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堂旁邊的哈夫雷特小港灣
聖桑普森人越來越多的時候,聖彼得港就變得冷清起來。某個地方出現一件稀奇的事情,這件事情便成了一隻抽水泵。在一些小地方,新聞傳得很快。從太陽升起以後,去看梅斯萊希埃里的窗子下面的「杜蘭德號」的煙囪,成了格恩西島的一件大事。別的任何事件和它相比都算不了什麼,像聖阿薩弗的教長的去世沒人提了。埃比尼澤.考德雷教士也不再是談論的話題,不管是他的突然成了富翁,還是他將乘「克什米爾號」離開都不引人關心了。從多佛爾礁帶回來的「杜蘭德號」的機器才是當天人人注意的對象。大家原來都不相信這是真的。船隻失事已經顯得很奇怪,可是救出機器好像更不可能。只有親眼看到才能相信。所有其他要操心的事都暫時擱了下來。居民們全家都出動了,從「維桑」【註:指平民百姓。】到梅斯、男人、女人、紳士,母親帶著孩子,孩子帶著玩具娃娃,排成長長的隊伍從各條道路向布拉韋的「值得一看的東西」走去,背都對著聖彼得港。聖彼得港的許多店鋪都關了門,「商業走廊」的買賣完全停下來了。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蘭德號」上。沒有一個商人開市,除去一個首飾商賣出一隻結婚用的金戒指,他覺得很驚奇。買主是一個看上去非常匆匆忙忙的人,他還問首飾商:教長先生的住宅在哪兒。一些依舊開門的店鋪成了閒談的場所,大家在那兒高聲議論奇蹟般的救出機器的事。在希弗勒斯沒有一個散步的人,這個地方現在不知道為什麼會叫做劍橋公園。商業大街也沒有人,如今它叫做大馬路,鐵匠街也沒有人,如今它叫做打鐵街。上城沒有人,廣場也是行人稀少。就像星期天一樣。即使有一位親王殿下到昂克累斯【註:有一些公共牧場,在聖彼得港的北面。】視察,檢閱軍隊,也不會這樣全城出動去看的。這樣的騷亂都是一個像吉里雅特那樣微不足道的人引起來的,一些嚴肅的人和一些正派的人全因此連聳肩膀。
聖彼得港的教堂有三道並列的山牆,耳堂【註:教堂中與大堂十字交叉的部分。】,還有尖頂。它在港灣深處的水邊,幾乎就在碼頭上。它歡迎所有來到此地的人,又向要離開的人告別。這個教堂是這個城市面對大海的建築組成的一長行文字中的開頭大寫字母。
它是聖彼得港堂區的教堂,也是整個島上的教長的宅邸。對住持教士來說,這兒住著主教的代理人,掌握全權的牧師。
今天的聖彼得港的港口非常美,非常大,可是在當時,在十年以前,它沒有聖桑普森的港口那樣受到重視,那時候是從海岸左右兩邊伸出兩道高大彎曲的厚牆,快到盡頭的地方,它們幾乎連接在一起,在那兒立著一座白色的小燈塔。在這座燈塔下面有一個狹窄的水道,水道上還有一根鏈條的兩隻鐵環。中世紀的時候,鏈條是用來封鎖這條水道的,現在這個口子讓船隻自由進出。想像一下螯蝦的一隻張開的螯吧,聖彼得港的港口就是這樣。這隻鉗子在深淵似的大海上面夾起了一點點海水,並且要這部分海水保持平靜。可是,起了東風,在這微開的口子裡就會滿潮,港灣裡發出啪啪的響聲。這時候不把船隻駛進來是最明智的事。
那一天,「克什米爾號」便是這樣做的,它停泊在錨地上。
當東風吹起的時候,船隻都自願這樣,而且這能節省一筆港口費。遇到這種情況,城裡原來受雇的船夫,這夥勇敢的人都是新的港口使他們丟掉飯碗的水手,駕著小船來接碼頭上的或許是在海濱一些固定上船地點的乘客,將他們和他們的行李送到要開航的船上。海上常常波濤洶湧,可是從來沒有出過事故。東風是從法國一面吹來的風,對去英國的航行十分有利。船隻順利地前進,前後絲毫也不會顛簸。
如果要開航的船隻停在港口裡,所有的乘客都在港口上船。如果它停泊在錨地,乘客可以選擇錨地附近的海岸任何一個地點上船。在每個小港灣裡都找得到這些隨時能雇用的船夫。
哈夫雷特便是這樣的一個小港灣。這個小港口,離開城市很近,可是它很僻靜,彷彿離開城市很遠一樣。喬治堡壘俯視著這個隱蔽的小海灣,它的高高的峭壁間的狹道造成了這種僻靜。到哈夫雷特有好幾條小路好走,最近的是沿著水邊的一條。它的好處是五分鐘不到就能到城裡和教堂,缺點是一天要給海浪淹沒兩次。其他的小路都多少有點陡,那些陡坡高高低低。哈夫雷特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昏暗無光。它四面聳立著許多大石塊。豎立的樹莓和荊棘十分茂密,在這片亂石和浪濤上面添上了一種溫柔的夜晚的氣氛。沒有什麼地方比這個平靜時候的小海灣更安寧了,而在有風有浪的時候,這兒聲音嘈雜,任何地方也比不上。這兒的樹枝梢一直被浪花弄溼。在春天,這兒全是鮮花、鳥窩、芳香、小鳥、蝴蝶和蜜蜂。由於最近出現的工程,今天這些荒野的景象不再存在了,給許多漂亮的筆直的輪廓代替了,還有磚石工程、碼頭、小花園。到處都是土方工程,人類的興趣征服了稀奇古怪的山和各種外形的懸岩。
※※※
二 絕望面對著絕望
是離上午十點鐘稍稍不到的時候,依照格恩西島人的說法,是「一刻鐘前」。
來聖桑普森的人顯然越來越多了。給好奇心刺激得狂熱的人群全湧向島的北部,在南部的哈夫雷特從來沒有像這樣冷清過。
可是,在那兒能看到一隻小船和一個船夫。在船上放著一隻旅行袋。
船夫好像在等什麼人。
人們看到「克什米爾號」停泊在錨地,要到中午才會起航,現在還沒有做任何開船的準備工作。
假使有一個路過的人在峭壁的某條小道的石梯上,仔細地聽,就會聽到在哈夫雷特有低低的說話聲,假使他從懸崖上向下俯視,就能看到離小船較遠的地方,船夫的視線無法穿透、全是岩石和樹枝的一個隱蔽的角落裡有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
