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佛爾礁
在格恩西島的南邊,普蘭蒙海角的對面,海峽群島和聖馬洛之間,距離陸地大約五里的海面上,有一群礁石,叫做多佛爾礁。這個地區很危險。
多佛爾,許多礁石和懸崖都叫這個名字。特別是在北濱海省【註:法國西北部一省名。】的海岸附近,有一個多佛爾岩,如今在它的上面已經立了一座燈塔,它也是可怕的礁石,不過不要和剛才提到的那處岩礁混淆起來。法國海岸離多佛爾岩礁最近的地方是布雷昂角。多佛爾礁比諾曼第群島的第一個島離法國海岸要略微遠一些。這處礁石到澤西島的距離幾乎和澤西島的最長的對角線一樣長。如果澤西島像在鉸鏈上轉動那樣以科爾比埃為中心轉動的話,那麼它的聖凱瑟琳角差不多會撞到多佛爾礁,還差四海里多一點遠。
在這些文明的海洋裡,最蠻荒的岩石也很少沒有人跡。在哈戈能遇到走私者,在比尼克能遇到海關人員,在布雷阿能遇到凱爾特人,在康卡爾有養殖牡蠣的人,在塞桑白爾,在凱撒島,有獵兔的人,在布萊克─霍有拾蟹的人,在曼基埃有用拖網捕魚的人,在艾克萊─霍有用抄網捕魚的人。可是在多佛爾礁,卻看不到一個人。
海鳥在那兒自由自在。
沒有什麼比碰到它更可怕的了,據說是「白帆船號」沉沒所在的卡斯凱礁,加爾瓦多斯暗灘,懷特島的針礁,使得波利歐海岸變得十分危險的羅內斯礁,掐住梅爾蓋的進口、迫使在二十英噚【註:約合一.八三米。】深的地方設置漆成紅色的航標的普雷埃淺灘,艾達勃和普魯哈周圍的險礁,格恩西島以南的兩座凱爾特祭司礁,老安得洛礁和小安得洛礁,科比埃礁,阿努瓦群礁,因為這句「如果你路過拉斯島,不死也會嚇一跳」諺語叫人膽戰心驚的拉斯島,亡婦礁,布礁和弗羅基礁的通道,格恩西島和澤西島之間的德魯特礁,曼基埃和索塞之間的哈爾登礁,布萊灣和巴納維爾之間的劣馬礁,它們的名聲還都不能算太壞。人們寧可冒險一處挨著一處地闖以上這些礁石,也不願意冒險闖多佛爾礁,哪怕是僅僅一次。
拉芒什海峽的大海是西歐的愛琴海,在這危機四伏的整個海上,只有格恩西島和塞爾克當中的念珠礁才和多佛爾礁同樣可怕。
可是,在念珠礁上還可以發出信號。遇難的船能夠得到援救。在那兒向北看得到迪卡爾角或者伊卡爾角,向南看得到大鼻角。在多佛爾礁上向四周望,什麼也望不見。
只有風暴,海水,烏雲,無邊無際,看不見一個人影。除了迷路的人,誰也不會到多佛爾礁來。花崗石都是直立的,奇形怪狀。到處是陡坡峭壁,完全是對人冷酷無情的深淵。
這兒是遠離海岸的大海,海水非常深,像多佛爾礁這樣完全孤立的礁石吸引著和庇護著那些需要遠離人類的動物。這是一種海底下的巨大的石珊瑚。這是被淹沒的迷宮。在那下面,潛水的人很難道達的深處,有岩洞,洞穴,巢穴,黑暗的交錯的道路。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在那兒大量繁殖。牠們互相吞噬。蟹吃魚,而自己又被吃掉。一些外形可怕的、生來不是為了讓人的眼睛看的怪物,在這昏暗的水底充滿活力地游來游去。一些輪廓模糊不清的嘴,觸角,觸手,鰭,張開的頷,鱗片,爪,螯,在這兒浮動,顫動,變大,換形,在陰森透明的水裡消失。一大群一大群恐怖的浮游生物四處轉來轉去,做牠們要做的事。這個地方是七頭蛇聚居的穴。
這是可怖的世界,十足的可怖。
如果你能夠,不妨想像一下許多海參聚在一處亂擠亂動的樣子。
注視大海的深處,就是注視未知的事物的想像力,就是從可怕的一面注視這種想像力。深淵和黑夜相似。在那兒也有睡眠,至少是表面上的睡眠,是大自然的意識的睡眠。在那兒,不承擔責任的罪行十分安全地實現了。在那兒,在可怕的寂靜當中,初初出現的生命,幾乎像幽靈一樣,又完全如同魔鬼一樣,忙於亡靈的殘暴的事務。
四十年前,兩座外形奇特的岩石從很遠的地方就向大西洋上航行的過客指明了多佛爾礁的地點。這是兩座垂直的、尖尖的、頂端彎曲的小峰,彼此的頂似乎要連接在一起,望過去會以為是從海裡伸出的一隻被淹沒的大象的兩隻大牙。只是這兩隻象牙高得像塔樓,大得像山。這兩座陰暗的妖怪的城市裡天生的塔樓在它們之間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通道,那兒波濤洶湧。這條通道彎彎曲曲,一路拐好幾個彎,彷彿是兩道牆當中的一段街道。大家把這對雙生的岩石叫做兩座多佛爾礁:大多佛爾和小多佛爾。大的有六十尺高,小的有四十尺高。海浪來來去去,終於在這兩座塔樓的底部磨出一條溝。一八五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一陣秋分時的狂風吹倒了其中一座。剩下的一座是小多佛爾,也已經毀掉了一段,破敗不堪了。
在多佛爾的一群最奇形怪狀的岩石裡,有一座叫人岩。它直到今天還在那兒。在上個世紀,一些在這些岩礁間迷失方向的漁夫,在這座岩石的頂上發現一具屍體。在屍體旁邊有許多空貝殼。有一個人的船在這座岩石旁沉沒了,他逃到岩石上,依靠貝殼活了一些時候,後來死去了。從此岩石就叫做人岩。
寂寞的海水顯得淒涼。這兒既喧鬧又靜寂。這兒發生的事和人類毫無關係,有什麼效用不得而知。這便是多佛爾岩礁的孤立狀態。四周一望無際,只有不斷折磨人的海浪。
※※※
二 出乎意料的白蘭地
星期五早上,就是「塔莫利帕號」起航的第二天,「杜蘭德號」起碇回格恩西島。
它在九點鐘離開聖馬洛。
天氣晴朗,沒有霧。老船長熱爾特雷.加布勒好像說的都是些顛三倒四的話。
西爾克呂班心事重重,結果自然使「杜蘭德號」幾乎沒有裝多少貨。他只給聖彼得港的時髦服飾衣料商店裝了幾件巴黎來的貨物包裹,給格恩西島的醫院裝了三隻箱子,一隻裝的黃肥皂,另一隻裝的長蠟燭,第三隻裝的是法國做鞋底的皮和上等的科爾多瓦皮革【註:一種在科爾多瓦加工的羊皮。科爾多瓦是西班牙一城市。】。它帶回前一次運來的一箱碎糖和三箱低級紅茶,都是法國海關不同意進口的。西爾克呂班裝下很少的牲口,只有幾條牛。這幾條牛給隨便地裝在底艙。
船上有六個乘客:一個格恩西島人,兩個聖馬洛的牲口商人,一個「旅遊者」,當時已經有這樣的叫法了,一個半中產階級的巴黎人,也許是旅行推銷商,還有一個是四處旅行分發《聖經》的美國人。
「杜蘭德號」除了船長克呂班,一共有七個船員:一個舵手,一個燒炭的水手,一個做木工的水手,一個必要時也能駕駛船隻的廚師,兩個火夫,和一個見習小水手。火夫中的一個同時是機械師。這個兼任機械師的火夫是一個十分勇敢和十分聰明的荷蘭黑人【註:指荷屬殖民地的黑人。】,他是從蘇利南【註:南美洲北部國家,舊稱荷屬蓋亞那。】的製糖廠逃出來的,名叫安布朗康。黑人安布朗康懂得機器,而且能非常好地照管機器。在「杜蘭德號」航行的初期,他全身漆黑出現在鍋爐旁,給這隻船沒有少增添魔鬼的氣氛。
那個舵手,在澤西島出生,原籍是科唐坦【註:科坦登,法國西北部伸入拉芒什海峽的半島名。】,叫做唐格魯伊。唐格魯伊出身於一個高級貴族人家。
這件事是完全真實的。拉芒什海峽的群島,像英國一樣,是一個講究等級的地方。這兒還有社會等級存在。各個等級有它們自己的觀念,那些觀念是它們的保障。等級具有的觀念處處都是相同的,在印度和在德國完全一樣。貴族身分靠劍取得,由於工作而喪失,無所事事卻保留了下來。什麼事也不做,這便是貴族式的生活,誰不工作就受到尊敬。有一個職業會使人地位下降。從前在法國,只有製玻璃工人這一行是例外。把酒瓶喝光多少是貴族的光榮,因此製做酒瓶對於他們來說便不是丟臉的事。在拉芒什群島和在英國一樣,誰想當貴族,就應該有錢。一個工人不可能又是一個紳士。即便以前他是紳士,現在也不再是紳士了。
