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苦惱包圍的歡樂
梅斯萊希埃里激動地敲響了那口大鐘。突然他停住了。有一個人剛剛繞過碼頭的轉角。那個人便是吉里雅特。
梅斯萊希埃里向他奔過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向他撲過去。他緊緊握住吉里雅特的手,默默地盯住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種沉默是感情無處可以爆發的表現。
接著,他使勁地搖他,將他拉過來,緊緊抱在懷裡。他請吉里雅特走進布拉韋的低矮的客廳裡。他用腳後跟踢開一直半開著的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或者可以說是倒在那上面。那把椅子在一張被月光照亮的大桌子旁邊,月亮從桌子上照出的反光隱隱約約地將吉里雅特的臉映成白色。他的嗓音裡又有大笑聲又有哭泣聲,他大聲說道:
「啊!我的兒子!吹風笛的人!吉里雅特!我完全知道就是你!妙呀,小帆船!把經過講給我聽。這麼說,你上那兒去了!換了一百年以前,別人會把你活活燒死。這是魔法。一顆螺釘也沒有少。我已經全看過了,全認出來了,全摸過了。我猜明輪都在那兩個罩子裡。你終於在這兒!我剛剛在你的小屋找過你,我敲了鐘。我四處尋找你。我對自己說:他在哪兒呀,我要吃掉他!應該承認發生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那個大傢伙從多佛爾礁回來了。它把我的生命帶回來了。老天!你是一位天使。對,對,對,這是我的機器。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他們來看吧,他們會說:『這不可能。』全在那兒,怎麼,全在那兒!沒有缺一根蛇形管。沒有缺一枚釘子。取水管連動也沒有動。毫無損壞,真令人難以相信。只要加一點油就行了。可是你是怎麼做成功的呢?想不到『杜蘭德號』又要航行了!明輪軸好像是一個首飾匠拆開的。請你用名譽保證我沒有發瘋吧。」
他站了起來,深深呼吸了一下,又說下去:
「你向我保證這些都是事實。簡直是一次革命!我掐自己的肉,我感覺到我沒有在做夢。你是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孩子,你是上帝。我的兒子呀!你為我找回了我的可憐的機器!是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是在危機四伏的礁石當中!我一生中看見過許多非常好笑的事,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像眼前的這件事。我以前看見的巴黎人都是撒旦。我敢說他們做不了這個。這比攻打巴士底獄更不簡單。我曾經見過加烏喬人【註:居住在南美大草原上,多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合血統。】在潘帕斯草原【註;阿根廷的無樹大草原。】耕翻。他們用一根有一處彎曲的樹枝當犁,用一捆拿一根皮帶拉著的有刺的矮樹當耙。他們又用它們收獲像榛子一樣大小的麥粒。和你相比,他們做的可說是毫無價值。你創造了一個奇蹟,一個真正的奇蹟。啊,小壞蛋!來擁抱我吧。大家都會感激你給家鄉帶來了幸福。全聖桑普森的人都會談論你!我立刻就開始修船。
「真叫人驚訝,連桿也一點兒沒有斷。先生們,他去的是多佛爾礁。我說是多佛爾礁。他是獨自一個人去的。多佛爾礁!沒有比它更凶惡的石塊了。你知道嗎?別人對你說過嗎?一切已經證實了,克呂班是故意使『杜蘭德號』沉沒,好偷走他應該給我帶來的錢。他讓唐格魯伊喝醉了酒。說來話長,改日我再把這件海盜罪行講給你聽。我呀,真是可惡的笨漢,我相信了克呂班。這個惡棍,他在那兒給鉗住了,因為他沒有能夠從那兒出來。流氓,天上是有一個上帝的。吉里雅特,你看,快,快,把鐵放到火上,我們要重新造出『杜蘭德號』。我們要給它加長二十尺。現在造的船都比以前長。我要到但澤【註:波蘭北部港口城市格旦斯克的舊稱。】和不來梅買木料。既然我有了機器,別人就會同意我賒帳。信用又會恢復了。」
梅斯萊希埃里停了下來,抬起眼睛,眼光彷彿透過天花板望著天空,低聲說:「那上面是有一個上帝的。」
然後,他把右手的中指放到眉心,指甲按住鼻梁根,這說明在他的頭腦裡閃過一個設想。他又說道:
「不管怎樣,為了要大規模地重新開始,一點點現金對我要幹的事都能派大用途。如果我有我的那三張鈔票,朗泰納那個強盜還我的、又被克呂班那個強盜搶走的七萬五千法郎,那該多好!」
