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極相遇和對立面互證
沒有比遲到的春分【註:在三月二十一日左右。】更可怕的了。
海面上出現一種凶惡的現象,可以說是遠洋的風的來臨。
在所有的季節裡,每逢朔望期間,在人們絲毫不會預料得到的時刻,大海會突然變得出奇地平靜。那種無休止的、神奇的運動平息了,它昏昏入睡,它委靡不振,它好像想好好休息一下,可以認為它很疲倦了。海上的一切破舊旗子,從捕魚船的小燕尾旗到軍艦的旗幟,都沿著桅杆垂下來。海軍司令的旗,國王的旗,皇帝的旗,都睡了。
突然這些破舊布片開始輕輕地飄動起來。
如果天空有雲,這是觀察卷雲【註:為白色無影、帶有柔絲光澤的個體分散的雲,一般出現在五千米以上的高空。】形成的好時機,如果正逢日落,正好細看紅彤彤的晚霞,如果是在夜晚,又有月亮,可以觀看月暈【註:月光通過雲層中的冰晶時,經折射產生的光現象,在月亮周圍形成大圓環,常被認為是天氣變化的預兆。】。
在這些時候,船長或者艦隊司令恰巧手邊有那樣一件暴風雨預示器(這是誰發明的無人知道),他們就特別仔細地察看這種預示器,假如裡面的混合液像溶化的糖,要提防南風,假如那種混合液層層剝落成像蕨叢或者樅樹林形狀的結晶,要留神北風。在這些時候,愛爾蘭的或者布列塔尼的可憐的漁夫,查看了羅馬人或許是魔鬼刻在那種如謎似的直立石頭上的神祕的日晷,就從海上駕回他們的小船,那樣的石頭在布列塔尼叫做「孟尼爾」,在愛爾蘭叫做「克魯阿史」【註:兩者都是音譯,意為史前期遺下的糙石巨柱。】。
但是,天空和海洋寧靜如常。朝陽升起,光芒四射,曙光含著微笑,這使古代的詩人和古代的先知充滿宗教的恐懼。他們因為別人竟會相信太陽也會欺騙感到恐怖。誰敢說太陽會說謊呢?
潛伏著的可能做的事的陰暗景象,事物註定有的不透明性將它和人之間隔了開來。最可怕和最陰險的外表,便是深淵的假面具。
有人說:岩石下有鰻,也許應該說:平靜裡有暴風雨。幾個小時,有時是好幾天,就這樣過去了。領航的人用望遠鏡向四處望。老水手的臉上顯出嚴肅的神情,因為等待,他們暗暗地惱怒。
忽然聽到一陣響亮而又含混的嘈雜聲,像是一種在空中的神祕的對話。
什麼也看不見。
遼闊的海面依舊一片平靜。
可是,嘈雜聲越來越大,向上升。對話聲更高了。
有什麼藏在天際的後面。
是可怕的東西,是風。
風,就是泰坦族【註:希臘神話中天神烏拉諾斯和大地女神蓋婭所生的子女。】的百姓,我們稱做為「陣風」。
是陰影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印度把它們叫做「馬魯特」,猶太把它們叫做「凱羅賓」,希臘把它們叫做「阿基隆」。它們是無限中的不可戰勝的猛禽。這陣陣北風猛烈吹過來。
※※※
二 海洋上的大風
它們是從哪兒來的?是從無限來的。它們的帆桁長度要用深淵似的大海的直徑來量。它們的巨大的翅膀需要在荒僻地方的無邊無際空間裡活動。大西洋,太平洋,這些浩瀚的藍色的平面,對它們最適合。它們使藍色的海洋變得陰暗。它們在那上面成群地飛著。帕奇艦長有一次在外洋看見七股龍捲風同時出現【註:弗朗索瓦.帕奇,法國海軍軍官,後升為海軍準將,曾幾次遠航印度洋和中國海面。】。它們就在那邊,夠凶惡的。它們在策劃一些災難。使海浪短暫地和永久地漲落,就是它們的工作。它們能夠做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它們想要什麼,沒有人清楚。它們是深淵裡的斯芬克司。伽馬是它們的俄狄浦斯【註:希臘神話中底比斯國王。出生後被其父拋棄,他長大後在途中遇見斯芬克司,並答對了謎題。】。在始終騷擾不止的無邊的黑暗中,它們以雲的外貌出現。海水分散,成了大海的天際,誰在那兒見到它們蒼白的輪廓,便會覺得是面對著不可制服的力量。彷彿人類的智慧在糾纏著它們,它們在對抗。智慧是不可戰勝的,可是自然界也是難攻破的。對那些難以抓住而又無處不在的東西,該怎麼辦?微風轉成狂風,然後又變為微風。風以壓倒的優勢作戰,又用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法子來自衛。遇到它們的人只得想盡辦法應付。它們的樣式多變的進攻,又時時進行反擊,使人張皇失措。它們既會攻擊,又會逃跑。它們摸不出,卻很頑強。怎麼樣戰勝它們呢?「阿耳戈號」【註:希臘神話中有一群英雄,由伊阿宋率領,一同乘快艇「阿耳戈號」到海外覓取金羊毛。】的船艏,是用多多納【註:希臘的伊庇魯斯的一古城。】的一棵橡樹雕刻成的,它是船艏,同時也是領航者,它對風說話。風粗暴地對待這個船艏女神。
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看見它們朝「平塔號」【註:哥倫布一四九二年八月首次出航大西洋所乘的帆船之一。】吹來的時候,登上甲板,向著它們念《約翰福音》中的前幾節。蘇庫夫【註:法國海員,曾在印度洋冒險。】罵它,說:「瞧這幫壞蛋。」內皮爾【註:英國海軍將領。】向它們開炮。它們是混沌的獨裁者。
混沌為它們所有。它們要混沌做什麼用呢?誰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會如此無情。風坑比獅子坑更加可怕。在這些無底的皺紋下面有多少屍體!風無情地驅趕著黑暗而痛苦的一大群人。人們一直能聽到它們的聲音,而它們卻一點也不聽人們的話語。它們做的一些事情,好像是罪行。誰都不知道它們將飛濺的白色浪花拋到誰的身上。在船隻失事的時候,有多少褻瀆宗教的殘暴的事情!有多少對上天的冒犯!它們好像不時地向上帝吐唾沫。它們是陌生的地方的暴君。威尼斯【註:義大利著名的水城。】的水手低聲地說道:
「Luoghi spaventosi。」【註:義大利語,意為:可怕的地方。】
戰慄的空間忍受著它們的粗暴行為。在這些廣闊荒涼的地方發生的事情是很難說明的。某一個騎士進入了黑暗。空中響起了森林裡的聲音。什麼也看不見,可是聽得見騎兵的奔馳。正是中午,忽然成了黑夜,因為一股龍捲風經過;午夜突然變成了白晝,因為極光在發光。陣陣旋風從相反的方向輪番地吹過,彷彿醜惡的舞蹈。一朵過於沉重的雲彩,在當中碎裂,一片一片地落到海裡。其餘的雲彩,遍身紅光,照耀著,發出隆隆的聲音,接著淒淒慘慘地暗淡下去。雷電都離開了的雲彩變得漆黑一團,成了熄滅的木炭。盛滿雨水的袋子一隻隻裂開,化成了霧。那邊是一隻大火爐,那兒雨水連綿,那邊是滾滾波浪,冒出熊熊火焰。在傾盆大雨底下,白茫茫的海水照亮了極其遙遠的遠方。人們會看到濃密的東西在改變形狀,在那兒一些相似的形狀飄忽不定地閃現著。大得可怕的一個個漩渦在雲層中挖洞。霧氣在打轉,波浪在原地旋轉,喝醉酒的水神們在翻滾。柔和浩瀚的大海,一望無際,在就地運動。一切都是青灰色的。在這種蒼白中透出一聲聲絕望的叫喊聲。
