到這樣的危險。如果你有這樣的遭遇,千萬不要好奇,趕快逃走。你進去的時候眼花繚亂,出來的時候卻魂不附體。

  下面就說說這種遭遇是怎樣一回事,它經常可能在大海的岩石中間發生。

  一樣淡灰色的形體在海水裡擺動,它像人的胳臂那樣粗,大約有半古尺長。這是一塊破布,它的形狀好似一把沒有張開的無柄的傘。這塊破布向著你慢慢地移過來。突然它打開了,八條帶子倏地從有一對眼睛的臉向四面散開,這些帶子都是活的,它們波動的時候會發出火光。這是一種像車輪似的東西,它展開以後,直徑有四、五尺。牠這個動作真可怕。瞧牠向你撲了過來。這條妖蛇把人逮住了。

  這個畜生貼在牠的獵物身上,牠的長帶子將他全身蓋住,又緊緊纏牢他。牠的下面是暗黃色,上面是土灰色。不知道這種無法解釋的灰暗的顏色是怎樣來的。牠彷彿是一個由灰色物做成、住在水中的畜生。牠形狀像蜘蛛,顏色像變色龍。牠被激怒後,會變成紫色。牠的最可怕的特點便是身體柔軟。

  牠扭成的結會絞死人。牠的接觸會造成對方癱瘓。

  牠的模樣看上去像是患了壞血病和壞疽,這是極端可怕的疾病。

  牠是無法給拔掉的。牠緊緊地貼著牠的獵物。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真空的關係。八根觸角,根部粗大,漸漸變得細長,最後成了針一樣。每根觸角底下有平行的兩排膿皰,它們靠近頭部的很大,逐漸小起來,到了尖端變成很小了。每排有二十五個膿皰,每根觸角有五十個膿皰,整個身子有四百個膿皰。這些膿皰是一個個吸盤。

  這些吸盤是圓柱形的、角質的、青灰色的軟骨。在大個兒的種類身上,它們依次排列,從五法郎硬幣那樣大,逐漸到一粒小扁豆那樣小。這些一段段的管子從畜生身上伸出來又收回去。牠們能夠進入獵物體內一寸多深。

  這種吸血的器官像鍵盤一樣精巧。它能立直,接著又縮回。

  它聽從畜生的最細小的意願。最細緻的敏感性也比不上這些吸盤的收縮性。它跟畜生的內部的運動和外界的變化總是成正比的。這條龍是一種神經過敏的動物。

  這個怪物就是水手們稱做的章魚,牠的科學稱呼是頭足綱動物,傳說中叫它海妖。英國的水手叫它Devil─fish,即是魔鬼魚。他們也叫它Blood─Sucker,即是吸血鬼。在海峽群島,大家把它叫做章魚。

  在格恩西島章魚非常少,在澤西島的很小,在塞爾克章魚又大又多。

  在索尼尼【註:法國博物學家。】編的布豐【註:法國博物學家,作家,著有《自然史》。】著作的版本裡有一張版畫,畫的是一個頭足綱動物緊纏著一艘三桅戰艦。德尼.孟福爾【註:十八世紀法國博物學家,研究軟體動物的專家。】認為高緯度地區的章魚確實力大無比,可以使船沉沒。博裡.聖樊尚【註:法國博物學家。】否定這一說法,不過也指出在我們這個地方章魚會襲擊人。您去塞爾克,別人會向您指出在布雷克.霍附近有一個岩礁洞,幾年以前,那兒有一條章魚纏住了一個捕螯蝦的人,並且使他淹死了。

  皮隆【註:法國博物學家。】和拉馬克【註:法國生物學家。】懷疑章魚會游水,因為牠們沒有鰭,他們錯了。本書的作者親眼在塞爾克看見在一個叫做「店鋪」的山洞裡,一條章魚游著追趕一個洗澡的人。牠被殺死後,量了牠的身子,足有四英呎長,還可以數出四百個吸盤。這個畜生臨死前將吸盤痙攣地伸了出來。

  德尼.孟福爾是這樣一個觀察者,他的驚人的直覺使他下降到或者上升到懂得魔法的水平。照他的說法,章魚幾乎和人一樣具有情欲。章魚會恨。其實,從絕對的意義來說,生得醜陋,就是恨。

  醜陋在淘汰的必然規律下掙扎,這種規律使牠產生了敵意。

  章魚游水的時候,可以說是藏在套子裡。牠將全身所有的皺褶都收攏,就像是一隻縫起的袖子,裡面藏著一隻拳頭。這隻拳頭是牠的頭,用彷彿是波浪形的動作向前進,推著海水。牠的兩隻眼睛雖然很大,因為和海水顏色一樣,很難看清楚。

  章魚如果追逐或者窺探什麼,牠總是躲起來。牠縮小,收攏。牠變成最小最小的形狀。牠和朦朧的昏暗相混在一起。牠看起來像是一層海浪。牠什麼都像,就是不像有生命的東西。

  章魚是偽善者。當人們沒有注意到牠的時候,牠突然張開了全身。

  一個懷有一種意志的粘糊糊的物體,是多麼的可怕!牠是充滿仇恨的陷阱。

  這個海裡的貪婪醜陋的星形動物一向是出現在清澈的海水最藍的地方。牠老是待在遠處,這是恐怖的事。幾乎經常是人們剛看見了牠就被牠捉住了。

  不過在夜晚,特別是在發情期,牠會發出磷光。這個嚇人的怪物也需要愛情。牠在等待結婚。牠變得好看。牠身子像燒著火。牠閃閃發光。如果在岩礁的高處往底下看,就能在深濃的黑暗裡看到牠像一個鬼魂似的太陽在發出蒼白的光。