祖先是方旗騎士【註:歐洲中世紀的一種騎士,有權率領扈從在自己的方旗下上陣作戰。】的水手,如今只不過是一名水手。三十年以前,在奧里尼有一個真正的喬治,他本來應該有權利得到喬治家族的領主權,可是那早被腓力.奧古斯都【註:腓力二世(一一六五─一二二三),法國卡佩王朝國王。】剝奪了,他現在赤著腳在海水裡撈海藻。一個姓卡特里特的現在是塞爾克的大車夫。在澤西島有一個呢絨商,在格恩西島有一個鞋匠,都姓格呂希,他們自稱姓格魯希,是滑鐵盧的元帥【註: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時期的將領,百日王朝中晉升元帥。】的堂兄弟。庫唐斯【註:法國芒什省一城市。】的主教府的收益表冊上提到唐格羅維爾家的一項領主權,他們明顯地是塞納河下游地區的唐卡爾維爾家的親屬,就是現在的蒙莫朗西家族【註:法國歷史上著名的家族。】。在十五世紀,唐格羅維爾的老爺的弓箭手和服裝總管,約翰.德.海羅德維爾,在主人的身後,拿著主人的「胸衣和其它的服裝」。一三七一年五月,在蓬托爾松【註:法國芒什省一城市。】,當貝特朗.德.蓋克蘭【註:法國百年戰爭初期傑出的軍事領袖。】檢閱的時候,「唐格羅維爾先生像青年騎士那樣執行他的職責」。在諾曼第群島,一個貴族如果突然變得貧窮,他就會很快地被取消貴族的身分。只要改變一下姓氏的發音就行,唐格羅維爾變成唐格魯伊,於是便解決了。這就是「杜蘭德號」的舵手的遭遇。
在聖彼得港的博達熱,有一個買賣廢鐵的商人,叫安格魯伊爾,可能是某一個安格羅伊爾。在胖子路易【註:法國國王路易六世。】時代,安格羅伊爾家族在瓦洛涅【註:法國芒什省一城市。】財政區擁有三個堂區的土地。有一位特里甘神父寫了一本《諾曼第教會史》。這位編年史作者特里甘是迪戈維爾家的領地的本堂神父。迪戈維爾老爺假使降為平民,那就會叫做迪古伊。
唐格魯伊,這個人也許叫唐卡爾維爾,也可能叫蒙莫朗西,具有那種貴族的古老品質,而對一個舵手來說卻是嚴重的缺點,他總是喝醉酒。西爾克呂班堅持要看管好他。他對梅斯萊希埃里保證過會這樣做。
舵手唐格魯伊從來不離開船,就睡在船上。
起航前夕,西爾克呂班在夜很深的時候上船來查看。唐格魯伊已經在他的吊床上睡著了。
半夜裡唐格魯伊醒了過來。這是他夜間的習慣。所有不能自我克制的酗酒的人都有他們藏酒的地方。唐格魯伊也有這樣一處,他管它叫做貯藏室。唐格魯伊的祕密貯藏室在底艙裡。他在那兒藏酒,為的讓別人難以相信能有這種事。他完全有把握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克呂班船長不喝酒,為人嚴厲。可是這個舵手能夠避開船長嚴密的監視,藏起一點點朗姆酒和杜松子酒,把它們放在底艙那個祕密角落裡的一隻探測水深用的小木桶裡,幾乎每個夜晚他都來和這個貯藏室幽會。監視很嚴,痛飲受到限制,通常唐格魯伊的這種夜間放縱行為只限於喝上兩三口,是偷偷吞下去的。有時候這個貯藏室甚至什麼酒也沒有。那天晚上唐格魯伊在那兒找到一瓶燒酒,真是出乎意料。他萬分高興,但是更是感到驚慌。是從天上哪個地方落下這瓶酒給他的?他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又是怎樣把它帶上船的。他立刻把酒喝光了。也許是為了慎重起見,因為他害怕這瓶燒酒會給人發現和沒收。他把酒瓶扔到海裡。第二天,唐格魯伊掌舵的時候,他身子有點兒搖晃。
不過他幾乎像平時一樣駕駛著船。
至於克呂班,大家都知道,他回到約翰客店去睡覺了。
克呂班在他的襯衫裡面,總是繫著一條旅行用的皮腰帶,他在那裡面放了二十個備用的畿尼,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把它解下。在這條皮腰帶的反面,有他的名字:西爾克呂班,是他親手用很濃的石印墨水寫在粗皮上的,永遠也擦不掉。
起航以前,在起床的時候,他把裝著七萬五千法郎鈔票的鐵盒放到這條腰帶上,然後他和通常那樣,把腰帶扣在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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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中斷的談話
船輕快地開航了。乘客們把手提箱和旅行箱在長凳上面或下面放好以後,馬上就去參觀這條船,乘客們是從來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而且彷彿坐上船的人都一定要這樣做,成為慣例了。旅遊者和那個巴黎人這兩位乘客從來沒有看見過汽船,明輪剛開始轉幾下,他們就讚美起海水的飛沫。接著他們又對冒出的煙大為欣賞。他們在甲板上和二層艙裡,一樣一樣地,幾乎是一點一滴地仔細觀看著所有那些航海用具,像鐵環,鐵鉤,吊鉤,螺栓,它們製作得精密,相互配合準確,彷彿是一套巨大的首飾,只是這套金色的鐵製首飾上全是暴風雨帶來的鐵鏽。他們繞著放在甲板上的小報警炮走了一圈。旅遊者說:「繫著鏈子,活像一隻看家狗。」那個巴黎人接著說:「穿著一件塗柏油的粗布罩衣,好不讓它得感冒。」當船離開陸地的時候,人們交換對聖馬洛的景色的合乎慣例的評論。有一個乘客發表一種理論,認為從海上看附近的地方,常會上當,在離海岸一海浬遠的地方看,奧斯坦德【註:比利時北部港口城市。】和敦刻爾克再相像也沒有了。別人對他說到的敦刻爾克做了補充,說那兒有兩個漆成紅色的警戒浮標,一個叫呂丹讓,一個叫馬爾迪克。
聖馬洛在遠處越來越小,接著看不見了。
大海從表面看是無邊的靜寂,船後面的海面上出現的航跡形成一條鑲著泡沫邊的長長的街道,它幾乎毫無彎曲地伸長,直到看不到盡頭的地方。
從法國的聖馬洛到英國的埃克塞特【註:英國英格蘭西南部城市。】畫一條直線,格恩西島就在這條直線的中心。海上的直線並不總是合理的直線。但是汽船在一定的程度上,有能力沿直線航行,帆船卻無法做到。
大海因為起風,變得複雜了,它成了各種力量的結合體。一隻船是一些機器的結合體。力量是無限的機器,機器是有限的力量。這兩種組合體,一種是用之不竭的,一種是機智靈巧的,在它們之間進行的鬥爭就是人稱的航行。
一種在機械中的意志是和無限相抗衡的。無限本身也包括一種機械。大自然的力量知道它們在做什麼,要去哪兒。沒有任何力量是盲目的。人應該密切觀察種種力量,設法發現它們進展的規律。
在規律沒有發現以前,鬥爭會繼續下去。在這樣的鬥爭中,用蒸汽航行,是人類任何時刻在海洋上任何地方獲得的持久的勝利。用蒸汽航行最妙的特點便是能控制船隻,減少對風的服從,增加對人的服從。「杜蘭德號」從來沒有像這一天這樣在海上航行得如此順利。它行駛得簡直完美極了。
在十一點左右,吹的是涼爽的北北西風,「杜蘭德號」航行到曼基埃島的海面上,它使用很少的蒸汽,以右舷逼風向西行駛。天氣一直晴朗美好。可是拖網漁船都向海岸駛回去。
彷彿那些漁船想趕回海港,於是海上的船越來越少了。
誰也說不清「杜蘭德號」是否完全航行在它通常走的航線上。船員們毫不擔心,他們絕對信任他們的船長。不過,也許由於舵手的過錯,船有點偏航。「杜蘭德號」好像是駛向澤西島,而不像是格恩西島。稍稍過十一點,船長改正了航向,毫不猶豫地向格恩西島駛去。僅僅耽誤了少許時間。在晝短夜長的日子裡,浪費時間是會引起許多麻煩的。此時是二月,陽光燦爛。
唐格魯伊在他目前的狀態下,腳站不穩,胳臂也不那麼有力了,結果是這個優秀的舵手時常突然偏航,減慢了航行的速度。
風差不多停了。
那個格恩西島的乘客,手拿望遠鏡,不時地對準一小團淡灰色的霧望著,在西邊遙遠的天際,這一小團霧被風慢慢地吹動,很像沾上了塵土的棉絮。