在無法穿透的黑暗的深處,有一堆堆巨大的黑影在微微抖動。不時地,騷動達到了頂點。嘈雜聲變成喧鬧聲,正像波濤變成了巨浪。在水平線那邊,海浪混雜地重疊,不停地起伏,連續地發出低沉的聲音,從那裡面很古怪地發出陣陣爆裂聲,使人以為是七頭蛇在打噴嚏。寒風突然吹來,接著是熱風。海水顫動,預報著恐懼即將來臨、不安和焦慮──水底深處的恐怖。突然,暴風雨像野獸一樣奔來飲海洋的水,真是異乎尋常的吹水法。水向那張看不見的嘴升上來,一個吸盤似的東西形成了,底部在脹大,這就是水龍捲,古代人的那位祭司王【註:指祭司王約翰,傳說中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中世紀國王兼祭司。】,上面是鐘乳石,下面是石筍,兩個轉動著的、倒立的圓錐,一個尖端在另一個尖端上保持著平衡,是兩座山的親吻,一座浪花的山升起來,一座烏雲的山向下沉,海浪和黑影的可怕的交纏。龍捲風好像《聖經》裡的圓柱,白天是黑黑的,夜晚發光。在龍捲風前面,雷聲默不作聲了,彷彿它也感到害怕。
出現在荒涼的海上的巨大騷動有一個音階;令人生畏的「漸強」【註:音樂術語。】:強陣風,狂風,暴風,暴風雨,風暴,大風暴,龍捲風。這是風的豎琴的七根弦,深淵的七個音符。天空是一個廣闊的東西,大海是一個圓形物。一陣氣息過去,一切都消失得毫無蹤跡,全都在狂怒和混亂之中。這些嚴酷的地區就是這種情景。
風奔跑,飛揚,停息,消逝,再起,飄蕩,呼嘯,咆哮,歡笑。它們瘋狂,放蕩,狂妄,在暴躁的波濤上自由自在。這些大叫大嚷的風聲卻顯得一致和諧。它們使整個天空發出響亮的聲音。它們對烏雲吹,就像吹銅管樂器一樣。它們像吹奏樂器那樣對著空間吹奏。它們在無限中歌唱,伴奏的有軍號、大號角、象牙號角【註:中世紀時騎士在打仗、圍獵時用的那種號角。】、喇叭以及小號的混合在一起的聲音,那是一種普羅米修斯式的軍樂【註:意即富有反抗精神的。】。從這樣的樂聲,能聽到潘【註:希臘神話中人身羊足、頭上有角的畜牧神,愛好音樂。】吹的蘆笛聲。最可怕的就是它們的演出。它們的巨大的歡樂裡包含著陰影。它們在荒僻的海上追逐船隻。它們終年日日夜夜不停地,在熱帶和極地一樣,吹著它們的發狂似的喇叭,穿過混在一起的烏雲和波濤,卑劣地追趕遭難的船隻。它們是一群獵犬的主人。它們消遣取樂。它們叫這些狗對著岩石和波浪狂吠。它們把雲聚合在一起,又把它們分散開。
它們好像用了幾百萬隻手在揉捏柔軟的、無垠的水面。
水是柔軟的,因為它是不能壓縮的。它受到了壓力就滑走了。它一邊給壓住了,就從另一邊逃掉。水便是這樣形成了波浪。浪是水的自由的標誌。
※※※
三 對吉里雅特所聽見的聲音的解釋
在春分或秋分,猛烈的風向大地吹來。在這樣的時期,熱帶和極地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巨大的大氣流將它的漲潮傾注在一個半球,再將它的落潮傾注在另一個半球。天秤座和寶瓶座【註:兩者皆是黃道十二星座之一。】這兩個星座就表明了這些現象。
這是暴風雨的季節。
大海等待著,保持著沉默。
有時,天空看來氣色不好。它是蒼白色。巨大的成帶狀的烏雲遮住了它。水手們焦慮地望著陰雲發火的神情。
但是水手們最害怕的倒是它的感到滿足的神色。春秋分時帶笑的天空,那是暗藏著殺機的暴風雨。就是在這樣的天空底下,阿姆斯特丹的「哭婦樓」【註:「哭婦樓」是一城樓,據傳說,水手們動身去印度洋時,他們的妻子在城樓下哭別丈夫,故名。】擠滿了仔細望著天際的女人。
如果春季的或者秋季的暴風雨遲遲出現,那是因為它在集聚最強的力量。它積蓄威力,為了要開始劇烈的蹂躪。要提防過期未還的債款。昂戈【註:法國著名的船主,曾帶領船隻到過美洲、非洲等地。】說過:「大海是守信用的付款人。」
當這種等待的時間太長久的時候,大海只是用程度更深的平靜來表達它的不耐煩。不過磁性的張力是以稱之為「水的燃燒」表現出來的。
一道道光從波浪中發出來,空氣帶電,海水含磷。水手感到精疲力竭。這種時刻對裝甲艦特別危險;它們的鐵船殼可能使羅盤指錯方向,給它們帶來毀滅的結果。橫渡大西洋的「愛荷華號」汽船便是這樣遇難的。
在那些和大海親密相處的人看來,它在這樣的片刻間的外貌是很古怪的,彷彿它盼望著旋風到來,又害怕旋風到來。有些婚姻,況且是大自然強烈要求的,就是以這種方式被接受的。發情的母獅看見公獅就逃。大海也一樣,它在春情高漲的時候,便全身顫抖。
規模盛大的婚禮就要舉行了。
這種婚禮和古代的皇帝的婚禮一樣,舉行的時候要殺人祭祀。這是一種用災難做調味品的宴席。
這時候,在那邊的遠處的海面上,在那無法達到的地區,在荒涼的灰白色的天際,在那無限的自由的深處,風吹來了。
請當心,這便是春分或秋分的行動表現。
暴風雨,在策劃陰謀詭計。古老的神話曾經隱約地看到在這種聲勢浩大的自然現象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人物。埃俄羅斯【註:希臘神話中的風神。】和博雷阿斯【註:希臘神話中的北風之神。】在彼此商議。要素【註:古代西方哲學家認為土、風、水、火是構成一切物質的四大要素。】和要素間達成協議是必要的。它們分擔任務,各自推動波浪、雲彩和氣流。黑夜是一個助手,重要的是要使用它,要使羅盤迷失方向,將標誌燈熄滅,將燈塔遮掩住,將星星都藏好。大海應該合作。一切風暴出現前都先有連續的低沉的聲音。在天際的後面,颶風事前在交頭接耳低語。
這就是在遠處的黑暗裡,大海的受驚的靜寂上面,大家聽見的聲音。
這種可怕的低語聲,吉里雅特早聽見了。出現磷光是第一個警告。
這樣低沉的聲音是第二個警告。
如果魔鬼軍團存在的話,肯定是它,是風。
風是多種多樣的,而空氣只有一種。
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切風暴都是混合的。空氣的單一性需要這樣。
整個深淵似的大海都給捲到暴風雨裡。整個海洋都處在狂風當中。它的全部力量都進入備戰狀態,分擔任務。浪是在下面的漩渦,風是在上面的漩渦。和一場風暴打交道,就是和整個大海和整個天空打交道。梅西耶【註:法國天文學家。】,一位熟悉航海的人,善於思考的天文學家,住在克呂尼【註:在今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的小屋裡,他說過:「處處來風,處處有風。」他不相信有被限制住的風,甚至在封閉的海上。依他看,根本沒有什麼地中海的風。他說他是在它們經過的時候辨認出它們的。他肯定地說,某一天,某一小時,康士坦茲湖【註:即波登湖,在瑞士、奧地利和德國之間。】上的焚風,即是盧克萊修【註:古羅馬詩人。】說的古代的西風,在巴黎的天際穿過;又有某一天,是亞得里亞海【註:地中海的一部分,在亞平寧半島和巴爾幹半島之間。】的布拉風【註:一種乾冷東北風或北風。】;又有某一天,是回旋的南風,這種風被認為是局限在基克拉迪群島【註:在愛琴海南部,希臘的群島。】四周。他詳細說明了這些風散發的氣味。他不認為在馬耳他和突尼西亞之間打轉的南風,在科西嘉【註:法國東南部省名,為一島。】和巴利阿里群島【註:在西班牙東部的地中海中。】之間打轉的南風,會不可能溜走。他不承認有像熊一樣能關在籠子裡的風。他說:「雨都來自熱帶,閃電都來自極地。」風確實在分至圈【註:即二分圈和二至圈。二分圈是在天球上通過春分點和秋分點的時圈。二至圈是在天球上通過夏至點和冬至點的時圈。】的交叉點,標誌著軸線【註:指地球的自轉軸。】頂端的地方,使自己充滿電,在赤道使自己充滿水。它從赤道給我們帶來液體,從極地給我們帶來氣流。
