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懸崖底下的珍珠
吉里雅特和西爾朗多阿談了短短幾分鐘後,到了聖桑普森。
吉里雅特焦急不安,甚至到了憂慮的地步。出了什麼事啦?
聖桑普森那兒發出了嘈雜的聲音,像峰群受了驚似的。所有的人都站在家門口。婦女們在叫喊。有些人好像在講什麼事情,一面說一面做手勢,一群一群的人圍在他們四周。人們聽到這句話:「多麼不幸!」
有些人臉上露出了微笑。
吉里雅特沒有問任何人。他生來就不愛向人提問題。此外,他心裡太激動了,所以無法向和他無關的人談話。他不相信別人講的話。他寧願一下子就知道全部事情。他徑直向布拉韋走去。
他的焦慮是那樣強烈,竟毫不害怕地走進那座房子。
而且,面對碼頭的低矮的客廳門是敞開的。在門口有一大群男人和女人。大家都向屋子裡走,他也走了進去。
他進去的時候,看見西爾朗多阿靠在門框上,輕聲對他說:
「您現在肯定知道發生的事情了吧?」
「不知道。」
「我不想在路上對您大聲說這件事。那好像成了一隻報凶的鳥。」
「什麼事呀?」
「『杜蘭德號』完蛋了。」
在屋子裡有許多人。
一小堆一小堆的人低聲談著話,彷彿在一個病人的房間裡。
這些人裡面有鄰人,過路的人,好奇的人,先來到的人,都帶著有點畏懼的神色,擠在門旁邊站著,使得屋子最靠裡的地方空空的,可以看見黛呂舍特坐在那兒流淚,梅斯萊希埃里站在她身旁。
他背靠著裡面的板壁。他戴的水手便帽壓到了眉毛,一綹灰白的頭髮垂在面頰上。他沒有說一句話。他的兩條胳臂一動也不動。他的嘴似乎不再出氣了。他看上去像是一樣放在牆跟前的物件。
朝著他看,會感覺得到這個人的身體裡生命剛剛已經崩潰了。「杜蘭德號」不存在了,萊希埃里也不再有理由生存下去。他在大海上有一個靈魂,這個靈魂不久前沉沒了。現在他會變成什麼樣呢?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覺。不再等候「杜蘭德號」回來,不再看著它起航,不再看著它回來。剩下來的沒有目的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呢?吃,喝,此外還有什麼呢?這個人曾經用一個傑作使他畢生的事業到達成功的頂峰,用一種進步的事物獎賞了他全部的獻身精神。如今,進步的事物被毀掉了,傑作消失了。再過幾年空虛的生活,又有什麼必要?今後沒有一點兒事可做了。在這樣的年紀,一切無法重新開始了,而且他破產了。可憐的老人!
黛呂舍特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哭泣著,兩隻手握著梅斯萊希埃里的一個拳頭。她的一雙手並在一起,那個拳頭捏得很緊。兩種沮喪的細微的差別就在這兒。在併在一起的雙手裡還保持著某種希望,在捏緊的拳頭裡,什麼也沒有了。
梅斯萊希埃里放鬆胳臂,隨她任意擺動。他完全處於被動狀態。他身上餘下的生命力就像遭到雷擊後的人那樣所剩無幾了。
有些來到深淵底處的打擊,會把你從活人當中拉出來。那些在你的房間裡來來去去的人都模糊難辨。他們和你擦肩而過,卻沒有到達你的身邊。你對他們來說,是難以接近的,他們對你來說,是無法認識的。幸福和失望不是相同的適合呼吸的境界。一個人絕望以後,就從很遠的地方觀看別人的生活;他幾乎不知道別人的存在;他對自己是否存在也失去了感覺;儘管他有血有肉,也不再能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人,對他自己來說他僅僅是一個幻影。
梅斯萊希埃里此刻的眼神就是像在這樣處境的人的眼神。
幾小堆的人嘰咕著。他們彼此交換各自了解到的消息,下面便是大家談到的種種情況。
「杜蘭德號」昨天在多佛爾礁因為遇上大霧遭了難,當時大約在日落前一小時左右。除掉不願離開他的船的船長以外,其他的人全坐上了救生艇逃命。大霧散後突然刮來的猛烈的西南風,差點兒使他們第二次遇險。他們給吹到遠離格恩西島的海面上。到夜裡他們幸運地遇到了「克什米爾號」,救上了他們,把他們送到了聖彼得港。這都是舵手唐格魯伊的過失造成的,他給關進了監獄。克呂班真是高尚的人。
