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第一章 黑夜和月亮

  第一章 黑夜和月亮

  一 港灣的鐘響了

  今天的聖桑普森幾乎成了一座城市,四十年前,它差不多還是一個村莊。

  春天來臨,冬天的長夜結束了。人們很快地度過夜晚,天一黑便早早上了床。聖桑普森是一個古老的遵守熄燈時間的堂區,它至今保持著很早吹熄蠟燭的習慣。人們在日落時就睡覺,天一亮就起身。這些諾曼第的老村莊甘心做雞棚。

  此外,還應該提一下,聖桑普森除了幾家有錢的有產者人家,其他全是採石工和木匠。這個港口是一個能檢修船隻的港口。大家整天開採石頭,加工厚木板,這些人用鎬,那些人用錘子,無休止地對著橡木和花崗石操作。一到晚上,工作的人就累得倒下了,睡得像鉛一樣。艱苦的勞動令人容易熟睡。

  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梅斯萊希埃里透過一棵棵樹縫,看了一會兒新月,又聽了聽黛呂舍特獨自在布拉韋的花園裡沐浴著清涼的夜風散步的腳步聲,然後他回到他那間對著港口的臥室睡下了。杜絲和格拉絲也上床睡了。除了黛呂舍特,屋子裡的人都睡了。在聖桑普森的所有人也都睡了。家家門窗全都關上。在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來往。只有極少的燈光,就像即將閉上的眨著的眼睛,在這兒那兒,照紅了屋頂的天窗,說明僕人們也要睡覺了。古老的羅曼式【註:十一和十二世紀流行於西歐國家的一種建築樣式。】鐘樓響過九點鐘有好一會兒了。這座鐘樓全身布滿了常春藤,它和澤西島的聖布雷拉得教堂都因為建造的日期有四個「一」,成了奇怪的特徵,四個「一」就是說是一一一一年。

  梅斯萊希埃里在聖桑普森的名望是來自他事業上的成就。成就喪失,大家都不再理睬他了。應該相信,晦氣是會傳染的,不幸的人像害了瘟疫,他們很快就遭到了隔離。那些可愛的富貴人家子弟都避開了黛呂舍特。布拉韋現在與世隔絕,甚至絲毫也不知道當地發生的一件小小的重要事件,而它在那一天已經使整個聖桑普森都轟動了。堂區的教區長,喬.埃比尼澤.考德雷成了富翁。他的伯父,那位聖阿薩弗的卓越的教長,最近在倫敦去世。這個消息是在那天早晨從英國來的單桅郵船「克什米爾號」帶來的,可以看到在聖彼得港的錨地的它的桅杆。「克什米爾號」第二天中午要再起碇去南安普敦,據說要把可敬的教區長帶走。他給召回英國一個短時期,是為了正式啟封遺囑的事,此外,還有其它一些隨著繼承一筆巨大的遺產以後出現的緊急事務需要處理。聖桑普森整天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著。「克什米爾號」、埃比尼澤牧師、他的死去的伯父、他的財產、他的離開、他未來可能會有的提升,都是亂哄哄地議論的內容。只有一所房子一點兒不知道這件事,始終是靜悄悄的,它便是布拉韋。

  梅斯萊希埃里躺到他的吊床上,衣服也沒有脫。

  自從「杜蘭德號」出事以來,躺在吊床上成了他解愁的慰藉。躺在地鋪上,囚犯感到了安慰,梅斯萊希埃里正是憂愁的囚犯。他躺著,這是一種休戰,一次喘氣,頭腦的一次休息。他睡著了嗎?沒有。他醒著嗎?也沒有。確切地說,兩個半月以來──那件事故發生至今有兩個半月了,梅斯萊希埃里就一直像在夢遊中一樣。他還沒有鎮靜下來。他陷在那些遇到重大的折磨的人才感受到的迷迷糊糊的狀態裡。他在沉思卻不是在思索,他在睡覺卻不是在休息。白天,他不是清醒著的人,夜晚,他也不是沉睡的人。他起床,接著他躺下,這就是一切。當他睡在他的吊床上的時候,他稍稍能忘記一些事情,他說這是睡眠。一些怪物的影子在他的頭上和他的內心裡飄動,充滿了模糊不清的外形的夜間的雲在穿過他的大腦。拿破崙皇帝對他口述自己的往事,一時出現了好幾個黛呂舍特,樹林裡飛著許多古怪的鳥,隆勒索尼埃【註:在今法國汝拉省。】的街道變成了一條條蛇。惡夢是失望的延緩。他做夢度過黑夜,遐想打發白天。

  有時候,他整個下午,一動不動地待在他的臥室的窗口,我們還記得,那間臥室面向著港口。他低著頭,胳臂肘靠著石頭,兩隻拳頭捂住雙耳,背朝著整個世界,眼睛注視著他的房屋的牆上砌住的舊鐵環,它離窗子沒有幾步遠,以前是繫「杜蘭德號」纜繩的。他望著鐵環上生的鏽。

  梅斯萊希埃里過著機械一樣的生活。

  最堅強的人,被奪去了他們的可以實現的想法,便會成為這種模樣。這是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的結果。生活就是旅行,想法是旅行的路線。沒有旅行的路線,只好止步不前。失去了目標,力量也完全沒有了。命運有一種隱約的決定一切的權力,它甚至能用它的笞杖敲打我們的精神。絕望,幾乎等於心靈的喪失。只有非常偉大的有才智的人會抵抗。也許並不一定。