無所不在的,便是風。
自然,這並不是說起風的地帶是沒有的。這些連續的氣流的存在,是最能證明了。有一天,飛船的空中航行將要利用風的主要路線。那種飛船,由於對希臘語的狂熱的愛好,我們把它稱之為「大汽船」。風造成的空氣的路線是確鑿無疑的。有風的江,有風的河,有風的溪流,不過空氣的支流和水的支流流的方向相反,是溪流從河流出,河從江流出,而不是河水流入溪流,江水流入河裡,因此,不是聚集,而是散開。
風的一致性和大氣的單一性就是這種散開造成的。一個給移動了的分子移動另一個分子。所有的風一起動。在造成這種混合的深奧的原因裡,要加上地球地形的起伏,地球的全部的山將大氣穿了孔,在風的行程中造成結和扭曲,決定逆流的各個方向。這是無邊無際的輻射。
風的現象,就是兩個大洋一個在另一個上面的振動。空氣的洋疊在水的洋上,緊靠流水,在顫動之上搖搖晃晃。
不可分的東西不能給分隔開。在波浪和波浪之間沒有阻隔。海峽群島感覺到好望角【註:在非洲最南部。】送來的力量。在全世界的航行都抗擊著唯一的一個怪物。任何海洋是同一條七頭蛇。波浪用一種魚的皮蓋住了大海。海洋,是怪物。
在這種單一性上面壓著不可勝數的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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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TURBA【註】
【註】TURBA:拉丁文,意為:人群和隊伍。
對羅盤來說,有三十二種風,也就是說有三十二個方位,但是這些方位可以再無限地細分。風以方位來分是數不清的,以種類來分,是數不盡的。
荷馬面對著為風計數的事只好退縮。
極地的氣流撞到了熱帶的氣流。這樣,冷氣和熱氣合在一起,從撞擊開始產生了平衡,波浪似的風由此出現,膨脹,分散,在四面八方變得粉碎,粗野地流動。風向天邊的四個角落散開,搖動著狂亂的空氣。
所有的羅經方位都在這兒:在紐芬蘭島【註:在加拿大東部。】吐出許多霧的墨西哥灣暖流的風;從來沒有聽見過雷聲的、天空永遠緘默的祕魯那個地區的風,飛行著嘴上有條紋的大海雀;新斯科細亞省【註:加拿大省名,靠大西洋。】的風;中國海的鐵旋風;毀壞划子和東方帆船的莫三鼻克【註:非洲東南部國家。】的風;用鑼來報警的日本的電風;停留在桌山【註:在南非西南部,為一平頂山,俯瞰開普敦市,音譯塔布爾山。】和魔鬼山【註:在南非。】之間、又從那兒猛吹出來的非洲的風;在信風【註:在低空,由副熱帶高氣壓帶吹向赤道地區的風】上吹過的、劃出一道最高點總是在西面的拋物線的赤道的風;從火山口出來、是火焰的可怕的氣息的普路托【註: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地獄和冥國的統治者。】的風;總會使北面出現橄欖綠雲的、阿瓦火山【註:在馬來西亞,一八五九年三月曾爆發過。】特有的怪風;人們建造叫做「風暴屋」【註:在爪哇海上起颶風時,當地人躲進名叫「風暴屋」的堅固的石頭屋裡。】的掩蔽所來躲避的爪哇的季風;英國人叫做bush、即灌木叢的有分支的北風;霍爾斯布觀察過的馬六甲海峽的弧形颮;在智利叫做「邦貝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叫做「雷博若」的強勁的西南風──它能把大兀鷹帶到大海上,救牠逃出仰臥在剛剝下的牛皮底下、用雙腳張開弓的野人等著捉牠的陷阱;根據萊默里的說法在雲裡製造接連不斷的雷電的化學風;卡菲爾人的哈麥丹風【註:非洲旱季時從撒哈拉沙漠吹向非洲西海岸的乾燥而帶沙的風。】;套在大浮冰上和拖著不間斷的冰塊的極地的掃雪風;一直吹到下諾夫戈羅德【註:俄羅斯西部城市。】、將那兒的亞洲集市上排成三角形的木棚全都毀掉的孟加拉灣的風;搖動巨浪和大森林的科迪勒拉山系【註:在美洲西部。】的風;找蜜的人掏取在大桉樹繁枝下的野生蜂房的澳大利亞群島的風;西羅科風【註:從非洲北海岸吹經地中海和歐洲南部的乾熱風。】;密史脫拉風【註:地中海北岸的一種乾冷西北或北風。】;安的列斯群島的颶風帶來乾旱的風;引起泛濫的風;造成洪水的風;炎熱的風;將巴西平原的塵土丟到熱那亞【註:義大利西北部港口城市。】的街道上的風;聽從週日轉動的風;阻撓週日轉動、並且使得埃雷拉【註:安東尼奧.埃雷拉,西班牙人,著有《卡斯蒂利亞人的旅行和征服史》】說「壞的風對著太陽轉」的風;成對而來、共同搗亂、而又彼此拆臺的風;當年在貝拉瓜斯【註:在巴拿馬。】海岸襲擊過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的風;一五二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到十一月二十八日足足四十天阻撓麥哲倫抵達太平洋的風;吹斷了「阿爾馬達號」桅杆和對腓力二世猛吹的風;還有一些風,怎麼說得完呢?帶著蟾蜍和蝗蟲、驅趕著大群大群的畜生越過海洋的風;造成所謂「風向突變」、其作用就是給遇難船隻上的人致命一擊的風;吹一口氣就移動了船上載的貨物、並且迫使船斜著身子繼續航行的風;製造圍繞積雲的風;製造圍繞層雲的風;充滿了雨水、盲目的、沉重的風;帶冰雹的風;發熱的風;吹近後會使卡拉布里亞【註:義大利南部地區名。】的泥火山和硫氣孔都會沸騰的風;使那些在鐵角的荊棘叢中遊蕩的非洲豹的毛皮發光的風;搖動著雲外面的可怕的叉形閃電、好像洞蛇舌頭的風;帶來黑雪的風。以上便是風的軍隊。
多佛爾礁在吉里雅特造他的防波堤的時候,聽到了遠處送來的它們的奔馳聲。
我們剛才說過,風,是總稱,代表了所有的風。
這個不正規的部隊全部過來了。
那一面,是那個軍團。
這一面,是吉里雅特。
※※※
五 吉里雅特的選擇
那些神祕的力量選擇的時間非常恰當。
幸運,如果有的話,它準是很靈巧。