克呂班船長滿臉清教徒的嚴肅的神情,和往常一樣。只是現在他顯得加倍提防著什麼。
在「杜蘭德號」船上,一切都平靜無事,幾乎有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乘客們在聊著天。在航行途中,閉著眼睛,就可以從乘客們談話的顫動的聲音判斷出海上的情況如何。乘客們自由自在,各抒己見,正和海面的平穩完全適應。
舉例說,像以下這樣的談話,只有在海面十分寧靜的時候才能聽得到。
「先生,您看那隻綠色和紅色的好看的蒼蠅。」
「牠在海上迷了路,到船上來休息了。」
「蒼蠅不大會累的。」
「事實上是牠太輕了,風把牠吹上來的。」
「先生,有人稱一盎司【註:英國重量單位,合二八.三五克。】的蒼蠅,然後數牠們,發現共六千二百六十八牠。」
那個拿望遠鏡的格恩西島人走到兩個聖馬洛的販牛的商人跟前交談起來。他們說的都是這一類的話:
「奧布拉克【註:法國南部一高原名。】的牛的胸部又圓又壯,腿短,毛皮是淺褐色。因為腿短小,工作起來就慢些。」
「在這方面,薩萊爾【註:法國今康塔爾省一城市。】的比奧布拉克的好。」
「先生,我一生中看見過兩頭漂亮的牛。第一頭短腿,厚厚的前半身,飽滿的臀部,大腰腿,從頸背到臀部的距離長度正合適,肩隆的高度也標準,摸上去很肥,皮很容易剝下。第二頭顯出各種肥壯得得體的特徵。胸部肥壯,頸子結實,腿很細,毛是白色和紅色,臀部肉下垂。」
「那是科唐丹【註:法國西北部一半島名。】種。」
「對,不過跟安格斯郡【註:英國蘇格蘭郡名,產良種牛。】公牛或者薩福克郡【註:英國英格蘭東部郡名。】公牛交配過生下的。」
「先生,信不信由你,在南方【註:指法國南方。】有驢子競賽。」
「驢子?」
「是驢子。我以名譽保證。最難看的驢子是最優秀的驢子。」
「這和繁殖騾子用的種母馬一樣,最難看的是最好的。」
「不錯。普瓦圖【註:法國西部舊省名。】的母馬。大肚子,粗腿。」
「最著名的優良的種母馬,是像四根柱子上面的大桶。」
「牲畜的美和人的美不一樣。」
「尤其是和女人不一樣。」
「說得對。」
「我呀,我喜歡女人長得漂亮。」
「我呀,我喜歡女人穿著得漂亮。」
「對,整潔,乾淨,打扮得整整齊齊,梳洗得漂漂亮亮。」
「外表鮮豔。一個少女,肯定是剛從珠寶商那兒出來。」
「我再來談我的牛。我在圖阿爾【註:法國今德塞夫勒省一城市。】的市場上看見過出售這兩條牛。」
「圖阿爾的市場,我知道。拉羅舍爾【註:法國西部一港口城市。】的博諾家的人和馬朗【註:法國今夏朗德濱海省一城市】的小麥商巴布家的人,我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他們,他們都要上那個市場趕集的。」
旅遊者和巴黎人在跟那個散發《聖經》的美國人交談。他們的談話也十分融洽。
「先生,」旅遊者說,「這是文明世界的大體的噸數:法國七十一萬六千噸,德國一百萬噸,美國五百萬噸,英國五百五十萬噸。加上小船隻的定額數,總數是一千兩百九十萬零四千噸,分攤在散布在地球水面上的十四萬五千隻船上。」
那個美國人插進來說:「先生,有五百五十萬噸的是美國。」
「我同意您的意見,」旅遊者說,「您是美國人吧?」
「是的,先生。」
「那我更加同意了。」
沉默了片刻,美國傳教士心想這是不是分送《聖經》的好時機。
「先生,」旅遊者又說道,「這是不是真的,在美國,你們有取外號的愛好,甚至給你們所有的名人都取了外號,你們把你們的著名的密蘇里銀行家托馬斯.本頓叫做『老金條』?」
「是的,正像我們把扎卡里.泰勒【註:美國第十二任總統。】叫做『老扎克』一樣。」
「哈里森將軍【註:美國第九任總統。】叫『老蒂珀』,對不對?還有,傑克遜將軍【註:美國第七任總統。】叫『老山核桃』?」
「因為傑克遜像山核桃木那樣硬,因為哈里森在蒂珀卡努打敗了印第安人。」
「這是你們那邊的一種崇尚空談的習俗。」
「這是我們的習俗。我們把范布倫【註:美國第八任總統,因嫻於政治權術,得「小魔術師」綽號。】叫做『小魔術師』,西沃德【註:美國國務卿。】,他發行了小額銀行紙幣,所以叫做『小鈔票』,伊利諾州的民主黨參議員道格拉斯,他有四英呎高,口才極好,叫做『小巨人』。您可以從德克薩斯走到緬因,您遇不到一個人說卡斯這個名字,只說『密西根大個兒』,也沒有人說克萊這個名字,只說『臉上有刀疤的磨坊小夥子』。克萊是一個磨坊主的兒子。」
「我更喜歡叫克萊或者卡斯,」巴黎人說,「那要短一些。」
「那您就不懂人情世故了,我們把財政部長科爾溫叫做『趕大車的小夥計』。丹尼爾.韋伯斯特【註:美國眾議員,後任國務卿。】叫『黑皮丹』。至於溫菲爾德.司科特【註:美國將領。】,他在奇珀瓦打敗了英國人以後,第一個願望就是坐下來吃頓飯,所以我們叫他做『快來一盆湯』。」
當初望見的遠處的一團霧已經變大了。它現在在天邊占有了大約十五度那樣寬的地方。好像是天空的雲,因為缺少風,落在海水上緩緩動著。幾乎沒有一點兒風。海面十分平靜。雖然不到中午,太陽光變得暗淡了。太陽照耀著,可是不再有熱氣。「我看,」旅遊者說,「天氣要變了。」
「也許要下雨。」巴黎人說。
「或者是起霧。」美國人說。
「先生,」旅遊者說,「在義大利,莫爾費塔【註:義大利瀕臨亞得里亞海城鎮。】雨下得最少,托爾麥佐雨下得最多。」
按照海峽群島的習慣,中午敲鐘通知吃飯。願意吃的人去吃。有幾個乘客自己隨身帶了食物,就在甲板上快快活活地吃起來。克呂班什麼也沒有吃。
大家吃飯的時候,談話繼續進行。
格恩西島人聞到了《聖經》的氣息,走到美國人跟前。美國人對他說:「您對這個海熟悉嗎?」
「當然熟悉,我是本地人。」
「我也是。」一個聖馬洛人說。
格恩西島人行了個禮,又說道:「現在我們遠離海岸,但是當我們駛近曼基埃的時候,我不喜歡遇見霧。」
美國人對聖馬洛人說:「島上的居民與其說是沿海地方的人,還不如說更是大海上的人。」
「說得不錯,我們這些海邊的人只能洗坐浴。」
「曼基埃,那是什麼?」美國人問。
聖馬洛人回答道:「那是一些很壞的石子。」
「此外還有格雷萊。」格恩西島人說。
「那還用說,」聖馬洛人說。
「還有索阿。」格恩西島人又說了一句。
聖馬洛人哈哈大笑,他說: 「照這麼說,還有野人礁。」
「還有修道士礁。」格恩西島人說。
「還有鴨子礁。」聖馬洛人說。
「先生,」格恩西島人彬彬有禮地又說,「您對什麼問題都能回答。」
「聖馬洛人,狡猾的人【註:Malouin是聖馬洛人,malin是狡猾的人,發音接近,所以是俏皮話。】。」回答了這句話後,聖馬洛人眨了眨眼睛。
旅遊者插進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一定要穿過這些石子堆?」
「不用。我們已經把它們丟在南東南了。它們在我們後面了。」
格恩西島人接著說:「大的和小的礁石加在一起,格雷萊有五十七個尖頂。」
「曼基埃有四十八個尖頂。」聖馬洛人說。
現在談話只在聖馬洛人和格恩西島人兩個人之間進行了。
「聖馬洛的先生,我覺得有三處礁石您沒有算進去。」
「我全算進了。」
「從德雷礁到主人島礁嗎?」
「是的。」
「房子礁呢?」
「是的,它們是在曼基埃中間的七個礁石。」
「我看得出您很熟悉這些石頭。」
「如果不熟悉這些石頭,就不是聖馬洛人了。」
「聽到法國人的推理真叫人高興。」
聖馬洛人也行了一個禮,說:
「野人礁有三座礁石。」
「修道士礁有兩座。」
「鴨子礁有一座。」
「鴨子,單數,說明了只有一座。」
「並非如此,因為蘇阿德也是單數,而它有四座礁石。」
「您叫的蘇阿德是什麼呀?」格恩西島人問。
「我們把你們叫做索阿的叫做蘇阿德。」
「在索阿和鴨子礁當中通過可不是輕鬆的事。」
「只有鳥兒能夠通過。」
「還有魚。」
