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約翰客店裡的談話
西爾克呂班是一個總在等待什麼時機的人。
他長得矮小,皮膚發黃,力氣像條公牛。大海沒有能夠使他的膚色變成褐色。他的肌膚彷彿是蠟做的,顏色像大蠟燭一樣。他的雙眼閃著審慎的光芒。他的記憶力很強,與眾不同,他只要見過誰一次,就會牢牢印在頭腦裡,好像記在一本簿子裡那樣。這種一閃而過的眼光具有捕捉人的力量。他的瞳仁一印上一張人臉,如同照了像,能一直保存下來。那張臉即使漸漸變老,西爾克呂班也會認得出。要擺脫這樣強的記憶力是不可能的。西爾克呂班說話簡短,為人樸實,遇事鎮靜,從來不做什麼手勢。他的天真的態度,使人乍見便為他傾倒。許多人都認為他坦率。他的眼角有一道皺紋,顯出他令人吃驚的單純。我們說過,沒有比他更優秀的海員了。拉緊帆的前下角索,降低受風中心,用下後角索維持定向的帆,誰都不及他熟練。他篤信宗教、為人正直,這兩方面的名聲極好,沒有人能超過他。誰要是對他有一點兒懷疑,這個人就先值得懷疑。他和雷比舍先生有很好的友誼。雷比舍先生是聖馬洛的貨幣兌換商,住在聖樊尚街槍炮匠隔壁。雷比舍先生說過:「我真想把我的店鋪交給克呂班照料。」西爾克呂班是一個鰥夫。正像他是一個高尚的男人一樣,他的妻子也是一個高尚的女人。直到她去世,她始終享有品德崇高的美名。如果王家法官對她說了一些甜言蜜語,她就會稟告國王,如果上帝愛上了她,她就會告訴本堂神父。西爾克呂班和克呂班太太這對夫婦,在托爾特瓦成為體現「可尊敬的」這個英語形容詞的完美的典型。克呂班太太是天鵝,西爾克呂班是白鼬。哪怕一點點汙點也會使他寧可死去。他拾到一枚別針,一定要找到失主。他撿到一盒火柴,也會大聲嚷嚷叫人來領。有一天他走進聖塞爾萬的一家小酒館,對老板說:「三年以前我在這兒吃過一頓早飯,您算錯了帳。」然後他補付給老板六十五個生丁【註:百分之一法郎。】。他完全是正直的化身。他的緊抿的嘴唇,總像在留神什麼。
他彷彿一直在戒備當中。戒備誰呢?多半是戒備壞蛋們。
每個星期二,他駕駛「杜蘭德號」從格恩西島到聖馬洛。星期二晚上他到達聖馬洛,用兩天時間裝貨,到星期五早上回格恩西島。
當時在聖馬洛的港口有一家小旅館,叫做約翰客店。
現代碼頭上出現的建築物已經使這家客店消失了。在從前那個時候,海水浸沒到聖萬尚門和迪南門。遇到乾潮,聖馬洛和聖塞爾萬之間,有篷小車和兩輪小馬車能夠來往,它們在擱淺的船隻當中來來去去,通行無阻。它們避開浮筒、錨和纜繩,有時皮車篷還可能撞到低桅桁或者第一斜帆【註:在大三角帆的補助帆桁頭上的非常輕巧的帆。】的桅杆上給撞裂開來。在兩次漲潮中間,車夫們吆喝著馬走過沙灘,六個小時以後,沙灘上又成了風浪險惡的地方。
很久以前,就在這個沙灘上,二十四隻看守聖馬洛的狗轉來轉去,牠們在一七七〇年曾經吃過一個海軍軍官。這種過於熱心的行為使得牠們全部都給消滅了。如今在大塔拉爾和小塔拉爾間,夜裡不再聽到狗叫聲了。
西爾克呂班總是住在約翰客店,「杜蘭德號」在法國的事務所也就在這兒。
海關職員和海岸警衛都到約翰客店來吃飯喝酒。他們有專門的桌子。比尼克的海關職員在這兒和聖馬洛的海關職員聚會,這對他們的公務是很有好處的。
一些船的船長也上約翰客店來,但是他們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吃飯。
西爾克呂班有時候坐這張桌子,有時候坐另一張桌子,不過他在海關職員的桌子和船長的桌子之間,更加樂意坐海關職員的。當然他在兩方面都受到歡迎。
這兒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接待。那些離鄉背井的水手能喝到他們從未喝過的本地精心釀製的美酒。一個從畢爾巴鄂【註:西班牙瀕臨比斯開灣的重要港口城市。】來的花花公子似的水手在這兒發現了赫拉達酒。在這兒能像在格林威治【註: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城市。】一樣喝到濃烈的黑啤酒,能像在安迪衛普【註:比利時北部港口城市。】一樣喝到棕色的濃啤酒。
一些長途航行的船長和一些船主有時候一起坐到船長的桌子旁。他們交換消息:「糖的行情怎樣?」「這種甜貨只有小批小批出售。不過粗貨到了,從孟買【註:印度西部港口城市。】來了三千袋,從薩瓜【註:古巴北部城市,重要港口。】來了五百桶。」「您將看到右翼最後會推翻維萊爾【註:法國查理十世統治時期的首相。】。」「靛藍怎麼樣?」「只談了七皮包瓜地馬拉【註:拉丁美洲國家。】的。」「『那寧娜─朱利號』駛進了錨地,那是一艘布列塔尼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拉普拉塔河【註:在南美洲東南部。】上的兩個城市發生了小小的爭執。」「蒙得維的亞【註:烏拉圭的首都。】肥了的時候,布宜諾斯艾利斯【註:阿根廷的首都。】就瘦了。」「應該把在卡亞俄【註:祕魯西部港口城市。】遭難的『雷吉納─科利號』上的貨物換裝到別的船上。」「可可豆很暢銷:加拉克【註:內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出產的可可豆。】每袋開價二百三十四,千里達【註:加勒比海國家千里達和托巴哥的主島。】的每袋七十三」「聽說在練兵場的閱兵式上有人高喊:『打倒大臣!』」「南美的醃溼皮現在有賣,公牛皮六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們過了巴爾幹沒有?迪比奇在幹什麼?」「在舊金山茴香酒缺貨。普拉尼亞橄欖油生意平平。罐裝格魯耶爾起司每擔三十二法郎。」「怎麼,利奧十二世【註:義大利籍教皇。】死了?」等等,等等。
這些事都是大聲嚷著談的,議論起來更是吵吵鬧鬧。在海關職員和海岸警衛的桌子上,說話聲音就低得多了。
海岸和港口的治安情況在交談中應該說得輕一些,含混一些。