在人群裡有很多領航的,他們說到「多佛爾礁」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很特別。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說:「可惡的客店!」
房間裡的人注意到在桌子上有一個羅盤和一疊登記簿和記事本。那肯定是「杜蘭德號」上的羅盤和船上的文件,是救生艇離開的時候克呂班交給安布朗康和唐格魯伊的。這是這個人的卓越的忘我表現,在他面臨死亡的時候,他還一心想保全這些文件。這樣的事雖小,卻充滿高尚的精神,崇高的自我犧牲的精神。
大家一致讚賞克呂班,而且也一致相信他一定得救了。獨桅縱帆船「希提爾號」比「克什米爾號」晚到幾個小時,正是這隻獨桅縱帆船帶來了最後的消息。它和「杜蘭德號」在同一個海域航行了二十四個小時。它也曾經在大霧中耐心等待,在暴風雨中逆風行駛。「希提爾號」的船長現在也在場。
當吉里雅特進來的時候,這個船長剛對梅斯萊希埃里說完他遇見的事。他所說的是一份真實的報告。凌晨,狂風已經過去,風勢變得溫和了,「希提爾號」的船長聽到海上有牛的叫聲。在波濤上傳來牧場上才有的這種聲音使他大吃一驚。他將船朝那個方向駛去。他看見「杜蘭德號」擱在多佛爾礁上。暫時平靜的海水能夠讓他靠攏。他向那隻遇難的船呼喊。只有淹沒在底艙裡的牛叫聲回答他。「希提爾號」的船長肯定在「杜蘭德號」船上一個人也沒有了。遇難的船完全能支持下去,雖然狂風十分猛烈,但是克呂班可以在那隻船上度過一夜。他不是輕易鬆手的人。他不在那兒,所以他一定得救了。好幾隻從格朗維爾和聖馬洛開航的單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昨晚從大霧中脫險後,無疑會緊靠著多佛爾礁駛過。它們當中肯定有一隻把克呂班船長接上船了。應該記住,「杜蘭德號」的救生艇離開擱淺的船的時候,已經裝滿了人,它將要遇到許許多多危險,再多乘一個人就要超重,可能沉掉,主要是這個情況使得克呂班決定留在遇難的船上;但是他的職責一完成以後,一隻救他的船出現了。克呂班自然毫不猶疑地利用了這個機會。一個人是英雄,可是不會是傻瓜。克呂班是無可指責的人,因此對他說自殺是荒謬的事。有過錯的是唐格魯伊,不是克呂班。這些話成了定論,「希提爾號」的船長顯然說得十分有道理。人人都預料會看到克呂班隨時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還打算把他舉起來歡呼勝利。
從這個船長的敘述可以得出兩個確定無疑的結論:克呂班已經獲救,「杜蘭德號」完了。
對於「杜蘭德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災難已經無法挽救了。
「希提爾號」的船長親眼目睹了船隻失事後最後的結局。岩礁非常尖,「杜蘭德號」彷彿給釘在了上面,一整夜它立得很穩。岩礁頂住了暴風雨的衝擊,好像想為自己留住破船一樣。可是到了清早,「希提爾號」看到「杜蘭德號」上沒有人要救,正打算離開它的時候,突然沖來一股海浪,如同暴風雨在臨去前還大發一次雷霆掀起來的一樣。波濤瘋狂地捲起「杜蘭德號」,把它從礁石上拔下來,用飛箭般的速度,筆直地丟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只聽見一聲爆裂聲,像「希提爾號」船長說的,「那是像魔鬼叫似的爆裂聲」。「杜蘭德號」給波浪抬到相當的高度,然後嵌在兩塊岩石當中,一直到舯肋骨那兒。它又給釘住了,而且比釘在海面下的礁石上更加牢固。它將悲慘地懸在那兒,聽任海風和海水擺佈。
照「希提爾號」的船員所說的,「杜蘭德號」有四分之三已經碎了。如果沒有礁石拉住它,撐住它,它肯定在夜裡就沉沒了。「希提爾號」的船長用望遠鏡仔細觀察過這隻遇難的船。他用海員一向有的精確性敘述了那場災難的詳情細節。右舷船側後半部給捅穿了,桅杆斷了,帆邊繩全沒有了,桅的側支索的鏈條差不多全都斷了,船艙的防護罩上的天窗給落下來的橫桁壓碎了,纜柱從主桅那兒到船尾的頂部齊著船舷斷掉了,食品貯藏室的房頂塌下來了,放救生艇的座架翻了身,艙面室散開了,舵軸斷了,操舵鏈脫落了,舷牆全毀了,纜樁給帶走了,橫桁倒了,欄杆不見了,艉柱打斷了。這些就是暴風雨瘋狂破壞的結果。至於固定在船頭的桅杆上的吊車,和它的吊舉絞索,複滑車,鐵滑輪,鏈條,全都掃蕩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毫無下落。「杜蘭德號」已經解體了,海水就要把它扯成碎片。幾天以後,它就什麼也不剩了。