「不太多。在惡風險浪的時候,它們會撞到岩壁上的。」
「在曼基埃有沙。」
「房子礁四周也有。」
「從澤西島看得見八座礁石。」
「從阿澤特沙灘看出去,是這樣。不是八座,是七座。」
「海水退潮的時候,可以在曼基埃散步。」
「那當然,有露出在水面上的。」
「迪魯伊怎麼樣?」
「迪魯伊和曼基埃完全不同。」
「我要說的是那兒很危險。」
「那是在格朗維爾旁邊。」
「看得出,你們聖馬洛人和我們一樣,也熱愛在這些海面上航行。」
「是的,」聖馬洛人回答說,「不過有這個差別──我們說:我們有這樣的習慣,而你們說:我們有這樣的愛好。」
「您是一個好水手。」
「我是牛販子。」
「誰是聖馬洛的好水手?」
「絮爾古夫。」
「還有誰呀?」
「迪蓋.特魯安。」
說到這兒,那個巴黎的旅行推銷商插進來說:「迪蓋.特魯安?他被英國人捉住了。他既可愛又勇敢。他知道討得一位年輕的英國女人的歡心。就是她打碎了他的鐐銬。」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叫道:「你喝醉了!」
※※※
四 克呂班船長顯示出他全部的高尚品質
大家都轉過身來。
那是船長在責備舵手。
西爾克呂班一向不稱呼別人「你」,現在對舵手唐格魯伊這樣叫喊,他準是實在發怒了,或者是非常想裝出盛怒的樣子。
怒氣發作得及時,可以擺脫責任,有時候能推到別人身上。
站在兩個明輪罩中間的指揮臺上的船長,注視著舵手。他低聲重複地說:「酒鬼!」老實的唐格魯伊低著頭不做聲。
霧散布開來,現在幾乎彌漫了半個天邊。它同時在向四面八方擴散。在霧裡有油滴一樣的東西。霧難以覺察地越來越擴大。風慢慢地、悄悄地推動著霧。霧逐漸占據了海洋。它從西北方伸展過來,船頭正朝著它。它就像一座活動的、隱隱約約的大懸崖。它又像一道牆那樣在海面上給切開來。那邊有一個清清楚楚的圓點,無邊無際的海水在那兒進入霧中消失了。
這個入口離船還有半海浬遠。如果風向改變了,人們可以避免沉入霧中去,可是風向要立刻改變。半海浬的距離一瞬間就縮短了,就消失了。「杜蘭德號」在向前行進,霧也在向前行進。霧向船移來,船向霧迎去。
克呂班命令增加蒸汽,朝偏東方向航行。
船沿著霧走了一些時候,但是霧也始終在伸展。不過船卻還是在陽光下行駛。
時間在這些很難能夠成功的行動當中浪費掉了。二月裡,夜晚來臨得很快。
格恩西島人仔細地看著霧。他對兩個聖馬洛人說:「這霧可太放肆了。」
「真是海上的髒東西。」一個聖馬洛人說。
另一個聖馬洛人接著說:「它破壞了一次航行。」
格恩西島人走到克呂班身旁,說:「克呂班船長,我怕霧會抓住我們。」
克呂班回答道:「我原來想留在聖馬洛的,可是別人建議我起航。」
「是什麼人呀?」
「幾個老水手。」
「說真的,」格恩西島人說,「您起航並沒有錯。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有暴風雨呢?在這個季節裡,可能等到更壞的天氣。」
幾分鐘後,「杜蘭德號」駛進了霧層裡。
這是奇特的一瞬間。突然,在船尾的人不再看得見在船頭的人了。
一道柔軟的灰色隔板將船切成兩段。
接著,整隻船都陷沒在霧裡。太陽變成像一個大月亮。忽然間大家都哆嗦起來。乘客們連忙穿上大衣,水手們也穿上油布上衣。海面上幾乎沒有一絲波紋,平靜形成了冷酷的威脅。在這種過度的寧靜裡,似乎包含著某種暗示。一切都暗淡無光。黑色的煙囪和黑色的煙在跟籠罩著船的鉛色展開了搏鬥。
向東偏航後,船從此就沒有了目的,船長再將船朝格恩西島駛去,並且增添了蒸汽。
那個格恩西島乘客在機器房四周轉來轉去,他聽見黑人安布朗康對他的火夫夥伴說話。格恩西島乘客豎起耳朵仔細聽。黑人說:「今天早上我們在陽光裡航行得慢;現在我們在霧裡航行得快。」格恩西島人又回到西爾克呂班那兒。
「克呂班船長,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不過我們是不是加了過多的蒸汽?」
「先生,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應該追回由於那個酒鬼舵手的過錯損失了的時間。」
「說得對,克呂班船長。」
克呂班又說道:「我急著趕快到達目的地。現在霧這麼大,到夜裡霧會更大。」
格恩西島人回到兩個聖馬洛人身邊,對他們說:「我們有一位十分傑出的船長。」
霧像一道道彷彿梳理過的巨浪,不時重重地衝過來,遮住了太陽。
接著,太陽又出現了,變得更蒼白,好似生了病。在天上模糊看到的那一點點地方,彷彿是舞臺的陳舊布景上布滿油汙的、骯髒的狹長天空。
「杜蘭德號」駛過一隻獨桅縱帆船身旁,這隻獨桅縱帆船為了小心起見已經拋了錨。它是格恩西島的「希提爾號」。獨桅帆船的船老大注意到了「杜蘭德號」的航速。他還覺得「杜蘭德號」沒有在正確的航線上航行,過於偏西了。這隻船加足蒸汽在霧裡行駛,使他很驚奇。
在將近兩點鐘的時候,霧更加濃,船長不得不離開駕駛臺,走到舵手身旁。太陽已經消失,大霧茫茫。「杜蘭德號」給一層夾著白色的黑暗包圍著,它在彌漫的灰暗中向前開。船上的人再也看不見天空,再也看不見大海。
一點兒風也沒有了。
在明輪罩之間的駕駛臺下面一隻圓環吊著的松節油罐甚至絲毫也不擺動。
乘客們都不說話了。
不過那個巴黎人在低聲哼著貝朗瑞的歌謠《有一天上帝醒來》。
聖馬洛人中的一個對他說:
「先生從巴黎來?」
「是的,先生。『他把腦袋靠在窗口。』」
「在巴黎,人們在做什麼?」
「『他們的星宿也許已經消失。』──先生,在巴黎,一切事情都不正常。」
「那麼陸地上和海上一樣。」
「不錯,我們那兒也有該死的霧。」
「它會帶來災禍。」
巴黎人大聲說道:「可是為什麼會有災禍呢!災禍是因為什麼發生的呢!災禍能起什麼作用呢!像奧德翁劇院發生的火災【註:巴黎著名劇院,歷史上曾兩次發生火災後重建。】。於是有好多人家窮得無衣無食。難道這公平嗎?對,先生,我不知道您信奉什麼宗教,但是我感到很不滿意。」
「我也不滿意。」聖馬洛人說。
「在世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巴黎人又說,「好像都出了毛病。我想上帝不在世上。」
聖馬洛人搔搔他的頭頂,好像想盡力弄懂這句話的意思似的。巴黎人繼續說道:「上帝不在,我們應該給他一道命令,強迫他待在常駐的地方。現在他待在他的鄉間宅第裡,絲毫不關心我們,所以什麼事都亂七八糟了。我親愛的先生,很明顯,上帝不再在政府裡,他在休假,眼前處理事務的是代理人,某個神學院學生似的天使,某個長著麻雀翅膀的傻子。」
「麻雀」給說成「麻倔」,這是巴黎郊區的頑童的發音。
克呂班船長走到兩個談話的人的身邊,把一隻手放到巴黎人的肩上。
「噓!」他說,「先生,留神您說的話。我們是在大海上呀。」
沒有人再說話了。
五分鐘以後,聽到以上全部談話的格恩西島人對著聖馬洛人的耳朵悄聲說道:「這是一位篤信宗教的船長!」
沒有下雨,可是大家感到身上溼漉漉的。他們只能從越來越覺得不舒服來知道他們航行了多少路。彷彿人們都陷入了憂愁。霧在海洋上製造了寂靜,使波浪入睡,使大風平息。在這樣沉寂的氣氛裡,「杜蘭德號」的嘶啞的喘氣聲充滿難以形容的哀怨和焦慮。
他們不再遇到別的船隻了。如果,在遠處,或許是格恩西島那一邊,或許是聖馬洛那一邊,有船在霧外面的海上航行,被霧吞沒的「杜蘭德號」也不會被它們看見的。它的長長的煙,孤零零的,就像雪白的天空中的一顆黑色彗星。
忽然克呂班大聲喊起來:「混蛋!你剛才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要讓我們全都完蛋。你應該戴鐐銬。快滾開,酒鬼!」
他自己去掌舵。