只要小帆船還停在人岩的小灣裡,只要機器還嵌在破船上,吉里雅特的處境就是牢固的。小帆船很安全,機器受到庇護;大小多佛爾礁夾住機器,迫使它慢慢地毀壞,可是也保護它免遭到意外。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吉里雅特總會有一條後路。機器毀壞了,卻傷害不了吉里雅特。他有小帆船能逃命。
但是要等到小帆船從難以靠近的拋錨的地方離開,讓它進入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狹道,耐心等候它也被礁石困住,好讓吉里雅特開始營救工作,將機器移動,弄到小帆船上,不給他做的這件把整個機器放到小帆船上的神奇的工作製造障礙,同意他獲得成功,這實際上是設下了一個陷阱。在這兒能夠隱約地看見深淵似的大海的十足的詭計和相當陰險的表現。
這時候,機器,小帆船,吉里雅特,都在岩石間的狹道裡。他們已經成為一體。對這僅僅的一點施加一下力量,就會使小帆船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機器沉到海底,吉里雅特淹死。
再沒有比吉里雅特眼前的處境更危險的了。
被在黑暗深處幻想的人猜測是否存在的斯芬克司向他提出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留下,還是離開。
離開是發瘋,留下是可怕的事。
※※※
六 戰鬥
吉里雅特爬到了大多佛爾礁的頂上。
從那兒他能看得見整個海面。
西面真令人驚奇,在那邊出現了一道高牆,是一道雲組成的牆。它從這邊一直到另一邊擋住了浩瀚的大海,從天際緩慢地升向天頂。這道高牆,筆直,垂直,上下之間沒有一絲裂縫,牆脊上沒有一個裂口,就好像是用角尺造成,用墨線畫過。它是雲牆,卻好似花崗石牆。這道雲牆的陡坡,在南面的頂端完全成一直角,向著北面略略有些彎曲,好像一張彎鐵皮,現出一個斜面的大致的滑坡。這道雲霧的牆在向四面延伸,越來越大,它的柱頂盤片刻不斷地始終和水平線平行,在沉沉夜色中它幾乎難以看清。這道空氣形成的高牆整個兒毫無聲息地在向上升。沒有一點兒起伏,沒有一點兒皺紋,沒有一點兒變形或移動的凸出部分。這種在運動中的靜止狀態顯得淒涼。太陽在那帶著病容、難以形容的透明層後面,變成灰白色,照著《啟示錄》中所說的輪廓。大塊的烏雲已經侵入將近一半的空間,那彷彿是深淵的令人心驚膽戰的斜坡,它又有點像一座陰影的山在天地之間升起。
這是在白天裡上升的黑夜。
空中充滿火爐發出的熱氣。一股浴室的水汽從那一堆神祕的東西中散發開。天空從藍變白,又從白變灰,可以說成了一塊大石板。下面的鉛灰色的大海,暗淡無光,是另一塊大石板。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片浪,沒有一點兒聲音。荒涼的大海,一望無際。四面沒有一張船帆。鳥全躲藏起來了。在無限的空間裡,使人感到存在著背叛。
那個黑影在不知不覺地擴大。
在活動著的水汽的山,向著兩座多佛爾礁移過去,它是那種可以叫做戰鬥的雲中的一塊雲,是難以捉摸的雲。不知道是怎樣的眼睛,透過這些黑漆漆的堆積物,在斜視著你。
這樣的靠近是可怕的。
吉里雅特凝視著那大塊的烏雲,嘴裡喃喃低語:「我渴了,你給我水喝。」
他一動不動地待了好一會兒,眼睛盯住雲望著,簡直像在打量暴風雨。
他的苦役犯帽原來放在他的短上裝的口袋裡,他抽了出來,戴到頭上。他從他睡了很長時間的洞裡取出他藏的衣物。他穿上腿套,又穿好油布上衣,就像一個中世紀的騎士在赴戰場時穿上盔甲一樣。我們記得他已經沒有鞋子,可是他那雙光著的腳在岩石上走來走去,腳掌變得很硬了。
作戰的衣著都穿戴齊全後,他仔細察看了一下他的防波堤,接著他迅速地抓住打結繩,從多佛爾礁的平頂上往下降,在下面的岩石上站住,向他的倉庫奔去。沒有多久,他便做起工作。無邊無際的、緘默的雲能夠聽見他敲錘子的聲音。吉里雅特在幹什麼?他在用剩下來的釘子、繩子和梁,在東邊的狹道裡,建造第二道柵欄,是在第一道後面十至十二尺遠的地方。
始終是深沉的寂靜。礁石縫間的根根小草也不搖動。
突然,太陽消失了。吉里雅特抬起頭來。
升起的雲剛剛到達太陽那兒,於是彷彿白晝給消滅了,被混雜的和蒼白的反光代替了。
雲組成的高牆改變了外形。它不再保持完整了。它接觸到天頂的時候,橫向地皺縮起來,懸在天空剩餘的部分上面。現在它分成好幾層。暴風雨的形狀出現了,彷彿在一段壕溝裡一樣。可以辨別得出雨層和雹層。沒有閃電,但是有可怕的分散的微光,因為一有恐懼的心理便會聯想到光。人們聽得見風暴的隱隱約約的呼吸聲。這種寂靜發出難以察覺的顫動聲。吉里雅特也一聲不響,望著頭頂上所有大塊的雲霧在聚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雲。在天際,一長條灰色的霧伸展開,向下沉沉地壓著。天頂是一片鉛色。蒼白色的破碎的雲片將上面的雲掛在下面的霧上。整個背景是雲形成的牆,是灰白色的,乳白色的,土灰色的,暗淡的,無法形容的。一條薄薄的、微白的烏雲,不知從何處來的,橫在空中,從北向南,斜著將那道陰暗的高牆切斷。這塊烏雲有一端下垂到大海上。在烏雲和雜亂的波濤接觸的地方,在黑暗中能夠看見濃密的、紅紅的水汽。在長長的灰白色的雲底下,是一小塊一小塊的黑色的雲,很低很低,彼此朝相反的方向飄動,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背景上的強大的雲在四面八方同時增大,使遮蓋日光的部分越來越大,不斷地增添淒慘的色彩。在東邊,吉里雅特的身後,只有一條狹長的明亮的天空,而且就要合攏。沒有任何風的感覺,只有一陣古怪的、散飛的淡灰色羽毛飄過,成了碎屑,分灑開,好像有一隻巨鳥在這道黑暗的牆後面剛剛給拔掉了羽毛一樣。那上面形成了一層又濃又黑的平頂,在最遠的天際,和大海相接,然後在黑夜中混合在一起。可以感到有什麼東西過來了。它又大,又重,而且凶狠。黑暗越來越濃密。突然,響起了一個極響極響的雷聲。
吉里雅特感到全身在抖動。雷聲中包含著一個夢。在幻境中的野蠻的現實裡有某種可怕的東西。人們彷彿聽到巨人們的臥室裡一件家具摔倒的聲音。
沒有一道閃電伴隨雷聲。這像是一個漆黑無光的雷聲。接著又是靜寂無聲。這是一種間隙,如同打仗的人趁此進入各自陣地的片刻。接著,出現了一些巨大的,不定形的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這些閃電是啞的,沒有雷聲。每閃一道電光,一切都變亮了。那道雲牆現在成了一個大洞,有拱頂和拱門。在那裡面能看得見各種各樣的黑影,露出了一些特別大的腦袋,好些脖子好像彼此向對方伸過去,還有若干頭背馱小塔的象,隱隱約約,後來消失了。一根直立的、黑色的、雲霧形成的圓柱,柱頂上罩著一層白色的水汽,看去像是一根淹沒的大汽船的煙囪,在波浪底下發熱冒煙;一層層的烏雲起伏波動,看上去像是旗子的褶痕。在當中,一層層厚厚的朱紅色下面,一個呆滯不動、電光也穿不透的濃霧的中心,好像暴風雨的腹中的怪胎,正在向下沉。
