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第一章 礁石

  第一章 礁石

  一 不容易到達又很難離開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在不同的時候,在格恩西島海岸的許多地方被人見到的那隻小船,正像人們所猜到的,是一隻小帆船。吉里雅特選擇了沿著海岸在岩礁中間穿行的航道。那是一條危險的路線,但是是直線。他唯一關心的便是要走最近的路。失事後的船不會慢慢等待的。大海催得極其緊迫,延誤一個小時就會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他想趕快去救出在危險中的機器。

  吉里雅特在離開格恩西島的時候,關心的事情之一似乎是不要引起別人注意。他離開岸的樣子和逃跑差不多。他的行動有點兒像要躲藏起來一樣。他避開東邊的海岸是認為沒有必要給聖桑普森和聖彼得港看到他的船經過。他靜悄悄地沿著較少有人居住的對岸駛過去,幾乎可以說是溜過去。在岩礁中間,他得划槳,可是吉里雅特依照水力的法則操槳,入水不會有阻力,使水面保持平靜,這樣他就能夠在黑暗裡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划,聲音極小極小。別人看見了真會以為他是出海去幹什麼壞事。

  其實,他冒冒失失地去做的是一件很像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冒著生命危險要和幾乎全都和他作對的可能發生的事搏鬥,可是,他卻擔心別人來和他競爭。

  天漸漸亮了,在空中的那些也許張著的陌生的眼睛,會在大海中央一個最荒僻最有威脅的地方看見兩樣東西,它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彼此越來越靠近。一樣東西,在波濤洶湧的海上幾乎很難看清,那是一隻小帆船,在這隻船上有一個人。這就是載著吉里雅特的小帆船。另一樣東西,又黑又大,一動不動,在海浪上露出驚人的外形。兩根高高的柱子,從海上升向空中,支撐著一條橫梁,就像架在兩根柱子頂之間的一座橋。這條橫梁從遠處看形狀是那樣古怪,使人無法猜出它究竟是什麼,它和兩邊的柱子連成一體了,就像一道門。在這個四面八方都是大海的地方,一道門有何用呢?可以說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石棚,被一種專橫的怪念頭放在那兒的大海上,它是習慣把建築物造成和深淵相稱的手建造的。這個粗野的輪廓背襯著明亮的天空直立著。

  晨光在東方漸漸亮起來。天際的白色使海面更黑了。在對面,在另一邊,月亮在沉下去。

  那兩根柱子是兩座多佛爾礁。嵌在它們中間的一大塊東西,好像夾在兩個門框中間的柱頂過梁,就是「杜蘭德號」。

  礁石真可怕,它緊緊抓住它的掠獲物,讓人一眼就看見,沒有生命的東西有時候會對人神氣地擺出一副陰鬱的、敵對的姿態。在這兩座岩礁的姿勢中有挑釁的意味,彷彿在期待什麼事情。

  沒有任何東西比這個結合成的整體更傲慢無禮了,船被制服,深淵成了主宰。兩座岩礁上還在流淌著昨夜的暴風雨留下的雨水,好像是戰士渾身在流汗。風力已經減弱了,海面上微微的水波緩緩動著,能夠猜到那兒有一些高度齊水的岩礁,像羽毛似的浪沫好看地落下來。從大海上傳來像蜂鳴似的低沉的聲音。除了那兩座好似兩根黑柱的直立著的多佛爾礁,一切都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多佛爾礁在比較高的地方蓋滿了海藻,陡峭的腰部發出甲胄那樣的光澤。它們彷彿在準備重新開始搏鬥。我們知道它們的根生在水底的山上。它們顯示出一種悲劇性的無上的權力。

  大海平常總是藏起它的花招。它往往是不露聲色。這種深不可測的黑暗為它保藏了一切。神祕是極少會洩露出真情的。當然,在災難中有妖魔作怪,不過究竟有多少則不清楚。大海既一目瞭然,又莫測高深。它躲躲藏藏,不願意暴露它的一舉一動。它造成船隻失事,又把災禍掩蓋起來。將船隻吞沒使它感到羞恥。海浪是一個偽君子。它們殺人,搶劫,窩贓,裝傻,微笑。它們又怒吼,接著翻騰起來。

  在這兒卻完全兩樣了。多佛爾礁把死去的「杜蘭德號」舉到波浪的上面,一副勝利的神態。它們就像是兩條從深淵中伸出來的巨大無比的胳臂,向暴風雨出示船隻的屍體。這有點兒像吹噓自己本領的殺人凶手。

  此外,時間也增添了神聖恐怖的氣氛。黎明時分有一種神祕的崇高的意味,這是由夢的殘餘和思考的開端組成的。在這模糊的時刻,還有一點點幽靈似的東西在飄來飄去。兩座多佛爾礁加上做為一橫的「杜蘭德號」,形成一個巨大的大寫H,出現在天際的難以形容的莊嚴的晨光中。

  吉里雅特穿著他的出海穿的衣服:羊毛襯衫,羊毛長襪,釘了鞋釘的皮鞋,毛線短上裝,有口袋的粗布長褲,頭上戴了一頂海員們常戴的紅色的呢絨便帽,上一個世紀的人把它叫做「苦役犯帽」。

  他認出了那處暗礁,向它駛過去。

  「杜蘭德號」和一隻沉沒的船完全相反,這隻船掛在半空中。

  沒有比營救這樣的船隻更奇怪的事了。

  當吉里雅特到達暗礁的水面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我們剛才說過,那兒的海水不深。岩石之間距離太近,當中的水只能稍稍地動蕩一下。海峽不論是大是小,都有濤聲。海峽裡面始終白沫不斷。

  吉里雅特小心翼翼地靠攏多佛爾礁。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測深器投進水裡。

  吉里雅特卸下船上的東西用不了多大工夫。

  他過慣了不待在家裡的生活,所以一直準備著出門必需的食物用品。那是一袋餅乾,一袋黑麥麵粉,一籃子淡鱈魚乾和燻牛肉,一大壺淡水,一隻漆著花卉圖案的挪威箱子,裡面裝著幾件粗羊毛襯衫,油布雨帽,塗柏油的綁腿,此外還有一張他在夜裡總披在短上衣外面的羊皮。他離開路頭小屋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把這些東西都放到了小帆船上,外加一隻新鮮麵包。他急著要出發,他帶的工具只有他的鐵匠用的錘子,斧頭和小斧頭,一把鋸子,一根頭上有鐵鉤的打結繩。有這樣的軟梯,懂得怎樣使用它,那麼任何難對付的斜坡都變得不在話下了。一個好水手在最陡峭的坡子上都會設法爬上去。人們能夠在塞爾克島上看見戈斯蘭小港口的漁夫用一根打結繩施展出來的本領。

  他的漁網,他的釣竿,以及他所有的漁具,都在小船上。他習慣了不自覺地把它們一直放在那兒,因為如果他要去完成他想做的事,到一群岩礁島上待一些時候,這些漁具沒有多大用處。

  吉里雅特靠攏礁石的時候,海水正在落潮,時機很有利。逐漸下降的潮水使小多佛爾礁的腳下露出一些平坦的或者不太傾斜的岩石,那樣子很像一些托著木板的梁托。這些岩石有時狹窄,有時寬,沿著直立的巨石,分成距離不均等的梯級,形成細長的陡坡,一直伸展到「杜蘭德號」下面。這隻船夾在兩座岩礁中間,挺起船身。它好像給老虎鉗緊緊鉗住一樣。

  這些平臺對靠船和觀察都很方便。可以把帆船裝來的備用物品卸在那兒。不過要做得迅速,因為它們露出水面的時候很短。一漲潮,它們又藏到浪花下面去了。

  就是在這些有的平、有的斜的岩石前面,吉里雅特把帆船推過來,把它停住。

  岩石上蓋滿了一層很厚的又溼又滑的海藻,許多地方坡度傾斜,更加滑溜了。

  吉里雅特脫下鞋子,赤腳跳到海藻上,把帆船繫在岩石尖上。

  接著,他在狹窄的花崗石的陡坡上向前走,盡可能地走得遠,一直走到「杜蘭德號」底下,抬起頭仔細察看。

  「杜蘭德號」被固定地懸空吊著,夾在兩座岩石中間,離開海面大約二十尺左右。能把它拋在那個地方,那場狂風惡浪一定十分厲害。

  海員們對這樣狂暴的襲擊是絲毫不感到驚奇的。只要舉一個例子,一八四〇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斯多拉灣,一次暴風雨結束後,海浪最後的衝擊使一艘雙桅橫帆船整個地從輕巡航艦「馬恩號」擱淺的骨架上面跳過去,將它嵌在兩座峭壁中間,艏斜桅伸向前方。

  再說,在兩座多佛爾礁當中,只有半隻「杜蘭德號」船身。

  這隻從巨浪中掙脫出的船,幾乎被暴風雨從海上連根拔了起來。風的漩渦扭曲了它,海水的漩渦拉住了它。船被風暴的兩隻手迎面捉住,像一條木板條那樣碎裂了。它的尾部,還有機器和明輪,都從浪花裡給抬起來,被狂怒的旋風趕進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狹道裡,一直陷到主橫梁,它們就待在那兒不再動。當時的風刮得實在太猛,颶風像大頭棒一樣,才能把這個楔形的破船身敲進兩座礁石當中。船頭被狂風捲起後,在岩礁上跌散了。

  貨艙打穿了,都空了,淹死的牛都沉到了海裡。

  船頭的一大塊舷壁還和船尾連在一起,被幾根一斧頭就能砍斷的爛繩索掛在左舷的明輪罩的加強肋骨上。

  在礁石遠處的坑坑窪窪裡到處看得見梁、木板、破帆布、斷鏈條、各種各樣的碎片,全都安靜地躺在岩石上。

  吉里雅特仔細地察看「杜蘭德號」,龍骨在他的頭頂上,像天花板一樣。

  天邊茫茫的海水幾乎一動也不動,那兒晴空如洗。太陽從湛藍遼闊的蒼穹中壯麗地露了出來。

  不時地有一滴一滴的水從破船上滴下來,落到海裡。

  ※※※

  二 完完全全的災難

  兩座多佛爾礁石的外形和高度都不同。

  在彎曲的、鋒利的小多佛爾礁上,看得見一塊紅褐色的、比較軟的岩石的長長的紋路,從底部到頂部分成好多支,這塊岩石的片隔開了花崗石的內部。在這些帶紅色的片岩露頭的地方,有一些裂縫,能夠用來攀登。其中有一道裂縫,稍稍在那隻破船上面一點,海浪衝擊,使它變得很寬,成了像壁龕的樣子,可以放進一座雕像。小多佛爾礁的花崗石表面是圓形的,像試金石那樣不戳手,摸上去柔和,其實毫不影響它的硬度。小多佛爾礁的末端尖尖的像支牛羊角。大多佛爾礁光滑平坦,垂直地立著,像是照圖樣雕琢出來似的。它是一個彷彿用黑色的象牙做成的一個整塊,沒有窟窿,沒有高低不平的地方。陡坡峭壁是不好客的。一名苦役犯無法利用它逃跑,一隻鳥也無法在上面築巢。在它的頂上,和人岩一樣,有一個平臺,只是這個平臺不可能登上去。

  人們能夠爬上小多佛爾礁,但是無法久留;人們能夠在大多佛爾礁上逗留,但是卻爬不上去。

  吉里雅特看了一眼以後,回到了小帆船上,把裝來的東西一樣樣搬到一塊最大的突出的平面上,這塊平面正齊水面。他把這些十分簡單的東西打成一個小包,用防雨布裹牢,加上一根粗繩子和吊環。他把這個小包推到岩石的一個隱蔽的角落裡,海浪是達不到那兒的。接著,他又用腳,又用手,緊緊攀牢小多佛爾礁,從一個凸出的地方登上另一個凸出的地方,抓住最小的裂縫,最後終於爬到擱在半空中的「杜蘭德號」那兒。