  梅斯萊希埃里總是不停地沉思,在絕壁的混濁的深處沉思,如果說出神能夠叫做沉思。有時他不由自主地會漏出這樣的傷心的話:「我現在只有請求上天給我一張離開證。」

  我們要看到在這種性格中包含著矛盾,像大海一樣複雜,萊希埃里可以說是大海的產物。梅斯萊希埃里從不祈禱。

  無能,也是一種力量。面對我們的兩個偉大的瞎子──命運和大自然,人在自己的無能中找到了支點,它便是祈禱。

  人從恐懼得到援救,他向自己的憂慮尋求幫助。焦慮勸告他下跪。

  祈禱是靈魂固有的巨大的力量,類似神祕的事物。祈禱請求黑暗寬容。祈禱用它本身的陰暗的眼睛望著神祕。在這懇求的眼光有力的注視下,我們感到那個未知其名的人可能給解除了武裝。

  這種模模糊糊感到的可能性已經成了一種安慰。

  可是萊希埃里不祈禱。

  在他幸運的時候,上帝對他是存在的,就像是有血有肉一樣。萊希埃里對祂說話,向祂做出種種保證,幾乎不時地和祂握手。然而,萊希埃里遭到不幸以後,其他的怪事也經常出現了,上帝悄悄地消失了。這是在人們為自己創造一個上帝的時候發生的,這個上帝是個老好人。

  對於處在這種心境中的萊希埃里,只有一個清楚的幻影,那便是黛呂舍特的微笑。除開這個微笑,世間萬物是一片漆黑。

  很久以來,自然是因為「杜蘭德號」的遇難使她受到的打擊,黛呂舍特的可愛的微笑更加少了。她好像憂心忡忡。她那小鳥和女孩般的嬌柔消逝了。早晨,再也看不見她在晨炮聲中對著東升的旭日屈膝行禮,說:「朝(早)……安。請進來。」她不時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這個溫柔的少女身上,這是悲傷的表示。然而她總是竭力對梅斯萊希埃里做出笑容,讓他得到安慰,但是她的快樂一天天地失去了光澤,蒙上了塵土,好似一隻身上穿過一枚大頭針的蝴蝶的翅膀。應該補充提一提,也許是由於她的叔叔的憂傷給她帶來的憂傷,因為有些痛苦是會相互影響的,也許是由於其他的一些原因,她現在似乎非常傾向於宗教。從前的教區長雅克曼.埃羅德在的時候,正像我們知道的,她一年幾乎只去四次教堂。現在她經常上教堂,一次儀式她也不錯過,不論是星期日還是星期四。堂區裡的那些虔誠的靈魂看到這種改變,都很滿意。因為一個少女和男人一起經歷過那麼多的危險以後,轉向上帝,這是一件巨大的幸福的事。這樣做,至少能使可憐的父母們面對輕浮的愛情在精神上能得到安寧。

  傍晚,只要天氣好,她要在布拉韋的花園裡散步一兩個小時。她總是獨自一人,在那兒幾乎和梅斯萊希埃里一樣沉思著。黛呂舍特最後一個上床睡覺,這卻不能妨礙杜絲和格拉絲一直注意著她,這是出於人的窺探的本能,加上作為女僕也喜歡這樣。窺察別人,可以在做完家務事以後得到一點消遣。

  至於梅斯萊希埃里,他終日精神恍惚,黛呂舍特的習慣發生的細微的變化,他一點也沒有察覺。此外,他生來不是做陪媼【註:西歐某些國家裡雇來監督年輕女子的年長婦人。】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黛呂舍特準時參加堂區的種種儀式。固執的偏見使他反對教士的所作所為和他們那些人,如果他看到她這樣經常去教堂,心裡會不高興的。

  這並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正在變化。悲傷像雲一樣,總在改變形狀。

  我們剛才說過,堅強的靈魂有時候因為一些不幸的打擊幾乎心灰意懶,其實並非完全如此。像萊希埃里那樣剛強有力的性格,在一定的時候,是會反抗的。失望有逐步上升的階段。從消沉上升到沮喪,從沮喪上升到痛苦,從痛苦上升到憂鬱。憂鬱是黃昏。悲痛在那兒消失在可悲的歡樂中。

  憂鬱是悲傷引起的幸福。

  這種悲哀的減弱對於萊希埃里可沒有針對性。他的天生的本性也好,他遭到的災難的性質也好,都不會發生這樣細微的變化。不過,在我們剛剛又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最初的失望的幻想在大約一個星期以來,逐漸消失。萊希埃里沒有減輕悲傷,不過不再那樣毫無生氣了。他終日憂愁,但是不再沮喪。他恢復了對大小事情的一些感覺。他開始多少略略感受到那種可以稱為回到現實世界的現象。

  因此,在白天,他在低矮的客廳裡,聽不到別人說些什麼話,可是他還是聽著。有天早晨,格拉絲很得意地來對黛呂舍特說梅斯萊希埃里拆開了寄來的報紙的封套。

  這種對於現實事物的接受只是一半,不過對他來說,是一個好徵兆。這說明他已經進入了康復期。重大的不幸會使人暈頭轉向,要逐漸擺脫這種情況。但是這樣的好轉一開始反而好像惡化了一樣。以前的夢似的狀態會減輕痛苦。他以前視力模糊,感覺能力很差,現在視力好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任何事情都使他鮮血直流。創傷更嚴重了。他看到的所有詳情細節加深了他的痛苦。他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又見到了一切。重新發現一切,就是對一切都感到後悔。回到現實的時候,同時出現了各種辛酸的回味。看起來比較好,其實是更壞了。這便是萊希埃里的感受。他的痛苦比以前更加明顯了。