海邊的這些偏僻的地方,對想洗澡的女人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不像我們所想的總是那樣荒涼。有時候有人在那兒偷看偷聽。那些來這兒躲藏的人很容易在茂密的草木中被人跟蹤,因為小路太多,縱橫交叉。花崗石和樹木能遮掩密談的人,也能遮掩一個偷聽的證人。
黛呂舍特和埃比尼澤面對面地站著,兩人的眼睛互相注視,兩人手拉著手。黛呂舍特在說話,埃比尼澤沉默不語。在他的睫毛間有一滴眼淚,停在那兒,要落卻沒有落下。
在埃比尼澤教士的前額上透露出悲傷和熱情,還加上使人心碎的順從,這種順從雖然是宗教信仰產生的,可是它卻與宗教對立。在這張至今純粹像天使一樣的臉上,現在開始出現聽天由命的神情。一向只是思考教義的人思考起命運來,對教士來說,這樣的思考是不健康的。宗教信仰因此消失了。在未知的力量下屈服,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使人不安的了。人對於發生的事故是一個被動者。生活中不斷出現各種事故,我們只好忍受。我們從不知道突然降臨的意外來自何方。災難和幸福好像出乎意料的客人來了又走了。它們有它們的規律、它們的範圍、它們的引力,人是無法控制的。德行不會引來幸福,罪行也不會引來不幸。良心有一種邏輯,命運有另一種邏輯,互相不一致。沒有什麼能夠預先料到。我們在亂糟糟地、湊合著過日子。良心是直線,生活是漩渦。這種漩渦會突然在人的頭頂上投出黑色的混沌和蔚藍的天空。命運沒有轉變的技巧。有時候,車輪轉動得太快,使人很難分辨一次變化跟另一次變化之間的間隔和明天跟今天之間的聯繫。埃比尼澤是一個有理性的教徒,也是一個陷入熱情的教士。獨身的宗教生活知道會帶來什麼結果。沒有比愛一個女人更能弄垮教士了。各種各樣的雲使埃比尼澤心情沉重。
他出神地望著黛呂舍特,過分出神了。
這兩個人互相狂熱地愛著。
在埃比尼澤的眼神裡透露著無言的絕望的愛慕。
黛呂舍特說:
「您不要離開。我沒有力量支持下去了。您看,我原來以為我能夠和您告別的,現在我不能做到。人不能被迫做不能做的事。為什麼您昨天要來呢?如果您想走,就不應該來。我從來沒有和您說過話。我一直愛著您,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只是那第一天,埃羅德先生唸利百加的故事的時候,您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相遇,我感到我的兩頰發燙,我心裡想:『啊!利百加想必也會臉變紅的。』不管怎樣,在昨天以前,要是有人對我說:『您愛著教區長』,我會覺得好笑的。這是因為在這種愛情裡有可怕的東西。那彷彿是一種背信棄義的行為。我可並不留意這一點。我去教堂,我看見了您,我認為任何人都和我一樣。我不責備您,您沒有做過一點事要我愛您,您沒有在這方面花過力氣,您對我望,您望別人這不是您的過錯,但是這使得我痴情地愛上了您。我不懷疑這一點。當您拿著書的時候,您滿手捧的是光輝,而別的人拿著書的時候,拿的僅僅是一本書。有時候您抬起雙眼對我看。您說到大天使,而您就是大天使。您所說的一切,我立刻就思考起來。在見到您以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信仰上帝。自從見到您以後,我成了一個要祈禱的女人。我總是對杜絲說:『快給我穿好衣服,別讓我錯過禮拜。』我向教堂奔去。這樣做,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就是這樣。我原來卻不知道這一點。我對自己說:『我變得多麼虔誠呀!』是您告訴了我,我不是為了上帝上教堂的。我是為了您才上教堂,這是真的。您是這樣俊美,您的話是那樣動聽,您朝天舉起雙臂的時候,我彷彿覺得您的兩隻雪白的手把我的心握住了。我發了瘋,我不知道自己發了瘋。如果您一定要我對您說您有什麼過錯,那就是您昨天走進了花園,而且和我說了話。如果您對我什麼也不說,我自然一點兒也不會知道。那樣,您離開後,也許我會感到悲傷,可是現在呢,我卻會因此死去。既然我知道了我愛您,您要離開便不再可能了。您在想什麼?您好像沒有在聽我說話。」
埃比尼澤回答說:
「昨天您聽見了說的那些話。」
「天哪!」
「我對這件事能做什麼呢?」
他們倆靜默了片刻。埃比尼澤又說道:
「對我來說只有一件事可做:離開。」
「我呢,只有死。啊!我多麼希望沒有海,僅僅只有天。我覺得這樣一來,一切都能解決了,我們的離別就無所謂了。您不應該來對我說話。您為什麼對我說話呢?所以,您不要走了。否則我將會怎樣活下去?我告訴您我會死去。當我躺在墓地裡的時候,您已經走得很遠了。天哪,我的心全碎了,我真是太不幸了。不過我的叔叔不是壞人。」
這是黛呂舍特生平第一次說到梅斯萊希埃里,稱他「我的叔叔」。
以前她一直叫他「我的父親」。
埃比尼澤向後退了一步,對船夫做了一個手勢。這時響起了篙子撐在卵石上的聲音,還有走在船邊上的腳步聲。
「不!不!」黛呂舍特叫起來。
埃比尼澤走到她的身邊。
「必須走,黛呂舍特。」
「不,絕對不!為了一部機器!這可能嗎?昨天您有沒有見到那個可怕的人?您不能丟下我不管。您是十分聰明的人,您會想出一個辦法來的。您對我說要我今天早上上這兒找您,同時卻打定主意動身,這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您的事。您不應該埋怨我。您是想乘那隻船走嗎?我不同意。您不能離開我。天上的門打開後就不要再關閉。我對您說您要留下來。況且還不到時間。啊,我愛您!」
她緊緊貼在他的胸前,摟住他的脖子,十隻手指交叉了起來,彷彿在用她的伸出的兩臂牢牢地捆住埃比尼澤,又用她的合攏的雙手在祈求上帝。
他掙脫了這個溫柔的擁抱,雖然她竭力緊抱住他。