  章魚會游水,也會行走。牠有一小部分是魚,這並不妨礙牠另一小部分是爬行動物。牠在海底爬行。牠用牠的八隻腳行走。牠像尺蠖蛾的毛蟲那樣緩慢地向前爬。

  牠沒有骨頭,牠沒有血,牠沒有肉。牠身子鬆軟,裡面什麼也沒有。

  牠就是一層皮。我們可以把牠的八隻觸手從裡向外翻過來,就像翻手套的手指一樣。

  在牠的輻射狀的中心有一個唯一的口子。這個僅有的裂孔是肛門嗎?是嘴嗎?牠既是肛門又是嘴。【註:原版本注,作者的這個說法不正確,章魚有兩個口子。】

  同一個口子有兩個功能,是進口又是出口。

  畜生的全身都是冰冷的。

  地中海的食肉水母令人厭惡。這個有生命的膠狀物裹住游水的人的時候,那種接觸真是可憎。你用手去挖牠,用指甲抓牠,把牠撕破也殺不死牠,把牠拉開也除不掉牠。牠又滑又粘,會從你手指中溜走。但是任何叫人驚慌失措的事情都無法和章魚突然出現相比。這是有八條蛇供牠使用的美杜莎【註:希臘神話中的怪物。原為美女,因觸犯女神雅典娜,頭髮變為毒蛇,面貌奇醜無比。誰看她一眼就立刻變成石頭。】。

  再沒有比被這種頭足綱動物的擁抱更叫人喪魂落魄的了。

  這是抽氣機在攻擊你。你要對付的是有幾隻爪子的真空。這既不是指甲抓,也不是牙齒咬,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劃痕。給咬傷是可怕的,可是遠不及被吸血可怕。利爪完全不能和吸盤相比。利爪,畜生用來進入你的肌肉,吸盤,是讓你自己進入畜生的體內。你的肌肉腫脹,神經纖維彎曲,你的皮膚在令人憎惡的壓迫下裂開,你的鮮血湧出來,和這軟體動物的淋巴液可怕地混合在一起。那個畜生用牠無數的汙穢不堪的嘴壓住你。七頭蛇和人合為一體,人和七頭蛇混在一起。你和牠成為一體。這個夢老纏著你。老虎只能吞掉你,章魚呢,真是太恐怖了,牠會把你吸進牠的身體裡。牠把你拉過去,然後拉入牠的身體。你被纏住,粘住,無力反抗,你會覺得在這隻可怕的袋子裡身子內部給慢慢地掏空了。這隻袋子是一個妖怪。

  被活生生地吃掉,那可太可怕了,被活生生地喝掉,那更是難以形容。

  這些奇怪的動物,科學根據牠一貫極端慎重的看法,即使面對事實,起初也不承認牠們存在,後來才決定研究牠們,對牠們進行解剖,分類,分級,貼上標籤,又弄來一些標本,放到博物館的玻璃櫥裡展覽。牠們進入了專業詞彙,叫做軟體動物,無脊椎動物,輻射動物【註:舊分類名稱,即腔腸動物及棘皮動物。】。科學還確定了與牠們鄰近的是哪些動物,地位比牠們略高一些的是槍烏賊【註:形狀略似烏賊,但稍長,通稱魷魚。】,略低一些的是墨魚。在淡水裡也找得到和這種海水裡的類似七頭蛇的動物,那就是水底蜘蛛。科學將牠們分成大、中、小三類,承認牠們是小的一類比承認大的一類來得容易。況且,在任何領域裡,科學都有這種傾向,通常用顯微鏡而不用望遠鏡來觀察。科學觀察牠們的構造,把牠們叫做頭足綱,數過牠們的觸角,把牠們又叫做章魚屬軟體動物。科學做到這步以後,就將牠們置之不理了。但是科學在哪兒丟掉牠們,哲學就在哪兒拾回了牠們。

  現在是輪到哲學來研究這些生物了。它比科學走得近,也比科學走得遠。它不解剖它們,卻對牠們進行思考。在解剖刀工作過的地方,它加進了假設。它尋找最終的原因。這是思想家的很深的痛苦。這些創造物幾乎擾亂了思想家對造物主的看法。牠們是使人驚訝的極醜的東西。牠們使沉思者興致索然。沉思者不知所措地看著牠們。牠們是邪惡需要表現的外形。面對這些違背自己的創造物的瀆神的話該怎麼辦呢?要指責誰呢?

  「可能」是一個可怕的子宮。神祕凝結後成了一個個怪物。一些黑影從「內在」這個整體中出來,被扯碎,散開,轉動,飄動,又凝結,向周圍的黑暗借貸,忍受未知的極化,獲得生命,和黑暗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樣的外形,和腐爛的氣體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樣的靈魂,接著,像鬼魂一樣,在生命力當中消失了。這似乎是黑暗變成了畜生。這是何必呢?有什麼用呢?永恆的問題又出現了。

  這些動物是鬼魂,同時也是怪物。牠們得到證實,而又不可信。牠們存在是事實,不存在是牠們的權利。牠們是死亡的兩棲動物。牠們不像真實,這個現象使牠們的存在複雜化了。牠們接觸到了人類的邊界,在虛幻的區域內居住。你不承認有吸血鬼,章魚出現了。牠們成群結隊是一個確鑿的事實,這動搖了我們的自信心。樂觀主義是正確的,但是在牠們面前幾乎失去了常態。牠們是一道道黑暗的圓圈能看得見的頂端。牠們標誌著我們的現實到另一個現實的過渡。牠們好像屬於好幻想的人在黑夜的氣窗中隱約見到的可怕的生命的開頭。

  這些怪物的繁殖,起初是看不見的,後來才可能看見,其實早就被猜測到了,也許還被占星家和哲學家在完全入迷中的凝視的眼睛看到過。因此產生了對一個地獄的猜測。魔鬼是看不見的老虎。靈魂的猛獸曾經被兩個能見到異象的人向人類揭露,他們一個叫約翰【註:耶穌十二使徒之一。】,一個叫但丁【註:義大利詩人,代表作是《神曲》。】。

  如果黑暗的圓圈確實無限期地繼續下去,如果一個環後面又是一個環,如果這種越來越惡化的情況無窮無盡的持續發展下去,如果這條就我們來說堅決不相信它存在的鏈子是存在的話,那麼可以肯定在一個頂端的章魚能證實在另一個頂端上的是撒旦。

  惡人在這一端,必然能證明在另一端有惡。

  所有的惡獸像所有的邪惡的聰明人一樣,都是斯芬克司。

  可怕的斯芬克司出了可怕的謎,關於惡的謎。

  就是這種惡的完美性,有時候使一些偉大的智者傾向於信仰上帝的兩重性,傾向於摩尼教的可怕的善惡二元論【註:摩尼教是伊朗古代宗教之一,三世紀由摩尼創立,主張善惡二元論,稱宇宙間有善神和惡神。】。