  他到了明輪罩那樣的高度,就跳到了甲板上。

  遭難的船的內部十分淒慘。

  「杜蘭德號」到處現出一場可怕的暴行留下的痕跡。這是狂風暴雨肆虐的結果。暴風雨的所作所為如同一幫海盜。沒有什麼比船隻遇難更像遭受匪徒侵害的了。烏雲,雷電,大雨,陣風,海浪,岩礁,都是一夥同謀犯,它們太嚇人了。

  站在完全損壞了的甲板上,可以想像得到海上的精靈彷彿曾經在這兒發狂地頓足。遍處是盛怒的印記。一些鐵製品都扭曲得奇形怪狀,說明是被大風發瘋似地擰壞的。中艙就像一個瘋子待的房間,裡面什麼東西都打碎了。

  沒有一隻野獸會和大海一樣把它的掠獲物撕得這樣碎。海水裡處處都有利爪。風能咬,波濤能吞,巨浪是一張大嘴。海洋彷彿有獅子那樣的爪子,既會拔掉一切,又會壓爛一切。

  「杜蘭德號」遭到毀壞的程度很特別,是如此仔細,一處不漏。這像是一次猛烈的清掃。許多慘狀似乎是故意造成的,誰都不能不說:「多麼惡毒!」船殼板給巧妙地一道道地拆開。這樣的毀壞只有旋風做得到。扯呀,撕呀,削呀,這是那個巨大的破壞者任性時最愛幹的。旋風像劊子手一樣講究,它造成災難和執行酷刑相似,它彷彿懷著深仇大恨;它如同一個野人那樣殘忍得過於精細;它殺掉人後再解剖屍體;它折磨失事的船隻;它盡情報復;它從中取樂;它心胸顯得太狹窄了。

  在我們的地區旋風是極少出現的,它越是突如其來,越是叫人害怕。暴風雨碰到岩石就會圍著它旋轉。也許狂風在大小多佛爾礁上形成螺旋形,撞到礁石突然變成了龍捲風一樣,這便能解釋船隻怎麼會被拋到這兩座礁石的那樣高的地方。當旋風刮起的時候,一隻船捲在風裡,還沒有投石器裡的石子重。

  「杜蘭德號」的傷口就像一個被腰斬的人身上的創傷。這是一個裂開的軀幹,從裡面流出來一堆亂糟糟的碎片,好像人的內臟。纜繩在飄動,在顫抖。鏈條搖來晃去,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船隻的纖維和神經都露在外面向下垂。沒有撞碎的也全脫了臼。包住船底的金屬板的碎片好像滿是釘子的馬刷。一切都如同廢墟一樣。起重用的撬棒的杠成了一段鐵,測深器成了一段鉛,三眼滑車成了一段木頭,吊索成了一段麻繩,繩索亂成了一團,帆邊繩成了折邊裡的一根線。到處是受到破壞的淒慘的情景,死氣沉沉,見到的都是脫鉤,脫釘,裂口,破損,彎曲,漏洞,毀滅。在這一堆醜惡的東西裡,什麼都不相互粘附,處處裂開了,拆散了,斷裂了,說不清楚是怎樣的不穩定和不牢固,顯出一切都是混亂不堪,從人們稱做戰爭的人類之間的混戰,直到人們稱做混沌的元素之間的扭奪。一切都倒塌了,崩潰了。木板,壁板,廢鐵,纜繩,還有木梁,匯合在一起流動,但是在龍骨的大斷口的邊上給堵住了,在那兒,只要稍稍碰撞一下,全都要給投到海裡。這隻以前多麼神氣有力的船隻殘餘的部分,吊在大小多佛爾礁中間的船的後部,也許就要落下去,這兒那兒都是裂縫,從一些大的洞能看得見船的陰暗的內部。

  海浪從下面對這個可憐的東西輕蔑地吐著白沫。

  ※※※

  三 完好但略有損壞

  吉里雅特沒有料到發現的只是半隻船。「希提爾號」的船長的談話,雖然很明確,可是絲毫沒有讓人能猜得到這隻船在正當中折斷了。多半就是在「希提爾號」船長聽見「魔鬼叫似的爆裂聲」發出來的時候,令人目眩的、濃密的浪花將船打斷了。這位船長無疑在暴風最後猛吹的那一刻離得很遠,他以為是一陣海浪,其實是一股龍捲風。後來,他駛近去想好好看看擱淺的船隻,他只能看到遇難的船剩下來的前面部分,就是說把船前後分開的那個大裂口給礁石的狹窄地方擋住了。

  除此以外,「希提爾號」的船長說的都是真情實況。船殼全毀了,機器卻毫無損壞。

  這樣僥倖的事在船隻遇難中就像在火災中一樣是常見的。災難的邏輯是我們很難理解的。

  斷掉的桅杆都已經倒下,可是煙囪甚至沒有彎曲。支撐機器的大鐵板使機器完全保持原狀,毫無損壞。蓋在明輪罩外面的木板,像百葉窗片一樣幾乎都拆開了,但是從縫隙向裡望,能看見明輪是完好的,只掉了幾片輪葉。

  除掉機器,船尾的大絞盤也沒有壞。它的鏈條還在。因為它牢固地嵌在一個厚木板的框子裡,所以依舊能夠使用,只要捲鏈繩的力量不會使下面的板裂開。甲板的護板幾乎處處都彎曲了。所有這些隔板都在搖晃。

  相反,夾在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一段船殼,前面已經交代過,嵌得很穩,它好像還堅固。

  機器給保存了下來,這使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可笑,它嘲弄了災難。

  未知的東西的可悲的玩笑有時會在這種辛辣的嘲弄中出現。機器保全了,這並不能使它逃脫完蛋的結果。大西洋保留住它,是想以後好從容不迫地拆毀它。這是貓的遊戲。

  機器將要滅亡,一件一件地支解。它將給殘暴的浪花當做玩具。它將一天一天地變小,也可以說消失。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大堆機械和齒輪,既笨重,又精巧,因為太重無法動一動,在這個冷僻的地方聽任毀壞的力量宰割,礁石困住了它,讓它遭受大風和海浪擺佈。它在這個無情的環境的壓力下,能夠逃脫慢性的毀滅,似乎是無法想像的瘋狂念頭。

  「杜蘭德號」成了大小多佛爾礁的俘虜。

  怎樣把它拉出來呢?

  怎樣救出它來呢?

  一個人要越獄逃跑是困難的事;要讓一部機器逃出來,這更是天大的難題!

  ※※※

  四 事前的局部檢查

  吉里雅特眼下有許多急迫的事要做。最緊急的就是替小帆船找一個下錨的地方,然後是替自己找一個棲身的地方。

  「杜蘭德號」的左舷沉得比右舷低,右邊的明輪罩比左邊的明輪罩高。

  吉里雅特爬上右邊的明輪罩。他從那兒俯視岩礁下部。雖然在兩座多佛爾礁後面蜿蜒延伸的岩礁的羊腸小道拐了幾道彎,吉里雅特依然能夠研究礁石的平面圖。

  他從察看開始。

  大小多佛爾礁,就像前面已經指出過的,如同兩道高高的山牆,表明是一條小巷的狹窄的入口,小巷左右是正面垂直的低矮的花崗石峭壁。在原始海底地層中,這種好似被斧頭劈開的奇特的過道是並不罕見的。

  這個彎彎曲曲的地帶,即使在乾潮的時候,也從不乾涸。一道猛烈抖動的流水,始終貫穿這兒。急劇拐彎的地方,隨著占優勢的風向方位,作用有好有壞。有時它打亂了波濤,減弱了海水的威力;有時它卻增添了波浪的聲勢。後一種情形更多一些,障礙物激怒了波濤,使它越加洶湧,最後冒出無數的浪花。在這兩座岩石中間的狹窄處,狂風遭受到同樣的壓力,也變得同樣的惡毒。這是因為暴風雨突然被勒住了。巨大的氣流始終巨大,並且顯得鋒利起來。它是大頭棒和標槍,它在打穿對方的同時又將對方敲碎。

  想像一下颶風變成穿堂風的情景吧。

  兩排岩礁讓一長條海水從它們中間通過,它們在比兩座多佛爾礁低的地方。層層疊起,同時逐漸向下降,到了較遠的距離,全都消失在海浪裡。那兒另外有一條狹的口子,沒有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口子高,但是更狹一些,是隘路東邊的進口。可以猜想得到,這兩行山脊延伸出去,成了一條海底的道路,通到立在礁石另一頭的好像方形城堡的人岩。

  此外,在吉里雅特觀察的時候,正是乾潮,這兩排淺灘露出了它們的頂,有幾處一點水也沒有,完全看得清清楚楚,它們毫不間斷地連在一起。

  人岩在東邊擋住和支撐住整個一群礁石,它們在西邊又被兩座多佛爾礁扶撐住。

  從空中向下看,整群的礁石像一串彎曲的念珠,一頭是大小多佛爾礁,另一頭是人岩。

  大小多佛爾礁從整體來說,只是兩座長長的、巨大的花崗岩,互相幾乎能夠碰到。它們從海底的山脈的頂峰上筆直地升出來,好像山脊一樣,在深不可測的大海上面處處在剝落。狂風和波濤如同鋸子似的鋸開了這個山脊。人們只看得到頂端,那就是礁石。海水遮蓋起來的應該是極大的部分。暴風雨將「杜蘭德號」丟進去的小巷是這兩座巨大的石壁之間的縫隙。

  這條小巷像一道閃電一樣成之字形,幾乎處處都一樣寬。海洋造成了它這種樣子。從不停止動蕩的波濤形成這些奇怪的規律性。從海浪中產生了一種幾何學。

  從狹道的這一頭到另一頭,兩道岩石的高牆面對面地平行立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幾乎正和「杜蘭德號」的中肋骨的長度一樣。在兩座多佛爾礁當中,小多佛爾礁的喇叭口向後彎曲,恰好容得下明輪罩。如果在別的任何地方,明輪罩早就軋碎了。

  礁石裡面的兩面實在難看。在被稱做大西洋的水的荒漠探險的時候,人們在海上碰到的陌生的東西,全都變得奇形怪狀,令人吃驚。吉里雅特從破船的高處能夠望見狹道裡的使人感到厭惡的景象。在海洋的花崗岩的咽喉般的過道裡,經常有船隻失事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古怪的痕跡。大小多佛爾礁間的狹道就有這樣的可怕的痕跡。岩石的氧化物使峭壁上到處都是像凝結的血塊一樣的紅斑,如同屠宰場的地窖裡的血滲出來似的。這些礁石是堆屍場。海裡的粗硬的石頭,五顏六色,有得是岩石和金屬混合物分解造成的,有得是長黴造成的,在一些地方顯現出可怕的紫紅色,模糊的綠色,鮮紅的汙點,令人想到凶殺和毀滅。人們會認為見到了發生過謀殺案的房間的還沒有擦乾淨的牆,彷彿被害的人在那兒留下了他們的痕跡。陡峭的岩石上積累了不知道是什麼性質的苦難的印記。有些地方,這樣的屠殺好像仍舊在不停地使鮮血直流,牆都流溼了,指頭只要一碰上去,抽回後就不可能不沾上血。殘殺造成的後果遍處可見。在平行的兩個陡坡的腳下,在水面上或者波浪底下,或者在海水侵蝕成的乾枯的地方,散布著很多形狀古怪的鵝卵石,有的是猩紅色的,有的是黑色的,還有的是紫色的,就像人的髒腑。人們會把它們看成是新鮮的肺,或者是腐爛的肝,簡直可以認為有一些巨人的腹部在這裡給挖空了一樣。一些長長的紅色的線,從花崗岩的上面穿到下面,能夠被當做屍體流出的血水。