吉里雅特一聲不吭,在他的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放到萊希埃里的面前。那是他帶回來的一隻原來繫在腰部的錢袋。他打開錢袋,放在桌子上。月光照出了錢袋裡面的幾個字:克呂班。他從錢袋的小口袋裡取出一隻盒子,再從盒子裡拿出三張折起的紙幣,他把它們弄平後,遞給了梅斯萊希埃里。
梅斯萊希埃里仔細看了看三張紙幣。月光很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千這個數字和thousand【註:千。】這個詞。梅斯萊希埃里接過三張鈔票,一張挨一張地放在桌子上,望望鈔票,又望望吉里雅特,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在一陣激動以後彷彿像火山一樣爆發了。
「這也是你拿來的!你真是不可思議。我的鈔票,三張一起!每張一千鎊!我的七萬五千法郎!你難道到過地獄裡不成。這是克呂班的錢袋。沒錯!我看到裡面有他的骯髒的名字。吉里雅特帶回了機器,還有錢!這下報紙上可有東西登了。我要去買最上等的木料。我猜想你也許找到了屍骨。克呂班在某一個角落裡腐爛了。我們去但澤買樅木,去不來梅買橡木,我們要做高品質的船殼板,裡層是橡木,外層是樅木。以前大家造的船並不太好,可是它們的使用期卻很長,因為造的不多,用的木頭是浸過水再烘乾的,特別堅硬。我們也許用榆木造船體。榆木對浸在水下的部分很適用。有時乾,有時溼,就容易腐爛。榆木願意一直浸在水裡面,它是靠水生長的。我們就要造出來的是多麼漂亮的『杜蘭德號』呀!別人不會對我發號施令了。我不再需要借錢了。我有錢了。有誰見到過這一個吉里雅特呀!我給打倒在地上,給壓扁了,給打死了。他把我扶起來,讓我牢牢地站住。我呢,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他這個人早離開了我的腦子。現在我重新想起了這一切,可憐的孩子!啊,你知道,你就要和黛呂舍特結婚。」
吉里雅特背靠著牆,好像一個快站不穩的人那樣,用很低但是卻很清楚的聲音說道:
「不。」
梅斯萊希埃里嚇得跳起來。
「怎麼,不!」
吉里雅特回答道:
「我不愛她。」
梅斯萊希埃里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又把它關上,回到桌子跟前,拿起那三張鈔票折好,將鐵盒放在上面,搔了搔頭皮,再拿起克呂班的錢袋,使勁對牆上一扔,說道:
「這裡面有什麼名堂。」
他把兩隻拳頭分別插進兩隻口袋裡,又說道:
「你不愛黛呂舍特!那麼你是為我吹風笛的了?」
吉里雅特仍舊靠著牆,臉色像一個馬上會停止呼吸的人那樣蒼白。
他的臉色越白,梅斯萊希埃里的臉色變得越紅。
「這兒有一個傻瓜!他不愛黛呂舍特!那好,你就設法愛她,因為她只嫁給你。你來對我說些什麼奇怪的鬼話!你相信我會相信你!你是不是生病了?好,去請一個醫生,不過別胡言亂語。你不可能有時間已經和她爭吵過,並且鬧翻了。相愛的人確實很糊塗!得啦,你還有理由不成?如果你有理由,你說出來。誰也不是說不出理由來的笨蛋。既然是這樣,也許我耳朵裡塞了棉花,或許是我聽錯了,你將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吉里雅特回答說:
「我說的是『不』。」
「你說『不』。這個不通情理的人還不肯改口!你有點兒不正常,肯定沒錯!你說『不』!這樣的蠢話超出了通常人的範圍。誰說的話遠遠沒有這樣蠢,也都會挨罵。啊!你不愛黛呂舍特!那麼你做你所做的一切事是為了一個老頭子!你是為了爸爸的好看的眼睛去了多佛爾礁,去挨凍,去受熱,餓死,渴死,吃岩礁上的害蟲,在霧裡、雨裡、風裡睡覺;你用了許多力氣,把我的機器帶回來給我,就像給一個漂亮的女人帶回了她的逃走的金絲雀!風暴連續了三天!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遇到了麻煩!你在我的破舊的大頭船旁邊,噘著嘴,割,砍,轉,捲,拖,銼,鋸,做木工,搞設計,壓碎任何東西,你獨自一個人做出的奇蹟比天堂裡的全部聖人都要多,啊,呆子!你和你的風笛簡直叫我煩透了。在布列塔尼大家把這玩意兒叫做『比尼烏』【註:法國布列塔尼地區吹奏的一種風笛。】。吹的總是一個曲調,你這個笨蛋!啊,你不愛黛呂舍特!我不知道你怎麼啦。現在我全都很清楚地記起來了,當時我待在角落裡,黛呂舍特說:『我就嫁給他。』她要嫁給你!嘿,你卻不愛她!我一再考慮,還是絲毫也不明白。要麼是你瘋了,要麼是我瘋了。瞧你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你做了你做的這一切事情,最後竟說:『我不愛黛呂舍特。』這是不允許的。