可是,船的機器表現了優良的性能,是了不起的東西,在這場災難中幾乎沒有受到損壞。「希提爾號」的船長認為他能夠肯定「機器的曲柄」沒有重大損壞。船的桅杆折斷了,但是機器的煙囪卻沒有倒。駕駛臺的鐵欄杆只是有點彎曲。明輪罩遭到損壞,外殼給撞傷了,不過明輪似乎沒有缺少一片葉片。機器完好無損。這是「希提爾號」的船長肯定的判斷。火夫安布朗康也在人群當中,他同意這個論斷。這個黑人比很多白人聰明,是機器的讚賞者。他舉起雙臂,張開黑手上的十個手指,對不吭一聲的萊希埃里說:「我的主人,機器活著。」
克呂班得救彷彿已經肯定了,「杜蘭德號」的船殼也已經犧牲了,船上的機器就成了一群群人談話的主題。大家關心它就像關心一個人一樣。他們讚歎它的優點。一個法國水手說:「那可是一個結實的教母。」一個格恩西島的漁夫說:「這真是好東西!」「希提爾號」的船長說:「經過這場大難,只擦傷了兩三處地方,它準是有什麼鬼把戲。」
這臺機器漸漸地成了唯一吸引大家的題目。它激起了贊成和反對兩種意見。機器有它的朋友和敵人。不止一個擁有一隻良好的舊的獨桅縱帆船的人,希望重新拉回「杜蘭德號」的主顧,看見多佛爾礁否定了這一樣新的發明白然覺得高興。竊竊私語變成了嘈雜的談話聲。大家幾乎是高聲爭論起來。不過這些吵鬧的聲音始終顯得有些謹慎,在萊希埃里的陰森森的沉默的壓力下,不時地會突然把嗓門降低。
在各個方面進行了討論以後,終於得出這樣的結論。
機器是最主要的東西。再造一隻船是可能做到的,再造一臺機器卻不可能做到。這臺機器是獨一無二的。要造一臺同樣的,沒有錢,更沒有工人。人們提到那位當初製造機器的人已經去世了。機器值四萬法郎。今後誰願意冒這樣的險,將這麼多的錢投資在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上。況且,事實已經明擺著,汽船和別的船一樣也會失事的。「杜蘭德號」這次出的意外事故將它以前得到的成功完全毀掉了。不過,一想到這臺機器目前還完整良好,而在五、六天內也許會像船本身一樣成為碎片,都感到太可惜了。只要機器在,可以說,等於船沒有失事。只有機器的損失才是無法彌補的。救出機器,那就補償了一切損失。
救出機器,說說容易。可是誰來承擔這件事呢?這樣做有可能嗎?做和做成功,是兩回事,可做證明的就是,做夢是方便的,使夢成為現實卻太難了。如果說有一個夢是永遠無法實現,而且是荒謬絕倫的,那便是將擱在多佛爾礁上的機器救出來。派一隻船和一批船員到那兩座岩石上工作,這是荒唐透頂的事,連想也不用想。眼前正是海上常起風暴的季節,只要狂風一起,錨鏈就會被海底的岩礁的尖頂鋸斷,船也會在暗礁上碰得粉碎。這成了要救第一隻遇難的船,結果把第二隻船送去遭難。在岩頂的某個洞裡,傳說中有一個遇難船上的船員在那兒避難,後來餓死了,那個洞只能藏一個人。因此,為了救那臺機器,要有一個人去多佛爾礁,只能一個人去,一個人在那海上,一個人在那毫無人跡的地方,一個人離海岸五海浬遠,一個人整天擔心害怕,一個人待好幾個星期,一個人面對能預料到的和無法預料到的事情,在食物發生恐慌的時候不會得到供應,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不會有人幫助,除了從前因為海難不幸死去的人的遺跡以外,沒有別的活人的跡象,除了這個死者以外,沒有別的同伴。此外,怎麼動手去救出這臺機器呢?那個人不僅僅應該是個水手,而且還得是個鐵匠。要經歷一些怎麼樣的考驗啊!試圖這樣做的人,是英雄還不夠,他必須是個瘋子。因為在一些不比尋常的行動裡,似乎需要超人的力量。要勇敢,而比勇敢更重要的是狂熱。確實,不管怎樣,為了那些廢鐵作出犧牲,這不是精神失常嗎?不,不會有人去多佛爾岩礁。應該拋棄這臺機器,像拋棄其它殘餘的部分一樣。所需要的救機器的人是不會有的。到哪兒去找這樣的人呢?