船長們坐的桌子上占首席的是一位年老的遠洋輪船長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可以說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氣壓計。他長年的海上生活習慣使他預測氣象能完全正確無誤。他總宣布明天的天氣如何。他替風聽診;他替潮水按脈。他對雲說:「伸出你的舌頭給我看。」這就是說發出閃電。他是浪濤、微風和狂風的醫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環行世界,如同臨床診斷一樣,檢查每種氣候的健康狀況是好是壞。他精通一年四季氣候的病理學。人們經常聽他談到這樣的事情:「一七九六年,有一次氣壓計降到暴風雨線以下三度。」他因為熱愛航海成了海員。他對大海的情誼和他對英國的仇恨一樣深。他仔細研究過英國的航海術,好了解它的弱點何在。他能解釋一六三七年的「君主號」跟一六七〇年的「皇家威廉號」和一七五五年的「勝利號」在什麼方面不同。他比較船隻的水線以上的部分。他對「偉大的哈里號」的甲板上的塔樓和漏斗形的桅樓【註:在下桅上面的平臺。】感到遺憾,也許他是從法國的炮彈能準確地打中它們的表面這一點來考慮的。國家,在他看來只是因為它們的海上事業的創立方才存在。他有一些他特有的古怪的同義詞。他常常把英國叫做「三一堂」【註:照英語原文直譯的,它的譯名應是:領港協會,這是一個半官方機構,主管英國沿海浮標、燈塔和領航工作。】,把蘇格蘭叫做「北方的代表」,把愛爾蘭叫做「壓載物事務所」。
他熟悉許許多多情況,他是字母表和年鑒。他是最低水位記錄和費率表。他熟記各個燈塔的通行稅的數目,尤其是英國的。經過這一座燈塔每噸一便士,經過那一座燈塔每噸四分之一便士。他會對你說:「小岩石【註:為一地名。】的燈塔過去只用兩百加侖油,現在要燒一千五百加侖。」有一天,他在船上生了重病,別人都以為他快死了,全體船員圍在他躺的吊床四周,他原來像臨終的人那樣不斷打嗝,這時停止了,對木工說:「最好在桅帽【註:在桅杆頂上的一塊木頭。】的兩邊各開一個榫眼,好裝上一個有鐵軸的鑄鐵滑車,可以用來穿過吊舉絞索。」
這樣,就使他顯出威嚴的神氣。
船長的桌子和海關職員的桌子上談天的題目很少相同。可是在發生我們敘述的那些事情的二月的開頭幾天裡,就正好出現這種情況。蘇拉船長的三桅帆船「塔莫利帕號」從智利來,再回智利去,它引起了兩張桌子上的人的注意。船長們的那一桌,大家談的是它裝的貨物,海關職員們的那一桌,談的是它的行動。
生在科皮亞波【註:智利一城市,瀕太平洋。】的蘇拉,是一個智利人,也有少許哥倫比亞人血統。他帶著獨立性參加獨立戰爭【註:指當時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獨立戰爭。】,有時追隨玻利瓦爾【註:委內瑞拉政治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獨立戰爭領袖,一生曾把六個拉美國家從殖民統治下解放出來,獲「解放者」稱號。】,有時追隨莫里洛【註:西班牙將軍,一八一五年被派遣鎮壓爭取獨立自由的南美殖民地人民。】,根據他認為從哪一方可以得到好處來決定。他為所有人服務成了富翁。沒有人比他更是波旁派【註:指擁護和支持波旁家族的人。】,波拿巴派【註:十九世紀法國保皇派之一。】,專制主義者,自由主義者,無神論者和天主教徒了。他是那個大家可以稱做「賺錢黨」的大黨的一員。他不時地來法國做一些商業性的逗留。如果相信那些道聽塗說的話,他樂意讓那些逃跑的人乘他的船,不管是破產者還是政治流放犯,只要付錢,他都不在乎。他讓他們上船的方法很簡單。逃亡的人等候在海岸上某一個荒涼的角落,在將開航的時候,蘇拉放下一隻小船去接他。在前一次的航行中,他就是這樣讓貝爾東案件【註:貝爾東將軍為燒炭黨人(燒炭黨為當時法國一祕密革命組織,旨在推翻波旁王朝),一八二二年二月企圖在法國的圖阿爾舉事未成。】裡的一個抗傳人【註:指反抗法庭命令缺席。】逃掉的。這一次據說他要帶走一些牽涉到比達索阿河事件【註:比達索阿河,有一部分為法國和西班牙之間的界河。一八二三年四月七日,法國軍隊越過此河,想擊潰法國自由黨人的隊伍。】中的人。警方得到通知,已經監視著他了。
當時是一個逃亡的時代。王朝復辟【註:指法國拿破崙統治垮臺後波旁家族重建王朝。】是一個反動的行動。於是,一次次革命造成許多人流亡國外,一次次復辟帶來了無數政治流放。在波旁家族重掌政權的最初七、八年裡,財政,工業,商業,全是一片恐慌,覺得大地在顫抖,處處在破產。在政治上是普遍的潰逃現象。拉瓦萊特【註:曾是拿破崙手下,一八一五年被判死刑,行刑前夕他妻子設法救他出獄,在巴伐利亞避難五年之久。】逃走了,勒費弗爾.德努埃特逃走了,德隆【註:因參與反對路易十八政府的陰謀,遭警方追捕,逃亡西班牙,後去希臘。】逃走了,特別法庭恣意妄為,再加上一個特雷斯達伊翁【註:此人於一八一五年指揮了對自由派和新教徒的大屠殺。】。人們看見索謬爾【註:在今法國曼恩─盧瓦爾省。】的橋、拉雷奧勒【註:在今法國紀龍德省。】的要塞前空地、巴黎觀象臺【註:一六六七年路易十四創立。】的牆、阿維尼翁【註:阿維尼翁,在今法國沃克呂茲省。】的托里亞塔樓,都急忙逃走,它們都是反動時期留在歷史背景上的淒涼的黑影。今天,人們還能在它們身上辨認得出那隻血淋淋的手。倫敦的西斯爾伍德案件【註:英國革命者。一八二〇年二月,企圖殺死內閣大臣們,因而被捕,後處絞刑。】,影響到了法國,巴黎的特洛戈夫案件【註:原為法國王室侍衛隊軍官,被認為參與推翻政府的陰謀,於一八二一年判刑。】,影響到了比利時、瑞士和義大利,因此增加了不安和隱藏的理由,使得那種暗中進行的徹底潰逃越來越多,甚至使當時社會的最高等級都跑空了。
人人關心的事是得到安全。受到牽累,那就會完蛋。重罪法庭【註:法國舊時的一種特殊法庭,進行終審審判。】的精神比制度存在得長久。判決都是出自隨心所欲。大家逃到德克薩斯,落磯山脈,祕魯,墨西哥。盧瓦爾的男人,以前是強盜,今天是勇士,他們創立了避難村。貝朗瑞的一首歌謠唱道:「野蠻人,我們是法國人,可憐可憐我們的光榮。」移居國外是個辦法。可是沒有什麼比逃走更簡單的了。「逃走」這個單音節詞包含著一些深淵。逃跑的人一路上都會遇到障礙。要躲避就非得偽裝。有些重要的人物,甚至是著名的人物,也被迫順從壞人使用的辦法,而且他們還不一定成功。他們因此簡直不像大人物了。他們一向習慣行動自由,因此他們很難溜出防止逃跑的網。在警察的眼裡,一個違反放逐令的騙子要比一位將軍正派。人們想像得到嗎,無辜被強迫化妝,德行要改變聲音,光榮要戴上面具?某一個外貌可疑的行人是位尋找假護照的知名人士。逃走的人可疑的舉止並不能證明在人們眼前的不是一位英雄。一些短暫的具有時代特徵的形象,所謂正規的歷史都不注意它們,某一個歷史時期的真正的畫家應該把它們突出地描繪下來。在這些正直的逃亡者後面,也混進了逃跑的壞蛋,這些人不大引起人注意,也不大令人懷疑。一個被迫逃走的無賴利用混亂的局面,混進被流放者當中,我們剛剛說過,是靠了他的高明的技巧,他常常在蒼茫暮色裡顯得比正派人還要正派。沒有什麼比法庭一再表現的正直更笨拙的了。它什麼都不懂,只會做些蠢事。一個弄虛作假的人要比一個國民公會【註: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時期建立的最高立法機構,一七九五年十月解散。】議員更容易逃得掉。