吉里雅特突然感到有一陣微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三、四點很大的雨點在他周圍的岩石上濺開來。接著又響了第二聲雷,起風了。
黑暗的等待到了頂點。第一聲雷曾經翻動了大海,第二聲雷從上到下撞裂了整個雲牆,出現了一個洞,懸在半空的陣雨從這一邊傾注,裂縫變得像一張裝滿雨水的大口,暴風雨開始吐出水來。
這個時刻真是可怕。
大雨,颶風,閃電,響雷,衝到雲端的巨浪,泡沫,爆炸,瘋狂的扭曲,喊叫,咆哮,呼嘯,全都混合在一起。許多妖怪給解開鎖鏈放出來了。
風好像霹靂一樣吹著。雨不是落下來的,是整個向下傾倒。
像吉里雅特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和一隻裝滿東西的小船一起嵌在大海上的兩座岩石中間,沒有什麼危險的處境比這更恐怖的了。吉里雅特戰勝過的潮水的危險,和暴風雨的危險完全無法相比。眼前的境況就是這樣。
吉里雅特四周都是災難,在最後一分鐘,最大的危險來臨以前,他顯示了一個巧妙的戰術。他在敵人當中找到了支持,他和礁石聯合起來了。多佛爾岩礁以前是他的對手,現在在這場大規模的決鬥裡成了他的助手。吉里雅特使它聽從自己擺佈。吉里雅特把這個墳墓改建成了他的堡壘。他在這個大海的可怕的破房子上為自己築起了雉堞。他受到了封鎖,同時也被城牆保護起來。可以說,他是背靠礁石,面對暴風雨。他已經封閉了狹道這個波浪的街道。再說,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海洋雖是一個暴君,它彷彿也會被路障控制住。小帆船在三個方面被看作是得到了安全。它給緊緊地夾在礁石裡面的兩壁中間,下了纜繩成多叉形的八字錨,北面受到小多佛爾礁的掩蔽,南面受到大多佛爾礁的掩蔽,這些凶殘的峭壁,本來只習慣造成船隻失事,而很少會阻止這樣的災禍。在西面,小帆船有繫住和釘牢在岩石上的木梁做的擋板的保護,這是戰勝過大海猛烈的潮水的可靠的障礙物,真正的城堡大門,它有礁石上的石柱做框子,那就是兩座多佛爾礁。這一面絲毫不用擔心。危險的是東面。
在東面,只有防波堤。一道防波堤是一樣能將海浪化成粉末的裝置。至少需要兩道柵欄,可是吉里雅特只有時間造好一道。現在他得在暴風雨裡造第二道。
幸好風是從西北面吹來的。海水動得很笨拙。這種風就是從前人們叫做的西北西風,它對兩座多佛爾礁沒有多大影響。它從側面襲擊礁石,對狹道的兩個口子,一個也沒有推進波浪,因此它沒有進入一條通道,而是撞到了一道石牆上。狂風暴雨的攻擊沒有什麼效果。
但是風的攻擊是曲線形的,應該預計到它會突然轉向。如果在第二道防波堤的柵欄造好以前,轉變為東風,那危險就大了。暴風雨衝進岩礁間的小道以後,一切便全完了。
暴風雨越來越猛烈。所有的暴風雨都是接連不斷而來的。它的威力在這兒,它的弱點也在這兒。因為是狂怒,它就使人的智慧有發揮的機會,人可以進行自衛,但是壓下來的是怎樣凶猛的力量啊!沒有什麼能比它更可怕了。不展緩,不中斷,不停頓,不喘一口氣。在這種對無窮無盡的力量的揮霍當中有無法形容的卑怯。人們會感覺到「無限」的肺在呼吸。
無邊無際的整個空間喧鬧地向多佛爾礁衝來,聽得見無數的聲音。是誰在這樣大喊大叫?在那兒的是古代的使人喪魂落魄的恐怖。不時地好似有人在說話,就像誰在發號施令一樣。接著,是嘈雜聲,軍號聲,奇怪的抖動聲,還有水手們叫做「大西洋的呼喊」的威嚴的大吼聲。不定形的和不可捉摸的螺旋形的風呼嘯著,同時捲動波浪。在這樣的旋轉下,海浪變成鐵餅那樣,給擲到岩礁上,就像看不見的競技者擲巨大的圓鐵片一樣。驚濤駭浪撞到任何岩石上都撞得粉碎,如同散亂的頭髮。上面是湍流,下面是泡沫。然後轟鳴聲更大聲了。任何人或野獸的嘈雜聲都不能和混合著大海的崩裂聲的喧鬧聲相比。烏雲發出炮聲,冰雹像機槍掃射一樣,波濤向天空翻滾。有些地方彷彿一切都靜止不動,而在另外一些地方風速卻每秒鐘二十多阿茲。一望無際的大海是白茫茫一片。在天邊全是十里長的肥皂水。火的門打開了。一些雲好像被另一些雲燒著了,在一堆堆如同火炭的紅雲上面,它們和煙一樣。一些飄動的形狀彼此碰撞,彼此混合,彼此使對方變樣。難以計量的水流淌著。人們能聽到在天空中有些小隊士兵相互開火。在黑暗的穹頂當中,有一種翻倒了的大背筐,從裡面雜亂地掉出龍捲風,冰雹,烏雲,紫紅色,磷光,黑夜,亮光,雷電,這個無底的東西這樣接連地彎身真是太可怕了!
吉里雅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在低著頭工作。第二道柵欄開始高起來。每響一聲雷,他就敲一錘來回答。在這樣混亂的鬧聲中也能聽得見這種有節奏的聲音。他光著頭。一陣狂風早把他的苦役犯帽吹走了。
他像火燒喉嚨一樣的口渴。他也許在發燒。在他四周岩礁的窟窿裡已經積起了雨水。他不時地用手心舀點水喝。接著,他甚至不看一看暴風雨怎樣了,又做起工作來。
片刻時間可能決定全局。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時完成他的防波堤,會有什麼結果等待著他。何必要浪費時間去看走近的死神的臉呢?
他周圍的騷亂好像一個在沸騰的鍋爐。處處是爆裂聲和喧鬧聲。雷電不時地彷彿從樓梯上下來一樣。電光接連撞擊岩礁上的一些同樣的地方,或許那兒是閃長岩脈。有些冰雹大得像拳頭。吉里雅特不得不抖動他的粗布短上裝的皺褶。連他的口袋裡也全是冰雹。
暴風雨現在在西面,敲打著兩座多佛爾礁的小壩,但是吉里雅特對這個小壩很有信心,他的信心是有根據的。這個小壩用「杜蘭德號」很大的一部分船頭做成,能夠靈活地經受波浪的衝擊。彈力是一種抵抗力。史蒂芬生【註:英國工程師,於一八一四年發明新型蒸汽機車。】的計算證實,一捆大小適當、給嵌進灰縫、用某種方式繫牢的木頭,抵擋本身有彈力的海浪,是比磚石砌的防波堤還要牢固的障礙物。多佛爾礁的小壩完全具備了這些條件。此外,它是繫得那樣巧妙,波浪打在上面,好像敲釘子的鐵錘,越打越使它堅固,更緊地靠在岩礁上。要摧毀它,只有推倒兩座多佛爾礁才行。狂風事實上只能將一些浪花吹過障礙物,吹到小帆船身上。在這一面,多虧小壩,暴風雨剛想肆虐就喪失威力了。吉里雅特將背轉向這個熱鬧的場面。他很放心地感覺到狂怒的風雨就在他身後,因為它沒用了。
從四面八方飛來的團團浪花,好像羊毛似的。發怒的、浩瀚的海水淹沒了岩礁,上漲,流進岩礁間,滲透岩礁裡面的網狀裂縫,再從大塊大塊的花崗石的窄縫裡出來。這些縫像是不會乾涸的口子,在這一大片洪水中形成一條條平靜的小小的泉水。處處有銀白色的水從這些洞裡優美地落進大海。