以上這些,大概可以說,便是這群人低聲議論的內容。
「希提爾號」的船長以前做過領航,他歸納所有的意見,高聲喊道:「不行!都完了。世界上沒有一個能去那兒把機器拿回來的人。」
「如果我不去,」安布朗康說,「那是因為那兒根本不能去。」
「希提爾號」的船長使勁地搖晃他的左手,表示事情肯定不可能做到,同時又說道:「如果有這樣的人……」
黛呂舍特回過頭來說:「我就嫁給他。」
全場一片靜寂。
一個面色十分蒼白的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說:「您嫁給他嗎,黛呂舍特小姐?」
這個人是吉里雅特。
這時候,所有人的眼睛都抬了起來。梅斯萊希埃里已經筆直地立著,在眉毛底下雙眼閃出奇特的光彩。
他用拳頭抓緊他的水手便帽,把它丟到地上,然後莊嚴地對著前面望,不過卻沒有看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他說:「黛呂舍特會嫁給他。我向上帝發誓,絕不食言。」
※※※
二 在西岸的許多令人驚訝的事
第二天的夜晚,從十點鐘起,應該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但是,雖然風平浪靜,夜色柔和,卻沒有一個漁民打算出海,不管他們是霍格.拉貝爾的,布爾多的,霍梅─貝內的,柏拉東的,格拉港的,瓦松灣的,佩勒爾灣的,佩澤裡的,梯艾爾的,聖人灣的,小博的,還是格恩西島的大小港口的。原因十分簡單,這天中午公雞叫了。
只要公雞在不正常的時刻叫,就不會捕到魚。
可是,這天晚上,夜幕下降的時候,一個回翁姆托爾的漁民大吃一驚。在和霍梅樂園一樣高的地方,兩座布雷礁和兩座格魯勒礁的外面,左邊有像一個倒放的漏斗的布拉特─富熱爾的航標,右邊有像一個人形的聖桑普森的航標,而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第三個航標。這個航標是什麼呢?是什麼時候立在那兒的呢?它指示的是什麼淺灘呢?那個航標立刻就回答了這些問題,它動起來了,原來它是一根桅杆。這個漁民的驚訝並沒有減少。一個航標產生了疑問,一根桅杆就更加使人難以捉摸。出海捕魚是不可能的。大家都回港的時候,有一個人卻要出港。他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
十分鐘以後,那根緩慢地向前移動的桅杆,到了離開翁姆托爾的漁民不太遠的地方。他不認識那隻小船。他聽見划槳聲,只有兩把槳的聲音,看來船上僅僅是一個人。這時吹的是北風,那個人顯然是想划到豐特內爾角外面去趁風揚帆。到了那邊,他多半能夠張起帆來。所以他打算繞過安克列斯和克萊維山。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
桅杆過去了,那個漁民回家去了。
就在這天晚上,在格恩西島的西岸,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點,有些分散各處、單獨待著的人偶然看到了一些事情。
那個翁姆托爾漁民剛將他的小船纜繩繫好,在半英哩多路以外,一個趕著裝海藻的大車的人,在六號和七號圓堡附近,大石圈旁邊柵欄前的荒僻的大路上,鞭打著他的馬。他看見海上離天際相當遠、因為不熟悉所以很少有船隻去的地方,在北羅格和多沙地近旁,有一張帆升起來了。不過他並不怎麼注意它,他關心的是大車,不是船。
從趕大車的人看見那張帆以後,也許過了半個小時,一個粉刷工從城裡工作回來,兜過貝萊水塘,突然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一隻十分大膽地駛進格農、羅斯德邁爾和格立普德羅斯的岩石當中的小船。夜很黑,可是海面卻是明亮的,這種現象經常出現,人們能夠看清楚大海上來來去去的船。這時海上只有這一隻小船。
再往下面一點兒,再遲一會兒,一個拾龍蝦的人,把他的工具放在分開口渴港和地獄港的沙灘上。他不明白一隻小船從布─高內伊和莫爾雷特中間駛過去是想幹什麼。在那邊冒這樣的險,一定是一個有本領的駕船的人,並且急著要趕到什麼地方去。
卡特爾的鐘響過八點的時候,科博灣的小酒館老板大為驚奇地看到了在花園泥地和格魯納特的那一邊,緊挨著蘇珊和西格魯勒有一面船帆。
離科波灣不遠,在瓦松灣的霍梅的偏遠的海角上,一對情人正想分手,又依依不捨。姑娘對小夥子說:「如果我要離開,這不是因為不喜歡和你在一起,而是我有事情要做。」就在這時候,他們分別前的吻給一隻離他們很近的水面上駛過的大型的小帆船打斷了,那隻小船向美塞勒特駛去。
戈底雍─皮貝的居民勒佩爾.德.諾吉奧先生,晚上九點左右,在仔細檢查他的叫讓納諾特的、種了好些樹的園子的籬笆上被小偷挖出的一個洞。他在察看損失有多大的時候,卻禁不住注意到有一隻小船冒冒失失地在夜裡這個時候繞過克羅克角。