  在最近的那次戰爭【註:指一八六〇年的英法聯軍之役。】中,一件從中國皇帝的宮殿裡搶到的絲織品上,繡著一條鯊魚在吃一條鱷魚,鱷魚在吃蛇,蛇在吃鷹,鷹在吃燕子,燕子在吃毛蟲。

  我們眼前見到的整個自然界,就是吃和被吃。獵物間相互咬來咬去。

  可是,科學家同時也是哲學家,因此對天地萬物充滿好意,他們找到了或者自以為找到了解釋。那些人中間有日內瓦的博內【註:瑞士哲學家,博物學家。】,一個神祕的嚴格學者,他反對布豐,就像以後若弗魯瓦.聖蒂萊爾【註:法國博物學家。】反對居維葉【註:法國動物學家,創建比較解剖學和古生物學。】一樣,最終的目的使他難忘。那個解釋是:到處有死亡,所以到處在埋葬。

  一切生物彼此吞食。腐爛物便是食物。這是地球上的令人驚恐的掃除。人,是食肉的,因此也是埋葬者。我們的生命是死亡造成的。這便是可怕的規律。我們便是墳墓。

  在我們的昏暗的世界裡,這種秩序的必然性產生了怪物。你問:「有什麼用?」這就是答案。

  這是解釋嗎?這是對問題的回答嗎?可是為什麼沒有另一個秩序呢?問題又出現了。

  讓我們生活吧,就這樣。

  可是,讓我們盡力使死亡成為進步。讓我們希望世界上少一點兒黑暗。

  讓我們聽從良心對我們的引導。

  因為,讓我們永遠不要忘記,最好的事只有最好的人才能發現。

  ※※※

  三 深淵裡的另一種戰鬥

  這就是幾分鐘來吉里雅特落入牠的掌握中的那個怪物。

  這個怪物是這個岩洞的居住者。牠是這個地方的嚇人的精靈,水中的黑暗的魔鬼。

  所有這些壯麗的景色都是以這個可怖的東西為中心。

  上個月,吉里雅特第一次進入這個岩洞的那一天,他在隱蔽的海水的微浪中模糊地看到的那個黑黑的輪廓,便是這條章魚。

  牠是在自己的家裡。

  當吉里雅特因為追找螃蟹第二次進到這個岩洞的時候,看到一條裂縫,他以為螃蟹就躲在那裡面,而章魚卻在這個洞裡窺伺著。

  能夠想像得到這樣的等待嗎?

  如果想到在這個深淵裡有凶險的和耐心的埋伏,那麼就沒有一隻鳥敢孵蛋,沒有一個蛋敢孵出小鳥,沒有一朵花敢開放,沒有一隻乳房敢餵奶,沒有一顆心敢愛,沒有一個靈魂敢飛翔。

  吉里雅特將胳臂伸進洞裡,章魚逮住了他。

  牠緊緊抓牢他。

  他成了給這隻蜘蛛捉住的蒼蠅。

  吉里雅特已經給水沒到了腰部,他的肌肉收縮的雙腳踩在光滑的圓圓的卵石上,右胳臂被章魚直伸出的帶子牢牢纏繞,動也不能動。他的上半身給這令人心驚膽戰的帶子盤來盤去,幾乎看不見了。

  章魚的八條腕,三條粘在岩石上,五條粘著吉里雅特。牠一邊緊扣住花崗岩,一邊緊拉著吉里雅特,就這樣,把他這個人繫在岩礁上。吉里雅特的身上給貼著二百五十個吸盤。他既恐慌又厭惡。他給一個巨大的拳頭緊緊握住了,牠的有彈性的手指將近一米長,在裡面長滿了活的膿皰,會挖進你的肉裡。

  我們說過,任何人都掙脫不了纏在身上的章魚。如果想試試,那肯定會給纏得更緊。而且牠只會越縮越緊。你越是用力,牠的力氣也越是大。你越是搖動,牠越是箍牢。

  吉里雅特只有一個對付的辦法,就是用他的刀。

  他只有左手是自由的,不過我們知道他的左手非常有力,簡直可以說他有兩隻右手。

  他的左手握著打開的刀。

  章魚的觸角是割不斷的,牠們是一種不可能切開的皮革,在刀刃下面牠們會滑掉。此外牠們貼得那樣緊,在這些皮帶上切一個口子就會切破你的肌肉。

  章魚是令人生畏的,可是有一個法子可以用來對付牠。塞爾克的漁夫懂得怎樣做。誰在海上看見過他們做的一些很突然的動作,誰就會明白了。鼠海豚也知道用這個法子。牠們會咬斷烏賊的頭。所以,在大海上常會看到沒有頭的槍烏賊、烏賊和章魚。

  確實章魚只有頭部最容易受到攻擊。

  吉里雅特知道這一點。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章魚。一開始,他就覺得被一個大傢伙逮住了。換了別人準會不知所措。