在東面的小壩補充的柵欄完工了。只要再用繩子和鏈條做幾個結,這個柵欄也能夠抵擋一切的時候就快到了。
突然間,天色大亮,雨停了,烏雲散開,風剛剛轉了向,在天頂打開了一扇高高的昏暗的窗子,閃電熄滅了,人們可能以為暴風雨已經結束,不,這正是開始。
風向從西南轉到東北。
暴風雨要率領新的颶風隊伍再現威力。北風將進行猛烈的攻擊。水手們將這種可怕的反覆叫做「回頭的狂風」。南風帶有更多的雨,北風帶有更多的雷。
現在從東面來的襲擊將對著薄弱的地方展開。
這次,吉里雅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他留神地望著。
他站在幾乎做好的第二道柵欄後面突出的岩礁高出的地方。如果防波堤的第一道柵欄給捲走,暴風雨就會擊穿第二道還不牢固的柵欄,在這樣的毀壞下面,吉里雅特將會被壓垮。吉里雅特在他剛剛挑選的位置上,在看到小帆船、機器和他的全部工程沉入這個深淵以前,自己先就粉身碎骨了。這個情況是可能發生的。吉里雅特承認這一點,並且驚恐地等待著。
在他的所有的希望的破滅裡,首先是他會死。他第一個死,因為對他來說,機器就像是一個人。他用左手撩起給雨水貼住眼睛的頭髮,緊緊握住他那把好鐵錘,身子後仰,帶著威脅的神情在等候。
他沒有等多久。
一聲響雷發出了信號,天頂上那個灰白色的口子閉攏了,一陣大雨迅猛地落下,一切都重新變得漆黑。除了閃電,沒有任何亮光。黑暗的進攻來到了。
在一下接一下的閃電裡,看得見凶猛的海浪在東面人岩的外邊湧上來。它好像一隻很大的玻璃滾筒。它是藍色的,沒有泡沫,攔住了整個海面。它向防波堤衝過來,越近越大,那是不知道是怎樣的黑暗的滾筒在海洋上滾動。雷聲隆隆地響著。
這陣海浪衝到了人岩,撞成了兩半,再向前奔。重新接合的兩段海水成了一座水山。它原來和防波堤平行,這時變成垂直地衝過來。這種波浪的形狀像一根梁。
這個羊頭撞錘【註:古時作戰時攻破城牆的工具。】撞到防波堤上,發出轟隆的聲音。在浪花裡什麼都消失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是很難想像大海造成的這些雪崩的。在這些雪崩底下,海水吞沒了一些一百多尺高的岩石,比方說在格恩西島的大安得洛岩和澤西島的尖頂岩。在馬達加斯加【註;非洲島國。】的聖馬里島,海水越過了丹丹格海角。
有些時候,海浪遮住了一切,能夠看得見的只有發狂的巨浪。無數的泡沫,在墳墓裡的風中打轉的裹屍布的白色,還聽得見聚成一團的喧鬧聲和騷動聲。在這些聲音下面,毀滅的行動正在進行。
泡沫消失了。吉里雅特依舊站著。
小壩很牢固。沒有折斷一條鏈子,沒有脫掉一顆釘子。經過這番考驗,小壩顯示出防波堤的兩個特點,它像柳條筐一樣柔軟,又像牆一樣堅固。巨浪到了這兒就化成了雨絲。
一條泡沫形成的流水,順著彎彎曲曲的狹道向前滑行,到了小帆船身邊就消失了。
給大西洋戴上這個嘴套的人卻沒有休息。
幸好暴風雨遲疑了一些時候。猛烈的波浪又來攻擊礁石有圍牆的部分。這是暫時的緩解。吉里雅特利用這個機會完成了後面的柵欄。
白天在這樣繁重的勞動當中結束了。暴風雨繼續猛攻礁石的側部,那副莊嚴的神氣像是在辦喪事。在烏雲間的水的骨灰甕和火的骨灰甕在向下倒,可是總倒不盡。風高低上下地起伏,好像一條游動的龍。
到了黑夜來臨的時候,其實它早已來臨了,不過沒有被發覺。
此外,天沒有全黑。被閃電照得一時亮一時暗的暴風雨,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天水間一片白茫茫,接著是一片漆黑。可以目擊到幻象出現,後來又恢復了黑暗。
一條發磷光的帶子,帶著北極的紅色,好像一件鬼魂的火焰做的破衣服,在厚厚的雲層後面飄動,結果是處處都成了灰白色。無邊的雨在閃閃發光。
這些光幫助了吉里雅特,給他照明。有一次,他轉過身來,對閃電說:「替我拿好蠟燭。」
靠著這樣的閃光,他加高了後面的柵欄,使它比前面的還高。防波堤幾乎快完成了。吉里雅特正要把一根加固用的纜繩繫到最高的船頭柱,這時候,一陣凜冽的北風對著他的臉猛吹過來,他只得抬起頭。風向重新轉為東北。對東面的狹道的攻擊又開始了。吉里雅特朝遠方望去。
防波堤將要再受到進攻。海浪的新的襲擊過來了。
這一批波浪遭到嚴重的反擊。第二批緊跟而來,以後又是一批,然後再是一批,第五批和第六批幾乎是一起洶湧來臨的,終於最後一批來了,特別嚇人。
這最後一批,集中了全部的力量,外形象很難形容的有生命的東西。不難想像,在這樣的鼓起的透明物體裡有鰓和鰭的形狀。它們衝到防波堤上就變得無力,化為粉碎。這批波浪樣子好似動物,在向四面濺開的時候,身子給撕裂了。它們撞在這堆岩石和木材上,彷彿一條七頭蛇全身給壓得稀爛。巨浪一面消失,一面還在逞凶。浪頭緊緊抓住對方,狠狠咬著。劇烈的震動動搖了礁石,同時在這當中混合了畜生的叫喊聲。
浪沫好像海中怪獸口中吐出的唾沫。
泡沫退走後,現出受到毀壞的結果。最後的這下衝擊可有些利害。這一次防波堤有了損壞。一根又長又重的梁從前面的柵欄上給拔出來,越過後面的小壩,給拋到突出的岩礁上,那兒曾經是吉里雅特挑選了片刻後當做戰鬥崗位的。幸虧他沒有再上去,否則他會突然給打死了。
這根梁落下來的樣子有點奇怪,阻擋了厚木料跳起來,因此吉里雅特沒有受到它彈回來的打擊。我們將要看見,這根梁甚至在另一個方面還有用處。
在突出的岩礁和狹道裡面的峭壁之間,有一個間隙,一條很大的裂縫,很像斧頭劈出的凹口或者楔子插入的槽子。那根被波浪拋在空中的厚木料的一頭落下來,正好嵌進這個裂縫裡。裂縫也變大了。
吉里雅特有了一個主意。
在另一頭壓上重量。
一頭插進岩礁縫裡的厚木料,將縫隙撐大了,現在像一條伸直的胳臂從裡面筆直地出來。這條胳臂和狹道的裡面的岩壁平行地伸長。粗木料沒有給固定住的一頭離開這個支點大約十八到二十寸。要使力的話,這是一個很適合的距離。
吉里雅特雙腳、兩膝和兩拳一同用力,頂住峭壁,雙肩靠在巨大的槓桿上。那根梁很長,這樣就要增加壓力。岩石已經搖動了,可是吉里雅特還得再壓四次。他的頭髮上流下來的汗水和雨水一樣多。他第四次用力壓的時候簡直發狂了。在岩礁裡發出一聲很響的聲音,深入下去成為裂口的縫隙像下巴那樣張開了,沉重的大塊岩石落到狹道中間很窄的縫裡,同時發出一聲可怕的響聲,那是對雷聲的回答。
這塊岩石筆直落下來,如果可以說是筆直,那就是說一點沒有碎。
讓我們想像一下一根完整地落下來的糙石巨柱吧。
當做槓桿的木梁跟著岩石掉了下來,這時吉里雅特一退讓,自己也差點跌倒。
狹道中間的底上在這個地方全是卵石,水很少。那塊巨石在濺溼吉里雅特的浪花發出的啪啪響聲中,躺在狹道的平行的兩塊大岩石中間,形成一道橫牆,就像連接兩面峭壁的連接詞。它的兩端碰到了岩石。它稍許太長了一些。它的頂是鬆軟的岩石,在掉進來的時候跌碎了。這次跌落的結果是出現了一條奇特的死巷,今天人們還能夠看到它。在這道石牆後面的水幾乎是始終平靜的。