受到斥責的舵手躲到船頭去工作了。
格恩西島人說:「我們得救啦。」
船繼續飛速地向前行駛。
將近三點鐘的時候,霧的下邊部分開始漸漸消失,海面又重新能見到了。
「我可不喜歡這樣。」格恩西島人說。
事實上,霧只能被太陽照散,或者被風吹走。被太陽照散,是好事,被風吹走,就不那麼好了。可是對太陽說,現在已經太晚了。在二月裡下午三點鐘,太陽已經沒有威力了。如果在一天中的這個關鍵時刻,再刮起風來,可不是人們所希望的。那往往是暴風雨的預兆。
還有,假使有一點兒微風,也是很難覺察得到的。
克呂班眼睛盯著羅經櫃,握著舵柄操縱著,嘴裡低聲嘀咕,不過他說的話乘客都聽到了:「沒有時間耽誤了。這個酒鬼把我們耽擱了。」
此外,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大海在霧裡並不完全平靜,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一些波浪。貼近著水面,浮動著道道寒光。這些波浪上的一片片的光使船員們擔起心來。它們表明上面的風在霧的頂上吹開了一個個缺口。霧向上升,然後又落下來,更濃密了。有時候,霧絲毫不透一絲光亮。船隻陷進了像大浮冰【註:兩極地帶浮在海洋上的巨大冰塊。】似的霧裡。不時地,這種可怕的圈子像鉗子一樣微微打開,讓人看見一點點天際,然後又合攏了。
格恩西島人拿著他的望遠鏡,如同一名哨兵那樣,站在船頭上。
忽然在霧中出現一角青天,接著又消失了。
格恩西島人驚慌地轉過身來,叫道:
「克呂班船長!」
「什麼事?」
「我們在筆直朝阿努瓦礁駛去。」
「您弄錯了,」克呂班冷冷地說。
格恩西島人堅持說:
「我肯定沒弄錯。」
「不可能。」
「我剛剛望見在天際有一塊岩石。」
「在哪兒?」
「在那邊。」
「那邊是大海。不可能。」克呂班把船頭朝這個乘客指的那個位置駛去。
格恩西島人又拿起他的望遠鏡。
過了一會兒,他向船尾跑去。
「船長!」
「怎麼回事?」
「趕快掉頭。」
「為什麼?」
「我清清楚楚看見了一座很高的岩石,而且離我們很近了。那是大阿努瓦礁。」
「您大概看見了很濃厚的霧。」
「是大阿努瓦礁。快掉頭,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克呂班轉了一下舵柄。
※※※
五 克呂班得到最高的讚揚
大家聽到一下斷裂的聲音,船的側面在大海的淺處撞碎的聲音是一種難以想像得出的最悲慘的聲音。「杜蘭德號」突然停住了。
這一震動,使好幾個乘客都跌倒在地上,在甲板上滾起來。格恩西島人朝天舉起雙手。
「撞到阿努瓦礁了!我說得不錯吧!」
船上發出長長的叫聲。
「我們完蛋啦。」
克呂班的生硬的、命令式的聲音蓋過了叫聲。
「沒有人完蛋!安靜!」
安布朗康的裸露到腰部的黑上身從機器房的艙口伸出來。
這個黑人鎮靜地說:「船長,水進來了,機器快熄火了。」
這片刻真可怕。
撞擊就像自殺。即使是有意這樣做,也不可能像這樣可怕。「杜蘭德號」彷彿是去攻打岩礁一樣向它衝過去。一個岩石的尖端好像釘子似的戳進了船身。有一個多平方多阿茲【註:法國舊長度單位,相當於一.九四九米。】的護貨板爆裂了,艏柱斷了,船頭的傾斜角碎了,船頭倒塌了,船殼裂開,吞進了海水,發出嚇人的翻騰聲。這是一個災難進來的創口。反擊是那樣猛烈,把船尾的應急舵鏈震斷了,舵落下來,拍打著。船給暗礁捅穿了,在它的四周原來只看見濃厚的霧,現在霧幾乎成了漆黑的。黑夜來臨了。
「杜蘭德號」的船頭向下沉,就像一匹馬被一頭公牛角戳進了肚子,已經沒命了。
在海面上,使人感覺得到差不多到了海水上漲的時刻。
唐格魯伊的酒醒了過來,當船隻遇難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會醉得不醒的。他走下甲板間,又走上來,說:「船長,水淹沒了底艙,十分鐘以後,就會沒到洩水孔。」
乘客們在甲板上喪魂落魄地亂跑,扭自己的胳臂,身子伸到船邊外望,又去看機器。他們因為恐懼做出種種毫無意義的行動。那個旅遊者已經昏過去了。
克呂班做了個手勢,大家都靜了下來。他問安布朗康:「機器還能夠運轉多少時候?」
「五、六分鐘。」
接著他問那個格恩西島乘客:「我在掌舵的時候,您看到了岩礁。我們現在是碰到了阿努瓦礁的哪個暗灘?」
「是莫夫。剛才在霧的一個縫隙裡,我清清楚楚地認出了是莫夫。」
「既然碰到了莫夫,」克呂班說,「那麼,我們的左面是大阿努瓦,右面是小阿努瓦。我們離陸地一海浬遠。」
船員和乘客靜靜聽著,焦慮不安,集中注意力地盯住船長望,全身都在發抖。
減輕船載是不會起作用的,而且也不可能這樣做。要把船上的貨物丟在海裡,就得打開舷門,這樣更增加了海水湧進船內的機會。拋錨也沒有用,船已經牢牢地陷住了。此外,在這樣的海底搖晃錨,錨鏈多半會纏住錨杆。機器沒有損壞,只要火沒有熄,船還能夠使用,也就是說,還可以有幾分鐘的時間,運用明輪和蒸汽的力量,船向後退,掙脫暗礁。但是這樣一來,船立刻就會沉沒。岩礁在一定的程度能夠塞住裂口,擋住海水進入。它起了堵塞的作用。裂口如果疏通,那就不可能塞住進水的路,而且也不可能出清水泵。誰將受傷者心臟的傷口上的匕首拔出來,就會使受傷者當即死去。一從岩礁上脫身,船就會沉到海底。
牛在底艙淹到了水,開始叫起來。
克呂班命令道:「把救生艇放下海。」
安布朗康和唐格魯伊急忙奔過去,解開纜繩。其他的船員都愣愣地望著。
「大家都來動手。」克呂班叫起來。
這一次,所有人都服從命令照做了。
克呂班繼續鎮定地用那些古老的、今天的水手不會懂得的語言下著命令:
「拉緊。──如果絞盤不能動,就使用輔助纜繩。──捲夠了。──降下來。──不要讓滑車和光纜索【註:指不塗焦油的纜索。】連接起來。──放下去。──快放下兩頭。──一起來。──當心船頭栽到水裡。──摩擦得太凶了。──拉住複滑車的繩子。──注意。」
救生艇放到了水裡。
就在這片刻間,「杜蘭德號」的明輪停下來了,煙也不冒了,爐子給水淹沒了。
乘客們順著梯子滑,或者是緊緊抓住動索,跌到救生艇裡,而不是慢慢降落下來的。安布朗康抱起了昏倒的旅遊者,放進救生艇裡,然後他又上了船。
水手們跟在乘客後面爭先恐後地向前衝。見習水手倒在別人的腳底下,那些人在孩子身上踏過去。
安布朗康攔住了大家。
「誰也不許走在孩子前面。」他說。
他用兩條黑漆漆的胳臂推開水手,抱起孩子,遞給站在救生艇上的格恩西島乘客接住。
見習水手得救了,安布朗康站到一旁,說:「過去吧。」
在這段時間裡,克呂班走到他的房間裡,把船上的文件和儀器紮成一包。他從羅經櫃裡取出了羅盤。他將文件和儀器交給安布朗康,羅盤交給唐格魯伊,對他們說:「你們下到救生艇去。」
他們下去了。其他的船員早在他們以前上了小艇。救生艇塞滿了人。
海浪掠過船邊。
「現在,」克呂班喊道,「划走。」
救生艇上響起了一陣叫聲:「船長,您呢?」
「我留下來。」
遇難的人沒有多少時間商量,更沒有時間感動。但是在救生艇上的人相對處在安全中,因此也產生了一種並不只為自身考慮的感情。大家同時堅決要求:「船長,到我們這兒來。」
「我留下來。」
那個格恩西島人對海十分熟悉,他說:「船長,您聽好。您是擱淺在阿努瓦礁上,只要游一海浬,就可以到普蘭蒙。可是坐船隻能在羅克更靠岸,那有兩海浬遠。有岩礁,有霧。這隻救生艇兩小時內是到不了羅克更的。夜色很黑。潮水漲了,風力在增強,馬上就會起暴風。我們巴不得回來接您,可是如果有大風大浪,我們就無法辦到了。如果您不走,會送命的。到我們這兒來吧。」
巴黎人插進來說:「救生艇裝滿了,裝得太滿了,這是事實,再添一個人,就太多了。不過我們是十三個人,這對小船是不吉利的,寧可再加一個人,不要這個數字。下來吧,船長。」