  對付章魚就像對付公牛,應該抓住時機,那就是公牛低下脖子的一刻,章魚伸出頭的一刻,這一刻轉瞬即逝。誰錯過這個機會,他便會倒楣。

  我們剛才說的這一切只是幾分鐘裡發生的事。可是吉里雅特已經感覺到二百五十個吸盤的吸力在不斷加強。

  章魚是奸詐的。牠竭力想先使牠的獵物失去知覺。牠逮住了他,然後盡可能地等待。

  吉里雅特握著他的刀。吸盤吸得更狠了。

  他盯住章魚看,章魚也盯住他看。

  突然,章魚從岩礁上鬆開牠的第六根觸角,向吉里雅特甩過去,想抓住他的左臂。

  同時,牠迅速地伸出頭。過了一秒鐘,牠的兼做肛門的嘴貼到吉里雅特的胸膛上。吉里雅特兩脅全是血,兩條胳臂給捆得牢牢的,像一個死人一樣。

  可是吉里雅特警惕地戒備著。他受到監視,他也監視著對方。

  他避開了那根觸角,當那個怪物要咬他的胸膛的時候,他握著刀的拳頭向牠猛擊過去。

  對立的雙方都在痙攣,一方是章魚,另一方是吉里雅特。

  這就像兩道閃電在搏鬥。

  吉里雅特把刀尖刺進那扁平的黏糊糊的部分,如同揮舞一圈鞭子那樣轉了一轉,在牠的兩隻眼睛四周挖出一個圓圈,於是他割下了牠的頭,好像拔掉一顆牙一樣。

  一切結束了。

  怪物全身倒了下來。

  牠像一件脫下來的襯衫。抽水泵毀壞了,真空消失了。四百個吸盤從岩礁和人身上同時鬆開。這件破爛衣服沉到了海底。

  吉里雅特因為經過一番搏鬥這時直喘氣,他看到在腳底下的卵石上有兩堆不成形狀的膠質的東西,一堆是頭,另一堆是餘下的部分。我們說是「餘下的部分」,因為不能說那是身體。

  儘管這樣,吉里雅特還是害怕牠會垂死掙扎,向後退到牠的觸角碰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個怪物已經完全死了。

  吉里雅特合上了他的刀。

  ※※※

  四 沒有隱藏,也沒有消失

  他殺死章魚正是時候。他幾乎快悶死了,他的右臂和上半身發出紫色,出現了兩百多處腫塊,有好多處已經湧出血。醫治這些創傷的藥便是海水。吉里雅特浸在海水裡,同時用手掌擦自己右臂和上半身。腫塊經過這樣的磨擦都消失了。

  他向後退,在海水裡浸下去更深,不知不覺地靠近了他曾經注意過的那個小洞穴,就在他被章魚纏住的那條裂縫旁邊。

  這個洞裡沒有水,在洞穴的大石壁下面歪斜地伸展。卵石在那兒堆積,使洞底增高,高出平時漲潮時的水位。這個凹進去的口子是一個相當大的扁圓的拱形,一個人彎下身子便能進去。海底下的洞的綠光照進去,將裡面稍稍照亮。

  吉里雅特急急忙忙地擦著他的腫起的皮膚,偶然間無意識地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光一直透進這個小洞穴。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彷彿看到在這個洞底的黑暗裡有一張帶著笑容的臉。

  吉里雅特從來不知道有「幻覺」這個字眼,不過他清楚那是怎麼回事。和看似非真實的東西神祕的相遇,這在自然界中是會發生的,為了解釋不致有困難,我們將它稱做「幻覺」。不論是錯覺,還是事實,總之是有一些幻象出現。誰在那兒就能看到它們。我們曾經說過,吉里雅特是一個愛沉思的人。他像先知一樣偉大,有時會產生幻覺。在荒僻的地方冥想是不會不遭到惡果的。

  他是在夜裡出來活動的人,他相信有幻影,這些幻影使他不止一次地驚慌得發愣。

  這個凹洞非常像一座石灰窯。它是一個低矮的壁龕,好似籃子的柄,陡峭的拱頂越向前越狹窄,一直通到這個地窟的盡頭。在那兒,卵石堆和岩石的拱頂連接在一起,死巷也到頭了。

  他走了進去,低著頭,向著在洞底的東西走。

  確實有什麼東西在笑。

  那是一個死人的頭。

  不僅僅有頭,還有一具骨骼。

  一具人的骨骼躺在這個小洞穴裡。

  遇到這樣的事,膽大的人當然想看個明白。

  吉里雅特向四周看了一遍。

  他的四周是許多螃蟹。

  這些螃蟹一動也不動,看樣子全死了。這些螃蟹不能動,因為牠們都只剩下了殼。

  牠們在塞住岩洞的卵石堆上面東一點西一點地散開,如同奇形怪狀的星星。

  吉里雅特的眼睛注視著別的地方,他走在螃蟹殼上面也沒有感覺到。

  吉里雅特走到了地窟的盡頭,那兒有更大的一堆東西,是觸角、腳和上顎混在一起,不動地豎立著。螃蟹的螯張得很大,沒有再併攏。在牠們的有刺的硬殼底下的骨質的殼一動不動。有幾個翻轉過來,露出了牠們青灰色的空心。這堆東西很像許多圍攻者,像一團荊棘一樣混亂。

  那具骨骼就在這堆東西下面。

  在這堆亂糟糟的觸手和殼底下能夠看到帶紋的顱骨,脊椎骨,股骨,脛骨,連著指甲的多節的長手指。肋骨的架子裡全是螃蟹。有一顆心曾在那兒跳動。海裡的黴菌蓋滿了眼眶。帽貝把牠們的粘液留在鼻腔裡。此外,在岩礁的這個角落,沒有海藻,沒有水草,也沒有一點風。一切都靜止不動,牙齒在冷笑。

  這個令人不安的笑容是死人的頭顯示出來的表情。

  這座神奇的海底宮殿,處處點綴著和鑲嵌著海裡的寶石,它終於暴露出來,公開了它的祕密。這是一個窩,章魚就住在這裡面;這是一個墳墓,一個人就躺在這裡面。

  深處的海水在這些石頭上面抖動,發出了反光,使得骨骼和動物的不動的可怕形象也隱約搖動起來。這可怕的一堆螃蟹,好像剛吃完了飯。這些殼彷彿吃了這具骨骼。沒有比在這死去的獵物上死去的寄生蟲更古怪的了。這是死亡的淒慘的延續。

  吉里雅特的眼皮底下是章魚的食品櫃。

  景象淒涼,在這兒清楚地暴露出極其恐怖的事實。螃蟹吃掉了死人,章魚吃掉了螃蟹。

  在屍體旁邊沒有任何殘存的衣服。死去的人在被逮住的時候想必是赤身露體的。

  吉里雅特專心地仔細察看著,他把螃蟹殼從死人身上全拿掉。這個人是誰呢?屍體給解剖得十分巧妙,簡直像是準備做解剖模型用。肌肉全除去了,一點兒肌肉也沒有留下,沒有一根骨頭缺少。如果吉里雅特是這方面的內行,他可以看到,裸露的骨膜又白又滑,好似擦過一樣。如果四處沒有剛毛藻的綠色,它們真像象牙。軟骨隔膜都精細地減薄和排列好。這個墳墓造出了這麼許多不祥的珠寶首飾。