這是一個無法征服的壁壘,比夾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杜蘭德號」船頭的護板還牢固。
這道小壩出現得正及時。
大海的進攻在繼續著。波浪一直固執地釘住障礙物不放。受到損傷的第一道柵欄開始破裂了。防波堤上突破一個眼都是嚴重的災禍。小洞擴大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沒有辦法在原來地方修補。巨浪會把工作的人捲走的。
一陣閃電照亮了礁石,讓吉里雅特看到了防波堤被損害的場面,彎曲的梁,在風裡飄動的一段段繩子和鏈條,在那個設備中心的一條裂縫。第二道柵欄絲毫沒有損壞。
吉里雅特用力丟到防波堤後面狹道裡的那塊大石頭是障礙物中最牢固的部分,可是也有一個缺點,它太低了。海浪不能衝破它,卻能夠越過它。
要把它加高那可想也不用想。只有一堆堆岩石才能用來疊在這個石頭小壩上面,但是怎樣敲下它們,怎樣拉它們,怎樣抬起它們,怎樣疊它們,怎樣固定它們?木料能加上去,岩石是無法加上去的。
吉里雅特不是恩刻拉多斯【註:希臘神話中的百臂巨人。】。
這個小小的花崗岩的地峽不夠高,使得吉里雅特很擔心。
這個缺點很快就使人感覺到了。狂風一直沒有停止過襲擊防波堤。
它不僅猛刮不止,而且彷彿是一心要把防波堤吹垮。在這個搖動得利害的木架上能聽到一種踐踏聲。
忽然,一段艙口圍板離開了那脫節的框架,跳到第二道柵欄外面,又在橫躺的岩石上飛過,落到狹道裡,被水捲住,帶進彎彎曲曲的小巷。吉里雅特看著它消失。那段梁將要撞到小帆船上。幸好礁石裡面的水,四面都給圍住了,沒有受到外面的騷亂多少影響。波浪不大,撞擊不會太凶猛。再說,吉里雅特也沒有時間關心這件事故,如果說這是事故的話。所有的危險同時出現,暴風雨在集中攻擊脆弱的一點,大禍即將臨頭。
有一個片刻,黑暗特別濃,閃電停止了,這是預示不祥的互相串通的表現。烏雲和海浪合在一起了。響起了一下低沉的聲音。
在這下聲音過後接著是一陣撞擊聲。
吉里雅特伸出頭去。做為小壩的第一道防線的柵欄已經被打穿了,可以看到梁的末梢在波浪中跳。海水在利用第一道防波堤來打開第二道防波堤的缺口。
吉里雅特感受到的正和一個看到自己的先頭部隊被趕回來的將軍感受到的一樣。
第二排的梁頂住了衝擊。後面的框架捆得很結實,撐得很牢。但是斷了的柵欄很沉重,它受波浪的任意擺佈,被衝遠,接著又被拉回,捆綁它的繩子鏈子還在,所以它沒有給衝成碎片,保持著完整。吉里雅特原來給了它一些特點,讓它成為防禦設施,結果卻使它變成一樣極好的破壞工具,盾牌變成了大頭棒。還有,它身上全是裂縫,處處都露出擱柵的頭,好像長滿了利齒和尖鐵。沒有比這更可怕、更適合暴風雨使用的會造成挫傷的武器它是發射物,大海是彈射器。
攻擊接連不斷,帶著一種悲慘的規律性。吉里雅特在他親自緊閉的這道門後面沉思著,聽著要進來的死神敲門的聲音。
他傷心地想著,如果沒有這根「杜蘭德號」的不幸被破船拉住的煙囪,就在這時候,甚至從早上起,他已經回到了格恩西島,帶著平安無恙的小帆船和救出來的機器到了港口裡。
令人擔心的事出現了。破門行動成功了。這好像是嘶啞的喘氣聲。防波堤的所有木料,混在一起的、碎掉的兩個框架,在旋轉的巨浪中,同時衝向石壩,就像一團亂雲撲向一座山那樣,到了石壩才停了下來。它們只成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梁都變了形,如同荊棘似的,海浪可以穿過,不過會給化成水沫。這座被征服的壁壘在滅亡前仍然那樣英勇。大海打碎了它,它現在也在擊碎海水。它雖然翻倒了,可是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很有效。攔住它通行的岩石,可以說是不會後退的障礙物,將它牢牢擋住。我們說過,狹道在這個地方特別窄,獲勝的狂風把整個防波堤驅趕到這個狹窄的過道裡,將它搞亂,搗碎。推力是那樣猛,將碎掉的東西堆起來,又使它們的裂口彼此插住,這樣,這些毀掉的東西竟組成了巨大的抗擊的力量,被摧毀後,又變得不可動搖。只有幾根木頭離開,海浪把它們打散了。有一根木頭就在吉里雅特身邊的空中飛過去。他因此覺得自己的額頭前面刮過一陣風。
但是,一些暴風雨中的大浪按著不會改變的週期性又回來了。這些大浪躍過毀壞了的防波堤,又落進那條狹道裡,儘管小巷彎彎曲曲,還是攪亂了那兒的水。狹道裡的波浪開始不祥地搖動。海浪暗暗親吻岩礁的聲音越來越響。
此刻,怎樣才能阻擋這樣的騷亂不安,不給它到達小帆船那兒呢?
用不了許多時間,這一陣陣大風就會把這裡面的水吹得像暴風雨中的滔天惡浪,小帆船將會被撞破,機器將會沉沒。
吉里雅特想著想著,不禁全身發抖。
不過他並沒有張皇失措。沒有什麼能夠難倒他這個人的。
現在颶風找到了突破口,它瘋狂地猛衝進狹道的兩壁中間。
忽然,在吉里雅特身後較遠的地方,響起了一陣爆裂聲,在狹道裡持續了一會兒。這聲音比他以前聽見過的任何聲音都可怕。
是小帆船那邊發出來的。
那邊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了。
吉里雅特連忙跑過去。
從他站的東邊的狹道,因為小巷曲折,他無法看到小帆船。他走到最後一個轉彎處,停了下來,等待閃電出現。
閃電來了,給他照亮了眼前的局面。
吹到西邊的狹道裡的一陣風回擊了進入東邊的狹道裡的一陣巨浪。
災難開始了。
小帆船沒有受到明顯的損壞,依舊停泊在那兒,它沒有讓暴風雨得手,可是「杜蘭德號」的骨架卻遭了難。
這條毀掉的船在這樣的暴風雨裡露出了相當大的表面,完全在水面上的空中袒露著。吉里雅特為了要取出機器而在上面開的洞使船殼變得不牢了。龍骨的梁已經割斷。這副骨架有一根斷掉的脊柱。
颶風在它上面刮過去。
用不著更多的外力了。甲板上的護板就像一本打開的書那樣折疊了起來。分割完成了。就是這種破裂的聲音,穿過暴風雨,送到吉里雅特的耳朵裡。
他走近以後看見的損傷幾乎是無法補救了。
他切開的方口子成了一個傷口。風使得這個傷口變成一個裂口。這個橫向的裂口把破船分成了兩半。靠近小帆船的後面的一部分,牢牢地嵌在虎鉗似的岩礁中間。面對著吉里雅特的前面的一部分懸在半空。一個裂口,只要保持那個樣子,就是一個鉸鏈。這塊東西在它的裂口上擺動,好像在鉸鏈上擺動一樣。風搖晃著它,發出很可怕的聲音。
幸好小帆船不在下面了。
但是這樣的擺動卻搖動了依舊牢牢地嵌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另一半船殼,從搖動到落下是用不了多久的。在大風不停地猛吹下,已經脫開的部分可能突然把幾乎碰到小帆船的另一部分拉下來,於是,小帆船和機器在落下去後便會全被大海吞沒。
吉里雅特看見了這一切。
這是一場災難。
怎樣避免它發生呢?