黛呂舍特站不住,坐到了長滿常春藤的岩石突起的地方,不自覺地將她的衣袖捲到胳臂肘那兒,露出了她可愛的胳臂。她發呆的眼睛發出了暗淡的目光。小船靠近了。
埃比尼澤雙手抱住了她的頭。這個處女的神情像一個寡婦,這個年輕人的神情像一個祖父。他帶著一種宗教的謹慎的態度撫摸她的頭髮。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接著他吻她的前額,那樣的吻彷彿能使星星誕生。他對她說了這兩個字,從心底發出的兩個字:「再見!」
他的聲調裡顫動著極度的苦惱,使人覺得他的心全碎了。
黛呂舍特嚎啕痛哭。
這時候,他們聽見一個聲音緩緩地、嚴肅地說道:「為什麼你們不結婚?」
埃比尼澤轉過頭去,黛呂舍特抬起了眼睛。
吉里雅特站到了他們面前。
他是剛從旁邊的一條小路走過來的。
吉里雅特不再是像昨天晚上那副模樣了。他梳了頭髮,剃了鬍子,穿了鞋,穿了一件大翻領的白色水手襯衫,又穿了他的一套全新的水手服。在他的小拇指上能看到戴了一枚金戒指。他好像十二萬分地冷靜。
他的褐色的膚色現在變成青灰色。
他的臉就像是在呼吸的青銅雕像的臉。
他們驚愕地望著他。雖然他不大好認,黛呂舍特還是認出了他是誰。至於他剛才說的話,在此時此刻和他們的想法距離太遠,所以對他們的思路沒有一點兒影響。
吉里雅特又說道:「你們有什麼必要說再見呢。你們結婚吧,然後一起動身。」
黛呂舍特發抖了,她從頭到腳都在哆嗦。
吉里雅特繼續說下去:「黛呂舍特小姐二十一歲了。她能夠自己做主。她的叔叔只是她的叔叔。你們彼此相愛……」
黛呂舍特低聲地打斷他的話:「您怎麼會上這兒來的?」
「你們結婚吧!」吉里雅特又說道。
黛呂舍特開始理解這個人對她說的話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我可憐的叔叔……」
「如果婚事在準備進行,他是會拒絕的,」吉里雅特說,「等到婚事已經辦好,他就會同意。況且,你們馬上要動身了。等到你們回來,他會原諒你們的。」
吉里雅特又略含辛酸地說:「此外,他已經什麼都不想,一心只想重新造他的船。你們不在的時候,他操心的就是這件事。他有『杜蘭德號』安慰他。」
「我不願意將悲傷留給別人。」黛呂舍特口吃地說,她顯得有些驚慌,但是又使人感到其中夾雜著高興。
「悲傷是不會長久的。」吉里雅特說。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原來像頭暈目眩一樣,現在方才平靜下來。他們的慌亂逐漸消失,他們開始懂得吉里雅特說的話的意思了。在他們心頭還壓著一朵疑雲,但是他們不想抗拒。人們總是聽任救命恩人的擺佈的。反對回到伊甸園的理由是軟弱無力的。黛呂舍特幾乎靠到埃比尼澤身上,在她的姿態裡好像有跟吉里雅特說的話相一致的地方。至於這個人為什麼會出現,他為什麼說這些特別在黛呂舍特的思想裡產生各種驚訝的話,這些問題都該擱在一旁。這個人對他們說:「你們結婚吧。」這句話很清楚。如果有責任問題,他會承擔的。黛呂舍特模模糊糊地感到,因為一些不同的原因,他有權這樣做。他提到的有關梅斯萊希埃里的話是不假的。在沉思的埃比尼澤低聲地說:「一位叔叔不是一位父親。」
這個突然降臨的、意外的幸福腐蝕了他的意志。身為教士可能有的顧慮在這顆可憐的熱戀中的心裡溶解了。
吉里雅特的嗓音變得短促和生硬起來,使人覺得好像是患高燒的病人的脈搏。
「要趕快!『克什米爾號』兩個鐘頭以後就要起航。你們還有時間,可是你們只有不多的時間了。來吧。」
埃比尼澤目不轉晴地望著他。
他忽然叫道:
「我認出您了。您曾經救過我的命。」
吉里雅特回答說:
「我不相信。」
「在那邊,在邦格的尖端上。」
「我不認得那個地方。」
「就是我到這兒的那一天發生的事。」
「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吉里雅特說。
「還有,我沒有弄錯,您是昨天晚上的那個人。」
「也許是。」
「您叫什麼名字?」
吉里雅特提高了嗓門叫道:
「船夫,等等我們。我們就回來。小姐,您剛才問我是怎樣到這兒來的,這非常簡單,我跟在您後面。您二十一歲了。在這個地方,一個人到了成年的歲數,可以獨立生活,便可以在一刻鐘內結婚。我們走水邊的小路,它可以通行,海水要到中午才上漲。不過要趕快。跟著我走。」
黛呂舍特和埃比尼澤好像彼此在用眼神商量。他們兩人緊靠著站著不動。他們彷彿喝醉了酒似的。在幸福這個深淵的邊緣,產生了難以理解的猶豫。他們似乎明白而又不明白。
「他叫吉里雅特。」黛呂舍特低聲告訴埃比尼澤。
吉里雅特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又說道:
「你們在等什麼?我對你們說跟著我走。」
「去哪兒?」埃比尼澤問道。
「那邊。」
吉里雅特用手指著教堂的鐘樓。
他們跟他走了。
吉里雅特走在前面。他的腳步堅定有力。他們兩人卻走得搖搖晃晃。
越走近鐘樓,越能看清楚在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的純潔俊美的臉上逐漸露出了一種表情,而且立刻就變成了微笑。教堂近在眼前,使他們容光煥發。在吉里雅特深陷的眼睛裡卻是漆黑的夜。
這像是一個鬼魂領著兩個靈魂去天堂。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個人的介入是快淹死的人拼命抓住的樹枝。他們好像絕望的人不管遇到任何人那樣順從地跟著吉里雅特走。誰感到自己快死都會很容易接受一切事故。黛呂舍特比較幼稚,所以更容易相信別人。埃比尼澤則在沉思。黛呂舍特是成年了。英國人結婚的手續是十分簡單的,尤其是在當地,教區長幾乎具有一種決定一切的權力,可是教長竟會不問一下叔叔是否同意就答應舉行婚禮嗎?這是一個問題。不過人們可以試一試。不論出現什麼情況,最多延遲一些時候。