  這些景象在海上的岩穴裡是常常能見到的。

  ※※※

  五 關於自然力的祕密合作的簡敘

  對於那些在旅途中遇到意外,可能被迫在海洋中的一座礁石上暫時居住一下的人來說,礁石的形狀可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有一種金字塔礁,只有一個頂峰露在水面上;有一種環形礁,就好像一些大石塊組成的一個圓形;還有一種走廊礁。走廊礁是最令人不安的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在它的兩壁當中波濤焦急地動蕩,海浪被圍住後洶湧澎湃,而且也因為一些難以理解的氣象的特性,這些特性彷彿是從大海上兩座平行的岩石中散發出來的。這筆直的兩邊石壁是一個真正的伏特計【註:即電壓表或電壓計。】。

  走廊礁是有一定的方向的。這種定向很重要,它首先對空氣和海水會產生作用。走廊礁,由於它的形狀,對海浪和風機械地起著作用,又由於它的那些大塊的石壁並列一起,彼此對立,陡峭的面可能有不同的磁化,好像通了電流一樣。

  礁石的這種性質將颶風中分散的狂暴的力量吸引到它身上,它對暴風雨有一種特別的集結力。

  這樣,在這些岩礁附近,暴風雨就顯得更加利害。

  應該知道風是由不同的成分組成的。一般人都認為風很單純,其實並非如此。這種力量不僅是動力,而且是化學的;它不僅是化學的,而且是有磁性的。風本身有無法解釋的地方。風有多少空氣就有多少電。有些風和北極光同時出現。從尖鋒灘吹來的風能捲起一百尺高的巨浪,曾經使迪蒙.迪爾維爾【註:法國著名航海家。】驚愕萬分。他說過:「輕巡航艦不知道聽誰的。」南方的狂風吹來,海洋上會腫起許多真正的腫塊,海上變得那樣可怕,連野蠻人都嚇得趕快逃走,好不再看到它。北方的狂風卻不同了,它們全都帶著冰針,這些使人呼吸感到困難的寒風會把愛斯基摩人的雪橇吹得在雪地上向後退。還有一些風熱得像火一樣。那就是非洲的西蒙風【註:一種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乾熱風。】,也就是中國的颱風和印度的乾風【註:一種北非和阿拉伯的夾沙的熱風。】。西蒙風、颱風、乾風,人們還以為是在叫魔鬼的名字。它們會熔化山頂,一場風暴會使托盧卡【註:墨西哥南部城市。】的火山化為玻璃。這種熱風,是墨水一樣黑的旋風,向紅色的雲衝去,因此吠陀【註:婆羅門教、印度教最古的經典。】裡說:「這是黑色的神來偷紅色的牛。」在所有這些事實裡我們會感覺到電的奧祕的壓力。

  風充滿了這種奧祕,海也是這樣。海也是複雜的。在它的可以看得見的水的波浪下面,有我們看不見的力量的波浪。它是由一切東西組成的。在所有的混亂物中,海洋是最不可分和最深不可測的了。

  你不妨試試了解這個混沌的東西,它是如此的大,永遠保持最大的程度。它是能容納一切的容器,生命的萌芽的儲存地,各種變化的熔爐。它積聚,然後分散;它積累,然後撒播;它吞噬,然後創造。它容納地球上所有的陰溝水,將它們像積蓄金錢一樣積蓄起來。它在兩極的大浮冰裡是固體,在波浪裡是液體,在烏雲裡是流體,在風裡看不見,在氣味裡摸不到。當作物質,它是有形的,當作力量,它是抽象的。它使各種現象相等和融合。它在組合中由於無限而變得簡單。因為混合和擾動,它終於成了透明體。多種多樣可以溶解的東西都在它的統一體裡溶解。它包含那麼多成分,以至於它有了同一性。它的一滴水,就是它的整體。因為它充滿了暴風雨,所以它變得平衡。柏拉圖看見過星球跳舞【註:見柏拉圖的《提邁斯篇》,這篇作品是論述世界起源的。】;海洋在地球圍繞太陽的巨大的運轉裡,依靠它的漲潮和落潮,成了地球的擺,說來這是奇怪的事,但卻是真實的。

  在大海的某一個現象裡,會出現所有的現象。大海被旋風吸進去,就像被虹吸管吸進去一樣。暴風雨是一個唧筒。雷電從水裡來,好像從空氣中來那樣。我們在船上會感覺到隱隱約約的震動,接著會聞到一股從錨鏈艙裡出來的硫磺味。海洋在沸騰。勒伊特說過:「魔鬼把大海放進他的大鍋裡了。」在一些顯示季節的騷亂和創世的力量初現的平衡狀態的暴風雨裡,受到浪花拍打的船隻彷彿透出微光,星星磷火順著纜繩迅速地移動,完全和船上的物品混雜在一起,使得水手們都伸出手去,想捉住這些飛來飛去的火鳥。在里斯本發生地震【註:里斯本在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發生大地震。】以後,一陣熾熱的氣對著城市吹來一道六十尺高的波浪。海洋的震動和陸地的震顫連在一起了。

  這些難以計量的能量能夠造成洪水。在一八六四年底,在離馬拉巴爾海岸【註:印度西南部一沿海地區。】一百海浬遠的洋面上,馬爾地夫【註:今印度洋上的一個島國。】群島中的一個島沉沒了。它像一隻船一樣沉入了水底。早上出海的漁夫傍晚回來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他們的在海底下的村莊。這一次是船隻看到了房屋的遭難。

  在歐洲,大自然似乎感到因為尊重文明而受到約束,這一類的事故是極少的,甚至可以推測不可能發生。可是,澤西島和格恩西島原來都是高盧的一部分;在我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一陣春秋分時的暴風雨剛剛摧毀了英格蘭和蘇格蘭邊界上的叫做「四中第一」懸崖,First of the Fourth【註:意為福思灣(在英國蘇格蘭東南部)】。

  這些嚇人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比在北方的叫利斯─菲奧德的驚人的峽道更混合得可怕的了。利斯─菲奧德是海洋中最令人生畏的狹長的礁石。在那兒,任何恐怖的景象都齊全了。那是在挪威的海裡,北緯五十九度,緊靠著嚴酷的斯塔萬格【註:挪威西南部港口城市。】海灣。那兒的海水又黑又沉,常出現間歇性的暴風雨。在這片海水中,荒僻的海水當中,有一條陰暗的大路。這條路不是給人走的。沒有人從那兒經過,沒有一隻船敢去那兒冒險。一條十里長的走廊,兩邊是三千尺高的峭壁,這便是進口。這個峽道和海上所有的路一樣,有轉彎和轉角,從來不是筆直的,因為是海浪扭曲造成的。在利斯─菲奧德,海水幾乎總是平平靜靜,天空晴朗,地方卻太可怕。風在哪兒?不在空中。雷在哪兒?不在天上。風在海底下,雷電在岩石間。海水不時地會震顫。有些時候,天空沒有一絲雲,在直立的峭壁的半腰,海浪以上一千到一千五百尺的高處,大多是南面,不是北面,岩礁突然發出雷鳴般的響聲,從那裡面發出一道閃電,這道閃電向前衝,接著又向後縮,就像那些在小孩手裡會伸長又會合攏的玩具。它會收縮,又會變大。它向對面的懸崖投射後,回到岩礁裡,接著又露出來,重新開始,使它的頂端和火舌越來越多,全是針狀的東西。它能射到哪兒就射到哪兒,以後又重新開始,最後不祥地熄滅了。一群群的鳥全展翅逃走了。沒有什麼比這種從看不見的事物中伸出來的炮更神祕的了。一座岩礁攻擊另一座岩礁,礁石互相用雷劈對方。這樣的戰爭和人類沒有關係,這是深淵中的兩道高牆間的仇恨。

  在利斯─菲奧德,風變成了一股股氣流,岩石代替了雲,雷電從火山口發出。這個奇怪的峽道是一個電池,它的兩邊的峭壁就是電池的極板。

  ※※※

  六 一個馬廄

  吉里雅特對礁石相當熟悉,所以他非常認真地對待多佛爾礁。我們前面剛說過,他首先要把小帆船停泊在安全的地方。

  在多佛爾礁後面,有兩行蜿蜒伸長的暗礁,它們的頂部在這兒或那兒和其他的岩石聚在一起,可以猜得出那些地方有死巷和凹洞,它們通向小道,和主要的狹道連結在一起,好像樹枝連結著樹幹一樣。

  岩礁的下部蓋滿了海藻,上部長滿了地衣。所有的岩石上面的海藻都一樣高,說明了漲潮和乾潮的時候吃水線的位置。水達不到的頂端像鍍了層銀子和金子,那是白色的地衣和黃色的地衣給海上的花崗岩造成的。

  圓錐形的貝殼,斑斑點點的,遮在岩石的許多地方。花崗岩好像生了乾性骨瘍。

  在別的地方,一些凹角裡,堆積了一層表面有波紋的細沙,它們是風吹來的,而不大像是海浪送來的。那兒還長著一叢叢藍色的薊。

  在浪花很少衝擊到的突出的部分,可以看到海膽鑽出來的小洞。這種全身有刺的貝殼,像有生命的球,行走的時候就是用自己的刺滾動。牠的護胸甲是由一萬多片小片精巧地裝配和連接成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海膽的嘴被叫做「亞里士多德的燈籠」【註:據說是亞里士多德(古希臘哲學家和科學家)觀察出其形狀好似燈籠,故名。】。海膽靠五顆牙齒啃石頭,在花崗岩上挖出洞,然後住在裡面。就是在這些岩洞裡尋找水裡的軟體動物的人找到了牠們。他們把海膽一分成四,生吃了下去,好像吃牡蠣一樣。有些人將他們的麵包蘸這種軟的肉吃。所以海膽又有了一個名字叫「海蛋」。

  淺灘遠處的最高處,因為退潮露出了水面,就在人岩的峭壁底下,通向一個四面幾乎都被礁石圍住的像小灣的地方。那兒顯然可以拋錨停船。吉里雅特觀察起這個小灣。它的形狀像馬蹄鐵,只有迎著東風的一面開著口。在這一帶海面,東風是最不危險的。圍在小灣裡的海水差不多是死水。這個小海灣可以停船。再說,吉里雅特也沒有更多的挑選餘地。

  如果吉里雅特想利用乾潮,他必須趕快行動。

  而且,天氣一直晴朗溫和。蠻橫無禮的大海現在情緒卻很好。

  吉里雅特走下去,穿上鞋子,解開纜繩,回到他的小船上,駛到海裡。他沿著礁石划槳向前走。

  到了人岩附近,他仔細觀看小灣的進口。

  在流動不定的海水中,有一道固定的閃光的波紋,除了水手,誰也覺察不出這條水紋,它畫出了航路。

  吉里雅特研究了一會兒這道在海浪中幾乎難以分辨的曲線,然後他稍稍把小船划開了一點兒,好使它容易轉向,準確地行進。接著他迅速地只划了一槳,船就駛進了小灣。

  他測了水深。

  確實是非常好的停泊的所在。

  小帆船在這兒可以受到庇護,幾乎能不怕季節裡發生的任何意外。在最可怕的礁石群裡總有這樣的平靜隱蔽的角落。這些在暗礁中找到的休息場所就像貝都因人【註:在阿拉伯半島、敘利亞和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伯人。】一樣好客,它們的接待是真誠和可靠的。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盡可能停靠在離人岩最近的地方,不過仍然不會和它相撞。他拋下了兩隻錨。

  接下來,他在胸前交叉起雙臂,思索起來。

  小帆船有了藏身之處,一個難題得到了解決,可是出現了第二個難題。現在他自己在哪兒藏身呢?