  屍體好像埋在死去的螃蟹底下,吉里雅特把它掘了出來。

  忽然他迅速地彎下身子。

  他剛剛發覺脊柱給一根帶子似的東西圍著。

  這是一條皮帶,很明顯是那個人活著的時候扣在肚子上的。

  皮上長了黴,帶扣生了鏽。

  吉里雅特想拉過腰帶,脊椎骨不肯放,他只得將脊椎骨折斷才拉得出。腰帶完好。在上面已經開始積上一層貝殼。

  他摸摸腰帶,覺得裡面有一樣硬硬的正方形東西。想解開帶扣是沒有用的。他用刀割開了皮子。

  腰帶裡裝著一隻小鐵盒和幾個金幣。吉里雅特數了數,一共有二十個畿尼。

  鐵盒是一隻水手用的舊鼻煙盒,是用彈簧打開的。它鏽得很厲害,關得很緊。彈簧完全氧化了,不再起作用了。

  那把刀又幫吉里雅特解決了難題。他用刀尖一撬,盒蓋就脫下來了。

  盒子開了。

  裡面只有一點紙。

  一小紮非常薄的紙,折成四折,鋪在盒子底上。紙是溼的,不過並沒有損壞。盒子關得很緊,將它保存得很好。吉里雅特展開了它。

  這是三張鈔票,每張一千英鎊,一共值七萬五千法郎。

  吉里雅特又把鈔票折好,放進盒子裡,利用裡面留下的一點點空再放進二十個畿尼,然後拼命使勁把盒子關緊。

  他開始仔細看那根腰帶。

  皮的表面在以前曾上過光,它的裡面卻很粗糙。在淺黃褐色的粗皮上有幾個用很濃的墨水寫的幾個字。吉里雅特認出了這幾個字,唸道:「西爾克呂班。」

  ※※※

  五 在六寸和兩尺之間死神能棲身

  吉里雅特把盒子重新放到腰帶裡,又把腰帶放進他的褲子口袋。

  他把骨骼和旁邊死掉的章魚留給螃蟹。

  當吉里雅特跟章魚和骨骼在一起的時候,上漲的潮水已經淹沒了進口的狹道。吉里雅特只有鑽到拱門下面才能出去。他脫身並不費力。他熟悉這條出路,做這些海裡的體操運動他是個能手。

  我們看到了十個星期以前發生的那齣慘劇。一個怪物抓住另外一個怪物。章魚抓住了克呂班。

  這幾乎可以說是在無情的黑暗裡偽善者的相遇。在深淵裡,兩個由期待和黑暗組成的生命短兵相接,一個是畜生,另一個是活人。畜生結果了活人。可怕的裁判。

  螃蟹吃死屍,章魚吃螃蟹。章魚在經過的路上,會捉住任何一個游水的動物,一隻水獺,一條狗,如果牠能夠,甚至一個人。牠喝牠們的血,然後將牠們的屍體留在海底。螃蟹是海裡的外形像金龜子的埋葬蟲【註:常群集於鳥獸屍體旁掘穴,使其陷入土中而取食。】。腐爛的肉對牠們有很大的吸引力,牠們游過來,吃死屍,接著章魚又吃掉牠們。死去的動物被螃蟹消滅光,螃蟹被章魚消滅光。我們已經指出過這條規律。

  克呂班做了章魚的誘餌。

  章魚抓住了他,把他淹死,螃蟹將他的肉吃得乾乾淨淨。某一次漲潮把屍體送進了洞裡,一直送到吉里雅特發現它的洞底。

  吉里雅特從那兒向後轉,一路上在岩礁間搜索,尋找海膽和帽貝,不想再尋找螃蟹了。他彷彿覺得吃螃蟹就像吃人肉。

  此外,他只想在動身以前盡可能好好地吃上一頓晚飯,此後就沒有什麼能留住他了。猛烈的暴風雨以後,總是平靜的日子,有時候要延續好幾天。現在在大海這方面沒有絲毫危險了。吉里雅特決定第二天啟程。最要緊的是在夜裡看管好設在大小多佛爾礁之間的水壩,因為會漲潮,不過吉里雅特打算天一亮就拆除它,把小帆船推出大小多佛爾礁,張起帆回聖桑普森。平靜的海面上微微吹的西南風,正合他的心意。

  現在正是五月的上弦月的時候,白晝變長了。

  吉里雅特在岩礁間兜了一圈,肚子幾乎吃飽了,回到停在大小多佛爾礁間的小帆船那兒。這時太陽方才西沉,能夠叫做上弦月的光輝的淡淡的月光滲進了暮色,海水達到了滿潮,又開始下落。立在小帆船上的機器的煙囪被暴風雨打來的浪花蓋上一層鹽,在月光下顯得雪白。

  這樣的景象提醒吉里雅特,風暴在小帆船裡灌進許多雨水和海水,如果他想明天動身,得將船裡的水除光。

  他離開小帆船去追捕螃蟹的時候,他曾經觀察到在艙裡水約有六寸深。用他的排水鏟就完全可以把這些水鏟出去。

  現在回到小帆船,吉里雅特不禁嚇了一跳。小帆船裡有近兩尺深的水了。

  出了很可怕的事故,小帆船漏了。

  它是吉里雅特不在的時候漸漸進水的。它已經裝得那麼重,加上二十寸深的水是極危險的事。再要增加一點點,它就會沉掉。如果吉里雅特遲一個小時回來,他也許只能看到煙囪和桅杆露在水面上了。

  一分鐘也不容得考慮,應該找到進水的口子,把它堵住,然後弄光小船裡的水,或者至少減少一些。「杜蘭德號」的水泵在船隻失事的時候不見了,吉里雅特只得使用小帆船的排水鏟。

  首先要找進水的口子,這是最緊迫的。

  吉里雅特立刻動手,甚至沒有花半點時間穿上衣服,全身都在哆嗦。

  可是他不覺得餓,也不感到冷。

  小帆船繼續在進水。幸好沒有風。只要起個微微的波浪,船便會沉沒。

  月亮落下了。

  吉里雅特彎下身子摸索著,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裡。他找了很長時間,終於發現了損壞的地方。