事情說來也真奇怪,人們幾乎可以說,逃跑能給人帶來一切,特別是給那些歹徒。一個壞蛋從巴黎或者倫敦帶來的大量文化成了他在這些原始的或蠻荒的地區的財富,使他受到尊重,成了當地的先驅者。這種冒險經歷可能在這兒逃避法律,而到那邊竟擔任起聖職。在銷聲匿跡中有幻景,不止一次的逃跑產生了許多夢想的結果。這種類型的逃跑會通向未知和虛幻。某個破產者逃出歐洲,不見蹤影,二十年後,他重新出現的時候,成了蒙古首相或者塔斯馬尼亞島【註:在澳大利亞東南部。】的國王。
幫助人逃亡,是一種本領,因為經常有這種事發生,所以這樣的本領能賺大錢。這種投機生意填補了某些交易的不足之處。誰想逃到英國,可以找走私者幫忙,誰想逃到美洲,可以找遠洋走私的船長,像蘇拉這樣的人想辦法。
※※※
二 克呂班看到了一個人
蘇拉有時候來約翰客店吃飯,西爾克呂班和他面熟。
況且,西爾克呂班不是高傲的人;他並不認為認識這些名聲不好的人是降低身分。有些時候他甚至真的和他們接觸,在大街上和他們握手,向他們問好。他對英國走私者講英語,對西班牙走私者講蹩腳的西班牙語。他在這方面有一些格言:「認識惡可以得到善。」「獵場看守人和偷獵者談話是有好處的。」「領航人應該摸摸海盜的底,因為海盜就是暗礁。」「我領略壞蛋的味道,就像醫生領略毒藥的味道。」這些話都是無可反駁的。大家認為克呂班船長是不會錯的。人人都稱讚他不是一個可笑的愛挑剔的人。誰敢因此說他的壞話?他做的所有的事,非常明顯,都是「為了業務上的利益」。他的一切都簡單清楚。沒有什麼能敗壞他的名聲。水晶可能會有瑕疵,他卻不會有。這種信任是對他長期來的正直表現公正的酬報,這是牢固建立起的最良好的聲譽。不管克呂班做什麼或者彷彿做什麼,別人即使看出他使手段,也從好的方面來理解。他被認為是完美無缺的人。此外,人們說,他為人小心謹慎。類似這一類的與人的交往,換了其他的人,就會令人懷疑,而他卻始終被人認為正直,而且還特別機靈。這種機靈的名聲和他樸實的名聲和諧地結合在一起,沒有矛盾,也沒有混淆。一個人既精明而又天真,世上並非絕無僅有。這是正直的人中的一種類型,而且更加可貴。西爾克呂班屬於那樣一類人,他們被人看到和一個騙子或者一個強盜親密地談話,不會使別人驚奇,而且會得到深切的理解,更加尊敬他們。他們只要眯眯眼睛,就能得到公眾的敬重。
「塔莫利帕號」裝滿了貨物,即將起航,不久就要出海。
一個星期二的傍晚,「杜蘭德號」抵達聖馬洛,當時天色還大亮。西爾克呂班站在駕駛臺上,監督著船怎樣操作好靠近港口。他看到在小灣旁邊的沙灘上一處非常荒僻的地方,兩塊岩石中間,有兩個人在交談。他用他的航海望遠鏡對他們望去,認出了兩人中的一個,那是蘇拉船長。另外一個人他彷彿也認識。
那另外一個人是高個子,頭髮有些花白。他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身公誼會【註:也稱貴格會,教友派,是十七世紀創立的一個基督教教派。】教徒的莊重的服裝。也許這個人就是一名公誼會教徒。他兩眼朝下,顯出很謙遜的樣子。
西爾克呂班到了約翰客店後,知道「塔莫利帕號」準備在十天以後開船。
以後,人們知道他還了解到其他一些情況。
晚上,他走進聖樊尚街的一家槍炮匠鋪子裡,對槍炮匠說:「您知道左輪手槍是什麼嗎?」
「知道,」槍炮匠回答道,「那是一種美國武器。」
「那是一種能叫人重新開口談話的手槍。」
「確實如此,它既能提問又能回答。」
「還能反駁。」
「說得對,克呂班先生。一種自己能轉動的手槍。」
「可裝五、六顆子彈。」
槍炮匠歪了歪嘴唇角,咂了咂嘴,又搖了搖頭,表示對這種手槍的讚賞。
「克呂班先生,武器是真不壞,我相信它會大有前途的。」
「我要一支可裝六發子彈的左輪手槍。」
「我沒有。」
「您一個槍炮匠,怎麼會沒有呢?」
「我還沒有那件東西。您知道,那是新玩意兒,剛剛開始風行,在法國目前還是在製造通用的手槍。」
「見鬼!」
「新玩意兒還沒有上市。」
「見鬼!」
「我有一些最好的手槍。」
「我要一支左輪手槍。」
「我承認它更好用。不過,克呂班先生,請等一等。」
「幹什麼?」
「我想我知道此時此刻在聖馬洛有一支左輪手槍,是舊貨。」
「一支左輪手槍?」
「是。」
「賣嗎?」
「賣。」
「在什麼地方?」
「我想我知道在什麼地方。要不,我也會打聽到的。」
「什麼時候您能給我回音。」
「是舊貨,可是品質很好。」
「我應該什麼時候來這兒?」
「如果我能為您弄到一支左輪手槍,那它準是一支好槍。」
「什麼時候給我回音?」
「等您下次航行回來以後。」
「不要對別人說這是替我辦的,」克呂班說。
※※※
三 克呂班帶走後沒有再帶回
西爾克呂班忙著「杜蘭德號」裝貨載客的事,他將許多牛和少許乘客送上船以後,就和平常一樣,在星期五早上離開聖馬洛去格恩西島。
就在星期五這一天,船航行到了大海上。這時候,船長可以離開指揮甲板片刻時間。克呂班走進他的艙房,把自己關在裡面,拿出他放在那兒的一隻旅行袋。他把衣服放進旅行袋中有彈性的格子裡,把餅乾、幾個罐頭、幾斤棒形巧克力、一個記時計和一支航海望遠鏡放進固定的格子裡,然後用掛鎖鎖上了袋子,再在耳形環裡穿過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纜繩,好在需要的時候,把袋子吊起來。然後他下到底艙裡,走進放纜繩的小間,別人看見他拿著有結的和帶鐵鉤的繩子又走上來,這是船上的撚縫工和陸地上的小偷用的繩子,它們用來攀登是很方便的。
到了格恩西島以後,克呂班去了托爾特瓦。他在那兒待了三十六個小時。他帶去了旅行袋和有結的繩子,沒有把它們帶回來。
我們只此一次地說一次,在這本書裡所說的格恩西島,是從前的格恩西島,現在它已不復存在,除了在鄉間以外,今天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在鄉間,格恩西島依舊是生氣勃勃的,而在那些城市裡,它已經死了。我們對格恩西島的看法同樣應該用於澤西島,聖黑利厄爾相當於第厄普【註:在今法國塞納濱海省。】;聖彼得港相當於洛里昂【註:在今法國莫爾比昂省。】。多虧人類的進步,多虧勇敢而渺小的島民的可欽佩的主動性,四十年來,在海峽群島上一切都改變了。過去那兒是一片陰影,現在那兒是陽光普照。交代清楚這些以後,讓我們繼續說下去吧。