  有兩個地方能住,就在小帆船上,它的勉強可住人的船艙的角落裡;還有人岩的很容易登上的平臺上。

  從這兩個能住的地方中的任何一個,在乾潮的時候,都可以從一塊塊岩石跳過去,腳不會碰到水面,一直跳到兩座多佛爾礁的中間,「杜蘭德號」就嵌在那兒。

  可是乾潮的時間只是一會兒,其餘的時候,或許會跟棲身之地,或許會跟破船,給分隔開來,當中有兩百多噚距離遠。在礁石間的海浪中游水是很困難的,只要稍微有些上漲的海水,那便根本不可能了。

  不得不放棄在小帆船和人岩上棲身的打算。

  附近的岩礁上沒有一處可以住的地方。

  低的岩頂每天兩次給滿潮遮沒。

  高的岩頂不停地受到躍起的浪花的拍打。這是不友好的沖洗。

  只有待在破船上。

  那上面能夠住嗎?

  吉里雅特希望能。

  ※※※

  七 一間供旅客住的房間

  半小時以後,吉里雅特回到破船上,爬上甲板,再下到中艙,從中艙又下到底艙。他第一次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現在他開始仔細地研究。

  他使用絞盤,把小帆船裝來的包裹吊到「杜蘭德號」的甲板上。絞盤運行得很好。旋轉用的杠一根沒有缺。吉里雅特在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任意挑選就行了。

  他在這些東西當中找到一把冷鏨,肯定是從木匠的桶裡掉出來的,於是他的小工具箱裡又多了一件東西。

  此外,因為缺少工具,他口袋裡總放著一把刀。

  吉里雅特整天在破船上工作,清掃,加固,整理。

  到傍晚的時候,他弄清楚了這樣的情況:整個破船在風裡抖動。吉里雅特每走一步,這個船架子就會打顫。只有嵌在兩座岩石當中、裝著機器的那部分船殼是穩定牢固的。那兒的橫梁有力地支撐在花崗岩上。

  住在「杜蘭德號」上是不慎重的。這會加重它的負擔。眼前應該減輕船載的重量,而不是再壓上去。

  在破船上增加重量,和他應該做的事恰恰相反,因為他要減輕它的重量。

  毀壞成這樣的船要花很大的力氣照料,它就像一個即將斷氣的病人。如果起了大風,它是經受不住折磨的。

  要被迫在船上工作已經是夠叫人惱火的事了。需要破船承受的對它做的大量工作它自然也難以經受,也許會超過它的強度。

  而且,在吉里雅特在破船上睡著的時候,如果夜間突然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就會和破船一起沉沒。不可能得救,一切都會完蛋。要救破船,應該待在破船外面。

  要在它外面,同時離它很近,這可是一個難解決的問題。

  困難更加嚴重了。

  在這樣的處境能在哪兒找得到一個住處呢?

  吉里雅特苦苦思索。

  除了兩座多佛爾礁,再沒有其他的地方了。可是在它們上面似乎不大可能住人。

  從下面看得到大多佛爾礁上部的平臺上有一個隆起的東西。

  像大多佛爾礁和人岩那樣,有平頂的直立的岩石,頂端都是削平的。

  在山脈和海洋裡,這種岩石很多。有些岩礁,特別是在大海上見到的,都有給切割的口子,就同受到砍伐的樹一樣。它們好像挨了一斧子似的。

  它們確實受到過暴風雨猛烈的來回襲擊,暴風雨是海上的樵夫。

  另外還有一些造成變動的原因更為深奧。因此在這些年代久遠的花崗岩上有這麼多的創傷。這些巨人當中有一些人給砍掉了頭。

  有時候,無法知道是什麼原因,這樣的頭沒有落下來,給砍掉了卻留在被砍的山頂上。這種奇怪的現象並不少見。在格恩西島的魔鬼岩和安維勒谷的桌子岩都以一些最出人意外的狀態呈現出這種地質學上的怪謎。

  也許在大多佛爾礁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

  如果在平臺上看到的隆起的東西不是石頭上天然凸出的一塊,那麼一定是被毀壞的山頂殘存的部分。

  可能在這座岩石裡有一個洞。

  一個藏身的洞,吉里雅特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怎麼登上那上面的平臺呢?怎麼爬上這個垂直的岩壁呢?這個岩壁像卵石一樣堅硬光滑,一半還覆蓋著一層粘稠的剛毛藻,表面滑溜溜的,像塗上了肥皂。

  從「杜蘭德號」的甲板到那平臺的高處至少有三十尺。

  吉里雅特從他的工具箱裡拿出打結繩,用鐵鉤扣在自己的腰帶上,開始爬小多佛爾礁。他越向上爬,就越困難。他一時疏忽,沒有脫掉鞋子,這便增加了向上爬的麻煩。他花費好大的勁才到達了頂端。到了那兒,他直起了身子。在那兒他的兩隻腳勉強能有地方站住,要住宿可困難了。一個柱頭隱士對於這兒可能很滿意了。吉里雅特的要求卻更高一些,他希望條件更好一些。

  小多佛爾礁對著大多佛爾礁彎著腰,因此從遠處望去好像對大多佛爾礁行禮。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距離,在下面有二十尺左右,在上面只有八至十尺。

  吉里雅特從他爬上去的頂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蓋住大多佛爾礁的平臺的一部分的突出的岩石。

  這個平臺高出他的頭至少三個多阿茲。

  一道懸崖把他和那平臺隔開。

  小多佛爾礁的伸得高高的峭壁,好像在他的腳下向後退。

  吉里雅特從腰帶上取下打結繩,迅速地看了一下有多少距離,把那支鐵鉤向平臺丟過去。

  鐵鉤碰到了岩石,滑了下來。一頭繫著鐵鉤的打結繩,在吉里雅特的腳底下,順著小多佛爾礁向下落。

  吉里雅特重新丟打結繩,這次丟得更遠一點,對準了他看見有裂縫和條紋的花崗岩隆起的部分。

  丟得很巧妙,很準確,鐵鉤鉤住了。

  吉里雅特向下拉。

  岩石碎了,打結繩又落到吉里雅特腳底下,打在峭壁上面。

  吉里雅特第三次丟鐵鉤。

  鐵鉤沒有再掉下來。

  吉里雅特使勁拉繩,繩子沒有動,鐵鉤鉤牢了。

  它鉤在平臺上吉里雅特無法見到的某個凹凸不平的地方。

  看來他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給這個陌生的支撐物了。

  吉里雅特沒有猶疑。

  一切都非常緊急,應該盡快開始行動。

  此外,為了考慮其他的措施,再回到「杜蘭德號」的甲板上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滑下去可能做得到,但是幾乎肯定會跌倒。爬上去,就再也下不來了。

  吉里雅特像所有能幹的水手那樣,任何行動都注意準確。他從不白白耗費力氣。他均勻地使用體力。這樣,他就能以一般的肌肉做出顯示力氣的奇蹟。他的二頭肌和隨便什麼人都一樣,可是他的勇氣和他人不一樣。他在肉體的力量上還增添了精神的力量。

  要做的事是很可怕的。

  吊在這根繩子上,穿過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空間,問題就在這兒。

  人們在獻身和盡責的行為裡經常遇到這些問號,它們彷彿是死神提出來的。

  「你要這樣做嗎?」幽靈問。

  吉里雅特又一次試了試鐵鉤的拉力。鐵鉤鉤得很牢。

  吉里雅特用手帕包住了他的左手,右手緊緊握住打結繩,再用左手整個握住右手,然後伸出去一隻腳,另一隻腳迅速朝後面登了一下岩石,猛烈的推動力阻止了繩子轉動,他從小多佛爾礁的頂端向大多佛爾礁的峭壁衝過去。

  撞擊很厲害。

  儘管吉里雅特有了提防,繩子還是轉了,是他的肩膀碰到了岩礁。

  他給彈開了。

  輪到他的兩隻拳頭撞到了岩石。手帕鬆了。手擦傷了;沒有把骨頭撞碎總算是幸事。

  吉里雅特在半空中吊了一會兒,感到頭暈目眩。

  但是他在頭昏的時候能夠控制住自己,沒有鬆開繩子。

  在他的雙腳鉤住繩子以前,他又擺動又顛簸了好一陣,不過他終於達到了目的。

  他鎮定下來,雙腳夾住繩子,好像雙手那樣。他向下面望。

  他對他的繩子的長度並不擔心,他以前不止一次地用它爬過更高的地方。繩子的一端果然延伸到了「杜蘭德號」的甲板上。

  吉里雅特確信能夠再到下面去,於是開始向上爬。

  不用片刻時間,他爬上了平臺。

  除了有翅膀的以外,這兒還從來沒有別的動物的腳踏上過。這個平臺蓋滿了鳥糞。它是一個不規則的梯形,是這座名叫大多佛爾礁的巨大的花崗岩稜柱體的裂口。這個梯形當中陷了下去,好像一隻臉盆。這是下雨造成的。

  此外,吉里雅特原來猜測得很準確。在梯形南面的角上,能看到重疊起的岩石,也許是岩頂塌陷形成的。這些岩石像一堆特大的鋪路石,一隻在這個岩頂上迷了路的猛獸,完全能從它們中間鑽過去。它們亂糟糟地放著,卻保持著平衡。它們像一大堆石灰渣那樣,有許多縫隙。在那兒沒有山洞,也沒有岩穴,而是一些好似海綿上的窟窿。其中有一個窩可以容納得下吉里雅特。

  這個窩的地上有一層草和苔蘚。吉里雅特走到那裡面,彷彿進了刀鞘。

  這個凹室的進口處有兩尺高,越到裡面越狹窄。有些石棺就是這種形狀。石堆背向西南方,這個窩可以躲避驟雨的襲擊,可是擋不住北風。

  吉里雅特覺得這兒不錯。

  兩個難題都解決了。小帆船有了停泊處,他有了棲身地。

  這個棲身地的優點就是距離破船非常近。

  打結繩的鐵鉤落在兩塊岩石當中,已經牢牢地鉤住了。吉里雅特又壓上一塊大石頭,使它不能動一動。

  他立刻就開始和「杜蘭德號」自由來往。

  從此以後,他有了家。

  大多佛爾礁是他的住所,「杜蘭德號」是他的工場。

  去去來來,上上下下,再簡單也不過了。

  他順著打結繩很快地落到甲板上。

  白天一切順利,開頭就這樣好,他很滿意。這時他覺得肚子餓了。

  他解開他的放食物的籃子的繩子,打開折刀,切下一片燻牛肉,咬了又圓又大的黑麵包,喝了一口壺裡的淡水,這頓晚飯真令人羨慕。

  工作做得好,飯吃得好,是兩件樂事。吃飽的肚子,就好像得到滿足的良心。

  他吃過晚飯,還有一點兒陽光。他利用這段時間開始減輕破船的重量,這件事刻不容緩。

  他在白天的一部分時間裡已經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分了類。現在他把所有可能有用的,木頭,鐵器,粗繩,帆布,都放進堅固的機器房裡。他把沒有用的丟進了海裡。

  給絞盤吊上甲板的小帆船裝來的東西,雖然不多,總是礙事。吉里雅特在小多佛爾礁的峭壁上發現一個凹進去的像狗窩一樣的洞,高度他的手恰好搆得著。在岩石上時常能看得到這些天生的櫥,自然都沒有關上。他想他可以將他的東西存放在這個洞裡。他把他的兩隻箱子,一隻是工具箱,一隻是衣服箱,還有一隻裝黑麥、一隻裝餅乾的兩隻袋子,放到洞的最裡面,在外面放食物籃子,也許離口子太近了一些,但是另外沒有地方了。