  當風暴來臨的時候,在小帆船給彎成弧形的危急的一刻,堅固的小船猛烈地碰撞岩礁。小多佛爾礁上的一塊凸起的岩石把右舷的船殼撞出一個裂口。

  這個進水的口子很糟糕,幾乎也可以說很惡毒,偏偏緊靠著兩條加強肋骨的交點,加上當時狂風暴雨,因此吉里雅特頂著最凶猛的風雨在黑暗裡匆匆檢查的時候,沒有能看見損壞的地方。

  令人吃驚的是裂口很大,可是,雖然那時候船裡的水在上漲,裂口沒在水裡,卻還是在吃水線上面,因此也讓人放心不少。

  撞出裂縫的那個片刻,海浪在峽道裡劇烈地翻滾,不再有什麼吃水線了,海水從裂口進入小帆船,小帆船加上這樣的重量下沉了好幾寸,甚至在風平浪靜以後,鑽進船裡的水的重量,使吃水線升高,讓裂縫保持在水面底下。這樣,危險就逼近了。船裡的水從六寸漲到二十寸。但是如果能夠塞住進水的口子,也就能夠弄光小帆船裡的水,只要小船不再進水,它將重新升到正常的吃水線,裂縫露出到水面上。不在水裡,修補就方便多了,或者至少是可能辦到了。我們在前面說過,吉里雅特還有一套完全能用的木匠的工具。

  但是在做到這一步以前,會有多少變化!會有多少危險!會有多少不幸呀!吉里雅特聽到海水無情地湧進來的聲音。搖動一下,全都要沉沒。多麼悲慘啊!也許時機已經失去了。

  吉里雅特痛苦地責備自己。他原來應該立刻看到這個口子的。艙裡六寸深的水應該引起他的注意。他真遲鈍,竟把這六寸深的水當成雨水和打進來的海浪。他責備自己要睡,要吃。他責備自己總是疲勞。他幾乎認為自己要對暴風雨和黑夜的出現負責。全都是他的過錯。

  他在不停地工作的時候,心裡還老是嘀咕著這些抱怨自己的話,不過這不妨礙他的思考。

  進水的口子找到了,這是第一步,把它塞住是第二步。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在水下面是無法做細木工工作的。

  有一個有利的情況,那便是船殼損壞的口子在將機器的煙囪固定在右舷的兩條鏈子中間。塞住口子的東西可以縛在兩條鏈子上。

  水繼續進來,現在超過兩尺了。

  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蓋以上了。

  ※※※

  六 DE PROFUNDIS AD ALTUM【註】

  【註:拉丁語,意為:從深淵到頂點。】

  在小帆船儲存的帆纜索具當中,吉里雅特有一大塊隨時能用的塗了柏油的帆布,它的四隻角上都有很長的細繩帶。

  他拿起這塊帆布,用上面的細繩帶將它的兩個角繫在煙囪的鏈子的兩個鐵環上,就在進水的口子那一邊。然後他把帆布丟到船外。帆布像一張桌布那樣落到小多佛爾礁和小船之間,沉到了海裡。想進入船艙裡的水的推力,將它緊貼住船殼的裂口。水越壓得凶,帆布貼得越緊。帆布給海水本身粘在損傷的口子上。小船的傷口給包紮好了。

  這塊塗了柏油的帆布夾在艙的內部和外面的海浪當中,一滴水也進不來了。

  進水的口子遮住了,可是並沒有塞住。

  這只是暫時的解決辦法。

  吉里雅特拿起排水鏟,開始鏟小帆船裡的水。這是減輕船的載重的重要時刻。這個工作使他身子稍稍暖和了一點,可是他也疲勞到了頂點。他不得不承認他不能堅持到底,把艙的進水洞堵住。吉里雅特吃得很少,他慚愧地覺得自己筋疲力盡了。

  他從他膝蓋那兒的水向下降來估計他的工作的進展程度。水降得很慢。

  此外,進水的口子只是被擋住了,險情暫告緩和,並沒有解決。那塊被海水推到裂口的帆布,開始在艙裡脹得像一個瘤,好像在帆布後面有一隻拳頭在使勁要捅破它。帆布塗過柏油,很牢,經得住捅,但是膨脹和張力越來越利害,很難肯定帆布能頂下去。那個瘤隨時都可能裂開。

  水又要開始流進來。

  遇到這種情況,陷在困境的水手都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塞住裂口,手邊不管有什麼舊布破布,只要找得到就拿來用盡全身之力把帆布上凸起的瘤堆進裂縫裡。在專門的用語裡,那些舊布破布叫做「包繩布」【註:在航海的人的用語裡,指一種包纜繩的舊麻布。】。

  這種包繩布,吉里雅特卻一點兒也沒有。他原來儲存的破布片和廢麻,有的在工作當中用掉了,有的被狂風吹走了。

  在緊要關頭,他也能到岩礁間去搜索,找到剩下來的碎布等等。小帆船的載重已經減輕了不少,他可以暫時離開一刻鐘,可是沒有光怎麼尋找呢?天實在太黑了。月亮沒有了,只有布滿星星的昏暗的天空。吉里雅特沒有乾的纜繩做火繩,沒有油脂做蠟燭,沒有火來點燃,沒有燈罩遮住火。小船裡和礁石上全是一片模糊,什麼也分不清。可以聽得見海水在遭到損傷的船殼四周輕輕地作響,可是連裂口也看不到。吉里雅特是用手摸才知道帆布越來越大的張力的。在這樣的黑暗中,在岩礁上不可能找到破舊的布衣服和四散的繩索。看不清楚,怎麼能撿到那些碎布片呢?吉里雅特憂愁地望著黑沉沉的夜。天上全是星星,卻沒有一支蠟燭。

  小船裡的水減少了,船外面的壓力卻在增加。帆布上的瘤變大了,越來越鼓,就像一個即將破裂的膿腫。情勢好轉了片刻,又重新變得危險了。

  迫不及待地需要塞住裂口的東西。

  吉里雅特只有他的衣服可用了。

  我們還記得,他把他的衣服放在小多佛爾礁凸起的岩石上面晾著。

  他去收了回來,放到小船的邊緣上。

  他拿起他那件油布上衣,跪到水裡,把衣服塞進裂口,往外面推那個瘤,這樣把裡面的水擠光。在油布上衣上面他加上了羊皮,在羊皮上面又加上毛織襯衫,在毛織襯衫上面再加上粗布上衣。全塞進去了。