  將梅斯萊希埃里帶回現實的感情裡的,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

  讓我們來說一說這件事情。

  在四月十五日到二十日這幾天裡的某一天下午,人們聽到有人敲布拉韋的低矮的客廳的門,敲了兩下,這就是說郵差來了。杜絲前去開了門。果然是有一封信。

  這封信來自海外,是寄給梅斯萊希埃里的。郵戳上的地名是里斯本。

  杜絲把信交給關在自己房間裡的梅斯萊希埃里。他接過信,隨手放到他的桌子上,連看也不看一眼。

  這封信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拆開。

  一天早晨,杜絲對梅斯萊希埃里說:「先生,要不要將您的信上的灰塵撣掉?」

  萊希埃里好像睡醒過來一樣,說:「好的。」

  這樣,他拆開了信。

  他看到信裡寫著:

  三月十日,在海上。

  聖桑普森的梅斯萊希埃里:

  您會很高興地得到我的消息。

  我正乘著「塔莫利帕號」船去「不再回來港」【註:一個假想的港口。】。在船員當中有一個水手,是格恩西島人,叫阿伊爾.托斯特萬,他將回去,並且有一些事情要告訴您。我利用遇見駛往里斯本的「埃爾南.科爾特斯號」船的機會,由它帶這封信給您。

  您會感到驚奇。我是一個正直的人。

  和西爾克呂班一樣正直。

  我可以相信您已經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不過我再對您說一下,也許不算多此一舉吧。

  事情是這樣:

  我把您的錢全還給您了。

  我曾經向您借過五萬法郎,做法有點不太正確。在離開聖馬洛之前,我替您把三張各為一千鎊的鈔票交給您信任的人西爾克呂班,它們共值七萬五千法郎。您肯定會看到它足夠償還您了。

  西爾克呂班憑力氣拿走了您的利息,收下了您的錢。我覺得他十分熱心,所以我特地函告。

  您的另一個信任的人朗泰納

  又及:西爾克呂班有支左輪槍,因此使我無法得到收據。

   

  如果你摸到一個魚雷,如果您摸到一隻帶電的萊頓瓶【註:舊式的電容器,因最先在荷蘭的城市萊頓試用,故名。】,您便會感受到梅斯萊希埃里讀這封信時的那種感覺。

  在這個信封裡面,在這張一折成四、起初他不怎麼注意的信紙上,出現了震動人的力量。

  他認出了寫信人的筆跡,他認出了信上的簽名。至於提到的事實,開始他絲毫也不了解。

  像這樣的震動,可以說使他恢復了理智。

  朗泰納交給克呂班七萬五千法郎這件怪事是一個謎,它逼著萊希埃里的頭腦去思索,這是這個衝擊的有益的一面。進行猜測,對思維來說是一種健全的活動。推理蘇醒了,邏輯性被召喚來了。

  若干時候以來,格恩西島的輿論全都在重新評價克呂班,這個正直的人在過去那麼多年裡一直被一致認為是值得尊重的人物。大家問自己,開始產生懷疑,有的依舊肯定他,有的卻反對,彼此竟打起賭來。以後,一些奇怪的啟示人的光輝出現了。克呂班的面貌開始清楚起來,也就是說他變得醜惡了。

  為了了解六百十九號海岸警衛的下落,在聖馬洛法院曾經進行了調查。法律方面的洞察力走錯了路──這是常有的事。它從這個假設出發,那就是那個海岸警衛也許是被蘇拉招募去了,上了去智利的「塔莫利帕號」船。這個巧妙的假定帶來了許多錯誤的推論。司法部門目光短淺,甚至沒有發覺朗泰納。可是,在調查的過程當中,預審法官發現了其它一些線索。難以弄清的事情更複雜了。克呂班走進了這個謎裡。「塔莫利帕號」的開航和「杜蘭德號」的遇難兩件事是巧合,也許它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在迪南門的小酒館裡,克呂班以為沒有人認得他,其實別人早已認出他了。小酒館老板說,克呂班在他那兒買了一瓶燒酒。是替誰買的?聖萬尚街的槍炮匠說,克呂班在他那兒買了一把左輪手槍。是對付誰的?約翰客店的老板說,克呂班幾次離開都無法解釋。熱爾特雷.加布勒船長說,克呂班儘管事先受到警告,知道他將碰到霧,還是要出發。「杜蘭德號」的船員說,事實上,貨並沒有裝足,裝載也是草草了事,如果船長想斷送掉船,這樣隨便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個格恩西島的乘客說,克呂班原來認為船是在阿努瓦礁失事。托爾特瓦的人說,在「杜蘭德號」遇難的前幾天,克呂班到過他們那兒,並且獨自散步,向阿努瓦礁附近的普蘭蒙走去。他提著一隻旅行袋,「他去時帶著,回來時卻沒有了。」掏鳥巢的孩子說,他們的故事看來可能跟克呂班的失蹤有關係,只要用走私者來代替鬼魂就行了。最後,在普蘭蒙的鬧鬼的房子本身也說話了,打定主意要弄清情況的人走進它裡面,找到了,找到什麼?正是克呂班的旅行袋。托爾特瓦的「十二人委員會」的委員拿到了這隻旅行袋,將它打開。它裝著一些食物,一架望遠鏡,一隻精密記時計,幾件男人衣服,繡著克呂班的起首字母的內衣。這一切,在聖馬洛和格恩西島的閒談當中漸漸成了話題,最後竟把這件事說成幾乎是由於船上人員的失職造成的災難。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節給湊到一起,大家發現了以下的事實,例如對別人的勸告的奇怪的蔑視,甘願遇到大霧帶來的危險,一瓶燒酒,一個喝醉了的舵工,船長代替了舵工,至少是十分笨拙地掌舵。堅決留在遇難的船上的英雄氣概現在變成了騙局。此外,克呂班弄錯了礁石,有意造成事故的事實沒有疑問以後,那麼,就可以理解選擇阿努瓦礁的道理,從那兒很容易游到岸上,在鬧鬼的房子裡暫時停留,等待機會逃走。旅行袋這個備用物使得論證達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這件意外事件和另外一件意外事件,就是海岸警衛的那一件之間有什麼聯繫,沒有人能夠掌握。大家只是猜測有某種關聯,其他便一無所知了。人們隱約地感覺到,在這個六百十九號海岸警衛的人身旁發生了一場悲劇。克呂班也許沒有演這場悲劇,可是看得見他在後臺活動。