  他事先已經注意到從衣服箱裡取出了他的羊皮、帶風帽的油布上衣和塗上柏油的腿套。

  為了不讓風吹得打結繩搖晃,他把繩子下面的一頭捆緊在「杜蘭德號」的一根加強肋骨上。

  「杜蘭德號」的船身給壓縮進了許多,這根框架肋骨彎曲得很利害,它繫著繩子的一端,就像一隻緊握的手握住一樣。

  剩下繩子上面的一端了。下面的一端固定了,這很好,可是在峭壁頂上,打結繩碰到平臺最高處的地方,令人擔心它會不會被岩石的尖銳的角漸漸磨斷。

  吉里雅特在留下的一堆零碎東西裡尋找,找到了一些破舊的帆布片,又從一段舊纜繩裡抽出幾根長的粗麻線,把它們都塞進口袋裡。

  只要是水手,就能猜得到他是要用這些帆布碎片和一段段線去墊在尖銳的岩石上的打結繩,好使它不會被磨壞。這種做法叫做「襯墊」。

  收集好碎布,他在腿上套上了腿套,在短水手服外面穿上油布上衣,在苦役犯帽上套上風帽,把羊皮的兩條腿圍住脖子繫牢,這樣全身披掛好後,他抓緊已經牢牢地掛在大多佛爾礁的腰部的繩子。他像衝鋒般地爬上這座海上的陰暗的高塔。

  吉里雅特雖然擦傷了手,還是輕快地爬到了平臺上。

  落日最後的暗淡的餘暉消失了。黑夜降臨海上。多佛爾礁的頂部還照著少許的微光。

  吉里雅特趁著這點殘餘的亮光來包紮打結繩。他在繩子在岩石上拐彎的地方,用帆布紮了好幾層,每一層都用繩子紮緊。這就好像女演員在她們的膝蓋上加上護膝,在第五幕裡表演垂危的痛苦和苦苦哀求好避免雙膝受傷。

  襯墊的事做完了。蹲著的吉里雅特站起來。

  他在用破布包打結繩的時候,有一會兒模模糊糊地聽到在空中有奇怪的翅膀抖動的聲音。

  在傍晚的寂靜裡,那彷彿是一隻巨大的蝙蝠拍打翅膀發出來的。

  吉里雅特抬起了眼睛。

  在他的頭頂上,黃昏時候的蒼白而深邃的天空中,一個很大的黑圈在打轉。

  在一些古老的圖畫上,人們看見過聖徒的頭上就有這樣的圈,只是那是金色的,背景陰暗,現在的是襯著明亮的背景,黑糊糊的。再沒有別的比這更奇特的了,就像是大多佛爾礁在黑夜中的光輪。

  這個黑圈靠近了吉里雅特,接著又離遠,同時,它先縮得小小的,接著又變大了。

  這是軍艦鳥、鸕鶿和各種海鷗,一大群受驚的海鳥。

  也許大多佛爾礁原來是牠們的客店,牠們是飛來睡覺的。吉里雅特占了其中的一個房間。這個不速之客使牠們不安。

  有一個人在這兒,這可是牠們從未見過的。

  這種顯得驚慌失措的飛行持續了好些時候。

  牠們彷彿在等待吉里雅特離開。

  吉里雅特目光隨著牠們,同時茫然地沉思著。

  這圈盤旋飛行的東西終於下了決心,黑圈忽然螺旋形地散開。這一大群海鳥向礁石另一頭的人岩猛撲下去。

  牠們好像在那裡討論商議。吉里雅特躺在花崗岩形成的劍鞘裡,用一塊石頭當枕頭枕著面頰,長久地聽著那些鳥一隻接一隻地說話,每隻鳥輪到時都叫上幾聲。

  後來牠們全都不做聲,全都睡著了。鳥睡在牠們的岩石上,吉里雅特睡在他的岩石上。

  ※※※

  八 做夢和食物的籃子

  吉里雅特睡得很香甜,可是他覺得冷,不時地被冷地醒過來。他很自然地把腳放到洞的深處,頭睡在洞口。他事先沒有注意到把他的床上的許許多多的碎石塊拿走,它們鋒利得使他不能好好睡覺。

  他不時地略微張開一下眼睛。

  在有些時候,他聽見一些低沉的爆炸聲。那是上漲的海水湧進了礁石的洞穴,發出了像炮擊似的響聲。

  他待的這個環境,總是出現奇異的幻象。吉里雅特的周圍有怪物走來走去。黑夜的恐怖又增添了嚇人的氣氛。他覺得自己陷入了虛幻。他想:「我在做夢。」

  後來他又睡著了,他在夢裡又回到了路頭小屋、布拉韋、聖桑普森。他聽見黛呂舍特在唱歌,他好像在現實中。當他睡著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清醒著,活著,等他醒來以後,他卻以為自己在睡夢裡。

  他從此以後確實是在夢中了。

  將近半夜時分,天空響起一陣很大聲的嘈雜聲。吉里雅特雖然睡得正酣,還是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了。或許是起風了。

  有一次,他冷得發抖,驚醒了過來。他的眼睛張得比以前大一些。

  在天頂有大塊大塊的烏雲。月亮在逃奔,一顆很大的星在後面追趕它。

  吉里雅特的頭腦裡充滿了各種夢。夢越來越多,使黑夜裡的凶惡的景象變得更複雜了。

  黎明的時候,他凍僵了,可是依舊睡得很沉。

  曙光突然出現,使他從睡夢中猛醒,再睡下去也許有危險。他的凹室面對著升起的太陽。

  吉里雅特打了個呵欠,伸展了四肢,從洞裡爬出來。

  他睡得太熟,所以他一開始還不很清醒。

  漸漸地他恢復了對現實的知覺,於是他嚷道:「咱們吃早飯吧!」

  海上風平浪靜,天氣寒冷晴朗,天空不再有一片雲,黑夜將天際掃除得乾乾淨淨,太陽光輝燦爛地升起。是第二個美好的日子開始了。吉里雅特心頭充滿喜悅。

  他脫掉油布上衣和腿套,把它們用羊皮捲好,有毛的一面在裡面,再用一根沒有塗焦油的繩子繫牢,推到洞底,以防也許下雨會打溼。

  接著,他整理他的床鋪,就是把那些小石塊拿走。

  床鋪理好,他順著繩子滑到「杜蘭德號」的甲板上,跑到他藏放食物的籃子的洞那兒。

  籃子不在了。它放在離洞口太近,夜裡的風把它吹起來,吹到了海裡。

  這件事說明了要處處提防。

  想必風是懷有某種惡意,存心來這兒尋找這隻籃子。

  這是戰爭的開始。吉里雅特心裡明白了。

  一個人和性情粗暴的海洋來往,就很難不把風看作是某一個人,把岩石看作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吉里雅特只剩下了餅乾和黑麥麵粉,另外的食物僅能靠貝殼類動物了,那是逃到人岩的餓得半死的遇難的人用來維持生命的。

  捕魚是想都不應該想的。魚最討厭碰撞,所以總避開岩礁。魚簍和拖網在暗礁當中都毫無用處,石頭尖正好戳破它們。

  吉里雅特吃了幾隻帽貝當早飯,是他從岩石上很費勁地挖下來的,差一點兒把他的刀都弄斷了。

  他在吃這頓粗劣的便餐時候,聽到海上響起一陣奇怪的喧鬧聲。他向那邊望去。

  原來是一大群海鷗向一些低低的岩石中的一塊衝下去。牠們撲著翅膀,你推我擠,叫著喊著,都亂哄哄地擠在同一個地方。這夥尖嘴利爪的鳥在爭奪什麼東西。

  這樣東西就是吉里雅特的籃子。

  這隻籃子被風吹到岩石的一個尖頂上,裂開了。鳥都急忙飛來。牠們嘴裡銜走了各樣的碎片。吉里雅特遠遠看去,認出了是他的燻牛肉和魚乾。

  輪到鳥進行反擊了。牠們也要報復。吉里雅特占據了牠們的住所,牠們就搶走他的食物。

  ※※※

  九 利用礁石的方法

  一個星期過去了。

  雖然是在雨季,卻沒有下雨,因此吉里雅特萬分高興。

  此外,他在做的事,至少從表面上看,是超出了人的力量的。成功的希望是那樣渺茫,任何嘗試都像是瘋子的行動。

  一件件緊緊接著要做的事都充滿困難和危險。沒有任何事像現在這樣,剛一開始就看到很難完成。每一個開端都遇到了阻力。人們走的第一步便顯得那樣無情。人們接觸到的困難像荊棘一樣刺人。

  吉里雅特立刻要考慮到重重障礙。

  從已經陷進岩石間四分之三的破船中取出「杜蘭德號」的機器,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地點,進行這樣的拯救工作,要希望可能成功似乎應該有一大群人才行,而吉里雅特卻是單身一人。應該有做木工和裝卸機器的所有工具,而吉里雅特卻只有一把鋸子,一把斧頭,一把鑿子,還有一把錘子,應該有一個好工場和一個好木棚,而吉里雅特連屋頂也沒有。應該有糧食和食物,而吉里雅特甚至沒有麵包吃。

  誰要是在這第一個星期看見吉里雅特在礁石上工作,不會懂得他想做什麼。他彷彿不再想到「杜蘭德號」,也不再想到兩座多佛爾礁。他只關心在岩礁上有些什麼。他好像一心在找破船殘留的碎片。他利用乾潮的時候,在暗礁上尋找船隻失事後落到那兒的東西。他一塊岩石一塊岩石走過去,撿取海水拋在它們上面的破帆的碎片,一段段繩子,鐵片,破碎的護牆板,被打穿的船殼板,斷掉的桅桁,這兒有一根梁,那兒有一根鏈條,再那邊有一個滑輪。

  他同時在仔細察看礁石上所有凹凸的地方。吉里雅特大為失望,沒有哪兒是可以讓他棲身的。夜裡他睡在大多佛爾礁頂上的石塊堆中間感到太冷,他希望找到一個較好的像屋頂樓一樣的住處。

  有兩個凹進的洞相當寬闊,雖然裡面天生的岩石地面幾乎處處都歪斜不平,可是人還是能夠站直身子,走來走去。風雨會任意入侵,然而漲得最高的潮水卻漫不到那兒。它們就在小多佛爾礁旁邊,隨時都可以去。吉里雅特決定一個用來做倉庫,另一個做打鐵作坊。

  他用他能夠拾攏的所有的橫帆上端的和上後角的繫索,把破船上殘留的零碎東西包起來,碎片之類紮成捆,帆布之類紮成包。他仔細地捆牢它們。隨著潮水上漲,這些小包會浮起來,給拖著穿過礁石,到達他的倉庫。他在岩石的一個窟窿裡找到了一根豎桅的繩子,用它甚至可以拖粗大的木材。他用同樣的法子從海裡拉出來許多段分散在岩礁上的鏈子。

  吉里雅特在做這些艱苦的工作的時候,顯得驚人的頑強。他想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擋他這種螞蟻般的毅力。