在那些離開我們遙遠、已經成為歷史時期的年代,拉芒什海峽的走私活動十分猖獗。走私船在格恩西島的西岸特別多。那些無所不知的人,對近半個世紀以來發生的事情細微末節都瞭如指掌,他們甚至能把許多那樣的走私船的船名一一說出來,它們幾乎都是從阿斯圖里亞斯【註: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區】和吉普斯誇【註: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區的一個省,瀕大西洋。】來的。毫無疑問,每個星期總有一兩隻這樣的船來,有時到聖徒灣【註:在格恩西島的南面。】,有時到普蘭蒙【註:格恩西島西南部的一個海角。】。幾乎像是定期的船班一樣。在塞爾克島有一個海邊的洞穴,過去叫做「店鋪」,現在仍然叫做「店鋪」,因為就在這個岩洞裡人們來向走私者購買貨物。為了這些買賣的需要,在拉芒什海峽流行一種走私者說的語言,不過今天全都給人忘記了。這種語言對西班牙人來說,就像黎凡特人【註:指地中海東部地區的居民。】語言對義大利人一樣。
在英國和法國的沿海地帶,有許多地方,走私活動和公開的、納稅的交易有一種真摯而祕密的勾結。走私活動進入了不止一個高級財政官的家中,自然走的是暗門。它在商業流通和整個工業的靜脈系統暗暗地蔓延開。前面看是批發商,後面看是走私者,這便是許多人發財的歷史。塞甘【註:法國一富翁。】說布爾甘是這樣情況,布爾甘說塞甘是這樣情況。我們不能保證他們誰的話對,也許他們都在惡意中傷對方。不管怎樣,走私活動雖然要受到法律的追查,但是不容置疑地和金融業結了親。它和「最上等的社會」都有連繫。從前曼德蘭【註:強盜首領。】和夏洛萊伯爵【註:孔代親王之孫,以凶殘著名。】親密聚會的那個洞穴,從外表上看很正派,它的外觀在社會上無可指責,像是一家鬧市的大商店。
因此產生了許多必須掩蓋起來的勾結。這些祕密需要蒙上一層穿不透的黑影。一個走私者知道許多事情,可是他要保守祕密。不可違反的、嚴格的諾言便是他的法律。一名走私者的最主要的品質便是忠誠。如果不守口如瓶就沒有走私。走私有祕密,就像告解有祕密一樣。這種祕密被堅定地保守著,走私者發誓不說出來,遵守他們的保證。沒有比走私者更可以信賴的人了。奧耶爾尊【註: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一小城。】的治安法官有一天捉住了一個從庇里牛斯山脈的山口走私的人,加以審問,逼他說出提供他資金的人的名字。這個走私者一字不說那個人是誰。提供資金的人其實正是這位治安法官。這兩個同謀者,法官和走私者,一個為了在大家的眼睛面前遵照法律辦事,下令拷問另一個,另一個為了遵守他的誓言,忍受拷打。
當時有兩個經常在普蘭蒙出沒的有名的走私者,一個叫布拉斯哥,一個叫布拉斯基多。他們是同名的人。他們都是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因為他們在天堂裡有同一位主保聖人,所以關係親密,我們會承認這一點,這件事和在人間有同一位父親同樣值得尊重。
當你熟悉了走私活動的祕密路線以後,你要和這些人交談便是再容易不過,也再困難不過的事了。你只要對夜晚活動沒有成見,去普蘭蒙,大著膽子面對直立在那兒的神祕的問號就行。
※※※
四 普蘭蒙
在托爾特瓦附近的普蘭蒙是格恩西島的三個角中的一個。在那兒,海角的頂端,有一個長滿青草的小圓丘俯視著大海。
山頂上很荒涼。
那兒只看得見一座房屋,所以就更加顯得荒涼。
這座房屋使荒寂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據說這座房屋鬧鬼。
不管它是否鬧鬼,它的外形確實古怪。
這座房屋在草地當中,是花崗石造的,只有兩層。它沒有一點兒毀壞,完全能夠住人。牆很厚,屋頂牢固。牆上一塊石頭不缺,屋頂上一片瓦不少。屋頂的一個角上支著一個磚砌的煙囪。房屋的背面向著大海。它朝著海洋的那一面只是一道牆。如果仔細看這一面,就可以發現上面有一個堵塞了的窗子。兩邊的山牆共有三個天窗,一個在東面,兩個在西面,三個都是堵塞住的。房屋面向陸地的正面只有一扇門,還有幾扇窗子。門也是堵死的。底層的兩扇窗也是堵死的。人們走近這座房屋最先會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二層樓上有兩扇開著的窗子,可是堵塞的窗子還沒有這兩扇開著的窗子可怕。在白天,開著的窗子看上去也是黑漆漆的。它們沒有玻璃,甚至沒有窗框。它們向屋內的黑暗開著。空空的窗洞就好像挖去眼珠的眼窩。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從洞開的窗子朝裡望,可以看到屋內破敗不堪。沒有鑲板,沒有細木護壁板,只有裸露的石頭。人們會以為看到的是一座有窗子的墳墓,鬼魂能夠透過窗子望外面。雨水侵蝕了靠海的一面的屋基。一些被風吹得搖擺的蕁麻輕拂著牆腳。從這兒到天際,沒有一處人住的房屋。這座房屋空無所有,裡面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可是,如果你站住,把耳朵貼在牆上,便能不時模模糊糊地聽到受驚的翅膀拍打聲。在堵死的門的上面做為框緣的石頭上刻著這樣幾個字母:ELM─PBILG,和這個年代:一七八〇。
夜晚,淒慘的月光照進屋子裡。