  失職造成船隻遇難卻不能說明所有的問題。有一把沒有派過用途的左輪手槍。這把左輪手槍或許是另外一件案件裡的。

  大眾的嗅覺是既靈敏又準確。將七拼八湊成的實情恢復成原來的真相,公眾的本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從這些事實可以得出很可能是一件因為失職造成災難的結論,不過有些重要地方還不明確。

  一切都前後一致,一切都內容相符,不過還缺乏根據。

  誰也不會為了尋求樂趣而斷送掉一隻船。誰也不會沒有一點兒利益,而去冒大霧、礁石、泅水、逃跑、避難帶來的危險。克呂班能有什麼利益呢?

  大家看到了他的行動,但是沒有看到他的動機。

  因此,在許多人的頭腦裡產生了一個懷疑。沒有動機,看來就不會有行動。

  缺少的這一點是重要的。

  朗泰納的來信填補了缺少的這一點。

  這封信說出了克呂班的動機。要搶走七萬五千法郎。

  朗泰納是舞臺上的解圍之神。他的手上拿著一支蠟燭,從雲端降到人間。

  他的信是最後的一道光芒。

  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而且超出人所期望的,提出了一個證人:阿伊爾.托斯特萬。

  它說明了那把左輪手槍的用途,這是最關鍵的問題。朗泰納無疑掌握了全部情況。他的信讓人徹底清楚了一切真情。克呂班的惡毒用心是昭然若揭的了。他事先就策劃了沉船的事故,證據就是帶到那座鬧鬼的房子裡的備用的旅行袋。假設他是清白無辜的,認為船隻出事純屬意外,那麼在最後一刻,他決心在沉船上獻身的時候,難道不應該把屬於梅斯萊希埃里的七萬五千法郎交給坐小艇逃生的人呢?事情十分明顯了。現在克呂班不知道怎樣啦?他也許成了他自己的錯誤的犧牲品。他可能在多佛爾礁喪命了。

  這些推測逐步湊在一起,和真實情況非常相符,好幾天裡,梅斯萊希埃里的頭腦裡想的全是這些。朗泰納的信幫了他忙,逼著他思索。他起初因為驚訝而感到震動,接著他開始認真思考起來。他又做了更加困難一些的努力,去四處打聽消息。他不得不聽別人說話,甚至找人交談。一個星期以後,他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變得注重實際了。他的精神又恢復正常,幾乎痊癒了。他擺脫了困惑的狀態。

  如果說梅斯萊希埃里以前一直還能保持會收回這筆錢的希望,朗泰納的信使他這最後的可能性也幻滅了。

  這封信在「杜蘭德號」的災難上又加上七萬五千法郎的損失。它使他重新擁有這筆錢,可是同時也正好使他感到遭到了多大的損失。這封信向他說明他完全破產了。

  這樣,便產生了新的痛苦,我們不久前指出過的,是非常劇烈的痛苦。他開始關心起他的家庭,關心它將變成什麼樣子,關心它應該怎樣恢復正常,這是他兩個月來從沒有做過的事情。煩惱雖小,卻像有千根針,幾乎比絕望更加傷人。一點一滴地承受著他的不幸,向既成事實一步一步地爭奪他想占領的地盤,這是很難受的。成為整體的不幸可以接受,零零碎碎則不能容忍。整體會壓垮人,零星的細節更折磨人。剛才災難像巨雷一樣劈您,現在它卻一點一點地向您尋釁。因為忍氣吞聲,被壓垮的苦惱更深了。在第一次的折磨上又加上了第二次的折磨,而且它更加惡劣。走下了一個梯級,進入了虛無的境界。原來還有遮蓋,現在成了衣衫襤褸。

  想到自己的地位逐漸下降,沒有任何想法比這更令人傷心了。

  破產,這似乎是很普通的事,是猛烈的打擊,命運的粗暴的捉弄,是只會發生一次的災難。發生了,只好接受,一切便全結束了。你破產了,這好,你算死了。不,不,你活著。從第二天起,你就意識到了這點。根據什麼?根據針刺的疼痛。某一個過路的人不再向你招呼了,商人的帳單像雨點一樣臨門,那邊有你的一個仇人在對你笑。也許他是想到阿爾納【註:著名法國喜劇演員。雨果認識他。】的最近的用同音異義編的笑話【註;一種文字遊戲。】而在笑。不過這是一回事,那個笑話只是因為你的破產才對他顯得那樣有趣。你甚至在漠不關心的眼光裡察覺出自己變得微不足道。在你家裡吃飯的客人會覺得你的飯桌上連上三道菜是太多了。在大家的眼睛裡你的缺點都十分明顯了。忘恩負義絲毫不用等待什麼時機,立即公開表露出來。所有的傻瓜也都早就預料到你會遇到的事。