  到一星期結束的時候,吉里雅特在這個花崗石的庫房裡把那些暴風雨後剩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整理得有條不紊。一個角落裡放繫帆索,另一個角落放下後角索,帆角索不和吊索混在一起。桁桅連接用滑環依照上面的孔眼多少放。從碎掉的錨的環上小心拆下的外包繩給捲成一束一束。失去滑輪的單眼滑車和複滑車分開擺。繫索栓,導索木環,止動索,收帆索,開口滑車,短索,缺口滑車,滑車索,制纜索,繫桁鐵箍,掣索,張帆桿,只要沒有完全被這場災難毀得變了形,都分別在不同的地方隔開放齊。所有的木架,橫梁,木柱,支柱,桅頂,舷窗蓋,魚尾板,聯固列板,全另外堆放。每次只要可能,就將嵌合的幹舷的碎木片互相套起來。縮帆的短繩和捲鏈繩的短繩沒有半點混淆,吊索和拖纜,後支索的滑輪和光纜索的滑輪,船殼列板的碎片和舷側頂列板的碎片都分得清清楚楚。有一個角落特地留給「杜蘭德號」的支撐住桅樓的側支索和連接索的一部分纜繩。每件破損的東西都有它的位置。遭難的船隻上剩下來的東西都分了類,貼了標籤,放在那兒。那真有點像存放亂七八糟的雜物的倉庫。

  用一些大石頭壓住一面支索帆,將它蓋在可能給雨打壞的東西上面,雖然這面帆上明明有一個大洞。

  儘管「杜蘭德號」的船頭已經碎了,吉里雅特還是救出了兩根吊桿和上面的三隻滑車輪。

  他重新找到船頭的斜桅,他費了很大的勁解開它的緊固索,它們繞得太緊了,因為平時總是在乾燥的天氣裡用絞盤繞上去的。然而吉里雅特終於把它們解了下來,這些粗繩索會對他十分有用。

  他也拾到了一隻小錨,它鉤在淺灘的一個洞裡,海水退潮,它才露出來。

  他在原來唐格魯伊的房間裡發現一支粉筆,他小心地藏好。以後也許要畫一些記號。

  一隻救火用的皮水桶和幾隻木桶都相當完好,有了它們,工作的用具就全齊了。

  「杜蘭德號」上留下的煤全搬到了倉庫裡。

  忙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收拾好破船上的這些東西,礁石上給清理乾淨了,「杜蘭德號」減輕了載重。在這隻遇難的船上除掉機器,什麼也沒有了。

  和船尾連著的船頭的一片舷側,對船的骨架不會帶來麻煩。它被岩石凸起的地方支撐住,吊在那兒,沒有搖擺。況且它又大又寬,重得無法拖,而且就是能拖來也會把倉庫塞滿。這塊舷側板樣子像一隻木筏。

  吉里雅特只好讓它待在原處。

  吉里雅特在做這一件件工作的時候,深深地思索著。他尋找「杜蘭德號」的「木偶」,但是沒有找到。這是給海浪永遠帶走了的一件東西。為了找到它,吉里雅特願意獻出他的兩條胳臂,如果他不是那樣需要它們。

  在倉庫的進口和外面,可以看見兩堆廢料,一堆是用來重鍛的鐵,一堆是用來燒火的木頭。

  吉里雅特每天天剛亮就開始工作。除去睡覺的時候,他一刻也不休息。

  鸕鶿飛來飛去,看他工作。

  ※※※

  十 打鐵作坊

  倉庫理完以後,吉里雅特開始造打鐵作坊。

  吉里雅特挑選的第二個洞有一個像小巷一樣的相當深的凹處。他起初想住在這兒,但是北風不停地吹著,持續不斷地吹進這個過道,他不得不放棄在這兒居住的打算。這個風箱似的地方使他產生了造一間打鐵作坊的想法。既然這個洞不能做他的臥室,就做他的作坊。讓障礙來為自己服務是向勝利邁進的一大步。風是吉里雅特的敵人,吉里雅特要設法把它變成他的僕人。

  人們提到某些人的時候,會這樣說:「對什麼都適合,對什麼都無用。」對於一些岩洞也可以這樣說。它們可以提供的,卻不白白給人。這個岩洞像是一隻澡盆,可是它的一道裂縫卻讓水流光了;另一個岩洞是一間臥室,可是沒有天花板;另一個岩洞是一張全是苔蘚的床,可是潮溼;還有一個岩洞是一把安樂椅,可是是石頭做的。

  吉里雅特想造的打鐵作坊,大自然已經完成了它的雛形;然而要改造這個雛形,使它能夠派上用途,要把這個洞改變為實驗工場,沒有比這件事更困難的了。造化的偶然性把三、四塊通向一條很狹的裂縫的、漏斗形的大岩石構成一種奇形怪狀的大鼓風機,它比那些老式的十四尺長的打鐵爐的風箱更加有力,老式的風箱下面每次會送出九萬八千立方寸的空氣。在這兒卻完全不同了。颶風的大小強弱是很難估量的。

  這種過多的力量是一樣麻煩。要調節氣流非常困難。

  這個洞有兩個缺點,空氣從這邊直穿到那邊,水也這樣直流過去。

  這不是海浪,而是連續不斷流動的小溪,像是滲水,而不是激流。

  在俯視著岩洞的高高的岩石上有一個天生的池,激浪不斷打到礁石上飛起的浪花,有時飛到一百多尺高,最後使這個水池裡裝滿了海水。

  水太多溢出來,在稍稍後面一點的峭壁上造成一道大約一寸寬的小瀑布,從四、五個多阿茲的高度落下。降雨也向池裡增加了水量。不時地有飄過的烏雲把陣雨落到這個池裡。水池永遠不會乾涸,而且總是漫出來。這裡面的水是鹹的,不能飲用,但是雖然有鹹味,卻很清澈。落下的水不快不慢地滴到剛毛藻的尖端上,好像滴到頭髮尖上。

  吉里雅特打算利用這樣的水來控制風。他用一個漏斗,兩三根匆忙做成和裝好的木板管子,其中一根裝了活門,還有一個當作下面盛水器的很大的木桶,沒有側擋板,也沒有平衡錘,只是在上邊加了一個填塞物,在下邊打了三個吸氣孔,就完成了這個裝置。我們曾經說過,吉里雅特懂得一點兒鐵匠和機械工的手藝,所以他終於造出了一個代替他所缺少的打鐵作坊的風箱的工具,它沒有人們今天稱做的卡格尼阿鼓風機【註:法國物理學家卡格尼阿.德.拉圖爾發明的。】完美,但是並不比從前在庇里牛斯山【註:在歐洲西南部,西班牙和法國的天然國界。】被叫做「喇叭筒」的差。

  他有一些黑麥粉,他用來做成漿糊。他有一些白色的繩索,他用來做成亂麻。用這樣的亂麻和漿糊,再有一些木頭楔子,他堵塞住了岩石的全部裂縫,只留下一個通氣口,這是他用在「杜蘭德號」找到的一小段火藥管做成的,它原來是點燃信號炮的點火棒。這個通氣口是橫著通向吉里雅特放鍛鐵爐的爐床的大石板。用一段麻屑做了一隻塞子,在必要的時候就用來塞住它。

  接著,吉里雅特在爐子裡裝滿了煤和木頭,在岩石上打火鐮,火星落在一把亂麻上,再用點燃的亂麻點木頭和煤。

  他試了試鼓風機,它的效果很好。

  吉里雅特感到像獨眼巨人【註:希臘神話中的一些強壯有力的巨人,只在額上有一隻眼睛。】一樣驕傲,因為他能控制空氣、水和火。

  他能控制空氣,因為他給了風一種肺,在花崗岩上製作了一個呼吸裝置,還把鼓風機改變成風箱。他能控制水,因為他將小瀑布改成了一個喇叭筒。他能控制火,因為他使這座溼透的岩礁發出火焰。

  這個洞幾乎處處都在露天裡,煙能自由地飄走,將懸崖峭壁燻黑。

  這些岩礁生來似乎是一直經受海水的泡沫的,現在要接觸煙炱了。

  吉里雅特找了一塊紋理密集、形狀大小都比較符合要求的圓滾滾的大卵石當做鐵砧。這是一個要挨不斷打擊的底座,隨時有爆裂的危險。這塊石頭的一頭是圓的,在末端成了尖形,在必要的時候能夠代替圓錐形的雙角砧,不過缺少另外一個雙角砧,金字塔形的雙角砧。這是古代穴居人用的石頭砧。它的表面被海浪磨得精光,差不多像鋼一樣堅硬。

  吉里雅特懊悔沒有把他的鐵砧帶來。因為他原來並不知道「杜蘭德號」給暴風雨打成了兩段,他本想能找到通常放在船頭的艙裡的木工用的木桶和桶裡所有的工具。可是不巧船頭已經給沖走了。

  這兩個被吉里雅特征服的礁石上的洞是緊挨著的。倉庫和鍛鐵爐彼此相通。

  每天傍晚,做完一天的工作,吉里雅特吃一塊水裡泡軟的餅乾,一隻海膽,或者一隻螃蟹,或者吃幾隻海膽,這些都是他只能在這些岩礁裡捉到的食物,然後爬上大多佛礁的洞裡睡覺,全身哆嗦得像打結繩一樣。

  吉里雅特生活在抽象的世界當中,他每天做的實實在在的工作增加了這種抽象的成分。過於強烈的現實令人害怕。艱苦的體力勞動和工作中的無數細節並不能使他對他來這兒和所做的事感到吃驚。通常,肉體的疲勞是一根把人拉向塵世的線,但是吉里雅特做的工作的奇特性卻使他待在一種理想的和昏暗的境界裡。他彷彿不時地在雲端敲錘。另外一些時候,他覺得他用的工具都是武器。他有種奇特的感覺,就是他在抑制或者預防一次潛在的攻擊。編繩子,從一面帆中抽出一根粗麻線,支撐住兩塊厚木板,這些工作都是在製造兵器。為了拯救機器所做的許許多多細心的工作,最後好像成了預防很聰明的侵犯的措施,這種侵犯幾乎毫不掩飾,非常顯而易見。吉里雅特不知道用什麼言語來表達思想,但是他理解那些思想。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是工人,越來越是鬥獸人【註:指古羅馬競技場上的鬥獸人。】。

  他在這兒就像一個馴獸者。他幾乎理解到了這一點。他的智力有了奇妙的發展。

  此外,他的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白白勞動的廣大夢境。在深不可測和無邊無際中看著力量在向四方擴散,這是最令人不安的了。人們總在尋求目的。空間始終不停地在運動,水不會疲倦,雲好像一直匆匆忙忙,巨大的努力難以理解,所有這些騷動現象都不可思議。這種無休止的顫動在做什麼?這些意外在創立什麼?這些震撼在建立什麼?這些衝擊,這些嗚咽,這些喊叫,它們在產生什麼?這樣的喧鬧是為了什麼事?這些問題永遠像潮水一樣時漲時落。吉里雅特知道自己做的事,但是廣泛的騷動用它的難解之謎亂糟糟地纏著他。沉思中的吉里雅特,由於受到壓力,加上洞察力,不自覺地,無意識地,專橫地將大海的無益而又驚人的勞動和他自己的勞動混合在一起,這樣,只會產生一個結果,就是幾乎是凶猛的頭暈目眩。確實,當一個人處在那樣的地方,怎麼能不接受和不探測辛勤而又可怕的海水的神祕呢?怎麼能不在可以思考的範圍以內,思考波濤的顫動,浪花的衝擊,岩礁難以覺察的毀壞,四面吹來的風的瘋狂叫喊呢?思想,無休止的周而復始,深不見底的海洋,達那伊得斯姐妹似的烏雲【註:希臘神話;意為永遠不會結束的徒勞無益的勞動。】,所有的這一切勞苦都毫無結果,這真太可怕了!毫無結果,不。可是,未知的事物啊,只有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

  十一 發現

  鄰近海岸的礁石,有時候有人去看看;大海中的礁石,卻從來沒有人去看它們。去那兒尋找什麼呢?那又不是一個島,不能指望在那兒得到供應,那兒沒有果樹,沒有牧場,沒有牲畜,沒有可飲用的水源。那是荒僻的天地中的毫無遮蓋的地方。那兒只有岩石,海面上的峭壁和海底下的尖頂。在那兒除了災難,其他什麼也找不到。