在出現暴風雨後的第二天,海上風浪還不會完全平靜,這條水路不太安全。選擇它航行是不謹慎的,除非是十分熟悉那些航道的人。
九點半,在艾格里埃爾,一個用拖網捕魚的漁民,帶著網回家,在路上停住了一會兒,為的是仔細觀看在科隆貝爾岩和吹風岩之間好像有一隻船一樣的東西。這隻船太冒險了。那一帶常會突然刮起非常危險的狂風。吹風岩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常常把風吹到來去的船上。
月亮升起的時候,海水滿潮,在利霍小海峽裡水面平穩,利霍島上獨自一人的看守十分驚慌。他看到在月亮和他之間有一個長長的黑影經過。這個黑影既高又窄,好像一條立著的裹屍布在行走。它在像牆一樣的暗礁上慢慢地滑行。利霍島的看守相信他見到的是黑夫人。
白夫人住在阿蒙的托.德佩,灰夫人住在阿瓦的托.德佩,紅夫人住在侯爵礁北面的希勒斯,黑夫人住在利─霍梅西面的大艾塔克萊。夜晚,月光皎潔,這幾位夫人會離開住處走走,有時還互相聚會。
說真的,這個黑影可能是一張帆。它好像在一長排一長排的岩石上走著,那些岩石也許真把在它們後面航行的一隻小船的船身遮住了,只讓人看到一張帆。可是看守尋思,這是什麼樣的小船,竟敢在這時候在利霍、貝舍雷斯、昂居利埃、萊雷角之間行駛呢?它想做什麼?他覺得那最可能是黑夫人。
月亮剛越過樹林中聖彼得港的鐘樓,羅克更城堡的治安警察把吊橋的梯子升到一半的時候,看見比高卡內遠的,比桑布爾近的海灣口有一隻小帆船,它彷彿是從北向南航行。
在格恩西島南岸,普蘭蒙的後面,一個滿是懸崖峭壁的海灣把海面筆直地切開,它的深處是一個奇特的港口。有一個法國人,從一八五五年起就住在島上,情況也許和寫作本書的人差不多,他把它叫做「五樓港」,這個名字今天還被普遍使用。這個港口當時原來叫莫阿,是個岩石平臺,一半是天然的,一半是人工鑿成的,離水面有四十來尺高,由兩塊放成斜面的平行的厚木板通到了水上。小船用人力通過鏈條和滑輪給拉起來,沿著這兩塊像鐵軌的木板從海面上升起又落下去。對人來說,有一個梯子走。這個港口走私者經常來來往往。因為上岸很困難,這兒對他們就更為合適。
大約十一點前後,一些走私者帶著包裹,到了莫阿平臺的頂上。他們也許正是克呂班所指望的人。走私的人總是時刻戒備著;他們密切注意著四周動靜。一張船帆突然從普蘭蒙海角的黑影外邊出現,他們都吃了一驚。月光很亮。那些走私者監視著那張帆,他們擔心是什麼海岸巡邏艇去大阿努瓦礁後面埋伏,在那兒進行觀察。可是那張帆過了阿努瓦礁,在西北方把布─布隆代爾丟在後面,然後消失在天際的灰霧迷漫的海面上。
「這隻小船要去什麼鬼地方呀?」走私者都在問自己。
就在這一個傍晚,太陽落山以後不多久,有人聽到什麼人敲那破舊的路頭小屋的門的聲音。那是一個穿褐色衣服和黃色長襪的小男孩,這身打扮說明了他是本堂區的一個小神職人員。路頭小屋的門和窗都關著。一個捕捉蟹蝦蚌等海產品的老漁婦,提著燈籠,在海岸上蕩來蕩去,她叫喚這個男孩。下面就是漁婦和小神職人員之間在路頭小屋門前交談的話。
「孩子,您有什麼事?」
「我找這兒的一個人。」
「他不在。」
「他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他明天回來嗎?」
「我不知道。」
「他出門了嗎?」
「我不知道。」
「您看,大媽,新教區長,可尊敬的埃比尼澤.考德雷牧師想來拜訪他。」
「我不知道。」
「可尊敬的牧師派我來問路頭小屋的主人明天早晨在不在家裡。」
「我不知道。」
※※※
三 別試探《聖經》
在以上那些事情發生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裡,梅斯萊希埃里不睡,不吃,也不喝,他親著黛呂舍特的前額,詢問還沒有一點兒消息的克呂班的下落。他在一份聲明上簽了名,聲稱他不進行任何控告,並且要求釋放唐格魯伊。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在「杜蘭德號」辦事處裡,身子半靠在桌子上,既不是站,也不是坐,和氣地回答每一個對他說話的人。但是,人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以後,在布拉韋又恢復了寂靜。有很多人原來是夾在那些殷勤地慰問的人當中看熱鬧的。門重新關上了,萊希埃里和黛呂舍特給留在裡面。萊希埃里眼睛裡的閃光已經消失了,剛聽到災難的那一陣的淒慘的眼神又出現了。
黛呂舍特很不放心,她依照格拉絲和杜絲的意見,不吭一聲地把那個壞消息傳來的時候她正在織的一雙襪子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他苦笑著說:「大家都認為我是傻瓜。」
沉默了一刻鐘以後,他又說:「一個人高興的時候,這樣的愛好是挺有意思的。」
黛呂舍特把那雙襪子藏了起來,而且乘機藏起羅盤和船上的文件,因為梅斯萊希埃里老是望著它們。
下午,在喝茶的時間前不久,房門打開了,走進來兩個人,都穿著黑衣服,一個年老,一個年輕。