  壞人誹謗你,更壞的人反而同情你。此外,你又會碰到許許多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流淚以後接著便是噁心,以前你喝的是葡萄酒,以後你喝的是蘋果酒。兩個女僕!一個已經太多了。應該辭退這一個,同時加重另一個的工作。園子裡的花太多了,你今後要種些馬鈴薯。你過去把你園子裡的水果送給朋友們,今後你得送到市場上出售。至於窮人,不用再考慮他們了,你自己不是也成為窮人了嗎?衣著打扮,成了令人傷心的問題。不能給一個女人添置一根飾帶,這是怎樣的痛苦啊!對將美麗獻給你的女人,卻不肯給她裝飾品!真像是一個守財奴!她也許會對你說:「怎麼,你已經拿走了我園子裡的花,現在又要來拿走我帽子上的花了!」天哪!要逼著她穿褪色的袍裙!家庭的飯桌上大家都保持沉默。你可以想像得出,你周圍的人都怨恨你。原來討人喜愛的面孔如今全布滿愁雲。這一切就是所謂的地位下降。應該是一天又一天地死了又死。倒下了,這算不了什麼,只是受到烈火的燃燒。地位下降,那是在讓微火折磨。

  跌倒,這是滑鐵盧;衰敗,這是聖赫勒拿島【註:拿破崙在一八一五年被流放於此島】。化為威靈頓肉身的命運,還保持著少許尊嚴,但是它成為哈德遜.洛【註:英國將軍,一八一六年到聖赫勒拿島任總督,負責看守流放在那裡的拿破崙。】以後,變得多麼卑鄙!命運之神變成一個卑劣的小人。我們看到康波福米奧的漢子【註:指拿破崙;福米奧村:在今義大利東北部。】為了一雙絲襪爭吵【註;指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時的事情。】。使得英國變得矮小的拿破崙自己也變矮小了。

  滑鐵盧和聖赫勒拿島這兩段時期淪落到粗俗的境地,每一個破了產的人都得經歷這樣兩段時期。

  我們在上面說到的那個夜晚,五月初的一個夜晚,萊希埃里讓黛呂舍特在月光下的花園裡漫步,他自己懷著比以前更加憂傷的心情上床睡了。

  所有微不足道而又令人不快的瑣碎小事,失去財產帶來的種種糾紛,先是平淡無奇、最後卻是叫人悲傷的次要的心事,一直在他的頭腦裡打轉。貧困引起無限的不快。梅斯萊希埃里感到他的敗落無法挽回了。以後該怎麼辦呢?以後會變得怎樣呢?應該強迫黛呂舍特接受怎樣的犧牲呢?杜絲或者格拉絲辭退哪一個呢?要把布拉韋賣掉嗎?他們會被迫離開這個島嗎?從前在這兒自己就是一切,現在卻什麼也不是了,真是難以容忍的失勢。

  想不到就這樣全結束了!回想起那些將法國和海峽群島連接起來的航行,星期二開航,星期五回來,碼頭上站滿了人,船上裝足了貨物,那樣的行業,那樣興旺發達的景象,那種神氣的直接的航行,那個加進了人的意志的機器,那個萬能的鍋爐,那些煙,那都是實實在在的事物!汽船使羅盤的作用更加完全了。羅盤指出直達的航程,汽船便沿著前進。一個提出建議,一個遵照執行。他的「杜蘭德號」,這隻高貴出色的「杜蘭德號」,這位大海上的霸主,這位使得他做了國王的王后,它到哪兒去了呢?在他的家鄉,他可一直是一個有見解的人,有成就的人,勇於變革的人!如今要放棄這一切,要讓位給別人,不再是那樣的人了,給大家恥笑!現在成了一隻空口袋,以前裡面可裝著一些東西!現在成了往昔,以前卻有著美好的前途!現在竟要受到白痴們的帶著傲慢的神氣的憐憫!看看吧,陳規,固執,守舊,自私,無知,都揚揚得意了!看看吧,一些被海浪顛簸的老式獨桅縱帆船又在海上來來往往了!看看吧,陳舊的一套又顯得年輕了!浪費了他整整的一生!曾經是光芒四射,現在要被迫黯然失色!這是多麼好看呀,在海浪上出現高傲的煙囪,奇妙的汽缸,有柱頭的煙柱,比旺多姆圓柱【註:立於巴黎旺多姆廣場中央,高四十四米,是拿破崙炫耀軍功建立的紀念銅柱,柱頂豎立著拿破崙雕像。】更高大的柱子,因為那根柱子上只有一個人,而這根柱子上面是進步!海洋被征服了。大海上安全可靠了。在這個小島上,在這個小海港裡,在這個小小的聖桑普森,不是看見過這些了嗎?是呀,大家都看見過了!哎!大家看見過,以後卻不再能看見了!

  這些無法擺脫的苦惱不斷折磨著萊希埃里。他的內心裡在哭泣。也許他從來沒有像這時候對他的失敗感到這樣悲傷。緊隨著強烈的痛苦的是麻木。在悲哀的重壓下,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眼睛閉了將近兩小時,睡得很少,大多是在默想,像是在發燒。他昏昏沉沉,可是他的大腦在暗暗地活動,這是十分累人的事。在半夜裡,午夜左右,或許早一點,或許晚一點,他擺脫了半睡狀態。他醒過來了,張開了雙眼,窗子面對著他的吊床,他看到了一樣奇特的東西。

  一個形狀出現在他的窗前。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是一隻汽船的煙囪。

  梅斯萊希埃里從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吊床好像給風暴搖動似的晃來晃去。萊希埃里望過去。在窗口有一個幻象。充滿月光的港灣從每塊窗玻璃都看得見。在這片月光裡,緊挨著他的房子,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一個直立的、圓圓的、挺威風的黑影。