大海環繞著這座房屋。它的位置優越,因此很凶險。地點的壯麗變成了一個謎。為什麼沒有一家人家住在這座房屋裡呢?這個地方是這麼美,房屋又是這麼完好,為什麼會被捨棄不用呢?在這些理性的疑問上再要加上空想的疑問。這兒的地是可以耕種的,為什麼任它荒蕪呢?沒有主人,大門堵住,這個地方究竟怎麼啦?為什麼住的人逃走了呢?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呢?當所有的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在這兒是不是有某一個人還醒著?黑夜的風暴,海風,猛禽,躲藏起來的野獸,不為人知的種種生物,都出現在人們的頭腦裡,同時和這座房屋聯繫到了一起。它是怎麼樣的過路人的客棧?我們可以想像冰雹和雨形成的漆黑的一片,是怎樣衝進了窗洞。暴風雨的隱隱約約的侵蝕在屋內的牆上留下了痕跡。這些門窗堵塞但又有窗子開著的房間經常受到暴風雨的拜訪。這兒是不是發生過罪行?夜裡,這座浸沒在黑暗中的房屋彷彿在呼救。它保持沉默嗎?從它那兒有聲音發出來嗎?在這種寂靜之中,它在和誰打交道呢?深夜時刻的神祕在這兒自由自在。這座房屋在中午令人不安,到了午夜,它又將怎樣呢?人們對著它望,就像望著一個祕密。幻想有它的邏輯性,可能性有它的傾向,人們自然要思忖這座房屋在黃昏和黎明之間會成為什麼樣子。向無限擴散的超人類的生命是不是在這荒涼的山頂上有一個它能駐足的據點?這個據點會使得那個生命變得肉眼可見、降落在這個地方。分散的東西是不是來到這兒旋轉?摸不著的東西是不是在這兒凝結甚至具有了形體?這些都是謎。這些石頭裡藏著神聖的恐怖。在這些禁止入內的房間裡的影子不僅僅是影子,它是未知的事物。日落以後,漁船回來,鳥都靜寂無聲,岩石後面的牧羊人趕著山羊回家,在石頭的縫隙中放下心的各種爬蟲爬出來,星星開始俯視,北風呼號,夜色越加濃黑,在那兒的兩扇窗子始終開得很大。它們朝夢幻開著。愚蠢而又堅定的民間信仰,從幽靈出現,從鬼魂,從鬼怪模糊難辨的面孔,從微光中的面具,從亡靈魂魄神祕的喧鬧,來說明黑夜中這座住宅的陰暗的內部的現象。房屋裡「鬧鬼」,這兩個字能夠回答一切疑問。
輕信的頭腦有它們自己的解釋;可是講究實際的頭腦也有它們的解釋。後者說:「沒有什麼比這座房屋更簡單的了。這是從前在大革命戰爭和第一帝國戰爭時期以及走私猖獗時期的觀察哨。它就是為了觀察的目的建造的。戰爭結束,觀察哨也被拋棄了。因為它以後可能重新有用,所以房屋沒有被拆毀,只是把底層的門窗堵塞,好不讓人進去,不會在裡面大小便。朝著大海的三面的窗子,因為防止南風和西風,全給堵死了。事實真相就是這些。」
無知和輕信的人卻堅持他們的意見。首先,這座房屋不是在大革命戰爭時期建造的。它上面有年代:一七八〇,那是在大革命以前。其次,它並不是造來做觀察哨的,它刻的ELM─PBLIG,那是兩個家庭姓氏的起首字母,依照習俗,它們是說明這座房屋是為一對新婚夫婦安家而建造的。因此,它一定住過人。為什麼以後沒有人住了呢?如果說把門和窗堵住是為了不讓人能夠進去,那麼,為什麼留下兩扇開著的窗子呢?本來應該全都堵住的,要麼全都不堵。為什麼沒有護窗板?為什麼沒有窗框?為什麼沒有窗玻璃?為什麼堵塞了一面的窗子,另一面的沒有堵塞呢?人們不讓雨從南邊打進來,可是卻聽憑它從北邊落入。
輕信的人肯定錯了,然而講究實際的人無疑也沒有道理。問題並沒有得到答案。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便是這座房屋被認為對走私者來說是利多於弊。
恐怖情緒的增大減去了事實的真實的成分。許多夜間發生的奇怪現象,其中有一些就造成了房子「鬧鬼」的名聲,這些現象無疑是可以解釋的,一些人偷偷地在這兒相聚,一些人在立即要再上船前在這兒作短暫的停留,有些可疑的搞買賣的人,有時由於小心謹慎,躲藏起來,好圖謀不軌,有時卻膽大妄為,有意隱約露一露面,嚇唬嚇唬別人。
在那個已經遙遠的時代,許多大膽的行動都可能做得出來。當時的治安情況和現在大不一樣,尤其是在小地方。
還要說一下,如果這座房子如像人們所說的,是適合走私者活動的場所,那麼他們的會晤甚至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因為很清楚,房子的模樣叫人害怕。別人見了害怕,於是就不會告發他們。人們不大會對海關人員和巡警揭露鬼魂的行動。迷信的人只劃個十字,從不寫控告書。他們見到了,或者以為見到了什麼,就急忙逃走,對任何人也不提起。在嚇人的人和被嚇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不是有意識的、但是是真實的默契。受到驚恐的人感到他們受到驚恐是自己的錯,他們以為撞見了一個祕密,他們擔心會使得對他們來說也是難以理解的處境變得嚴重,同時擔心會激怒鬼魂。因此他們都守口如瓶。此外,即使不考慮這些原因,輕信的人的本性就是沉默。驚駭中有緘默。受到驚駭的人很少說話,彷彿恐怖本身在說:「噓!別出聲!」
應該記住這要追溯到那樣的時期,當時格恩西島的莊稼人認為馬槽的神祕劇【註:耶穌生在馬槽裡,中世紀時的神祕劇常以此為題材。】每年在固定的日子都要由牛和驢重演一次。在那個時期,沒有人敢在聖誕夜走進牲畜棚,害怕看到下跪的牲口。
如果必須相信當地的傳說和隨時碰見的人的敘述,那麼從前迷信有時候甚至會在普蘭蒙的這座房屋的牆上,在現在還能看到痕跡的釘子上,掛上一些沒有腳的耗子,沒有翅膀的蝙蝠,死掉的動物的骨架,在一本《聖經》書頁中壓碎的蟾蜍,一根根黃色的羽扇豆。這些都是古怪的還願物,是夜間不留心路過那兒的人自以為看到了什麼,所以奉上這些禮物,希望得到寬恕,並且能消除吸血鬼和惡鬼亡靈的火氣。在任何時候,都有輕信蕉麻【註:馬尼拉麻。】和巫魔夜會【註:中世紀傳說中巫師、巫婆在魔鬼主持下舉行的夜會。】的人,甚至有些地位頗高的人也是這樣。凱撒向薩岡娜求教【註:此事不可考。薩岡娜一名出自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諷刺短詩,是一女巫。】,拿破崙向勒諾爾芒小姐求教【註:此事不可考。勒諾爾芒為法國大革命時期和第一帝國時期有名的女預言者】。他們良心不安,不惜努力求得魔鬼的寬容。「願上帝護佑,願撒旦不破壞」,這是查理五世【註: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一句祈禱文。其他的人更加膽小怕事,他們竟認為對待邪惡也可能犯錯誤。面對著魔鬼他們無可指責,這是他們關心的一件事。這樣便出現了轉向大量暗中的戲弄的宗教儀式。這同樣是一種過分虔誠的表現。在有些病態的想像中存在著反對魔鬼的罪惡;對人世間法律的違犯使一些無知的、古怪的詭辯家心神不定;人們對於黑暗世界很有顧忌。相信對布羅肯峰【註:德國哈茨山中的著名山峰。】和阿爾姆山的神祕的信仰的效力,在想像中以為人們對地獄犯了罪,為了空想的犯法行為求助於空想的悔罪,向說謊的鬼怪說出真相,在「過錯之父」面前認錯,從相反的方向懺悔,這一切情況都有過或者是曾經有過。在魔法案件的卷宗裡每一頁上都有這樣的證明。人類的夢想竟會到這樣的程度。當人開始驚慌失措的時候,他就不會再恢復正常。他夢想虛構的過錯,也夢想虛構的滌罪。他要巫婆的掃帚清掃乾淨自己的良心。