年輕的一個,讀者也許已經在上文看見過他了。
這兩個人神情嚴肅,不過他們的嚴肅不一樣。老年人具有的是可以稱做符合身分的嚴肅,年輕人的是天生的嚴肅。衣服給了老年人這種嚴肅,思想給了年輕人另一種嚴肅。
他們的衣著表明他們兩人是神職人員,兩個人都屬於聖公會。
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使得看他的人第一眼就被吸引住的是那種嚴肅,它深深地映在他的眼光裡,顯然它是出自他的精神,而不是出自他的身體。嚴肅可以接納熱情,在淨化它的同時,使它更加強烈,但是這個年輕人最惹人注目的是長得俊美。他既然是教士,那麼至少有二十五歲,不過看上去只有十八歲。他表現出和諧,同時又表現出矛盾,因此他的心靈彷彿是為熱情製作的,他的肉體彷彿是為愛情製作的。他金黃頭髮,粉紅色的肌膚,容光煥發,穿著樸素的衣服,身段顯得特別柔美。他雙頰像少女一樣,兩手細長。他的舉止輕快自然,雖然好像有點兒克制。他渾身上下都具有魅力,風度,甚至一些性感。他的眼神透露出的美沖淡了他的過分優雅的姿態。他的真摯的微笑裡帶著沉思和虔誠,一笑便露出了孩子一樣的牙齒。他像年輕的宮廷侍從那樣可愛,又像主教那樣莊嚴。
他的濃密的金黃頭髮色澤是如此鮮豔,似乎有些嬌媚了。頭髮下的前額高雅,坦率,好看。兩道眉毛當中有一條細微的皺紋,它彎曲兩次,模模糊糊地使人想到有一隻思想之鳥在這個前額當中展翅翱翔。
一看到他,就會感覺到他是這樣一種人,和藹,單純,天真,他發展的方向和凡夫俗子的完全相反。幻想使他明智,經驗使他滿懷熱情。
他的透明的青春使人能看見他成熟的內心世界。和陪同他的頭髮灰白的教士在一起,第一眼看上去,他像是兒子,再看一眼,他又像是父親。
這位教士就是雅克曼.埃羅德聖師【註:指會闡明基督教教義的神學家。】。雅克曼.埃羅德聖師屬於高教會派【註:英國基督教聖公會中的一派,要求維持教會的較高權威地位。】,這一教派差不多是沒有教皇的天主教。聖公會在那個時候,受到一些傾向的影響,這些傾向以後集中表現為皮由茲運動【註:即牛津運動,是十九世紀以牛津大學為中心的英國基督教聖公會內興起的運動,旨在反對聖公會內的新教傾向;領袖是皮由茲,故又叫皮由茲運動。】。雅克曼.埃羅德聖師便屬於這個和聖公會略有不同的教派,它幾乎是天主教會中的一個種類。他傲慢,刻板,胸襟狹隘,自以為是。他內心的看法很少向外透露。他總是只看字面形式,不看精神實質。此外他神氣十足,處處顯得不凡。他那模樣不大像是一個教士,而更像是一位主教大人。他的禮服剪裁得有點兒像長袍。他的真正的活動環境是羅馬。他是天生的內廷教士。他彷彿是為了替教皇增添光彩,和整個教皇宮廷的人一同走在教皇御轎後面而被特地送到人間來的。感到意外的是他生為英國人,所受的神學教育又傾向於《舊約》勝過《新約》,這就使他失去偉大的前程。他的全部顯赫的頭銜歸結為:聖彼得港的教區長,格恩西島的教長,溫徹斯特的主教代理人,這一切毫無疑問都帶來了榮譽。
這些榮譽不管怎樣,並不能妨礙雅克曼.埃羅德是一位很好的人。作為神學家,他深深受到一些內行人的尊重,他在拱頂法庭【註:英國舊時的高級法庭。】幾乎是一位權威,那可是英國的索邦神學院【註:巴黎大學前身。】。
他的外貌就像是博學的人,眼睛眯得很神氣,但有些過分,鼻孔多毛,牙齒總露在外面,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有好幾張文憑,俸祿很高,朋友都是準男爵,主教信任他,他口袋裡總放著一本《聖經》。
兩位教士走進來的時候,梅斯萊希埃里的心思完全被別的事吸引了,因此他們沒有能引起他怎樣注意,他只是略微皺了皺眉毛。
雅克曼.埃羅德先生走過來,鞠了一躬,說了幾句帶著比較克制的傲慢的話,告訴了對方他新近的升遷,又說,依照慣例,他來將他的堂區的繼承人,聖桑普森的新教區長,教士若埃.埃比尼澤.考德雷「介紹」給本地的重要人物,特別是梅斯萊希埃里,今後這一位便是梅斯萊希埃里的本堂牧師。
黛呂舍特站了起來。
年輕的牧師,也就是埃比尼澤教士也躬身行了一禮。
梅斯萊希埃里看了看埃比尼澤.考德雷先生,低聲嘀咕說了一句:「蹩腳的水手。」
格拉絲送過來兩把椅子。兩個教士在桌子旁邊坐下。