但是這個人究竟是誰?如果他確實是昨天晚上梅斯萊希埃里宣稱的他的女婿,那麼怎樣解釋他的行動呢?他原來是障礙,現在變成了保護人。埃比尼澤服從了,可是他對眼前的事情表示的同意,是感到自己得救的人的那種同意,是迅速的默許。
小路高低不平,有的地方潮溼,很難走。埃比尼澤一心在想著事情,沒有注意到水窪和大塊的卵石。吉里雅特不時地回過頭來對埃比尼澤說:「小心這些石頭,用手拉好她。」
※※※
三 自我犧牲的準備
他們走進教堂的時候,正響著十點半鐘。
因為時間關係,也因為這一天城裡人特別少,教堂裡空蕩蕩的。可是,在教堂深處,在桌子旁邊有三個人。在新教教堂裡,這種桌子已經代替了祭臺。那三個人是教長和他的福音傳教士,以及教堂執事。教長便是雅克曼.埃羅德教士,他坐著,福音傳教士和教堂執事站著。在桌子上有一本打開的《聖經》。
在旁邊的祭器桌上放著另一本書,那是堂區記事簿,也是打開的,用眼睛注意地看它,可以看到上面的一頁上的字是剛寫上去的,墨水還沒有乾。在記事簿的一旁有一支羽筆和一個墨水瓶。
雅克曼.埃羅德教士看見埃比尼澤.考德雷教士走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我正在等您,」他說,「全都準備好了。」
教長確實穿上了主持儀式的長袍。
埃比尼澤看了看吉里雅特。
那位教長又說:「我聽從您的吩咐,我的同事。」
他彎腰行禮。
他彎下的身子沒有偏右也沒有偏左。從教長的視線的方向看,很顯然對他來說只有埃比尼澤一個人存在。埃比尼澤是牧師和有身分的人。教長行禮的對象不包括在埃比尼澤旁邊的黛呂舍特,也不包括在他身後的吉里雅特。在教長的眼光裡有一個圓括弧,只有埃比尼澤一個人在這個圓括弧裡面。保持這樣的細微的差別是良好的秩序不可缺少的,同時也鞏固了社會。
教長和藹可親而又莊重地說:
「我的同事,我對您表示雙重的祝賀。您的伯父去世,您將成親娶妻。前一件事使您富有,後一件事使您幸福。此外,現在由於那隻即將重新修造的汽船,萊希埃里小姐也有了錢,我可以證實這一點。萊希埃里小姐出生在這個堂區,我在記事簿上查對了她的出生日期。萊希埃里小姐到了成年歲數,可以自主。還有,她的叔叔,也是她唯一的家屬已經同意她這樣做。您想立即舉行婚禮,因為您就要動身,這一點我理解,可是由於這個婚禮是一個教區長的婚禮,因此我原來希望稍許將它辦得隆重一些。為了使您滿意,我會盡力從簡。主要的部分能夠立即完成。證書已經擬好,就在這本記事簿裡面,只要填進姓名便成了。根據法律和習俗的說法,婚禮在登記以後可以立刻舉行。規定需要的對結婚許可證的申請已經合乎手續地辦妥。我做主稍稍違反了一點規定,因為申請結婚要在七天以前預先登記,不過由於您馬上要動身,事實有此必要,我不得不變通一下。好吧,我就給你們舉行婚禮。我的福音傳教士是新郎的證人,至於新娘的證人……」
教長轉過頭去對吉里雅特望。
吉里雅特點點頭。
「這夠了。」教長說。
埃比尼澤一直站著沒有動。黛呂舍特愣住了,高興得快發狂了。
教長繼續說道:「儘管如此,現在還是有一個障礙。」
黛呂舍特不安地動了一下。
教長又說下去:
「在這兒出席的梅斯萊希埃里的代表,這個代表替你們申請了結婚許可證,並且在記事簿的申請欄裡簽了字,」教長用左手的大拇指指了指吉里雅特,避免說出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梅斯萊希埃里的代表今天早上對我說梅斯萊希埃里因為太忙,不能親自來了,他希望婚禮立刻舉行。這個要求是口頭表示的,所以不夠。因為結婚許可證已經發給,我又自主違反了一些規定,我不能做得太過分,不去問問梅斯萊希埃里的意見,除非有人將他的親筆簽字拿給我看。不管我有多大的好意,我不會聽了別人對我重述的一句話就感到滿足。我需要某件書面的東西。」
「這沒有什麼困難。」吉里雅特說。
他交給教長一張紙。
教長接過這張紙,一眼掃視了一遍,好像跳過了無疑是沒有用的幾行,然後高聲唸道:
「去教長那兒取許可證。我希望婚禮盡快舉行。最好是立即舉行。」
他將這張紙放到桌子上,繼續說:
「簽字人萊希埃里。如果來當面對我說,就顯得更尊敬一些。可是既然是和一位同事有關的事,我也不要求太高了。」
埃比尼澤又看了一眼吉里雅特。人與人的心靈有時是會溝通的。埃比尼澤感覺到這是一個欺騙行為,他卻沒有勇氣揭穿它,也許他甚至根本沒有想到這樣做。或許是他對已經隱約看見的一種潛在的英雄氣概甘心順從,或者是意外降臨的幸福使他暈頭轉向,他半句話也不說。
教長拿起羽筆,靠了教堂執事的幫助,填好了記事簿裡寫了字的一頁上的空白,接著他直起身子,向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做了一個手勢,招呼他們走到桌子跟前來。
婚禮開始了。
這是一個奇妙的時刻。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並肩站在牧師面前。凡是做過結婚的夢的人都會有他們此刻的感受。
吉里雅特站在距離比較遠的地方,在柱子的陰影裡。
這天早晨黛呂舍特起床的時候,她感到絕望,心裡想的是棺材和裹屍布,因此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這個服喪的想法對婚禮倒很相配。
白色的袍裙立刻成了未婚妻的服裝。死亡也成了訂婚儀式。