不管怎樣,如果這座房屋有它的種種驚險的經歷,那是它自己的事情,除非是因為偶然和例外,沒有人會來它這兒看看。它被聽任孤孤單單地存在著。沒有人有興趣來冒險和惡魔相遇。
多虧房屋造成的恐怖,使得任何可能來觀察和作證的人只好站得遠遠的不敢走近,其實在夜裡不管什麼時候都很容易進入這座房屋,只要用一道繩梯,甚至非常簡單地用從附近的園子裡拿來的梯子就行了。將一些備用的衣服和食物帶到那兒,能夠十分安全地等待意外的情況發生和合適的偷偷上船的機會。據傳說,在四十年前,有一個逃亡者,有些人說是由於政治方面的原因,有些人則說是由於商業方面的原因,他在普蘭蒙這座鬧鬼的房屋裡藏了一些日子,後來在那兒成功地上了一隻去英國的漁船。從英國去美國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這個傳說肯定地說,放在這座房子裡的食物一直留在那兒,沒有誰碰過。魔王和走私者一樣,很關心留下食物的人回不回來。從這座房屋所在的山頂上,望得見在西南方離岸一海浬的阿努瓦礁石。
這處礁石是很著名的。礁石能夠做的所有壞事,它都做過。它是海上最可怕的殺人凶手中的一個。在黑夜裡,它陰險地等待船隻經過。它擴大了托爾特瓦和羅克凱內兩地的墓地。
一八六二年,在這礁石上建立了一座燈塔。
現在阿努瓦礁石照亮了航路,以前它卻使航路迷失方向。伏擊的凶手如今手上高舉著火炬。遠在天際的時候,航海的人就尋找這礁石,如同尋找一個保護人或者一個導航人,而在以前他們像躲避一個惡棍那樣躲避它。阿努瓦礁石保證了黑夜裡這片寬闊的海面的安全,從前它卻是那樣令人驚恐。這真有點像一個強盜現在轉變成了一名警察。
有三個阿努瓦礁石:大阿努瓦,小阿努瓦,莫弗。今天「紅色燈」就立在小阿努瓦礁石上。
這處礁石是一群山峰的一部分,這些山峰有的藏在海底,有的露出水面。阿努瓦礁石俯視著它們。它像一座要塞,有它的前方防禦工事:在公海的一面,十三個岩礁連成一排;在北面,有兩個岩礁,一個叫高伏基礁,一個叫蜂刺礁,還有一個叫艾魯埃的沙灘;在南面,有三個岩礁,叫貓礁,洞礁,埃爾班礁;此外還有兩個暗灘,叫南灘和穆埃灘,還有,在普蘭蒙前面,齊水的地方,是波阿達瓦堆。
一個人想游泳通過從阿努瓦到普蘭蒙的海峽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並非不可能。我們還記得這是西爾克呂班的勇敢行動中的一件。熟悉海上這些水淺處的會游泳的人,有兩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一個是圓岩礁,另一個是偏左方向稍遠一點處的紅岩礁。
※※※
五 掏鳥巢的人
大約在西爾克呂班在托爾特瓦度星期六的那一天,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值得說一下,起初它在當地沒有怎樣提起,到很久以後才傳播開來。因為有許多事情,我們前面剛剛說過,使那些目擊者驚恐萬分,所以一直沒有人知道。
在星期六到星期日的夜裡──我們明確地說出時間,我們相信這個時間是確切的,有三個孩子爬上了普蘭蒙的陡坡。他們是從海邊回來,現在要回村裡去。在當地的話裡,他們給叫做「掏鳥巢的人」。海岸懸岩上有峭壁和洞的地方,不斷有掏鳥巢的孩子上那兒去。這種事我們曾經略微敘述過一點。大家想必記得吉里雅特為了救鳥和救孩子的生命,管過這樣的事情。
掏鳥巢的人都是海邊長大的毫不膽怯的頑童。
夜黑漆漆的,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頂。托爾特瓦的鐘樓剛剛響過清晨三點鐘,這座鐘樓圓形尖頂,好像魔術師戴的帽子。
這幾個孩子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原因再簡單也沒有。他們是到波阿達瓦堆去找海鷗蛋了。這個季節很暖和,鳥很早便開始交尾了。孩子窺視著雄鳥和雌鳥圍著牠們的巢轉的動作,被這種狂熱的追逐吸引住,竟忘記了時間。上漲的潮水把他們圍困住,他們無法及時回到停泊他們的小船的小海灣去,只好待在波阿達瓦堆的一個尖頂上,等待退潮。這樣,回家自然遲了。做母親的都焦急不安地等著孩子回家,如果她們看到他們到家,放下心來,快樂立刻變成憤怒,原來擔心得直流淚,這時會狠狠打他們耳光。因此,他們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腳步。可是瞧他們那種快步走的樣子又像是有意要磨磨蹭蹭,顯得並不急於回到家裡。他們已經料到擁抱之後,就會挨一頓耳光。
這幾個孩子中間只有一個人絲毫也不擔心。他是一個孤兒。這個男孩是法國人,他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在這個時刻他為自己沒有母親感到高興。沒有人關心他,所以他也不會挨打。另外兩個孩子都是格恩西島人,同在托爾特瓦堂區。
爬上岩石的圓頂,三個掏鳥巢的孩子到了那座鬧鬼的房屋所在的臺地。
他們開始害怕起來,每個路過這兒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特別是孩子,在這樣的時間和在這個地點。
他們很想飛快地逃走,同時也很想停下來好好看看。
他們站住了。
他們朝那座房屋看。
房屋黑魆魆的,非常可怕。
它是立在荒涼的臺地當中的一大塊黑東西,一個勻稱而又難看的瘤,一個四邊直角、高高的正方形,好像一個魔鬼的大祭壇。
孩子們的第一個想法是逃跑,第二個想法是走近那座房屋。他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時候看見過它。恐懼會引起好奇心。他們中間有一個法國孩子,這就使得他們壯起膽子向房屋走過去。
我們都知道,法國人是什麼也不相信的。
況且,幾個人一起在危險當中,那就不用擔心;三個人都感到害怕,那就會相互鼓舞。
再說他們都是獵人,都是孩子,三個人的年齡加在一塊兒不到三十歲。他們一向愛搜索獵物,尋找和窺視藏起來的東西,現在怎麼能半途而廢呢?他們經常把腦袋伸進那些洞裡,為什麼不把腦袋伸進這個洞裡呢?一個人在打獵的時候會身不由己;一個人去進行探索的時候也會無法自主。曾經那麼多次窺探過鳥巢,自然也渴望窺探一下鬼魂的巢。為什麼不搜索搜索地獄呢?