  這一類礁石,從前的航海的語言叫做「孤獨者」,我們說過,它們是奇怪的所在。那兒只有大海,大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任何陸地上的東西騷擾它。人使大海驚恐,大海提防人。大海不讓人知道它是什麼,它做什麼。在有礁石的地方,它感到放心,因為人到不了那兒。海浪的獨白不會受到打斷。它為礁石盡力,修補它們受的損傷,磨快它們的尖端,使它們豎立起來,恢復原來的面貌,永遠保持完整。它打通岩石,剝蝕脆軟的石頭,剝光堅硬的石頭,剔去岩石的肉,只留下骸骨。它搜尋,剖開,穿孔,打洞,開出水道,使各個部分互相流通,使礁石布滿小眼,好像巨大的海綿,挖空中心,雕刻外表。在這個屬於它的祕密的山上,它替自己修築洞穴,廟宇,宮殿。它有一些外形難看卻又珍貴的植物,說不出它們的名稱,它們一部分是會咬的漂浮的草,另一部分是生根的畸形植物。它把這些可怕而又壯觀的東西埋在水裡的陰暗處下面。在孤立的礁石當中,沒有誰注意它,沒有誰窺伺它,也沒有誰打擾它。它在那兒能隨意地發展它的人無法理解的神祕的方面。它在那兒分泌出可怕的、有生命的東西。所有海裡不為人所知的事物都在那兒了。

  岬角,海角,陸岬,岩礁,暗礁,我們強調說一下,都是真正的建築物。地質的建造和海洋的建造相比較,實在算不了什麼。礁石,這些波濤的房屋,這些浪花的金字塔和法老【註:法老是古埃及國王的稱呼。】的地下陵墓,屬於一種神祕的藝術,本書的作者曾經在某個地方將它叫做「大自然的藝術」。它們具有一種巨大的風格。那兒的意外彷彿是故意造成的。這些建築物的形式多種多樣。它們有珊瑚骨的錯綜複雜,大教堂的雄偉壯麗,寶塔的怪誕,高山的廣闊,珠寶的精緻,墳墓的可怕。它們像胡蜂巢一樣有蜂房,像動物園一樣有獸洞,像鼴鼠窩一樣有地道,像一座巴士底獄一樣有黑牢,像兵營一樣有埋伏。它們有門,但是給緊緊封閉,有圓柱,但是給截去一段,有塔樓,但是已經傾斜,有橋,但是斷了。它們的一間間房間對人是無情的,有些只適合飛鳥,有些只適合魚。人可不能進去。它們的建築的外形,不斷變化,互不協調,肯定了靜力學,又否定了靜力學【註:涉及平衡條件下處於靜態的物體所受的力的物理學。】,破裂,又突然停下,開始處是拱門飾,末端是柱頂過梁;一大塊壓著一大塊;泥瓦工是恩刻拉多斯【註:希臘神話中的百臂巨人。】。一種奇特的動力學在那兒展示了它的已經得到解決的問題。可怕的突出的石塊威脅著人,不過沒有落下來。這些令人眩暈的建築物是怎樣牢固地立住的,誰也不知道。到處有突出部分,懸伸部分,過於奇特的懸掛部分和空隙。像造巴別塔【註:《聖經.舊約》《創世記》,諾亞的子孫擬在巴別造一通天塔,觸怒上帝,上帝使建塔人突操不同的語言,彼此無法交談,因此塔未建成。巴別就是混亂嘈雜的意思。】時那樣混亂一團的規律被遺忘了。「未知」,這個偉大的建築師,從不做任何計算,卻完全得到了成功。亂七八糟造在一起的岩礁構成了一個巨大宏偉的建築物;絲毫也沒有合理的地方,但是處處都平衡穩定。這不僅是堅固,而且有永恆性。同時,又顯得混亂不堪。洶湧的波濤彷彿穿過了花崗岩。礁石,是石化了的風暴。沒有什麼比這種總是搖搖欲墜又始終屹立不動的、凶惡的建築物更激動人心的了。在那兒一切都互相幫助,又互相妨礙。那是一場線條間的戰鬥,結果產生了一個大建築。在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海洋和暴風雨這兩個對手的合作。

  這種建築學有它的怕人的傑作。多佛爾礁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個礁石,大海帶著強烈的熱情建造了它,使它日臻完美。脾氣暴躁的海水舔它。它醜陋,奸詐,黑魆魆的,四處都是洞穴。

  在海底下,它有一個窟窿連成的網絡,在那些深不可測的地方分叉開。這種錯綜複雜的通道有好幾個口子在乾潮時露出水面,如果敢冒風險,可以走進去。

  吉里雅特為了救出機器,不得不探測所有這些岩洞。沒有一個岩洞不陰森可怖。在這些洞穴裡,到處都重新出現古怪地留在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屠宰場的樣子,由於海洋,它們都顯得特別大。沒有在這類洞穴裡的永恆的花崗石壁上看見過這些大自然的可怕的壁畫的人,是無法想像出它們是怎樣的。

  這些冷酷無情的洞穴很陰險,不要在裡面停留。漲潮時會浸滿海水,一直滿到洞頂。

  那兒有許許多多甲殼動物和軟體動物。

  洞裡塞滿了圓滾滾的卵石,在拱頂的深處成堆地堆著。許多這樣的卵石有一噸多重,大小不一,各種顏色都有,大部分顯出血紅色,有一些蓋滿了濃毛似的、黏糊糊的剛毛藻,好像綠色的大鼴鼠在岩礁裡搜索東西。

  很多的洞穴到最後突然像成了半穹頂那樣就到底了。還有一些像神祕的流通的動脈,延伸到岩石的彎曲的、黑色的裂縫裡。它們是深坑裡的街道。這些裂縫不斷地越來越窄,一個人無法穿過去。一支點燃的麥稈火把能讓人看到黑暗的小縫。

  有一次,吉里雅特冒著險在這樣一個裂縫當中摸索著往前走。這時的潮水很適合他這樣做,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海上不會發生任何要讓人擔心的事故,也不會使冒險活動變得複雜。

  我們在前面剛剛指出過,有兩件迫切的需要促使吉里雅特從事這次探險,一件是為了救出機器,得尋找一些有用的破船殘骸,另一件是弄到一些蟹和龍蝦做食物。在兩座多佛爾礁上貝殼類動物開始越來越少了。

  裂縫很狹窄,幾乎無法通過。吉里雅特看見遠處有亮光。他拼命使勁,側轉身子,又竭力彎下腰,盡可能地深入到裡面。

  他沒有料到他已經正好到了岩礁裡面,當初克呂班就是把「杜蘭德號」撞上這兒的尖角上的。吉里雅特現在在這個尖角下面。岩礁的表面陡峭,沒法靠近,裡面都是空的,有走廊、井和好像埃及法老陵墓一樣的房間。這個給沖刷出的地方是這些迷宮當中最複雜的,它是海水造出來的成果,是被不會疲倦的大海挖掘出來的。這些在海面下的分岔開的地道,也許和外面的大海不止一個出口相通,有些出口在水平面上張得大大的,還有一些是看不見的很深的漏斗形。就是在緊挨著那兒的地方,克呂班跳到海裡的,不過吉里雅特不知道這些。

  吉里雅特現在是在這個適合鱷魚穿過的裂縫裡──其實那兒沒有叫人害怕的鱷魚。他彎彎曲曲地爬行,撞疼了前額,彎下腰,又挺直身子,一腳踩空,後來又碰到了地面,他就這樣艱難地向前進。狹長的小路漸漸寬起來了,出現了朦朦朧朧的亮光,突然吉里雅特走進了一個奇異的岩洞。

  ※※※

  十二 一座海底建築的內部

  那朦朦朧朧的亮光出現得正及時。

  再向前一步,吉里雅特就會掉進也許無底的水裡了。這些洞穴裡的水相當冷,會使人突然全身麻痹,最善於游泳的人也常常會在那兒喪命。

  而且,沒有辦法再爬上來,無法攀住圍在四周的陡坡。

  吉里雅特立即站住。他出來的那個裂縫通向一塊突出來的狹狹的、發黏的岩石,它就像筆直的高牆上突然鼓出來的部分。吉里雅特背靠著它,注意地察看起來。

  他在一個大洞裡。在他的頭頂上彷彿是一個特大的頭骨的下部。這個頭骨好像剛剛給解剖過。岩洞拱頂上葉脈似的溼淋淋的條紋就像是一個頭骨上分布的枝形纖維和鋸齒狀的骨縫。天花板是石頭做的;地板是水做的;被圍在洞中四面石壁之間的海浪如同抖動的大石板。岩洞到處都是封閉的。沒有天窗,沒有氣窗;石壁上沒有一個缺口,拱頂上沒有一道裂縫。從下面穿過水的亮光照亮了這一切。誰也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神祕的光線。

  吉里雅特在黑暗的通道走的時候,瞳孔已經擴大,現在他能在這昏暗的微光裡看得很清楚。

  他熟悉澤西島的普蘭蒙的洞穴,格恩西島的花羽毛洞,還有塞爾克的「店鋪洞」,叫「店鋪洞」是因為走私販在那裡存放他們的貨物。他不止一次地到過那些洞,所以對它們很熟悉。那些奇妙的洞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剛才穿過的這個海面下的隱蔽的房間。

  吉里雅特看見在他對面海浪底下有一個像被淹沒的橋拱似的東西。

  這個橋拱是海水製造成的天然的尖形穹隆【註:哥德式建築的一個特色。】,在兩根很長的和漆黑的側柱中間發亮。大海上的亮光就是從這個被浸在水裡的門廊照進洞裡的。海水貪婪地吞沒一切,帶來了奇特的光亮。

  這種亮光在海浪下面向左右展開,好像一把大扇子,又在岩石上給反射出來。筆直的光分成又長又直的好多條光帶,在昏暗的深處,從一個坑照到另一個坑,有時明亮,有時暗淡,很像透過玻璃薄片照出來似的。在這個洞裡有日光,不過是未曾見過的日光。在這樣的亮光裡沒有絲毫我們的那種日光。人們會以為自己剛剛跨上了另外一個行星。這種光是一個難解的謎,就像是一個斯芬克司【註:希臘神話中帶翼獅身女怪。】的眼珠裡發出的綠光。這個洞酷似一個巨大而又奇妙的死人腦袋的內部。拱頂是顱骨,橋拱是嘴,卻沒有眼窟窿。這張嘴吞下又吐出漲落的潮水,中午時候,朝外張得大大的,喝進光線,吐出苦汁。有些聰明和狠毒的生物就好像這樣。太陽光穿過給厚厚的玻璃狀的海水塞住的門廊,變得像畢宿五【註:金牛座中的紅色巨星。】的光一樣綠。充滿這種潮溼的光線的海水,彷彿溶化了的純綠寶石。

  一種極端精緻的海藍寶石的色調柔和地染遍整個洞穴。拱頂上,有一些地方很像大腦葉和好似神經分支的蔓生的樹枝,它發出綠玉髓那樣的柔和的光。海水波動的閃光反照到洞頂,在那上面不停地散開又重新合攏,將金色的圈圈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好像在跳神祕的舞蹈。這會讓人產生如同有鬼魂似的印象。有頭腦的人會尋思是掠獲了什麼或者是在期待什麼,使得這壯麗活潑的火網這樣喜悅。在拱頂凸起的地方和岩石的高低不平的地方,懸掛著一些細細長長的植物,它們的根多半穿過花崗石浸在上面的什麼水簾裡,在它們的末端,一滴一滴水珠,像珍珠一樣,接著向下落。這些珍珠落到深處,發出低低的悅耳的聲音。整個情景令人說不出的激動。人們不可能想像有比這兒更迷人的地方,也不可能遇到有比這兒更淒涼的氣氛了。