  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他脫了下來,連同他的褲子,又塞了進去,使填塞物越來越大,也變得結實。這樣,填塞的東西填完了,看來夠用了。

  這些衣服塞到了裂口外面,帆布把它們包住。海水想進來。壓迫著這個障礙物,使它在裂口上漲大,並且貼得更牢。這像是一種包在外部的敷料紗布。

  在船裡,隆起的部分僅有的中心給向後推,在裂口和填塞的衣服四周,帆布形成一個環形軟墊,裂口本身的邊是不整齊的,越是拉住這個軟墊,它也貼得越緊。進水的口子給堵住了。

  可是這只是暫時沒有事。裂口周圍尖起的地方固定住了帆布,也會把帆布戳破,然後海水又會從破洞裡進來。吉里雅特在黑暗裡甚至沒有發覺這一點。這些堵塞的東西不大可能堅持到天亮。吉里雅特又開始另外一種不安了。他感到自己的力氣快消失的時候,這種不安的心情也就越來越利害。

  他又動手清除水,可是他的胳臂再也使不出勁了,幾乎很難舉起裝滿水的鏟子。他全身赤裸,不住地哆嗦。

  吉里雅特覺得末日在向他凶惡地逼近。

  他的頭腦裡想到可能會遇上好運氣。也許在大海中會出現一隻帆船。一個偶然在多佛爾礁的海面上路過的漁夫也許會來幫助他。絕對需要一個合作者的時刻到了。有一個人和一盞燈,一切便都能得救。兩個人一起做,艙裡的水將很容易地排除光。小船隻要不進水,不再裝超過載重量的水,便會重新向上浮,重新回到原來的吃水線,那個裂口也就出了水面,修補的工作也能做起來了。可以立刻用一塊船殼板來代替填塞的衣服,用徹底的修理來代理對付裂口的臨時辦法。不然的話,就得等到天亮,要等整整一夜!該死的延誤可能帶來災難。吉里雅特心急如焚。如果僥倖能看到一隻船上的舷燈,吉里雅特就可以爬到大多佛爾礁的頂上發出信號。天氣很好,風平浪靜,背襯著布滿星星的天空,一個人動個不停,是很可能被看到的。一個船長,甚至一個小船的船老大,在夜裡經過多佛爾礁的海面,都不會不用望遠鏡對準礁石看的。這是出於小心。

  吉里雅特希望有人能看到他。

  他爬到那隻破船上,抓緊打結繩,然後登上大多佛爾礁。

  遠到天邊也不見一隻帆船。沒有一盞舷燈。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片荒涼。

  不可能出現任何幫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里雅特直到現在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感到束手無策了。

  陰暗的命運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蘭德號」的機器,他花費的全部勞動,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氣,全都沉入了深淵。他不再有搏鬥下去的本領了,他變得消極被動。怎麼才能阻止潮水再來、海水上漲、黑夜繼續呢?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里雅特已經筋疲力盡,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這件用來填塞的東西,他無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這個樣子就只好讓它這個樣子吧,命中註定,一切努力都結束了。大海將隨意擺佈這個倉促做成的貼在進水的口子上的裝置。這個沒有活動力的障礙物以後會怎麼樣呢?目前是它在作戰,不再是吉里雅特在作戰了。是這些破舊的衣服在作戰,不再是智力在作戰了。只需海浪一衝,就能衝破裂口。要看壓力或大或小,關鍵的問題全在這兒。

  一切都會靠兩種無意識的力量之間的不自覺的鬥爭得到解決。從此以後,吉里雅特既不能幫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敵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觀者。這個吉里雅特原來是一位天神,現在在最後的一刻,一種沒有意識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里雅特以往經歷過的所有艱苦和憂慮都不能和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爾礁,就感覺到受到孤獨的包圍和侵襲。孤獨不僅僅圍住他,而且裹住了他。無數的威脅同時向他伸出了拳頭。風就在那兒,準備隨時刮起;海就在那兒,準備隨時咆哮。不可能塞住風這張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經搏鬥過。他,一個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風雨扭打。

  他還抗擊過其它的憂慮和其它的困難。他應付了所有的災難。他沒有工具卻得做各種工作,沒有幫手卻得搬動沉重的東西,沒有學問卻得解決一些難題,沒有儲存的食物卻得吃得喝,沒有床也沒有房屋卻得睡覺。在像悲慘的拷問架【註:古代的一種刑具,將犯人縛在上面拷打逼供。】一樣的礁石上,他曾經被大自然用各種不同的惡運做為刑具輪番地拷打。大自然高興的時候是母親,滿意的時候是劊子手。

  他戰勝過孤獨,戰勝過飢餓,戰勝過口渴,戰勝過寒冷,戰勝過熱病,戰勝了粗重的工作,戰勝了困倦。他遇到過各種障礙聯合起來阻攔他前進。在匱乏後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後面,是暴風雨;在暴風雨後面,是章魚;在章魚這個怪物後面,是鬼魂。

  最後出現的是淒慘的諷刺。在吉里雅特打算就要勝利地離開的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呂班剛才笑嘻嘻地對著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無故的。吉里雅特覺得自己完蛋了。吉里雅特覺得自己和克呂班一樣成了個死人。

  寒冷,飢餓,勞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轉裝的機器,春秋分時突變的天氣,大風,雷電,章魚,這一切和進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麼。吉里雅特和每個人一樣,能夠用火抵擋寒冷,用岩礁上的貝殼類動物抵擋飢餓,用雨水抵擋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擋搶救中的種種困難,用防波堤抵擋潮水和狂風暴雨,用刀抵擋章魚。可是,要抵擋進水的口子卻毫無辦法。