從捕捉獵物到捕捉獵物,最後遇上了魔鬼。和鳥打過交道以後,現在要和鬼怪打交道了。幾個孩子要知道父母要他們害怕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跟著鬼怪故事的情節走,簡直像在滑行一樣。故事能和老太婆知道得一樣多,這個想法可真吸引人。
在格恩西島的掏鳥巢的孩子頭腦裡,全是亂糟糟的念頭,這是由於慌亂,也是出於本能,但是結果卻激發起他們冒險的勇氣。他們向那座房屋走去。
而且,在這個勇敢的行動中,做為他們支柱的那個孩子確實發揮了作用。這是一個果斷的孩子,撚船縫工學徒,人雖小卻已經像成年人了。他睡在工地一個廠棚的草堆上。他掙錢養活自己。他嗓門粗大,常常爬樹上牆,走過蘋果樹的時候,面對那些蘋果他從不抱任何偏見。他在修理戰艦的船塢做過事。他是碰巧生下的兒子,僥倖的小孩,快活的孤兒。他出生在法國,不過誰也不知道是在法國何地,這是他膽大的兩個原因。他會毫不猶疑地給某個窮人一個兩分值的硬幣。他非常壞,又非常善良。頭髮金黃,甚至成了紅棕色。他和巴黎人說過話。眼下他在做給販魚船撚船縫的事,每天掙一個先令,這些船都停在貝格里修理。如果他一時高興,就給自己放假,去掏鳥巢。這個法國孩子便是這樣一個人。
這地方一片荒涼,充滿難以形容的陰森的氣氛,使人感到它在威脅外人不許侵犯它。它顯得很凶惡。這個臺地沒有樹木,靜寂無聲,沒有多遠,它的陡峭的斜坡就落入懸崖。下面的大海沉默不語。沒有一絲風,連一根草也不動一動。
掏鳥巢的孩子望著那座房屋,慢步地走過去,那個法國孩子走在前面。
他們當中的一個在以後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也許他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特別說了一句:「那座房屋一點兒也沒出聲。」
他們屏住氣走過去,就像走近一頭野獸一樣。
他們原先是從房屋後面的斜坡爬上來的,這道斜坡順著海邊通向一個很難通行的峭壁間的小狹道。他們終於走到離那座房屋很近的地方了,可是他們只看見房屋朝南的正面,這一面門窗全都堵塞了。他們不敢向左邊看,因為會使他們看到有兩扇窗子的另一面,那可非常嚇人。
然而,他們卻變得大膽起來,撚縫工學徒低聲對另兩個孩子說:「轉到左舷。」在那一面才好看,應當看看那兩扇漆黑的窗子。
他們「轉到左舷」,走到房屋的另一面。
那兩扇窗子有亮光。
孩子們趕快逃。
等到他們跑到遠一點,那個法國孩子回過頭去看。
「瞧,」他說,「亮光沒有了。」
果然在窗子裡沒有亮光了。房屋的黑影給全是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襯得清清楚楚,彷彿給打洞器打出來一樣。
恐懼心並沒有消失,可是好奇心又出現了。幾個掏鳥巢的孩子又走近了那座房屋。
忽然那兩扇窗子又同時有了亮光。
兩個托爾特瓦的孩子又拔腿飛奔逃走。那個法國小鬼既沒有向前走,也沒有向後退。
他一動不動地面對那座房屋,對著它望。
亮光又熄滅了,接著又亮起來。沒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害怕的了。夜間露水潤溼的草地上反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火光。過了片刻,亮光在房屋內的牆上照出一些動來動去的很大的側面黑影和大腦袋的人影。
此外,這座房屋沒有天花板,也沒有板壁,只有四面的牆和屋頂。
一扇窗子有了亮光,另一扇窗子不可能不亮起來。
看到撚縫工學徒還是站在那兒,另外兩個掏鳥巢的孩子又一步一步地回來了,前面一個,後面一個,全身哆嗦,但又滿懷著好奇心。撚縫工學徒壓低聲音對他們說:「屋子裡有鬼,我看到了一個鬼的鼻子。」兩個托爾特瓦孩子躲在法國孩子身子後面,踮起腳,高過他的肩膀。他們把他當做盾牌,好保護他們,讓他去對抗可怕的東西。他們感到有他處於他們和鬼當中,放下心來,也向前望去。
那座房屋從它那一面彷彿同時在望著他們。它在這廣闊的死寂的黑暗裡,顯出兩隻紅紅的眼珠。那是兩扇窗子。亮光消失了,又出現了,後來又消失了,好像是亮光自己在一亮一滅。這種恐怖的間歇現象也許和地獄的時隱時現有關。地獄打開了,接著又合攏了。墳墓的氣窗的作用和暗燈【註:一種有遮光裝置的提燈。】一樣。
忽然一個具有人形的很黑的影子出現在一個窗口,立在那兒,好像是從屋子外面來的,然後進入室內不見了。彷彿有什麼人剛進去。
從窗口進到屋裡,這是鬼魂的習慣。
亮光有一會兒特別亮,後來又滅了,以後沒有再亮過。房屋重新變成一團漆黑。這時從屋子裡傳出一些嘈雜聲。這些嘈雜聲好像是人說話的聲音。事情始終是這樣的:一個人看得見的時候,他聽不見;他看不見的時候,卻聽得見了。
大海上的黑夜顯出一種特殊的靜寂。黑暗的沉默比在其它地方深沉。在動蕩的海面上,平時鷹飛的聲音也聽不見,一旦風平浪靜,一隻蒼蠅飛過也聽得出。這種陰森森的沉寂使得屋子裡傳出來的聲音更加淒淒慘慘。
「讓我們去看看。」法國孩子說。
他向那座房屋走過去一步。
另外兩個孩子是那樣害怕,決定跟在他後面走。他們不敢再分開逃跑了。
他們剛剛走過一堆很大的柴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堆柴堆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給他們增添了一些安全的感覺。他們一走過柴堆,一隻貓頭鷹從灌木叢裡飛了出來,樹枝發出了沙沙聲。貓頭鷹這種鳥飛起來鬼鬼祟祟,斜著衝來,總叫人很不安。這隻鳥從幾個孩子身邊飛過去,一雙在黑暗中發亮的圓眼睛盯住他們望著。
在法國孩子身子後面的兩個孩子全身發抖了。
法國孩子對著貓頭鷹斥責道:「麻雀,你來得太遲了。不再有時間了。我要去看看。」
他向前走去。
他的釘了鞋釘的大皮鞋走在荊豆叢裡發出格格的響聲,不過這並沒有妨礙他聽見房子裡的嘈雜聲。那些聲音一時高一時低,沉著有力,是一場正在進行的、持續的對話。
過了片刻,他又說道:
「再說,只有傻爪才相信有鬼魂。」
這種臨危不懼的傲慢的態度使兩個落在後面的人重新向前走上來。
兩個托爾特瓦的孩子緊跟著撚縫工學徒,繼續往前走。
那座鬧鬼的房屋他們看上去彷彿變得特別大起來。這是恐懼使眼睛產生的錯覺。在這樣的錯覺當中,也有真實的成分。房屋確實越來越大,因為他們越走離它越近了。