唐格魯伊也說:「一切都是我的過錯造成的,與您無關。您留下來這是不合理的。」
「我要留下來,」克呂班說,「這隻船今天晚上將會給風暴吹成碎塊。我絕不離開它。船完了,船長也死了。大家提到我的時候,會說:『他盡了他的職責,直到最後一分鐘。』唐格魯伊,我原諒您。」
他交叉起雙臂,大聲喊道:「聽好命令。一起解開纜繩。划走!」
救生艇離開了。安布朗康掌著舵。沒有划槳的手都向著船長舉起來。
大家齊聲喊道:「向克呂班船長致敬!」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漢。」美國人說。
「先生,」格恩西島人回答說,「這是大海上的最正直的人。」
唐格魯伊哭了。
「如果我有勇氣的話,」他低聲喃喃地說,「我就和他一起留下來。」
救生艇隱沒在霧裡消失了。
什麼也看不見了。
槳聲越來越輕,後來沒有了。
克呂班一個人待在那兒。
※※※
六 深淵底層給照亮了
這個人看到自己留在這塊岩礁上,在這層黑雲下,這片海水中間,遠離和活人的接觸,遠離人類的聲音,獨自一人在上漲的海水和降臨的黑夜當中,像死人一樣給丟在這兒,他感到無比快樂。
他成功了。
他實現了他的美夢。他從命運那兒取來的遠期匯票現已經兌現了。
對他來說,被丟棄就是得救。他在距離陸地一海浬的阿努瓦礁上面;他有七萬五千法郎。從來沒有一次船舶失事完成得有這樣巧妙的。沒有一點失誤的地方。確實什麼都考慮到了。克呂班從青年時代起,就有一個打算,便是將正直當做賭注押在生活的輪盤賭桌上,被人看作是誠實的人,從這點開始,等待決勝的時刻,賭輸後不斷地再下雙倍賭注,摸到竅門,猜到時機,不瞎摸索,當機立斷,只幹一次,從不重複,終於大贏,將一批傻子拋在身後。愚蠢的騙子連續失敗二十次,他一次便會成功,當那些人走向絞架的時候,他卻走向好運。和朗泰納相遇,成了他的一道光線。他立即擬定了他的計劃。叫朗泰納吐出吞下的錢。至於說到朗泰納可能會進行的揭露,他用失蹤使它無效。最好的失蹤是被人看作已經死去。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使「杜蘭德號」失事。這次海上遇難是必需的。此外,這樣消失後,還能留下一個好名聲,這是他一生中的一大傑作。誰看見在這隻遭難的船上的克呂班,都會以為看到了一個快樂的魔鬼。
他活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一個片刻。
他全身都表達出這樣一句話:「終於成了!」一種可怕的寧靜使他的陰暗的前額變得灰白。他的眼睛暗淡無光,在眼睛深處原來彷彿有一層隔板,現在變得深不見底,十分可怕。這個靈魂的內心在燃燒,射出了光芒。
內在的良心和外部的自然界一樣,有它的電壓。一個理想就等於是一顆流星。在獲得成功的那一瞬間,為了這一刻多年醞釀和積累的沉思微微露出來了一點兒,而且發出一道閃光。在自己內心有罪惡的利爪,感覺得到獵物也在自己心裡,這是一種閃耀著光輝的幸福;一種得勝的邪念使得臉上發亮。某些成功了的計策,某些已經達到的目的,某些獸性的滿足,使這個人的眼睛裡一閃一隱著愁慘而又歡喜的光彩。那是快樂的暴風雨,那是危險的曙光。它們來自變成了陰影和烏雲的良心。
他的瞳孔在發光。
這樣的光絲毫不像人們在天上或者在人間能夠見到的光。
克呂班身上長期抑制的流氓的本性現在爆發了。
克呂班望著無邊的黑暗,禁不住發出低沉可怕的笑聲。
他終於自由啦!他終於富有啦!
他的未知數終於大白了。他解決了自己的問題。
克呂班眼前有得是時間。潮水在上漲,「杜蘭德號」因此給支撐住,最後甚至稍稍向上升了一點兒。船牢固地貼在暗礁上,絕對沒有沉沒的危險。此外,要給些時間讓救生艇划遠,或許翻掉。克呂班就是這樣希望的。
他站在遇難的「杜蘭德號」上,叉起雙臂,品嘗著給拋棄在黑暗中的滋味。
三十年來,虛偽沉重地壓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是罪惡,卻和正直結合。他懷著一種不幸的丈夫的怨恨仇恨德行。他一直懷有邪惡的預謀。從他成年以後,他就穿上了這件堅硬的盔甲,那便是他的外貌。在盔甲下面,他是妖魔。他披著善良的人的皮生活,一顆心卻是強盜的心。他是善於甜言蜜語的海盜。他是誠實的囚徒。他給關在木乃伊的盒子裡,那隻盒子就是清白無辜。他背上長著使一個無恥小人感到惶恐的天使的翅膀。公眾對他的尊敬沉重地壓在他身上。被人看做是正派人,做起來很困難。內心險惡,言語卻要動聽,始終要保持這樣的平衡,真是艱鉅的事。他原來是罪惡的鬼魂,但又是正直的幽靈。這種違背常理的生活就是他的命運。他必須舉止沉著,落落大方,暗地裡大發雷霆,微笑時咬牙切齒。在他的眼裡,德行會使人窒息。他時時刻刻都在想把這隻捂在他嘴上的手咬住。
可是,他想咬它,又不得不吻它。
說謊是很費勁的事。一個偽君子從這個詞的兩重意義來說也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他盤算怎樣勝利,同時忍受著痛苦。模模糊糊地預謀要幹壞事,外表上還裝得嚴肅莊重,傑出的名聲掩蓋住卑鄙無恥的心眼,不斷地進行欺騙,藏起自己的真面目,處處製造假象。這些都是十分吃力的事。用在頭腦裡研碎的黑色顏料,畫出「坦率」的形象,一心想吞掉尊敬你的人,卻顯得和藹可親,克制自己,壓抑自己,終日保持警惕,不停地戒備,給潛在的罪惡美好的外貌,使自己的醜變成美,將自己的惡毒的言行打扮成盡善盡美,用匕首逗人發癢,把毒藥包上糖衣,注意動作的協調和嗓音的悅耳,從不露出自己的眼神,沒有什麼比這樣做更艱難、更痛苦了。偽善的可憎,偽善者自己也開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無休止地喝「詐騙」這樣的酒會使人噁心。詭詐給惡毒加上的甜味使惡棍也產生反感,因為他被迫要不斷地往嘴裡吞這種混合的東西,因此,偽善者不時地在噁心的時候差點兒吐出他的隱蔽的念頭。吞下這樣的唾液是可怕的事。此外,他還有藏得很深的自尊心。有些古怪的時刻,偽善者會自視甚高。在騙子身上有一個特大的自我。蠕蟲像龍一樣會滑行,會豎直。叛徒只不過是一個受到約束的暴君,這樣的暴君只有甘願擔任第二流角色的時候才能實現他的願望。這是一個渺小的人,卻能做出異乎尋常的事情。偽善者是巨人,也是矮子。
克呂班真誠地相信他以前一直受到壓制。他為什麼沒有權利生在富人的家庭?他最大的要求只不過是能從他的父母那兒得到十萬利弗爾【註:舊時法國貨幣單位,價值因時因地而不一樣。】年金的收入。為什麼他得不到呢?這可不是他的過錯。既然不讓他有一切生活上的享受,為什麼要強迫他工作,也就是說去欺騙人,出賣人,毀滅人?為什麼別人要用這種方式迫使他經受那種對人阿諛奉承、低首下心、又使自己被人愛和被人尊敬的折磨,同時日日夜夜在臉上要露出不是自己的面容?掩飾是被逼接受的暴力。人們憎恨不得不對之說謊的那些人。終於最後的時刻來臨了。克呂班報了仇。
向誰?向所有的人,向所有的事。
萊希埃里對他做的都是好事;因此他的不滿更加深了;他要向萊希埃里報復。
他向所有那些在他們面前被迫克制自己的人報復。他做了回報。不論是誰,只要想到要待他好的,都是他的敵人。他曾經是那些人的俘虜。
克呂班現在自由了。他的逃脫已經成功了。他離開了人群。別人以為他死了,其實他活著。他將要重新開始。真正的克呂班擺脫了虛假的克呂班。他一次就解決了一切。他一腳把朗泰納踢到了半空中,使萊希埃里破了產,人類的正義跌入黑暗,公論陷入謬誤,全人類脫離了他克呂班。他剛剛消滅了全世界。
至於上帝,這兩個字他並不怎麼在意。
他以前被認為篤信宗教。那麼,以後呢?