黛呂舍特的臉上發出了喜悅的光輝。她從來也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漂亮。黛呂舍特有一個缺點,便是她也許過於漂亮,而不是太俊俏。她的美麗犯的錯誤是優雅過度造成的,如果能說是錯誤的話。黛呂舍特在寧靜的時候,也就是說遠離熱情和痛苦的時候,特別可愛,我們曾經指出過這一點。嬌媚的少女容貌改變以後,成了理想的處女。黛呂舍特經受了愛情和痛苦的磨練,請原諒我們這樣說,已經越來越成熟。她和以前一樣單純,但是神態更加莊重,她依舊那樣鮮豔,但是散發出更多的芳香。她好像原來是雛菊,現在變成了百合花。
她的兩頰還有著點點微溼的淚痕。在她的微笑的深處也許還留著一滴淚珠。乾掉的眼淚隱隱可見,是幸福的無比美妙的飾物。
站在桌子邊上的教長將一隻手指按在打開的《聖經》上面,高聲問道:
「有誰反對嗎?」
沒有人回答。
「阿門。」教長說。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向雅克曼.埃羅德教士走過去一步。
教長又說道:
「若埃.埃比尼澤.考德雷,你願意這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嗎?」
埃比尼澤回答道:
「我願意。」
教長又問:
「杜蘭德.黛呂舍特.萊希埃里,你願意這個男人做你的丈夫嗎?」
黛呂舍特因為心裡裝滿了太多的喜悅,彷彿一盞燈裝滿了太多的油一樣,內心反而感到十分痛苦起來,她不是清楚地宣稱而是喃喃地說:
「我願意。」
這時候,按照聖公會的完美的結婚儀式,教長向四周望了望,在教堂的微弱的光線裡,提了這樣一個莊嚴的問題:
「誰將這個女人給了這個男人?」
「我。」吉里雅特說。
一陣寂靜。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都感覺到在他們的喜悅裡有種難以形容的、模模糊糊的壓抑。
教長把黛呂舍特的右手放到埃比尼澤的右手裡。埃比尼澤對黛呂舍特說:「黛呂舍特,我娶你做妻子,今後無論你是順境還是逆境,富有還是貧窮,有病還是健康,我都愛你,順從你,直到死去的一天,我向你發誓。」
教長把埃比尼澤的右手放到黛呂舍特的右手裡。黛呂舍特對埃比尼澤說:「埃比尼澤,我要你成為我的丈夫,今後無論你是順境還是逆境,富有還是貧窮,有病還是健康,我都愛你,順從你,直到死去的一天,我向你發誓。」
教長又說道:「戒指在哪兒?」
這可沒有預料到。埃比尼澤被突然難住了,他沒有戒指。吉里雅特取下他戴在小拇指上的金戒指,遞給教長。也許這就是那天早上在「商業走廊」的首飾商那兒買來的那隻「結婚」戒指。
教長把戒指放在《聖經》上,然後交給埃比尼澤。埃比尼澤拿起黛呂舍特顫動的、纖巧的左手,把戒指套進她的無名指,說:
「憑這隻戒指,我娶你為妻子。」
「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教長說。
「但願是如此。」福音傳教士說。
教長抬高了嗓門說:
「你們是夫妻了。」
「但願如此。」福音傳教士說。
教長又說:
「讓我們祈禱吧。」
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向桌子轉過身來,一起跪下。吉里雅特站著,低下了頭。
他們跪在上帝前面,他被命運壓得彎下了身子。
※※※
四 「送給你的妻子,當你結婚的時候」
他們走出教堂的時候,看到「克什米爾號」已經準備起航。「你們正好趕得上。」吉里雅特說。
他們又走上去哈夫雷特的小路。
他們兩人走在前面,吉里雅特現在跟在後面。
這是兩個夢遊者。他們仍舊在迷惑當中,只不過是改變了迷惑的內容。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毫無意識地匆匆忙忙走著,他們不再記得起任何事物的存在,他們彼此感覺到得到了對方,他們卻不能將兩個思想聯繫在一起。人們在心醉神迷的時候不能思索,和在激流中不能游泳一樣。他們從四周的黑暗中突然降落到歡樂的尼加拉瓜瀑布裡。他們簡直像進了天堂一樣。他們沒有交談,而兩人的心卻向對方傾訴著許許多多事情。黛呂舍特把埃比尼澤的胳臂緊緊抱在胸前。
在他們後面的吉里雅特的腳步聲不時地喚醒他們想到他在那兒。他們都深深地受到感動,可是沒有說一句話。過分的激動反而會使人驚呆。
他們的激動卻是甜美的,然而難以忍受。他們已經結了婚。只是他們要到以後才能理解吉里雅特的所作所為是如何完美,人們也會再看到這一點。這兩個人的心裡對他是熱烈而又茫然地感激。黛呂舍特覺得有些事情她日後要弄清楚,目前他們只好接受現狀。他們意識到這個突然出現的、果斷的人的決定是不能違背的,這個人用專斷的方式給他們帶來了幸福。向他提問題,和他交談,都辦不到。無數的感受同時湧向他們心頭。他們不知所措自然可以原諒。
意外的事情有時會像冰雹一樣落下,不斷打到你的頭上,使人失去知覺。一些突然降臨到一向生活平靜的人中間的事件,立刻就會變得使那些為此痛苦或高興的人感到無法理解。他們並不了解自身的遭遇。他們被壓得粉碎卻猜不出所以然。他們給戴上了王冠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黛呂舍特特別是這樣,從不久以前開始,她精神上接連遭受到各種震動,首先是埃比尼澤出現在花園裡,她驚喜得幾乎昏過去,後來是一場惡夢,這個怪物竟被宣稱是她的丈夫,再後來是悲傷,因為天使張開翅膀要飛走了,現在是快樂,從未有過的快樂,不過它的基礎還不容易理解。那個怪物把天使送給了她,她,黛呂舍特。從極端的痛苦中竟產生了婚禮。這個吉里雅特,昨天是凶神,今天成了救星。她對一切都不了解。很明顯,從早晨起,吉里雅特一心忙著的就是他們的婚事。他把什麼事都辦妥當了。他代表梅斯萊希埃里去見了教長,申請了結婚許可證,在規定的申請書上簽了字,這樣婚禮才能完成。可是黛呂舍特不了解這些,此外,即使她了解了經過,她也不會懂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閉上眼睛,心裡默默地表示感激,忘記了人間和生活,聽任這位善良的魔鬼把他們帶到天上去,她只能這樣。要說清楚那時間太長了,僅僅感謝又太不夠了。她在幸福的眩暈中一直沉默不語。