  暴風雨留下這個不祥的結果和他告別。這是戰敗者對戰勝者的最後的較量,奸詐的刺殺,陰險的攻擊。逃遁的暴風雨向身後射出了這支箭,潰逃中又轉過身來回擊一下。這是深淵中的雅納克的一擊【註:雅納克是十六世紀法國一男爵,在一次決鬥中乘對方不防擊中對方膝彎。此語意思是「突然的決定性一擊」。】。

  能和暴風雨對抗,可是怎樣才能和流進來的海水對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給衝了出來,如果進水的口子又重新打開了,那就無法可想,只能讓小帆船下沉。這是動脈的結紮線自行鬆開。一旦小帆船連同它載的東西沉到海底,那部機器就再也沒有辦法拉上來。兩個月來艱鉅的大量的努力最後化為烏有。再從頭做起是不可能的了。吉里雅特沒有鍛鐵爐,也沒有各種材料。也許在黎明的時候,他將親眼看著他的全部成果漸漸地、無法挽回地沉入深淵。

  感覺到有一種陰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淵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沒以後,他只好餓死凍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難的水手一樣。

  在漫長的兩個月裡,看不見的良心和天意都目擊到,一方面是廣闊的空間,波浪,風,閃電,流星,另一方面是一個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個靈魂;一方面是無限,另一方面是一個原子。

  雙方進行了一場惡戰。

  瞧呀,這個奇蹟也許就要夭折了。

  這樣,這種無比的英雄氣概結果變得軟弱無力,這場經受過的可怕的戰鬥由於絕望而告結束。這是「一無所有」和「一個整體」之間的鬥爭,是《伊利亞德》【註:荷馬所作的古希臘史詩,主要敘述特洛伊戰爭最後一年的故事。】和一個人之間的鬥爭。

  吉里雅特發狂似地望著空中。

  他身上連一件衣服也沒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對著無限的空間。

  於是,在未感受過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壓下,不再知道別人對自己有什麼企圖,和陰影對抗,面對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長浪和驚濤狂風的喧囂聲中,在烏雲底下,微風底下,遍處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滿翅膀、星星、墳墓的神祕的蒼穹底下,混合著強大的因素的可能達到的意願底下,無底的深處底下,四周和腳下是海洋,頭頂上是群星,他沮喪,他絕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著天上的星星,他失敗了,對著可怕的深不見底的高處,他雙手合掌,在無窮盡的境地中大聲喊道:「饒了我吧!」

  他被「無限」擊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圍的這個岩礁上,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雷劈一樣,全身赤裸,如同古羅馬競技場中的角鬥士,只是他面對的不是競技場,而是深淵,不是猛獸,而是黑暗,不是觀眾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灶神的貞女【註:古羅馬主持對維斯太的國祭的女祭司。】,而是星星,不是凱撒,而是上帝。

  他彷彿覺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虛弱、祈禱、黑暗當中溶化了。他?睡著了。

  ※※※

  七 神祕的世界聽得見

  幾個小時過去了。

  太陽升起來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陽光照亮了在大多佛爾礁的平頂上的一個一動不動的形體。

  那就是吉里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這個凍僵的赤裸的身體連寒顫也不打了。緊閉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難說這不是一具屍體。

  太陽彷彿在望著他。

  如果這個裸體的人還沒有死,他也非常接近只需一絲冷風便會使他喪命的地步。

  風吹起來了,是溫和活潑的風,帶來五月裡的春天的氣息。

  這時候,太陽升到了高高的藍色的天空。它的稍微偏斜的光輝變成了紫紅色。它的光變成了熱,裹住了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沒有動一下。假如說他還在呼吸,那這樣的呼吸也即將消失,幾乎還不能使鏡面變得模糊。

  太陽繼續向上升,陽光越來越筆直地照著吉里雅特。當初只是溫和的風現在變熱了。

  這個僵硬的、赤裸的身體始終沒有動彈,不過皮膚不大蒼白了。

  太陽快到頭頂上了,垂直地照在多佛爾礁的平頂上。強烈的陽光從高空傾瀉下來,加上平靜的大海發出了反光,岩礁開始有點發熱了,溫暖了躺在上面的人。

  一聲嘆息使吉里雅特的胸膛挺了起來。

  他活著。

  太陽繼續撫摩著他,幾乎充滿了熱情。風,已經是南方吹來的風,夏季的風,溫柔地吹著,好像一張嘴在吻著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動了動。

  大海的寧靜簡直無法形容。海水像奶媽哄孩子睡覺那樣低聲哼看。

  波浪彷彿搖搖籃似的搖著礁石。

  那些認識吉里雅特的海鳥,在他的上空不安地飛來飛去。牠們不是像從前那樣因為吃驚而感到惶惑,而是表現出難以描敘的溫柔和友愛。牠們小聲地叫喊著,好像是要叫醒他。一隻無疑很喜歡他的海鷗,親熱地飛到他的身邊,和他說起話來。他似乎沒有聽見。牠跳到他的肩膀上,用牠的嘴輕輕地啄他的嘴唇。

  吉里雅特張開了眼睛。

  海鳥高興而又害怕地都飛走了。

  吉里雅特站了起來,像睡醒的獅子一樣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後跑到平頂的邊上,朝下望大小多佛爾礁之間的那條狹道。

  小帆船在那兒,絲毫沒有損壞。填塞口子的衣服仍在原處。海水多半並沒有弄壞它們。

  全都得救了。

  吉里雅特不覺得疲勞了。他的精力恢復了。這樣的昏迷是一次睡眠。

  他弄光了小帆船裡的水,使艙裡全乾了,裂口到了吃水線上面。他穿上衣服,喝了水,吃了東西,心裡高興極了。

  在陽光下面檢查後,發現補好那個進水的口子的工作,要比吉里雅特原來設想的困難得多。這個裂口損壞的程度相當嚴重。吉里雅特沒有整整一天時間是無法修補好的。

  第二天黎明時分,他拆除了水壩,重新打開狹道的出口,然後他穿上用來堵塞過進水的口子的破衣服,再把克呂班的腰帶和那七萬五千法郎放在身上。他站在修好了的小帆船上,身邊是那部救出來的機器。順風陣陣,海面平穩,吉里雅特離開了大小多佛爾礁。

  他向格恩西島駛去。

  在他遠離礁石的時候,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就會聽到他低聲唱著《漂亮的敦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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