在偽善者的身上有一些洞穴,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偽善者的整個身體便是一個洞穴。
當克呂班發覺自己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的洞穴張開了。他感到了片刻的快樂,他讓他的靈魂透透空氣。
他深深地呼吸,吸進他的罪行。
邪惡的本性在這張臉上明顯地露了出來。克呂班喜笑顏開。就在這時候,朗泰納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比,就彷彿是一個新生兒的目光。
除去了面具,真是得到了解放!他看見自己醜陋地裸著身子,在罪惡中自由而又放肆地沐浴,內心感到十分快樂。長期以來受到對輿論的顧忌的約束最後喚起了對厚顏無恥的狂熱的愛好。人們終於在狠毒之心中產生了某種色情的欲望。在這些很少測探的可怕的精神深處,存在著無法形容的殘忍而又可愛的罪惡,那就是淫穢的罪惡。虛假的好名聲淡而無味,卻使恥辱變得可口。一個人總是鄙視別人,最後也會甘願被別人輕視。被人尊重會帶來煩惱。無拘無束的降值受到讚賞。人們貪婪地望著卑劣的行徑,只要在恥辱當中感到自在。被迫垂下的雙眼常常偷偷地斜視。梅薩利納【註:羅馬皇帝克勞狄的第三個妻子,以淫亂和陰險出名。】和瑪麗.阿拉科克【註:法國聖母往見會的修女。】是再接近也沒有的了。再看看卡迪埃爾【註:十七世紀法國修女。】和盧維埃【註:盧維埃在法國北部。】的修女。克呂班也同樣在頭巾下生活【註:修女戴頭巾,這裡指克呂班像修女一樣生活。】。他野心勃勃,目的就是厚顏無恥。他羨慕妓女和對於恥辱根本無所謂的無賴。他覺得自己比妓女更加墮落,對自己被人視做處女感到厭惡。他是犬儒主義【註:古希臘一哲學學派犬儒學派的主張,把名利看成身外之物,號召人們克己自制,獨善其身,同時玩世不恭。】的坦塔羅斯【註: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因觸犯主神宙斯,被罰立在齊胸深的水中,頭上有果樹。他口渴欲飲,水即流去,肚餓欲食,果子即被風吹走,因此永遠饑渴。】。如今,他終於在這塊岩礁上,孤單一人,他可以無拘無束了,他確實無拘無束了。真正感到自己可惡,多麼快樂啊!在地獄裡可能感受到的極大的喜悅,克呂班在這一片刻裡已經感受到了。弄虛作假這筆到期未付的欠款結清了;偽善是投資,撒旦將它償還了。克呂班對自己的厚顏無恥深為陶醉,人都不見了,只有天在頭頂上。他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無賴!」他很得意。
在人類的良心裡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緒。
一個偽善者的爆發,是任何火山口的爆發都無法相比的。
他多麼高興沒有人在他身邊,如果有一個人在,他也不會惱火。他喜歡有見證人看到他的可怕的神情。
能面對著人類說一句:「你是白痴!」他會感到十分快樂。
沒有人在,保證了他的勝利,不過也減少了勝利的光彩。
只有他一個人是他的光榮的目擊者。
戴上鐵頸圈,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因為所有的人都會看到您是可恥的人。
強迫眾人來觀看你,這是顯示你的威力。一個苦役犯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座高臺上,脖子上戴著鐵的圈子,迫使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他就成了一名暴君。這座斬首臺有一個底座,位於人人注意力集中的中心,不是極其輝煌的勝利嗎?逼得公眾的眼睛都注視你,這也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一種表現。對於那些將罪惡當做理想的人,蒙受恥辱是一件光榮的事。他從這兒能俯視一切。他在某些事物的頂端。他威風凜凜地顯示自己。天下人都看到的綁住他的柱子和寶座有些相像。
被示眾就是被人欣賞。
一個殘暴的君主統治肯定要享受將犯人綁在柱子上示眾這樣的樂趣。尼祿放火燒毀了羅馬城【註:古羅馬皇帝。以放蕩、暴虐出名,公元六十四年羅馬城遭大火,大半被毀,傳是他唆使縱的火。】,路易十四背信棄義地攻占了巴拉丁【註:法國國王。巴拉丁是在德國西部萊茵河左岸的一個地區。】,攝政王喬治【註:英國國王喬治四世。】用緩慢的方式殺死拿破崙,尼古拉面對著文明世界殺害了波蘭【註:指尼古拉一世,俄國沙皇,曾鎮壓波蘭起義。】,他們想必都體會到了克呂班渴望的那種滿足。無限的輕視對被輕視的人產生重要的作用。
被人摘掉面具是一次失敗,可是自己摘掉面具卻是一次勝利。這是醉酒後的興奮,這是傲慢的、稱心的輕率表現,這是辱罵眼前所有的人的發狂的裸露行動。是到達了極點的幸福。
在一個偽善者的身上的這些想法看似彼此矛盾,其實並不矛盾。任何卑鄙無恥的行為都是有因果關係的。蜜就是膽汁。埃斯科瓦爾【註:西班牙天主教耶穌會教士、道德神學家,當時的著名決疑論者。】和薩德侯爵【註:法國色情文學作家。】相差無幾。萊奧塔德【註:法國圖盧茲的無知兄弟會修士,一八四八年被控告企圖強姦後又殺害一名十四歲少女,他堅決否認。】就是證明,偽善者作為一個十足的壞人,他身上具有邪惡的兩個極端。一邊是教士,另一邊是妓女。他這種惡魔的性別是雙重的。偽善者是可怕的罪惡的兩性人。他自身授精。他自身生殖。他自身變形。你想看他可愛誘人的樣子,就從正面瞧他;你想看他猙獰可怖的面目,就將他轉過身來。
克呂班的頭腦裡滿是這些陰影似的混雜的念頭。他不大能理解它們,可是它們使他感到十分快樂。
在黑夜裡看到的閃過的地獄的火花,那正是這個人內心的思想。
克呂班這樣沉思了一些時候。他望著他的正直的面具,就像蛇望著牠蛻下的皮。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為人正直,甚至他自己也有點相信了。
他又一次放聲大笑。
別人會以為他死了,而他卻成了富翁。別人會以為他完蛋了,而他卻得了救。他對所有的蠢貨開了個大玩笑!