  這是洋洋自得的死神的難以形容的宮殿。

  ※※※

  十三 看見的和隱約看見的

  是陰暗的地方,可是它卻使人眼花,這便是這個使人驚奇的所在。

  海水的跳動在這個洞裡也能感覺得到。洞外的振動越來越大,接著將洞裡的水面壓了下去,像呼吸那樣有規律。人們似乎猜到有一個神祕的靈魂在這大片綠色的水裡悄悄地上升和下降。

  水是神奇地清澈,吉里雅特在不同的深度能辨認得出沉沒在水裡的一層層深處,綠得越來越濃的凸出的岩石的表面。有一些黑暗的洞也許是深不可測的。

  在海底的門廊兩邊,有些天然的扁圓形拱門,裡面一片漆黑,表明那兒旁邊有一些小洞,這是中間的洞底下的幾個側面,也許在潮水降到非常低的時候,可以到達那兒。

  這些凹處的頂是斜的,稍稍成銳角。有些數尺寬的小灘,被海水沖成光禿禿的,伸進這些傾斜的洞裡,然後消失了。

  到處都有一多阿茲多高的草,在海底擺動,好像頭髮在風中飄動一樣。隱隱約約地看得到長成樹林似的海藻。

  在水面上和水面下,洞穴的整個牆壁,從上到下,從拱頂直到下面看不見的地方,都蓋滿了這些海洋裡的奇花,人的眼睛是難得見到的,從前的西班牙的航海者把它叫做「海洋牧場」。長得茂密的苔蘚,顏色像油橄欖,遮住了花崗岩上一處處突出的部分,並且使它們變大了。所有突出的地方都冒出有凹凸花紋的海藻形成的薄帶,漁夫把它們當做氣壓計。洞穴裡的隱隱的氣流搖晃著這些發光的帶子。

  在這些植物下面,海洋這個首飾盒裡的稀有珠寶同時有的藏起,有的露出,它們有象牙螺,鳳螺,筆螺,冠螺,荔枝螺,蛾螺,鴕鳥螺,塔形蟹守螺。好像極小的茅屋一樣的鐘形的帽貝在岩礁上到處粘著,聚集成村莊似的,在這些村莊的路上,石鱉這種海浪中的金龜子在逛來逛去。卵石要費勁才能進入這個洞穴,所以貝殼類動物都躲在裡面。貝殼類動物是大貴族,全身繡袍和花邊,總是避免和下等的小石塊接觸,它們嫌小石塊粗野無禮。堆在一起的貝殼類動物閃閃發亮,在有些地方,它們在海浪下面向四周發出難以形容的光。透過這些光,能夠模糊地看到混合起來的天藍色、珠色、金黃色,海水的所有顏色。

  在洞壁上,略略高出滿潮吃水線的地方,貼著一種奇異好看的植物,好像海藻壁衣的邊飾,它將壁衣延長,最後終止。這種植物是纖維性的,長得濃密,彎彎曲曲,糾結盤繞,幾乎是黑色,看上去好似一塊塊弄亂的暗色桌布,上面處處是數不清的天藍色小花。在水裡,這些花彷彿在燃燒,會使人相信它們發出藍色的火光。在水面上面,它們是花,在水面底下,它們是藍寶石。因此,海水上漲,淹沒長滿這些植物的洞穴底部的時候,把藍寶石蓋滿了岩礁。

  每次潮水漲高,脹得像肺一樣,這些浸在水裡的花就光彩熠熠;每當潮水落下,它們就變得暗淡無光。和人的命運一樣淒涼。這是吸氣,也就是生活,然後是呼氣,那就是死亡。

  這個洞穴的奇蹟之一,是岩石。這些岩石,有時像高牆,有時像拱門,有時像艏柱或者是壁柱,有些地方光禿禿的,高高低低,再到旁邊一看,卻是經過大自然的最精細的雕刻加工成的。誰也不清楚,是什麼充滿智力的東西攙進了又笨又重的花崗岩裡。深淵似的大海是怎樣了不起的藝術家呀!這處牆面切成了四方形,蓋滿了圓圓的、各種姿態的浮雕圖案,好像模糊的淺浮雕。面對著上面有著陰影花紋的雕塑,我們會想像到對米開朗基羅【註:義大利文藝復興盛期雕刻家、畫家、建築師和詩人。】來說是普羅米修斯【註:希臘神話中造福人類的神。】留下的粗樣,彷彿只要再用幾錘,這位天才就能完成那個巨人未竟的作品。在另外一些地方,岩石上鑲嵌了金銀絲圖案,好似撒拉遜人【註:中世紀歐洲人對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稱呼。】的盾牌,或者鑲嵌了烏銀像佛羅倫斯【註:義大利中部城市。】的承水盤。它有些部分如像科林斯【註:古希臘一奴隸制城邦。】的青銅製品,再過去上面是阿拉伯式裝飾圖案,就像清真寺的大門,還有的好似上有模糊難懂的爪形文字的北歐石碑。一些樹枝極小、彎曲盤旋的植物在金色的地衣上縱橫交錯,彷彿蓋滿了金銀絲。這個岩洞像一座愛爾汗布拉宮【註:在西班牙的格拉納達,是十三世紀至十四世紀時的摩爾人宮殿。】一樣複雜。這是野蠻和金銀細工在偶然造成的莊嚴又畸形的建築物中的相遇。

  大海裡的美麗的黴斑在花崗岩的角上鋪上了一層絲絨。峭壁上處處點綴著大花朵的藤,長得很巧妙,不會落下,如此完美的裝飾好像出自聰明人之手。一簇簇怪模怪樣的牆草恰當地和雅緻地展現自己。一個洞穴可能有的美景這兒都全了。來自海底下的令人驚奇的、伊甸園的光線,既有海水的暗影,又有天堂的光輝,使所有的輪廓都在一種擴散的幻象裡變得朦朦朧朧。每一道波浪都是一個稜鏡,在虹色的波動的水下面,一切東西的外形都有透鏡過分凸面所造成的色彩。太陽的光譜在水下浮動。人們相信看見一段段浸沒在水裡的彩虹在這半透明的晨光裡扭動。在別的地方,另外的一些角落裡,在水裡有點月光。所有的光輝在那兒混合,好像是為了造成難以形容的夜間的模糊的景象。沒有什麼比這個洞穴裡的豪華更使人不安和迷惑的了。魔法支配著這兒的一切。古怪的植物和畸形的石層互相協調,產生出和諧感。粗野的東西間的這種結合是幸福的。植物的枝叉的糾纏好像在撫摩。荒蕪的岩石和野生的花朵的撫愛十分親密。粗大的柱子的柱頭和圍環是些渾身顫動的柔弱的花飾,它們能使人想到搔比希莫特【註:《聖經.舊約》中提到的食草猛獸。】腳的癢的仙女的手指。岩礁支撐著植物,植物緊縛住岩礁,姿態是奇特的優美。

  這些神祕地結合成的畸形產生的結果是無法形容的極端的美麗。大自然的作品並不比天才的作品差,它們包含著絕對,使人敬服。它們的出人意料之處會專橫地強使人精神上服從,而且在這裡面感到一種人無法理解的預謀。當它們突然使恐怖中出現精美的事物的時候,它們從來沒有這樣令人吃驚過。

  這個沒有人知道的洞穴,如果能夠接受這樣一個形容詞的話,可以說是「從天而降的」。人們在那兒會感受到最出乎意料的驚詫。充滿這個地下室的是《啟示錄》的光輝【註:指世界末日的光輝。】。誰也不能十分肯定這是怎麼回事,在眼前的是一種明顯是不可能的現實。人們望著它,人們碰到它,人們在那裡面,只是很難相信。

  這是從水下的這扇窗子裡送出來的陽光嗎?這是在這個陰暗的池子裡顫動的海水嗎?這些拱頂和門廊是不是很像洞穴的天上的雲?我們腳下的是什麼石頭?這個支撐物難道不會風化、變成輕煙?我們隱約看見的珠寶似的貝殼類動物是什麼呢?我們離生命、地球和人類有多遠呀?和這些黑暗混合在一起的狂喜又是什麼?出奇的、幾乎是神聖的激動,再加上那種海底的草的輕微不安。

  在長方形的洞穴的盡頭,剖面異常端正的巨大的拱門飾下面,幾乎模糊不清的凹處,那兒洞裡有洞,聖殿裡有聖幕【註:古代猶太人出埃及去巴勒斯坦途中用的活動聖堂。】,在像神殿掛的帷幔一樣鋪開的一層綠光後面,能夠看見一塊四方形的石頭從波浪中露出來,很像一個祭壇。這塊石頭四周給水圍著。似乎有一位女神剛從那上面走下來。人們不禁會想像在這個地下的小教堂裡,這個祭壇上,有一個永遠在沉思的裸體的仙女,一個凡人突然進來,她消失了。很難設想,在這間莊嚴的小室裡沒有一個幻象,因此想像中產生的幻象又自動重新出現了,照在隱約可見的肩膀上的貞潔的光,浸在晨光裡的前額,威嚴的橢圓形臉,神祕的、豐滿的乳房,怕羞的胳臂,在曙色中的解開的頭髮,在神聖的輕霧中的被塑造成的蒼白、絕美的髖部,水仙【註:指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居住在山林水澤的仙女。】的身形,童貞女的眼神,一個從海中出來的維納斯【註:羅馬神話中的愛與美的女神。】,一個從混沌中出來的夏娃;這便是不能不做的夢。那兒沒有鬼魂這不像是事實。一個全身赤裸,好似一顆明星的女人,也許剛才還在這個祭壇上面。在這個散發出無法描述的喜悅氣氛的臺座上,我們想像得到站著一個充滿活力、身體潔白的女人。在對這個洞穴的默默的崇拜當中,人們的腦海中會浮現一個安菲特里忒【註:希臘神話中海的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一個特提斯【註:希臘神話中提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大洋女神們的母親。】,某個能談情說愛的狄安娜【註: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由光輝形成的溫柔地望著黑暗的理想的塑像。是她,在離去的時候,將這種光,從她的明星似的身體發出來的帶有芳香的光,留在這個洞穴裡。這個耀眼的幻象不再在那兒了,我們看不見這個只是為了被看不見的東西看到才出現的形象,不過我們感覺得到它。我們感受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引起的顫動。女神不在了,但是神性留了下來。

 

  洞穴彷彿為了神性的存在才這樣美麗。正是因為這位女神,因為這位珍珠中的仙女,因為這位風后,因為這位在海浪中誕生的美惠女神【註: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女神,代表優雅和美麗。】,正是因為她,至少我們是這樣想的,所以這個地道才嚴密地封閉了起來,這樣就不會有什麼在這神聖的幻象周圍擾亂體現崇敬的黑暗和表現威嚴的寂靜。

  吉里雅特是那種熟悉大自然的人,這時他也想得出了神,隱約地感到很激動。

  忽然間,他看到在他腳下幾尺遠的地方,好像溶化了的寶石一樣誘人透明的水裡,有一樣很難說清楚的東西,像是一件長長的破衣服在起伏的波浪中移動。這件破衣服不是在浮動,而是在划行。它有一個目標,它要去某個地方,它的速度很快。這件破爛的衣服的樣子就像宮廷小丑拿的人頭杖,上面還有一些尖針。這些鬆軟的尖針在飄動著。這件衣服上好像蓋滿了不會被弄溼的塵土。這要比恐怖還嚇人,這是骯髒。這樣東西看起來像是個怪物。這是一樣活的東西,否則它就是一個幻象。它彷彿向洞穴黑暗的一邊前進,然後在那邊隱沒。稠密的海水這時變得陰暗了。這個黑影滑過去,完全看不見了,是個會帶來災難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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