埃羅德開始說話了。他聽說發生了一件事故。「杜蘭德號」在海上失事了。他作為本堂牧師,特來表示慰問,同時提出一些勸告。船隻失事是不幸的事,但是也是幸運的事。我們不妨深入地思考一下;難道我們沒有因為諸事如意而忘形過嗎?一帆風順的水路其實是危險的。不應該從壞的方面來理解災難。上帝的道路誰也不知道。梅斯萊希埃里破產了。怎麼說呢?一個人富有,他就有危險。他有得是一些假朋友,貧窮會使那些人離開他。他將成為獨自一人。聽說「杜蘭德號」一年能給您賺進一千英鎊。對明智的人來說,這太多了。讓我們躲開誘惑吧,讓我們蔑視錢財吧,讓我們懷著感激之情任憑財產毀滅和被人冷落吧。孤獨中充滿了果實,人們從孤獨中能得到上帝的恩典。在荒僻的地方亞雅發現了溫泉,將他的父親祭便的驢趕過去【註:《聖經》《創世記》第三十六章,亞雅是祭便的兒子,但是在曠野發現溫泉,把他的父親的驢領去放牧的是祭便的另一個兒子亞拿。】。我們可不要反抗難以識透的天命。聖人約伯遭難以後,增加了財富【註:《聖經》《約伯記》,他歷盡危難,仍堅信上帝,最後上帝倍加賜福於他。】。誰知道「杜蘭德號」的損失不會得到補償,甚至是現世的?比如說,他,雅克曼.埃羅德聖師,在設菲爾德【註:英國英格蘭北部城市。】的一樁正在進行的十分賺錢的交易有投資,如果梅斯萊希埃里願意用他可能餘下的錢參加這樁交易,他可以恢復他的家產。那是一件向正在鎮壓波蘭的沙皇【註:指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鎮壓波蘭人的起義。】供應武器的大買賣,能獲得百分之三百的利潤。
「沙皇」兩個字彷彿使萊希埃里清醒過來,他打斷埃羅德聖師的話,說:「我不要沙皇。」
教士埃羅德回答說:「梅斯萊希埃里,君主是上帝所需要的。《聖經》裡寫著:『把凱撒的東西給凱撒。【註:《聖經.新約》《馬可福音》第十二章:「耶穌說:『那麼,把凱撒的東西給凱撒;把上帝的東西給上帝。』」】』沙皇便是凱撒。」
又重新一半陷入沉思的萊希埃里低聲說道:「凱撒,誰是凱撒?我不認識。」
雅克曼.埃羅德教士繼續他的勸說。他不再強調設菲爾德了。不要凱撒,那就是共和主義者。教士了解什麼是共和主義者。因此,梅斯萊希埃里是轉向了某一個共和政體。梅斯萊希埃里可以在美國重建家業,這要比在英國強得多。如果他想把他剩餘的財產增加到十倍,他只要買些德克薩斯州的種植園的大的開發公司的股份就行了,這種公司用了二萬多個黑奴。
「我不要奴隸制。」萊希埃里說。
「奴隸製,」埃羅德教士不同意地說,「是一種神聖的制度。《聖經》上說:『凡用棍子擊打奴隸,主人不必受罰,因為是他的財產。』【註:見《聖經.舊約》《出埃及記》第二十一章】」
格拉絲和杜絲站在門口,出神地聽著教區長說的每一個字。
教士依舊說下去。總之,我們剛才說過,這是一個好人。不管他和梅斯萊希埃里的社會等級或者這個人本身有什麼不同,他此刻是來非常真誠地向他提供精神上的幫助的,即使雅克曼.埃羅德聖師給予的幫助是暫時的。
假使梅斯萊希埃里的破產到了無法參與任何有利可圖的投機生意的程度,無論是俄國的,或者是美國的,那麼他為什麼不進政府部門,擔任領取薪金的職務呢?那都是一些高貴的職位,教士準備引薦梅斯萊希埃里。澤西島的副行政司法官的位子正好空缺。梅斯萊希埃里是受人敬愛和尊重的人,埃羅德教士,格恩西島的教長和主教代理人,替梅斯萊希埃里獲取澤西島的副行政司法官一職是保證十拿九穩的。副行政司法官可是個重要的官員,他以國王陛下的代表的身分,出席審判大會,參加群眾辯論會,以及監督法院判決的執行。
萊希埃里眼睛盯住埃羅德聖師看著。
「我不喜歡絞刑。」他說。
埃羅德聖師直到此刻說出每一句話用的都是相同的聲調,這時態度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換了一種聲調說:「梅斯萊希埃里,死刑是由神安排的。上帝把利劍交給了人。《聖經》上寫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註:源出《聖經.舊約》《出埃及記》第二十一章。】』」
埃比尼澤教士把他坐的椅子悄悄地移近雅克曼教士的椅子,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對他說:「這個人的話是受指使說的。」
「受誰?受什麼東西?」雅克曼.埃羅德教士用同樣的聲調問道。
埃比尼澤聲音很低地回答道:「受他的良心。」
埃羅德聖師在他的口袋裡尋找,從裡面取出一本精裝的十八開的、裝有搭扣的厚書,放到桌子上,高聲說道:「良心,它就在這兒。」
那本書是《聖經》。
接著埃羅德聖師態度變得溫和了。他原來希望對他極其尊重的梅斯萊希埃里有些用處。他是本堂牧師,有權利和義務提供意見,不過梅斯萊希埃里有他的自由。
梅斯萊希埃里又被沮喪吞沒,一心想著別的事,不再聽他說了。坐在他身旁的黛呂舍特,低著頭,也陷入了沉思。她的沉默使這場本來就沒有生氣的談話更增添了尷尬的氣氛。一個一句話不說的旁觀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負擔。可是埃羅德聖師好像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萊希埃里什麼也不回答,而埃羅德聖師卻隨心所欲地繼續說下去。勸告來自人,啟示來自上帝。在教士的勸告裡包含著啟示。接受勸告是有益的,拒絕勸告則很危險。索梭司因為輕視拿但業的勸告,被十一個魔鬼捉去【註:原版本注,這段故事查不到來源。拿但業是耶穌的使徒之一。】。梯比里安因為把使徒安得烈趕出他家的門,他染上了麻風【註:原版本注,這段故事查不到來源。梯比里安,羅馬皇帝。