在所有的蠢貨裡包括了朗泰納。克呂班想到朗泰納,對他產生了無限的蔑視。這像是櫸貂對老虎的蔑視。這樣的逃跑,朗泰納沒有成功,而他,克呂班,卻成功了。朗泰納狼狽地溜走,而克呂班卻得意揚揚地失蹤了。他在朗泰納的醜惡行動的床上代替了朗泰納,是他,克呂班交上了好運。
對於將來,他還沒有完全確切的計劃。他的腰帶上的鐵盒裡有三張鈔票。這個可靠的事實對他說是足夠了。他將改名換姓。有一些國家,那兒六萬法郎能值六十萬。到這樣一個角落去,帶著從朗泰納那個騙子手中拿來的錢老老實實地生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好主意。搞投機,做大買賣,資金越來越多,認認真真地變成百萬富翁。這同樣也不壞。比方說,在哥斯大黎加【註:拉丁美洲國家。】,正是大宗咖啡生意開始的時候,有大量的黃金好賺。等著瞧好了。
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他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眼前,困難已經解決了。搶劫了朗泰納,和「杜蘭德號」一起消失,這可是一件大事。大事已經完成,其餘的便簡單了。今後不可能再有什麼障礙,也不必再擔心,不可能再有意外發生。他將游到岸上,在夜裡到達普蘭蒙。他爬上懸崖,直接去那座鬧鬼的房子。他用他事先藏在峭壁洞裡的打結繩毫不費勁地進了屋子。他會在這座鬧鬼的房子裡找到他的裝著乾衣服和食物的旅行袋。他要在那兒等候,他已經得到通知,不出一星期,西班牙的走私者,也許是布拉斯基多本人會到普蘭蒙來,付幾個畿尼,他就能給帶走,不是去托爾灣,像他以前對布拉斯哥說的那樣,那是為了轉移對方的猜疑,騙騙對方,他要去的是帕薩里斯或者畢爾巴鄂,然後從那兒去維拉克魯斯【註:墨西哥瀕臨墨西哥灣的港口城市。】,或者是新奧爾良【註: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東南部港口城市。】。不管怎樣,跳下海的時間到了,那隻救生艇已經很遠了,游一個小時對克呂班來說算不上什麼,既然他在阿努瓦礁上,和陸地只不過相隔一海浬而已。
克呂班想到這兒,這時大霧突然裂開一個縫。令人生畏的多佛爾礁出現了。
※※※
七 出現了沒有料到的事
克呂班驚恐萬狀地張望。
確實是那個孤立的可怕的岩礁。
它外形古怪,是不可能被看錯的。像孿生一樣的兩座多佛爾礁,可怕地聳立著。在它們中間讓人看到彷彿一條陷阱似的狹隘的過道。它簡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個適合盜匪作案的場所。
它們離他很近。原先大霧如同一個共犯一樣,把它們藏起來了。
克呂班在大霧瀰漫的時候,把航線弄錯了。儘管他百倍小心,兩位偉大的航海家,發現勃朗角的岡薩雷斯【註:原版本注,安東尼奧.岡薩雷斯在一四四二年到達勃朗角。】和發現維德角的弗爾南德斯【註:葡萄牙旅行家,一四四七年發現非洲大陸最西端的維德角。】遇見過的事,他現在也遇見了。霧使他迷了路。霧對他實行自己的計劃看來很有好處,但是也有一些危險。克呂班把船偏西航行,他犯了錯誤。那個格恩西島乘客,自以為認出了阿努瓦礁,決定了最後的航向。克呂班還認為撞到了阿努瓦礁上面。
「杜蘭德號」是被暗礁的一個淺處碰裂了,離兩座多佛爾礁只有幾鏈【註:舊時計量距離的單位,約合二百米。】遠。
過去兩百英噚遠,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立方形的花崗岩。在這座岩石的峭壁上,能夠發現一些讓人攀登的凹凸的地方。這些高低不平、成直角的壁,四角也都是直線,使人猜得出頂上是一塊平地。
那便是人岩。
人岩比多佛爾礁還高。它的平臺俯瞰著多佛爾礁的兩個無法到達的尖頂。這個平臺的邊都塌了,有一個地形像柱頂盤,勻稱整齊得難以形容,像雕刻出來的一樣。很難想像得到有比這兒更荒涼更淒慘的地方了。大海的波濤對著這塊巨大的黑石的幾個方形的側面湧來,平靜的海面起了皺紋。黑石彷彿是許許多多黑夜裡海上的鬼魂的底座。
所有這一切都停滯不動了。空中幾乎沒有一絲風,海面上幾乎沒有一道波痕。在這寂靜的水面底下,可以猜測出在深處淹沒著不計其數的生命。
克呂班過去常常在遠處望見多佛爾礁。
他完全相信他現在就在這兒。
他不能懷疑。
變化既突然,又可怕。不是阿努瓦礁,而是多佛爾礁。離陸地不是一海浬,而是五海浬。五海浬!不可能游過去!對於獨自一個的遇難者來說,多佛爾礁是他最後一刻看得見的、摸得到的具體的東西。不允許去陸地了。
克呂班渾身哆嗦起來。他自己投入了黑暗的口中。除了人岩沒有其他避難之處了。夜裡很可能會突然有暴風雨出現,「杜蘭德號」上的那隻救生艇也很可能載人太多翻掉。船隻失事的消息再也不會到達陸地上。別人甚至不知道克呂班給留在多佛爾礁上。只有凍死餓死,沒有別的生路。他的七萬五千法郎不能給他換來一口麵包。他煞費苦心構成的全部計劃結果卻使他落入了陷阱。他辛辛苦苦,卻給自己製造了災難。沒有出路。沒有得救的可能。勝利變成了危難。沒有得到解放,而是束手就擒。沒有享受到長期的幸福的未來,而是嘗到臨死前的痛苦。轉瞬間,如像閃電般的迅速,他的建築全部倒塌了。這個魔鬼夢想的天堂恢復了它真正的面目,就是墳墓。
這時候,起風了。霧受到搖晃,突破,被拉開,然後在天邊混雜地化成一大塊一大塊形狀不定的東西消散了。大海整個兒又露出來。底艙裡的牛,越來越被海水淹沒,不停地叫著。
黑夜逼近,或許暴風雨也快來臨了。
「杜蘭德號」因為海水上漲漸漸地浮了起來,從右擺到左,又從左擺到右,開始在礁石上轉動,就像在一根軸上一樣。
能夠預感到一個海浪就能把它沖下來,順水捲走,這個時間將到了。
現在比船隻失事的那一刻天色稍稍亮了一些。雖然已經更晚,卻能看得更清楚。霧離開了,帶走了一部分黑暗。西邊的烏雲全都消失。傍晚的白色的天空無邊無際。大片的微光照亮了大海。
「杜蘭德號」是從斜面擱淺的,船尾在上,船首在下。克呂班走到幾乎高出水面的船尾。他牢牢地盯著天邊望。
偽善的特性就是始終抱有希望。偽善者就是那種始終期待著的人。
偽善只不過是一種可怕的希望。這種謊言的實質是由已經變成罪惡的德行構成的。
說起來奇怪,在偽善中也有信任。偽善者相信對待未知的事物的難以形容的冷漠,它容許罪惡存在。
克呂班朝四周張望。
處境毫無一絲希望,這個陰險的靈魂卻沒有感到絕望。
他想,在大霧瀰漫了這麼長久時間以後,原來在霧裡停航或者拋錨的船會重新航行,也許在天際會駛過一兩隻。
果然,一隻帆船突然出現了。
它從東邊來,向西邊駛去。
它靠近的時候,船上的構造能看得清楚了。它只有一根桅杆,裝配了縱帆。艏斜帆幾乎成水平狀態。這是一隻獨桅縱帆船。
不用半個小時,它就會從離多佛爾礁很近的海面上駛過去。
克呂班對自己說:「我得救了。」
在像他目前所待的這一瞬間裡,一個人首先想到的是活命。
這隻獨桅縱帆船也許是外國船隻。誰知道它不是去普蘭蒙的一隻走私船呢?誰知道不會是布拉斯基多本人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不僅可以平安脫險,而且錢財也保牢了。碰到多佛爾礁成了幸運的事,因為提前有了結果,不必再到那座鬧鬼的房子去等候,在大海上就結束了這場冒險事件。
肯定能成功的信念重新瘋狂地進入這個陰暗的頭腦裡。
這是一件怪事,壞蛋總是很容易相信他們應該會得到成功的。
要做的只有一樣事情了。
陷在岩礁裡的「杜蘭德號」,它的外形和岩礁的外形混在一起,夾在鋸齒狀的岩礁裡,僅僅是一個輪廓,模糊不清,難以辨認。在殘留的白日餘光裡,它是無法引起將要駛過的船隻注意的。
可是,在灰白的暮色裡,一個黑黑的人影,站在人岩的平頂上,做出求救的信號,無疑是會被看見的。那時候,就會有一隻小船派過來接遇難的人。
人岩只有兩百英噚遠,游到那兒是很簡單的事,爬上去也很容易。
沒有一分鐘可以耽擱了。
「杜蘭德號」的船頭嵌在岩石裡,所以要從船尾的高處,就是克呂班現在站的地方向水裡跳。
他把測深鉛投到海水裡,弄清楚了在船尾下面水非常深。測深鉛上的油脂帶上來的極其微小的有孔蟲類的貝殼都是完整的,這表明了在那兒岩石上有一些很深的洞。不管水面上怎樣波動,洞裡的水始終很平靜。
他脫下衣服,把它們放在甲板上。他會在獨桅縱帆船上得到衣服的。
他只留下那根皮腰帶。
當他全身赤裸以後,他手按住那條皮腰帶,把它再扣扣緊,摸了摸鐵盒子,迅速地用眼睛觀察他要穿過岩礁和波浪游到人岩去的方向。然後,他頭朝下猛地跳進水裡。
因為他從高處跳下來,他沉得很深。
他在水裡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他碰到海底後,沿著海底的岩石游了一會兒,接著,抖動了一下身子,想浮到水面上來。
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腳給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