他們還有一點判斷力,足夠引導他們走路。在水底下許多地方有白色的海綿。他們的頭腦正好清醒得能辨認出大海和陸地,「克什米爾號」和其它的船隻。
幾分鐘以後,他們到了哈夫雷特。
埃比尼澤第一個上了小船。黛呂舍特正想跟著他上去,這時候她覺得她的衣袖給輕輕地拉住了。這是吉里雅特將他的一個手指按在她的袍裙的一道褶子上。
「夫人,」他說,「您沒有料想到要出門。我想您也許需要裡外衣服。您在『克什米爾號』船上會找到一隻箱子,那裡面裝的是女人用的東西。那隻箱子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本來是準備給我要娶的女人的。請允許我將它送給您。」
黛呂舍特從她的夢中半醒過來,向吉里雅特轉過身去。吉里雅特繼續說下去,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現在,不是要耽擱您的時間,但是,您瞧,夫人,我認為應該向您解釋一下。在發生那場災難的那一天,您坐在那間低矮的客廳裡。您說了一句話。您記不起來了,這是很普通的事。不能強迫一個人記住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梅斯萊希埃里太悲傷了。的確,那是一隻好船,曾經起了很大的作用。海上遇難的事傳來以後,在本地引起了震動。有些事情很自然地就會被人們忘記,那不過只是一隻在岩礁上撞破的船。大家不可能總是想著一件意外的事故。只是我想對您說一說的,就是當時人們說沒有人會去,我去了。他們說這不可能做到,而這並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很感謝您能再聽我說一會兒。夫人,您知道,我去那兒,不是為了要冒犯您。此外,事情是很久以前開始的。我知道此刻您心裡很急。如果我們有時間,如果我們談下去,我們就會記起往事的,可是那卻毫無用處了。事情要追溯到那一個下雪的日子。還有,當我走過的時候,我相信您微微地笑了。這些就能說明問題了。至於昨天,我還沒有時間回家,我剛剛做完工作,全身衣服破爛不堪,我叫您害怕了,您暈了過去,是我不對,誰也不能像這個樣子到別人家裡去。我請求您不要怨恨我。我要說的差不多都說了。您要動身了。您遇上了好天氣。吹的是東風,再見了,夫人。您覺得我對您稍稍說這麼幾句話沒有不對吧,是不是?好,這是最後一分鐘了。」
「我在想那隻箱子,」黛呂舍特回答道,「可是為什麼不等到您結婚的時候留給您的妻子?」
「夫人,」吉里雅特說,「我大概不會結婚了。」
「這很遺憾,因為您是一個好人。謝謝您。」
黛呂舍特笑了。吉里雅特回了她一個微笑。
接著他扶著黛呂舍特上了小船。
不到一刻鐘,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坐的小船划到了「克什米爾號」停泊的地方。
※※※
五 巨大的墳墓
吉里雅特沿著岸邊走,很快地經過聖彼得港,然後又順著海岸向聖桑普森走去。他要避開路上的行人,所以不走大路,因為他做的那件事。大路上這時全是人。
我們已經知道,長久以來,他就有法子在當地的四面八方穿來穿去而不被人見到。他熟悉一條條小路。他慣於走偏僻的彎曲的道路。他具有那種沒有感到被人愛的人的粗野的習性。他總是離人遠遠的。他小的時候,看到大人的臉上對他始終露出不大歡迎的神情,於是他養成了遠離眾人的習慣,以後這竟變成了他的本能。
他越過了廣場,接著又走過了薩萊利。他不時地回過頭去看看身後的在錨地的「克什米爾號」,它剛剛張帆起航。風力很小,吉里雅特比「克什米爾號」走得還快。吉里雅特低著頭,在海岸邊的末端的岩石裡走著。潮水開始上漲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站住了,將背朝向大海。他的眼光越過遮住去瓦爾的大路的那些岩石,注視著那兒的橡樹叢。那是叫做「矮房子」的地方的橡樹。以前,在那兒的樹下,黛呂舍特的手指曾經在雪地上寫過他的名字:吉里雅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雪早就融化了。
他繼續向前走。
今天的天氣真是可愛,這一年裡還沒有過這樣美好的日子。這個上午不知怎麼充滿結婚的氣息。在這個春日裡,五月施展出它全部的魅力。大自然彷彿一心只追求歡樂,使自己幸福。從樹林到村莊,從海浪到空中,各種嘈雜聲裡面,都聽得到鴿子和斑鳩的咕咕聲。新長成的蝴蝶停在初開的玫瑰花上。自然界的一切,青草、苔蘚、樹葉、芳香、陽光,全都是新出現的。太陽彷彿是第一次為萬物服務。石子都像是剛剛洗過一樣。樹木間發出的低沉的歌聲是昨天才誕生的小鳥唱出來的。牠們的小嘴啄破的蛋殼也許還在窩裡。牠們試著拍打翅膀,在顫動的樹枝間發出輕微的響聲。牠們唱出了牠們的第一首歌,牠們做了牠們的第一次飛行。戴勝【註:一種鳥名,有棕栗色顯著羽冠。】、山雀、啄木鳥、金翅鳥、灰雀、大喙海鴨和鶇一齊鳴叫,是在進行美妙的交談。丁香、鈴蘭、瑞香、紫藤,五顏六色,在矮樹叢裡爭妍。格恩西島的特產,那種十分美麗的浮萍蓋滿了池沼,猶如鋪了一層純綠寶石。會造漂亮的小窩的鶺鴒和翠鳥常常飛到池沼裡沐浴。從草木間的空隙能看到藍天。幾朵放蕩的白雲在晴空中相互追逐,彷彿仙女飄動飛舞。我們好像感覺到有些看不見的嘴在頻頻親吻。沒有一道古老的牆不像一個新郎一樣,捧著一束紫羅蘭。