  那是機器的煙囪。

  萊希埃里急忙從吊床上跳下來,奔到窗前,抬起窗子,向外俯下身子,他認出來了。

  在他眼前的是「杜蘭德號」的煙囪。

  它在它原來的地方。

  它給四條鏈子牢牢地繫在一隻船的船殼板上,在煙囪底下,船裡面,能辨認得出有一樣外形複雜的東西。

  萊希埃里向後退了,轉身將背對著窗子,接著又坐到吊床上。

  他再回過頭去,又看到了那個幻象。

  一會兒以後,剎那之間,他提著一盞手提燈,來到了碼頭上。

  在以前「杜蘭德號」繫纜繩的鐵環上,繫著一隻小船,在稍近船尾處裝著一件大傢伙,從那兒直立起那根出現在布拉韋的窗前的煙囪。小船的船頭伸在房子的牆角外面,和碼頭一樣高。

  小船裡沒有人。

  這隻小船的外形特別,全格恩西島上的人都說得出它的特徵。它是突肚形的小帆船。

  萊希埃里跳到船上。他向他看見的在桅杆那邊的大傢伙跑過去。原來是機器。

  機器在那兒,完整無損,整個兒平正地躺在生鐵平板上。鍋爐的隔板全都齊全,明輪的軸繫在鍋爐旁邊豎立著,抽鹽水的泵還在本來的位置上,什麼也沒有缺少。

  萊希埃里開始檢查機器。

  燈光和月光相互配合著給他照明。

  他把整部機器仔細檢查了一遍。

  他看見旁邊有兩隻罩子。他查看了明輪的軸。

  他走到船艙裡,裡面是空空的。

  他回到機器跟前,撫摩著它。他把頭伸進鍋爐。他又跪下來看鍋爐裡面。

  他把手提燈放在爐子裡,燈光照亮了機器的各個部分,幾乎像使機器著起火一樣。

  接著,他哈哈大笑,站直身子,眼睛盯住了機器,兩條胳臂向煙囪伸過去。他大聲喊道:「救人呀!」

  港灣的鐘在碼頭上沒有幾步遠的地方,他奔到那兒,抓住鏈子,開始拼命地敲起鐘來。

  ※※※

  二 港灣的鐘又響了

  事實是這樣,吉里雅特經過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後,在天全黑下來的時候,到了聖桑普森,當時已經是將近十點鐘,而不是九點鐘左右。

  他到得遲了一些,是因為小帆船上裝的東西太重了。

  吉里雅特曾經計算好了時間。半潮來的時候,有月光,有漲起的海水,可以順利地進入港灣。

  小小的港灣裡當時全都進入了夢鄉。停泊在那兒的幾隻船,絞帆索在橫桁上,桅樓裝上了索具,沒有舷燈。在港灣深處,能看得見在船塢裡有幾隻小船,停在乾塢裡正在整修。巨大的船體,桅杆卸下了,鑿沉在那兒,在它們的穿了許多洞眼的船殼板上面,豎著光禿禿的肋骨的彎曲的尖端,非常像六足朝天躺著的死掉的金龜子。

  吉里雅特一進入狹窄的港灣口,便仔細觀看港口和碼頭。到處都沒有亮光,布拉韋沒有,別處也沒有。沒有過路的行人,也許有那麼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去教士家或者是從那兒出來。不過,那是不是一個人還不能肯定,黑夜將它顯示出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朧朧的。距離一遠,更加難以分辨了。那時的牧師住宅在港灣的那一邊,那個地方今天已經建起一個有頂的船塢。

  吉里雅特一聲不響地將小帆船靠攏了布拉韋,再把它繫在梅斯萊希埃里的窗下原來繫「杜蘭德號」的鐵環上。

  接著他跳過了船殼板,到了岸上。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碼頭,他彎過那所房子,順著一條小巷走,然後又走進了另一條,甚至不望一望旁邊那條通向路頭小屋的小路。幾分鐘後,他在一個牆角落站住,那兒有六月裡開紅花的野錦葵,冬青,常春藤,還有蕁麻。在這個地方,在夏日的白天裡,他曾經許多次藏在荊棘裡,坐在一塊石頭上,連續好幾個小時,連續好幾個月,越過矮牆出神地望著布拉韋的花園,有時他真想大步跨過那道牆去。他的目光穿過一叢叢樹枝,注視著那所房子的一間房間的兩扇窗子。這時他又找到了那塊石頭,那叢荊棘,那道牆依舊那樣矮,那個角落依舊那樣陰暗。他像一隻回洞的野獸,不是走進來而是溜進來的。他蜷縮在那兒。一坐下來,他便不再動一動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見了花園,小徑,花壇,四方形的花圃,房子,房間的兩扇窗子。月光給他照亮了這個夢。一個人不得不呼吸,這實在可怕。他盡力不讓自己出一點兒聲息。

  他彷彿看見一個天堂的幻影。他怕這一切都會消失。這些東西都真實地出現在他眼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們是真實的話,那只能是帶著神聖的事物總是會立即消失的危險。只消吹一口氣,一切都會無影無蹤。吉里雅特不寒而慄了。

  在花園裡,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條小徑的盡頭,有一條漆成綠色的木長凳。我們都記得這條長凳。