吉里雅特是那種能從危險中找到解決辦法的人。他沉思了片刻。
吉里雅特向他的武器庫走去,拿出了斧頭。
錘子已經發揮了許多作用,現在該輪到斧頭了。
接著,吉里雅特登上那條破船。他在還沒有彎曲的護板上站穩,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懸崖上面彎下身子,開始砍下斷掉的梁,再砍下那些還留在下垂的船殼上的木板。
把破船的兩部分完全分開,使依然堅固的一半擺脫出來,將給風吹壞的那部分扔到海裡,讓暴風雨去享有,這就是他要做的工作。這些工作不僅艱鉅,而且十分危險。船殼下垂的部分,被風和它本身的重量拉著,只有幾個地方還連著。整隻破船就像一塊記事板,其中一半脫落的一塊板敲打著另一塊板。只有五、六根船肋骨,雖然已經彎曲和裂開,但是沒有斷,還很牢固。猛烈的北風來回吹著,每吹一次,它們的裂口就發出裂開的聲音,變寬起來。斧子只是對風助一臂之力。這一點點的聯繫,使得這件工作方便得多,可是也帶來了危險。在吉里雅特的腳下什麼都可能一起陷塌。
暴風雨猖狂到了極點。它不只是可怕,而且變得十分恐怖。激盪的海水衝到天空。烏雲直到這時一直是至高無上,彷彿為所欲為似的,它衝擊一切,使波濤發怒,同時自身卻保持著難以形容的陰險的清醒。下面是瘋狂,上面是憤怒。天空在吹氣,海洋只是泡沫。風的威力就是從這兒來的。颶風是守護神。它自己的恐懼產生的極度興奮使它也慌亂了。它僅僅成了旋風。這是盲目產生了黑夜。在暴風雨中有失常的片刻,對天空說,像是有什麼東西衝上大腦似的。望不到頂的天空不知道如何是好,猶猶豫豫地打著雷。真是太嚇人了。這是可怕的時刻。礁石的顫動到了最劇烈的程度。任何暴風雨都有一個神祕的方向,而在此刻,它卻失去了方向。這是暴風雨的危險之處。正在此刻,托馬斯.富勒【註:原版本注,是一名老水手。】說過:「風是一個躁狂型的瘋子。」就是在此刻,暴風雨裡不斷產生出電,皮廷頓將它叫做「電光的瀑布」。正在此刻,在最濃黑的烏雲裡,不知道什麼原因,為了偵察宇宙的驚恐,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圈,西班牙的老水手叫它「暴風雨的眼睛,」。這隻令人悲傷的眼睛正朝著吉里雅特望。
吉里雅特在他那一方面也望著烏雲。這時他抬著頭。他每砍一下斧頭,就傲慢地直起身子。他因為太失望,或許好像是太失望,所以始終是這樣驕傲。他會絕望嗎?不會。面對海洋最利害的發怒,他既勇敢,又謹慎。他的腳只站在破船上的那些牢固的地方。他在冒險,同時也處處小心。他自己的決心也達到了頂點。他的精力增加了十倍。他被自己無畏的精神激起了滿腔熱情。他一斧一斧地砍著,那聲音彷彿是在挑戰。他好像得到了暴風雨所失去的清醒。這是十分感人的搏鬥。一方是力量無窮,另一方是不會疲倦,誰都不肯放過對方。可怕的烏雲在廣闊的天空形成了一個個戈耳工【註: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怪,面貌可怕,人見之即會變成石頭。】的面具。一切可能有的恫嚇手段都出現了。
雨從海浪中來,浪花從雲中來,風的幽靈在彎腰,大氣的種種面貌被染成紅色,又失去光彩,在這些現象消失以後,黑暗變得更加可怖,這時只有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的急流。全都沸騰了。許多黑影溢到了外面。帶著冰雹、扯碎的、灰白色的積雲,好似染上一種發狂地旋轉不停的毛病。在空中,響著像篩子篩乾豌豆的聲音,伏打【註:義大利物理學家。】觀察過的逆向電流,在雲和雲之間玩著閃電打雷的遊戲。一直響個不停的雷聲令人恐懼,電光閃得離吉里雅特那樣近,就在他身旁。深淵似的大海彷彿也大為震驚。他在搖晃的「杜蘭德號」上走來走去,使得甲板在他的腳下抖動。他手拿斧頭,又敲又削,又砍又劈,電光照得他面色蒼白,他頭髮蓬亂,赤著雙腳,衣衫襤褸,臉上全是海浪的泡沫,在這個雷聲不斷的髒地方他顯得非常高大。
只有機智才能對抗暴力。機智是吉里雅特的特長。他要使所有脫節的殘骸一起落下來。因此,他只擴大那些連接處的裂口,但是不完全砍斷它們,留下少許細小的地方支撐住其餘部分。忽然他停住了手,把斧頭舉得高高的。動作恰到好處。整個一大塊脫落了。
破船的這一半骨架沉到兩座多佛爾礁中間,在吉里雅特腳下。他站在另外一半船身上,俯身朝下看。那塊骨架垂直地沉進水裡,將岩礁全濺滿了水,還沒有沉到海底,就在一個狹窄處給卡住了。這樣,它有相當一部分露在水面上,高出海浪十二尺多。直立的船護板成了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牆。因為從旁邊丟進狹道裡的岩石稍稍高一些,僅僅只能讓流動的水沫在兩端透過。它成了吉里雅特在這個大海的通道裡臨時做成的抵擋暴風雨的第五道路障。
瞎了眼的暴風雨為了完成這道最後的路障出了大力。
幸運的是狹道的兩邊岩壁靠得很緊,擋住了這個障礙物掉到海底去。這使得它有一定的高度,而且海水可以從障礙物的下面過去,這樣便減少了海浪的力量。在下面流過的就不會從上面跳過去。這一點,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浮動的防波堤的奧祕。
以後,任憑烏雲怎樣逞凶吧,一點兒也不用為小帆船和機器擔心了。在它們周圍的海水不會再動蕩了。西面有多佛爾礁的柵欄掩護,東面有新的障礙物保護,在這當中,任何大風大浪都到不了它們身邊。
吉里雅特因禍得福。烏雲居然幫助了他。
這件事情完成以後,他從積著雨水的水坑裡用手心舀起一點水喝,然後對烏雲說:「你這個笨蛋!」
這是一種帶著嘲弄味道的喜悅,因為智力在作戰的時候證實了發瘋似的威力竟是愚蠢透頂,反而幫了對方的忙。吉里雅特感到有這樣的辱罵他的敵人的需要,這可是一種風格古老的需要,起源於荷馬史詩中的那些英雄【註:指荷馬史詩《伊利亞德》和《奧德賽》中的英雄。】。
吉里雅特向下走到小帆船上,利用閃電仔細檢查它。這正是可憐的小船要救助的時候。在前面一段時間裡,它受到了劇烈的震動,開始漸漸彎曲起來。吉里雅特粗略地看了一眼,還沒有看到有什麼損壞的地方。可是它肯定受到過猛烈的撞擊。海浪一平靜下來,船身又重新直立起來了。錨下得很牢。至於機器,它的四條鏈子令人滿意地一直緊緊拉著它。
吉里雅特檢查結束了,這時候有一樣白色的東西從他身邊飛過,然後在黑暗中消失。這是一隻海鷗。
在暴風雨中,沒有比看到這樣的現象更高興的了。飛鳥來臨,是因為暴風雨離開了。
雷聲更響了,這是另一個好徵兆。
暴風雨的最強的暴力瓦解了自身。所有的水手都知道,最後的考驗是嚴峻的,但是時間很短。雷聲過於頻繁,預示暴風雨將結束了。
雨突然停了。只有烏雲裡還響著不均勻的隆隆雷聲。狂風暴雨停息,好像一塊木板落到了地上。聚在一起的雲散開了。一長條的明亮的天從黑暗中露出來。吉里雅特驚呆了,天已經大亮暴風雨持續了將近二十個小時。
曾經帶來暴風雨的風,又帶走了它。充塞在天邊的黑暗散開後完全崩潰了。破碎的逃跑的雲霧亂紛紛地堆積起來。雲排成一條線,從這一頭到另一頭在向後退,可以聽見一陣陣長長的、同時在減弱的嘈雜聲,最後幾滴雨落下來後,這個充滿雷電的黑暗好像許多可怕的戰車一樣離開了。
天空頃刻間變得蔚藍。
吉里雅特覺得自己累了。睡眠襲擊疲勞的身體,彷彿猛禽撲下來。
吉里雅特無力地彎下身子,接著倒在小船上睡著了,也不挑選一個合適的地方。他直挺挺地睡了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和他兩旁的梁和擱柵沒有多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