這時候房屋裡的說話聲逐漸地清楚了。幾個孩子注意地聽著。他們的耳朵也加強了聽力。那不像是悄悄低語,比竊竊私語要響一些,比喧鬧聲要低一些。不時有一兩句說話聲音聽得特別清晰。那些無法理解的話發音古怪。孩子們站住靜聽,接著又開始向前走。
「這是鬼魂在交談,」撚縫工學徒用很低的聲音說,「但是我不相信有鬼魂。」
托爾特瓦的孩子真想縮到柴堆後面躲起來,可是他們已經離那堆柴堆很遠了。他們的朋友撚縫工學徒繼續向那座房子走去。他們倆只得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半步也不敢離開。
他們困惑地在他後面一步一步走著。
撚縫工學徒轉過身來對他們說:「你們知道這不是事實。那裡面沒有鬼魂。」
房屋變得越來越高大了。說話聲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他們走得更近了。
他們走近的時候,看出來屋子裡好像有遮住了的亮光,是一種非常朦朧的亮光,是前面提到過的暗燈發出來的。在巫魔夜會上全是這樣的燈光。
走到離房屋很近的地方,他們站住了。
兩個托爾特瓦的孩子中的一個竟大著膽子發表了這樣的意見:「那不是鬼魂,是一些穿白衣服的女人。」
「吊在一扇窗子上的是什麼東西?」另一個孩子問道。
「看上去像是一根繩子。」
「那是一條蛇。」
「那是上吊的人的繩子,」法國孩子用很權威的口氣說,「是專門給上吊的人用的。但是我可不相信這個。」
說他走了三步,不如說是跳了三跳,跳到了房子牆腳跟前。這個勇敢的行動帶著一種狂熱。
另外兩個孩子,全身哆嗦,學他的樣跳過來,緊緊靠著他,一個靠在他的右邊,一個靠在他的左邊。三個孩子耳朵都貼在牆上。房子裡在繼續說話。
下面便是那些鬼魂談的話:
「那麼,談妥啦?」
「談妥啦。」
「說定啦?」
「說定啦。」
「有一個人將等在這兒,會跟布拉斯基多一起去英國,對不對?」
「付錢。」
「付錢。」
「布拉斯基多帶那個人上他的小船。」
「不想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這和我們沒有關係。」
「不問問他的姓名?」
「我們不問人姓名,我們只掂錢袋的重量。」
「很好。那個人將在這所房子裡等候。」
「他應該有吃的東西。」
「他會有的。」
「在哪兒?」
「在我帶來的這個袋子裡。」
「非常好。」
「我能把這個袋子留在這兒嗎?」
「走私的人不是小偷。」
「你們呢,你們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早上。如果您那個人準備好了,他可以和我們一起來。」
「他沒有準備好。」
「這是他的事。」
「他在這所房子裡要等多少天?」
「兩天,三天,四天。少一點或許多一點。」
「布拉斯基多肯定會來嗎?」
「肯定。」
「到這兒?到普蘭蒙?」
「到普蘭蒙,」
「哪一個星期?」
「下個星期。」
「哪一天?」
「星期五,星期六,或者星期天。」
「他不會不來吧?」
「他是我的同名人。」
「不管怎樣的天氣他都來嗎?」
「不管怎樣的天氣都來。他什麼也不怕。我叫布拉斯哥,他叫布拉斯基多。」
「那麼,他不會忘記來格恩西島吧?」
「我這個月來,他下個月來。」
「我明白了。」
「從今天起以後一個星期的下星期六算起,不用五天,布拉斯基多就會來。」
「如果海上風大浪急呢?」
「壞天氣?」
「對。」
「布拉斯基多也許來得不會那樣快,但是他一定會來。」
「他從哪兒來?」
「從畢爾巴鄂。」
「他上哪兒去?」
「去波特蘭【註:英國瀕拉芒什海峽一城市。】。」
「這很好。」
「也許去托爾灣。」
「這更好。」
「您的那個人可以放心。」
「布拉斯基多不會背叛吧?」
「膽小鬼才做叛徒。我們都是勇敢的漢子。大海是冬天的教堂。背叛是地獄的教堂。」
「沒有人聽得到我們說的話吧?」
「聽到我們說話和看到我們全是不可能的。恐怖使得這兒成了沙漠。」
「這我知道。」
「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來聽我們說話?」
「確實是這樣。」
「再說,就是有人來聽也聽不懂。我們說的是一種我們特有的、混亂的語言,沒有人能聽得懂。既然您會說,因此您是我們自己人。」
「我是來和您協商的。」
「很好。」
「現在我要走了。」
「好吧。」
「告訴我,如果旅客要求布拉斯基多不帶他去波特蘭或者托爾灣,而是去別的地方,行嗎?」
「只要他有金幣。」
「布拉斯基多會照那個人的要求做嗎?」
「布拉斯基多會照金幣的要求去做的。」
「去托爾灣要許多時間嗎?」
「要看風向怎樣。」
「八個鐘頭夠不夠?」
「少一點或者多一點。」
「布拉斯基多會服從他的客人嗎?」
「如果大海服從布拉斯基多的話。」
「他會得到很好的報酬。」
「金幣是金幣。風是風。」
「說得有理。」
「人有了金幣,他能做什麼就做什麼。上帝有了風,它願做什麼就做什麼。」
「那個打算和布拉斯基多一起動身的人星期五到這兒。」
「好。」
「布拉斯基多什麼時候到?」
「夜裡到,我們夜裡來。我們夜裡走。我們有一個老婆,她叫大海,有一個妹妹,她叫黑夜。老婆有時會欺騙人;妹妹則從來不會。」
「一切都談妥了。再見了,夥計們。」
「晚安。喝一杯燒酒好不好?」
「謝謝。」
「這比糖漿好喝。」
「我得到了您的保證。」
「我的名字就叫榮譽。」
「再見。」
「您是紳士,我是騎士。」
很明顯,只有魔鬼才會說這樣的話。孩子們不再聽下去了。這一次他們真的逃走了。法國小孩終於相信有鬼的事,跑得比另兩個孩子還快。在這個星期六以後的星期二,西爾克呂班駕駛著「杜蘭德號」回聖馬洛。
「塔莫利帕號」仍舊泊在錨地。
西爾克呂班在抽菸斗兩次噴煙的間隙裡,向約翰客店的老板問道:「那麼,這隻『塔莫利帕號』什麼時候起航?」
「後天,星期四。」客店老板說。
這天晚上,克呂班在海岸警衛那一桌吃飯,並且一反平常的習慣,吃完飯就走了出去。這次出去使他不能經營「杜蘭德號」事務所的業務,因此幾乎裝不上貨物。一個辦事一向嚴格的人竟會這樣,自然引起別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個貨幣兌換商交談了一會兒。
在諾格特大鐘敲過熄燈鐘以後兩個小時,他才回來。這口巴西的鐘是在十點鐘敲的,所以這時是午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