  吉里雅特望著那兩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間房間裡有一個人可能在睡覺。在這道牆後面,人們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同時他又寧願死也不走開。他想到會使一個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這個幻影,這個在烏雲上的潔白的形象,這個終日在他腦際縈繞飄動的人影,她就在那兒!他想到這個無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離他這樣近,他的如痴如狂的心情幾乎能立刻傳到她的身邊。他想到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許多幻想的騷擾,她也是這樣。他又想到在遠方的、難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緊閉雙眼,手捂著前額。他還想到那完美無缺的人的神祕的睡眠,想到一個夢會引來的許多夢。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還是想著。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緒不寧,黑夜的時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地看起來。他責怪自己想得太遠,他擔心在自己思索的時候會褻瀆神明。他身不由己,無法抗拒地全身戰慄著,同時望著那望不見的景象。他想像在那邊椅子上有一條襯裙,一件披風丟在地毯上,還有一條解開了扣子的腰帶,一條方圍巾,他止不住哆嗦,幾乎心都碎了。他又彷彿看到一件胸衣,一條拖在地上的束帶,長襪,寬緊襪帶。他的靈魂已經飛到了繁星點點的夜空。

  星星為了像吉里雅特那樣貧窮的人的心發亮,正像為了一個百萬富翁的心發亮完全一樣。任何人熱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頭暈目眩。如果這個人的性格純樸粗野就更會如此了。因為粗野常和夢想連在一起。

  太多的快樂也會像河水一樣泛濫起來。看到那些窗子,吉里雅特幾乎覺得太滿足了。

  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經使矮樹叢長得又濃又密,從那兒的枝葉裡出來一個人影,一件袍裙,一張神妙的臉,她步子像幽靈又像天仙一樣難以形容的緩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芒。

  吉里雅特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那是黛呂舍特。

  黛呂舍特走過來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幾步要離開,但是又站住了,接著回過來在那條木長凳上坐下。月亮給樹遮住,幾朵雲在蒼白的星星間飄動。大海低聲地對著黑暗裡的事物說話,全城都睡了,天邊升起了輕霧,景色無限淒涼。黛呂舍特低下前額,帶著沉思的眼睛凝視著,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她側身坐著,只戴著一頂無邊軟帽,帽帶鬆開,幾乎像沒有戴帽子一樣,讓人看到她嬌嫩的頸背的髮根。她用一根手指毫無意識地繞著軟帽上的一根飾帶,在昏暗的光線裡,她的手好像雕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顏色在夜色裡是白色的。樹木在搖動,彷彿它們受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隻腳的尖端露了出來。她的垂下的眼睫毛彷彿在收縮,顯示眼睛裡有一滴淚珠,或者是有一個強忍住的念頭。她的胳臂的動作遲遲疑疑,不知道支撐在哪兒好,顯得分外迷人。她的姿態裡有一種略略躊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優美的風度,而不是像女神那樣。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優雅。她的可愛的臉在沉思,完全是童貞女那樣的神情。她離他這樣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聽得見她的呼吸聲。

  在很遠的地方有一隻夜鶯在歌唱。樹枝間吹過的一陣陣風吹得連黑夜深沉的寂靜都騷動了。美麗神聖的黛呂舍特在這夜色裡是光輝和芳香混合起的產物。分散各處、無邊無際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祕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結在一起。她讓它們在自己身上充分顯露。她彷彿是整個黑影的花朵似的靈魂。

  這個黑影在黛呂舍特那兒是飄動的,但是卻重重地壓著吉里雅特。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語無法表達的。激動的心情常新,言語則會用舊,所以激動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語表達。陶醉會壓得人喘不過氣。看見黛呂舍特,看見她本人,看見她的袍裙,看見她的無邊軟帽,看見她的手指繞著的飾帶,能夠想像得到這一切是真的嗎?就在他的身邊,這是可能的事嗎?還能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她在呼吸,天啦!同時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驚膽顫。他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見她以後的興奮使他全身癱軟。怎麼!真的是她在那邊,他自己在這邊!他的頭腦著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動,專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對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紅色寶石。他看著那頸背,那些頭髮。他甚至沒有想到這一切現在都屬於他了,不久以後,也許是明天,他就有權鬆開那頂軟帽,他就有權解開那條飾帶。可是他遐想到這個地步,還一刻也沒有產生過這樣極端大膽的念頭。用思想去觸摸,這幾乎是用手去觸摸。愛情對於吉里雅特,就像蜂蜜對於熊一樣,是美妙溫柔的夢。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麼。夜鶯還在歌唱。他覺得自己快斷氣了。

  站起來,越過牆去,走到跟前說一聲:是我,和黛呂舍特交談起來,這個想法他卻一點也沒有。如果他想到了這一點,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麼和一個想法相似的東西在他的頭腦裡剛剛萌生,那便是黛呂舍特在那兒,他再沒有任何需要了,永生已經開始了。

  一個聲音將他們兩個人都驚醒了,她是從沉思中,他是從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園裡行走。因為樹木多,看不出是誰。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

  黛呂舍特抬起了眼睛。

  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停下來了。走路的人剛剛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那條有長凳的小徑消失在兩叢樹當中。那個人就在那條小徑上,離長凳沒幾步路。

  真是碰巧,樹枝茂密,使得黛呂舍特能看得見那個人,吉里雅特卻看不見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個影子,從樹叢一直伸到長凳那兒。

  吉里雅特看到了這個影子。

  他望著黛呂舍特。

  她臉色全發白了。她的嘴張開一半,一聲驚詫的叫聲給抑制住了。她從長凳上想站起來,還沒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動作顯得她又想避開,同時又受到了吸引。她的驚訝是一種充滿不安的喜悅的表現。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發亮的微笑,眼睛裡含著閃光的淚水。她彷彿因為那個人的出現變得更美了。她看見的那個人似乎不屬於塵世。反映在她的眼睛裡的是一位天使。

  那個對吉里雅特來說只是一個影子的人說話了。聲音從樹叢裡傳出來,比女人的還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聲音。吉里雅特聽到了他說的這些話:

  「小姐,我每個星期天和每個星期四都看見您。別人對我說以前您可不是常常去的。這是別人過去的看法,請您原諒我。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話,這是我應守的本分,今天我來向您說話了,這也是我應守的本分。我應該首先開口對您說話。『克什米爾號』明天要開船了,這便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園裡散步。如果我一直沒有我現在這個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種種生活習慣,那是很不應該的。小姐,您貧窮,我從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願意我做您的丈夫嗎?」

  黛呂舍特像一個在懇求的女人那樣合攏雙手,朝那個對她說話的人望著。她默不做聲,牢牢地盯著對方,從頭到腳全身都在發抖。

  那個嗓音繼續說下去:

  「我愛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並不是不讓它說話的。既然上帝許諾了永生,因此他希望人們能成雙成對。在人間我有一個妻子,這就是您。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禱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我的雙翼是您帶給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護神。」

  「先生,」黛呂舍特說,「房子裡沒有人回答您的話。」

  那個嗓音又響起來了。

  「我曾經做過這樣一個甜蜜的夢。上帝是不禁止人做夢的。我覺得您彷彿是一種光榮。我熱烈地愛著您,小姐。純潔的聖女便是您。我知道此刻人們都已經入睡了,可是我無法選擇其它的時間。您記不記得別人對我們讀過的《聖經》中的這一段?《創世記》的第二十四章【註:這裡埃比尼澤將黛呂舍特比做《創世記》中提到的利百加。】。從那時以後,我始終想到它。我經常反覆讀它。埃羅德牧師對我說:『您應該娶一個有錢的妻子。』我回答他說:『不,我應該娶一個貧窮的妻子。』小姐,我對您說話的時候,沒有走近您,如果您不願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腳,我甚至能向後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願意,請您向我走過來。我愛您,我等待著。您是上帝賜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呂舍特口吃地說,「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

  「我們對於天使的事是沒有能力對抗的。整個天道就是愛。婚姻就是迦南【註:巴勒斯坦一地區,在約旦河與地中海之間,據傳由上帝賜給亞伯拉罕,上帝說:「這迦南地要成為你子孫永遠的產業。」見《聖經.舊約》的《創世記》。】。您是希望之鄉【註:指迦南。】的美女。充滿無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呂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為嚴格的人,我認為我沒有做過更多的錯事。」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

  「上帝將他的意願放進花裡,放進曙光裡,放進春天裡,他希望人們相愛。在夜晚的神聖的黑暗裡,您多麼美。這個花園是您照管的,在花園的芳香裡有您呼出的氣息。小姐,心靈的會合不依靠心靈本身。那不是我們的過錯。您到了這兒,這便是一切。我在這兒,這便是一切。我做任何事情都會感覺得到我愛您。有時候,我的眼睛對您抬起來。我錯了,可是該怎麼辦呢?在對著您望的時候,什麼事都會發生。誰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一些神祕的意志勝過我們。最好的聖堂就是人的心。如果在我的家裡有您的心靈,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間樂園,您同意這樣做嗎?當我一直貧窮的時候,我一聲也沒有吭過。我知道您多大年紀。您二十一歲,我二十六歲。我明天要離開了,如果您拒絕我,我就不回來了。和我訂婚吧,您願不願意?我的眼睛曾經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這個問題。我愛您,請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會對他提出這件事,可是我首先要向您轉過身來。是向利百加本人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除非您不愛我。」

  黛呂舍特低下前額,低聲地說:

  「啊!我愛他!」

  這句話說得很輕,只有吉里雅特一個人聽得見。

  她依舊低著頭,好像在陰影裡的臉要將她的思想也藏到陰影裡似的。

  說話停頓了片刻。樹葉一點兒沒有搖動。這是寧靜而又嚴峻的時刻,萬物在沉睡,人也在沉睡,黑夜彷彿在靜聽大自然的心臟的跳動。在這一片肅靜中間升起了大海的巨大的波濤聲,好像一個使得靜寂更加完滿的和諧的聲音。

  那個嗓音又說話了:

  「小姐。」

  黛呂舍特渾身打顫。

  那個嗓音繼續說:

  「唉!我等待著。」

  「您等待什麼?」

  「您的回答。」

  「上帝已經聽到我的回答了。」黛呂舍特說。

  這時候,那個嗓音變得幾乎響亮了,同時更加顯得柔和。那些話從樹叢裡送出來,就像從燃燒著的灌木叢裡送出來一樣。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來,到這邊來。讓繁星點點的藍天目睹你的靈魂接受了我的靈魂,願我們第一次的吻能和蒼穹合在一起!」

  黛呂舍特站起身來,有一會兒沒有動一動,眼睛朝前望,無疑是遇到了另外一個人的眼光。接著,她抬起頭,垂著雙臂,就像一個向陌生的支持者走去的人那樣,手指分開,慢步地向樹叢走去,然後消失了人影。

  片刻後,在沙地上不是一個影子,而成了兩個影子,兩個影子混合起來了。吉里雅特看見在他的腳跟前,兩個影子擁抱在一起。

  時間從我們這兒流過,好像從沙漏中流下。我們感覺不到這種時光的流逝,特別是在一些最關鍵的時刻。在這一方面,這一對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見證人,他們沒有看見他,在那一方面,那個見證人也沒有看見這一對,不過他知道他們在那兒。他們在這樣的神祕的靜止裡要停留多少分鐘呢?似乎很難說清楚。忽然間,遠處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嗓音高喊道:「救人呀!」港灣的鐘響了。這陣喧鬧的聲音,恐怕那對陶醉在天堂裡的幸福的人是聽不見的。

  鐘不斷地響著。假使有什麼人去那個牆角尋找吉里雅特,是不再會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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