黑刺李樹開花了,金雀花開花了,看得到在交錯的樹枝間,一簇簇白花耀出光彩,一簇簇黃花閃閃發亮。春天將它的銀子和金子都丟進樹木形成的巨大的有洞的筐子裡。新抽的嫩枝現出鮮潤的綠色。空中傳來表示歡迎的叫喊聲。好客的夏天向遠方來的鳥兒敞開了牠的大門。這是燕子飛來的時刻。在低凹的道路兩邊斜坡上長滿了一簇簇荊豆花,同時還有早開的山楂花。美麗和可愛和諧相鄰,壯麗與優雅彼此調和,偉大並不約束渺小,合唱中沒有一處走調。在宇宙的宏大的美麗裡,極其微小的華麗也有它的地位;人們在那裡面能辨認出一切,好似辨認清澈的水中的東西。到處都呈現出奇妙的飽滿和神祕的膨脹現象,使人猜想得到在發揮作用的活力的驚慌而又神聖的力量。發光的更亮了,愛著別人的愛得更熱烈了。鮮花裡有讚歌,聲音裡有光輝。四處彌漫的偉大的和諧好像花朵一樣怒放。這一邊開始出現的誘發另一邊開始露頭的。來自下面、同時也來自上面的騷動,隱隱約約地搖動每個人的心,這些心很容易因為萌芽的分散的、隱蔽的影響而變質。鮮花預兆著果實,所有的處女都在遐想,陰影的巨大的心靈事先思索過的生命的繁殖,在萬物四射的光芒裡逐漸顯露。處處有人訂婚。永遠有人結婚。陰性的生命和陽性的無限交配。天氣美好、晴朗、炎熱。穿過圍起來的籬笆看進去,能看到孩子們在歡笑。有些孩子在玩造房子遊戲。蘋果樹、桃樹、櫻桃樹、梨樹,用它們的白色的或者鮮紅的大叢花朵蓋滿了果園。在草地上,長滿了報春花、長春花、蓍草、雛菊、孤挺花、風信子,還有堇菜,婆婆納【註:一年生或兩年生草本,花小,淡紫紅色。】。藍色的琉璃苣,黃色的鳶尾【註:多年生草本植物,花青紫色。】,遍地都是,加上那些總是成堆開花的粉紅色的星形小花,它們被人叫做「伴侶花」。金黃色的蟲在石頭間爬來爬去。開了花的長生草使得茅屋頂一片紫紅。蜂巢裡的工蜂都在露天裡。蜜蜂正忙於工作。空中充滿了大海的低語聲和蜜蜂的嗡嗡聲。被春天滲透的大自然,因為充滿快感,顯得溼漉漉的。
當吉里雅特走到聖桑普森的時候,港口深處還沒有水,他能夠穿過去腳不會溼。他從在船塢裡檢修的那些船殼後面走過去,沒有給人看到。間隔放著的一塊塊很平的石頭形成一長行,讓人能方便地通過。
吉里雅特沒有引起別人注意。人都成群地集中在港口的另一頭,在布拉韋的靠近狹窄的入口的地方。在那兒,每個人的嘴裡都在說著他的名字。大家一再提到他,結果沒有留意到他就在附近。吉里雅特幾乎可以說是受到他自己造成的騷動場面的掩護順利地過去了。
他遠遠地看到了他的小帆船,它在原來停泊的地方,機器的煙囪立在四條鐵鏈當中,木工們已經在那邊開始工作了,還有來來往往的人的模糊的黑影。他聽到梅斯萊希埃里在發號施令的好像雷鳴似的快活的嗓音。
他走進了那些小路。
在布拉韋後面沒有一個人,所有好奇的人都在它前面。吉里雅特走上一條沿著花園的矮牆的小路。他在那個長滿野生的錦葵的角落裡站住了。他又看到了他坐過的那塊石頭。他又看到了黛呂舍特坐過的木長凳。他望著小路的地面,他曾經看到在那兒有兩個人影擁抱,現在它們消失了。
他再向前走。他爬上瓦爾城堡的山丘,接著又走了下來,向路頭小屋走去。
霍梅樂園很荒涼。
他的房子還是和今天早上他穿好衣服去聖彼得港離開的時候一樣。
有一扇窗子打開著。從這個窗口向裡望,能望得見掛在牆上一枚釘子上的風笛。
在小桌子上能看到放著一本小開本的《聖經》,那是一個陌生人為了表示感謝送給吉里雅特的。那個人就是埃比尼澤。
鑰匙插在門上。吉里雅特走到門口,手按住鑰匙,然後把它轉了兩圈,鎖上了門,再把它放到他的口袋裡,離開了。
他離開了,不是向陸地一邊走,而是向大海一邊走。
他斜穿過他的園子,走的是最短的路,他不怕踩到花壇,但是卻留神別踏壞海甘藍,那是因為黛呂舍特喜愛這種植物,他特意種下的。
他越過護牆,走到岩礁上。
他一直順著那一長條狹窄的礁石向前走,這些礁石將路頭小屋和立在海裡被人稱做「獸角」的巨大的花崗石柱連接起來。基德─霍姆─米爾椅子就在那兒。
他一塊礁石一塊礁石地跨過去,像一個巨人跨越一座座山峰一樣。
他在岩礁的頂上大步走著,如同在屋脊上行走一樣。
一個拿著抄網在離他不遠的水坑裡赤腳走來走去的漁婦,正走到岸邊,對他大聲喊道:「小心。漲潮了。」
他繼續向前走。
走到海角的那塊巨大的岩礁,成了海面上的小尖塔的「尖角」那兒,他站住了。陸地到這兒終止了。這是小岬角的盡頭。
他向四周望。
在遠遠的海上,有幾隻拋了錨的小船在捕魚。不時地能看到在太陽底下這些船上閃耀著銀色的光芒,那是魚網從海裡拉起的時候發出來的。「克什米爾號」還沒有航行到聖桑普森附近。它已經張起了很大的第二層方帆,現在正在赫爾姆和傑梭之間。吉里雅特繞過岩礁,走到基德─霍姆─米爾椅子底下,在不到三個月以前,他在這個陡峭的石梯腳下,幫助埃比尼澤走下來。現在他爬了上去。
大部分石級已經淹在海水裡了,只有兩三級還是乾的,他登上了這幾級。
這些石級通到基德─霍姆─米爾椅子。他爬到了椅子那兒,對它仔細看了片刻,然後用手捂住雙眼,又從一邊的眉毛慢慢地移到另一邊的眉毛,好像在用這個動作抹去所有的往事。接著他在這個岩石的窩裡坐下來,背後是峭壁,腳底下是海洋。
這時候,「克什米爾號」沿著那座浸在海水裡的大圓堡向前駛。一名軍士和一門大炮守衛著這座圓堡,它在錨地裡標誌著是在赫爾姆和聖彼得港的中央。
在吉里雅特頭頂上的岩石縫裡,有幾朵花微微抖動著。海水是一望無際的藍色。風是從東面吹來的,在塞爾克的周圍很少拍岸浪,從格恩西島望過去,只能看到它的西岸。向遠處望,那邊是如同一層霧似的法國和卡爾特雷【註:舊市鎮名,在今法國芒什省。】的長帶形的黃沙。不時地有一隻白蝴蝶飛過。蝴蝶喜歡在海上飛來飛去。
風力很弱。天空的蔚藍和海水的蔚藍都是靜止的。各種藍色十分淺或者十分深的蛇,在海面上標明是潛伏在淺灘上的彎彎曲曲的條紋。這些藍色的蛇沒有受到一絲搖動。