安得烈是《聖經》中耶穌十二使徒之一。】。巴爾耶穌雖然是魔法師,因為嘲笑聖保羅說的話,眼睛變瞎了【註:巴爾耶穌,是與聖保羅同時的賽普路斯總督的親信。聖保羅,《聖經》故事人物。】。艾爾克塞和他的姊妹馬大和馬爾丹娜因為無視瓦朗西阿呂斯的警告,目前都在地獄裡,瓦朗.西阿呂斯的警告明明白白地向他們說明,他們的身高三十八里的耶穌基督是一個魔鬼【註:艾爾克塞是猶太教派的領袖。馬大是《聖經》故事人物,這一故事似無根據。】。奧利巴瑪,又叫猶滴【註:見《聖經.舊約》《創世記》,是以掃的妻子。】,接受了勸告。呂便和弗里埃聽從上帝那兒來的旨意,僅僅他們的名字就足以表明這一點。呂便的意思是「夢幻之子」,弗里埃的意思是「上帝之臉」【註:呂便是雅各和利亞的大兒子,見《聖經.舊約》的《創世記》;至於弗里埃,據原版本注,無法從工具書中查到此人。】。
梅斯萊希埃里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
「天哪!」他叫道,「這是我的過錯。」
「您這是什麼意思?」雅克曼.埃羅德先生問道。
「我是說這是我的過錯。」
「您的過錯?為什麼?」
「因為我要『杜蘭德號』星期五回來」。
雅克曼.埃羅德先生在埃比尼澤.考德雷先生的耳朵邊低聲說:「這個人很迷信。」
他提高聲音,用教訓的口氣說道:「梅斯萊希埃里,認為星期五不吉利的想法是幼稚的。不應該相信沒有根據的說法。星期五和其他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它常常是一個吉祥的日子。梅倫德斯在星期五建立了聖奧古斯丁城。亨利七世【註:都鐸王朝第一代英格蘭國王。】是在星期五把任務交給約翰.卡伯特的【註:航海家和探險家。生於熱那亞。一四九六年三月五日英王亨利七世為卡伯特及其兒子頒發特許證書,授權他們航行探索尚未發現的土地。】。『五月花號』上的乘客在星期五抵達普羅文斯敦【註:一六二〇年英國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時所乘的船隻。】。華盛頓生在一七三二年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是星期五。克里斯多福.哥倫布在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發現美洲,那一天是星期五。」
說完,他站了起來。
他領來的埃比尼澤也站起來了。
格拉絲和杜絲料到兩位教士要告辭了,就打開了雙扉門。
梅斯萊希埃里卻什麼沒有看見,也什麼沒有聽見。
雅克曼.埃羅德先生悄悄地向埃比尼澤.考德雷先生說:「他甚至不和我們招呼。這不是因為悲傷,是糊塗。應該相信他是瘋了。」
這時候,他拿起他那本小開本《聖經》,伸長兩手,拿住它,好像抓住一隻害怕會飛走的小鳥一樣。他的這個姿勢使得在場的每個人都等待他將有什麼行動。格拉絲和杜絲把脖子伸得長長的。
他的嗓音盡力顯得十分莊嚴。
「梅斯萊希埃里,我們分別的時候,不能不唸一頁《聖經》。生活中的各種處境都能從書本中得到啟發。不敬神的人會有維吉爾筆下人物的遭遇【註:指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寫的史詩《埃涅阿斯紀》中主人公的經歷。】。信教的人能得到《聖經》的提醒。隨便見到什麼書,信手翻開,它都會給人忠告;《聖經》呢,信手翻開,它都會給人啟示。對於感到痛苦的人更加有幫助。從《聖經》中得到的無疑能減輕他們的悲痛。面對著痛苦中的人,只要查看一下《聖經》,不用選擇章節,而且真誠地唸恰好翻到的地方。人沒有挑選何章何節,上帝挑選好了。上帝知道我們需要什麼。他的看不見的手指指著我們事先沒料到、正在唸的章節。不論是在哪一頁,它都肯定會發出光輝。不要去別處尋找,這樣的光輝對我們就足夠了。那是上帝那兒送來的話。我們的命運在那些我們帶著信任和尊敬的心情提到的文字裡已經神祕地告訴我們了。讓我們靜聽和服從吧。梅斯萊希埃里,您現在在痛苦當中,這是安慰人的書;您現在生了病,這是使人恢復健康的書。」
雅克曼.埃羅德教士按了一下搭扣的彈簧,隨便地將一隻手指插進兩頁紙當中,再把手在打開的書上放了一會兒,同時沉思了片刻,接著,很威嚴地低下眼睛,大聲唸起來。
他唸的是:
「以撒在田間散步,那條路通向看顧我的永生者之井。」
「利百加一看見以撒,就問:『那從田間向我們這邊走過來的人是誰?』」
「以撒就帶利百加進了他的帳篷,跟她成婚,以撒很愛利百加。」【註: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二十五章,但教士所念的與原來文字略有不同。】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相互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