「克什米爾號」很少受到風的推動,為了能借助於那點微風,它已經張起了桅樓的補助帆。它給全部的帆蓋住了。可是風是斜著吹來的,補助帆的作用迫使它緊緊靠著格恩西島的海岸行駛。它越過了聖桑普森的航標,現在到了瓦爾城堡的山丘下面,立刻就要繞過路頭小屋的岬頭。
吉里雅特望著它駛來。
空氣和海浪彷彿都在昏睡。潮水不是被波浪推來的,而是自己在膨脹。水面在毫無顫動地升高。大海的喧鬧聲變得很微弱,就像小孩的呼吸。
從聖桑普森的小港口那邊傳來了低沉短促的鐵錘聲。多半是木工們在裝複滑車和人力運貨車,想把機器從小帆船上拉上來。這些聲音吉里雅特勉強才聽得到,因為被他身後靠著的大塊花崗岩擋住了。
「克什米爾號」像幽靈一樣慢慢地駛過來。
吉里雅特等待著。
忽然一陣啪啪的水聲和一種寒冷的感覺,使他向腳下望去。原來潮水已經碰到他的腳了。
他低下眼睛,接著又抬起來。
「克什米爾號」離得很近了。
雨水挖出的基德─霍姆─米爾椅子所在的峭壁是筆直的,那底下的水很深,因此在風平浪靜的時候,船隻能夠在離岩石幾鏈遠的地方航行,不會發生危險。
「克什米爾號」來了。它漸漸出現了。它全身出現了。它彷彿從海水裡生長出來一樣。它又像一個逐漸變大的影子。船上的帆纜索具在大海輕柔的搖晃中襯著天空顯出它們黑色的輪廓。長長的船帆在陽光下疊合起來的時候,幾乎成了粉紅色,透明得難以形容。海浪發出模糊的低沉的聲音,沒有任何聲音能擾亂這個黑影的莊嚴的滑行。甲板上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你自己就在那兒一樣。
「克什米爾號」幾乎擦過了岩石。
舵工在掌舵,一個小水手在側支索上爬,有幾個乘客倚在舷牆上,欣賞晴朗的景色,船長在抽菸。但是吉里雅特看到的完全不是這些。
在甲板的一個角落裡灑滿了陽光。他看到的是這個地方。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在那片陽光裡。他們坐在明亮的光線裡,他緊挨著她。他們親熱地並肩蜷縮著,好像兩隻在中午的陽光下取暖的小鳥。他們坐在一條給塗了柏油的小天篷遮蓋著的長凳上,那是一些船上特地設置給乘客們坐的,如果是一隻英國船,能在長凳上看到寫著:「僅供婦女坐。」。黛呂舍特的腦袋靠在埃比尼澤的肩膀上,埃比尼澤的胳臂摟著黛呂舍特的腰。他們手拉著手,手指彼此交叉在一起。在這兩張俊秀天真的臉上能看見兩個稍微不同的天使的影子。一張臉顯出處女的貞潔,另一張臉則發出星星般的光。他們純潔的擁抱表現出深沉的感情。這是婚姻,這也是羞怯。這條長凳已經成了洞房裡的凹室,幾乎是一個安樂窩。同時它發出一種燦爛的光輝,在雲朵裡飄過這種愛情的美妙的光輝。
像天堂一樣寂靜。
埃比尼澤的眼睛出神地望著,露出感激的神情,黛呂舍特的嘴唇在顫動。在這醉人的寂靜裡,風從陸地吹來,單桅帆船在離基德─霍姆─米爾椅子幾多阿茲遠的海面上滑行。在迅速的片刻之間,吉里雅特聽到黛呂舍特的溫柔好聽的聲音在說:
「你看。好像岩石上有一個人。」
這個人影一晃就過去了。
「克什米爾號」將路頭小屋的岬頭留在後面,駛進起伏的波浪裡。
不到一刻鐘,桅杆和船帆在海上只成了一種在水平線上越來越小的白色方尖碑。海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蓋了。
他望著單桅帆船駛遠。
大海上的風力增強了。他能夠看見「克什米爾號」張起了它的下方的補助帆和三角帆,好利用越來越強的風。「克什米爾號」已經駛出了格恩西島的海面。吉里雅特一直緊緊地望著它。
海水漫到他的腰了。
潮水在不斷上漲。時間在不斷過去。
海鷗和鸕鶿圍著他不安地飛著。牠們就像是來想警告他的。也許在這些鳥當中有幾隻是從多佛爾礁飛來的海鷗,牠們認出他來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
在錨地不大容易感受得到外海海面上的風,可是「克什米爾號」在迅速地變小。單桅帆船很明顯是在全速航行。它已經快到卡斯凱島了。
在基德─霍姆─米爾岩礁四周沒有浪花,沒有波浪打到花崗岩上。
海水平靜地上漲,快要漫到吉里雅特的肩膀了。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
「克什米爾號」已經航行到奧里尼的海面外面。奧爾達什岩礁擋住了它一會兒。它駛進了這塊岩礁的陰影裡,接著又從裡面出來,彷彿日月蝕那樣。單桅帆船向北方駛去。它到了外洋上,成了僅僅一個黑點,在陽光下面,它在閃閃發亮。
飛鳥對著吉里雅特輕聲叫著。
只看得見他的頭了。
海水用一種險惡的緩慢速度在上漲。
吉里雅特一動不動,望著「克什米爾號」消失。
幾乎達到了滿潮。黃昏快降臨了。吉里雅特的背後,在錨地上,幾隻漁船正在返航。
吉里雅特的眼睛盯住遠方的單桅帆船,一動也不動。
他的凝視的眼睛一點不像在人世間能見到的眼睛。在這雙悲慘而又鎮靜的眼珠裡,含著無法形容的眼神。這個目光裡充滿沒有實現的夢想留下的平靜,這是對另一種成就的悲慘的接受。這樣的眼光應該追隨流星的飛逝。天堂的黑暗不時地在他那對眉毛下出現,他的視線始終固定在空間中的那個黑點上。在無邊無際的海水圍著基德─霍姆─米爾岩礁上漲的時候,無限寧靜的黑影也升到吉里雅特深邃的眼裡。
「克什米爾號」已經看不見了,現在成了薄霧中的一個黑點,要辨認出它得先知道它在哪兒。
漸漸地,這個黑點也失去了它的形狀,顏色也淡下去了。
接著它變得更小。
接著它不見了。
那隻船在天邊消失的時候,他的頭也消失在海水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茫茫的大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