「誰都不能一方面為人效勞,另一方面又使對方發火。好吧,如果你不娶她為妻,她就到二十五歲也不出嫁。首先,我需要你,我。你將是『杜蘭德號』的駕駛人。你以為我會讓你就這樣走掉!不,不,不,不行,我的寶貝,我不會放掉你的。我抓牢你。我才不聽你的呢。哪兒找得到一個像你一樣的水手!你是我的人。可是你說話呀!」
這時候,鐘聲已經驚醒了屋內的人和四周的人。杜絲和格拉絲都起床了,並且剛剛走進低矮的客廳。她們神色驚愕,一言不發。格拉絲手上拿著一支蠟燭。一群住在鄰近的人,有居民、海員、莊稼人,都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門,跑到碼頭,目瞪口呆地望著在小帆船上的「杜蘭德號」的煙囪。有些人聽到梅斯萊希埃里在低矮的客廳裡說話的聲音,都靜悄悄地從半掩著的門走了進來。在兩個大媽的面孔當中,出現了西爾朗多阿的腦袋,他總是會這樣湊巧地正好在那兒,如果他不在場事後準會懊惱不止的。
巨大的歡樂都求之不得有許多旁觀者在場。周圍的人總會給以支持,雖然分散,但是使人高興。這樣的歡樂會向四方散開。梅斯萊希埃里突然發覺自己給不少人圍住了。他立即對這些聽眾表示歡迎。
「啊!你們,你們都來了。真是太高興啦。你們都知道這件消息了。這個人到過那兒,把它帶回來了。您好,西爾朗多阿。剛才我睡醒的時候,我看到了煙囪管,就在我的窗子下面。那個東西上一枚釘子也沒有少。大家都愛畫拿破崙的像,我呀,我喜歡這件事勝過喜歡奧斯特里茨戰役【註:一八〇五年拿破崙擊敗俄奧聯軍的戰役。奧斯特里茨為一村名,在原捷克和斯洛伐克境內。】。好朋友,你們是從床上起來的吧。你們正在睡覺,『杜蘭德號』回來了。你們戴棉布睡帽和吹蠟燭的時候,有些人成了英雄。我們是一大堆懦夫和懶漢,我們暖和患風溼病的身子,幸好這沒有妨礙出現一些狂熱的人。這些狂熱的人去應該去的地方,做應該做的事。路頭小屋的人從多佛爾礁回來了。他把『杜蘭德號』從海底撈了上來,他從克呂班的口袋裡把錢撈了回來,那可是一個更加深的洞。不過,你是怎樣做的呢?所有的魔鬼都跟你作對,又有風又有潮水,又有潮水又有風。你確實是巫師。說這話的人已經不是那樣傻了。『杜蘭德號』回來啦!暴風雨使壞也沒有用,叫它徹底完蛋。朋友們,我對你們宣布,船隻遇難的事不再存在了。我檢查過機器。喏,它就和新的一樣,完完整整!進氣閥好像在小輪子上活動。簡直可以說那是昨天早上的產品。你們知道出來的水是通過套在另一根管子裡的一根管子送到船外面的,而那另一根管子流過進來的水,這樣做是為了利用熱氣,好呀,兩根管子都在那兒。整個機器!還有輪子!啊!你娶來做妻子吧!」
「娶誰?機器?」西爾朗多阿問道。
「不,是姑娘。對,是機器。是娶兩個。他是我的雙重的女婿。他將做船長。再見,吉里雅特船長。『杜蘭德號』就要有這麼一個人了。我們要幹買賣,搞運輸,做生意,裝運牛羊!我不會用聖桑普森交換倫敦。創造這一切的人就是他。我對你們說這是一個驚險的故事。星期六大家會在莫傑老爹【註:當時的《格恩西報》的創辦人,該週報為島上最重要的報紙。】的報紙上看到這個故事。機靈的吉里雅特是一個機靈鬼。那些金路易是什麼玩意兒?」
梅斯萊希埃里剛剛從蓋子縫看到壓在鈔票上的盒子裡放著金幣。他拿起盒子,打了開來,倒空在手心中,又將一把畿尼放在桌子上。
「這給窮人們。西爾朗多阿,請代我把這些錢送給聖桑普森的司令官。您知道朗泰納的那封信嗎?我曾經給您看過。好,我有了這幾張鈔票了。能用它們去買橡木和樅木,開始做細木工工作。最好看一看。您記不記得三天以前是怎樣的天氣嗎?風雨交加,就像在進行大屠殺!天空在開炮。吉里雅特在多佛爾礁上接受這些威脅,這並不妨礙他拿下遇難的船,好像我拿下我的錶一樣。全靠了他,我重新成了一個活人。先生們,夫人們,萊希埃里老爹的大帆船又要為大家效勞了。一隻帶著兩隻明輪和一根菸管子的核桃殼,我老是迷戀著這個發明。我一直對自己說:
「『我也照樣搞這樣一個!』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在巴黎的克里斯蒂娜街和王妃街的轉角處的咖啡館裡看到一張登著這個消息的報紙,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您知道不知道,吉里雅特將馬爾利的機器【註:指將塞納河水送到凡爾賽的水力機械,直到十九世紀初還在使用。馬爾利為一村名。】放進他的小錢袋裡,帶著它一同蹓躂,並沒有感到不舒服?這個人是鍛打過的鐵,煉出的鋼,是金剛石,一個光明磊落的水手,一個鐵匠,一個出色的男子漢,比霍恩洛厄王子【註:指路易.阿洛亞,本為德國皇族,一八一五年入法國籍,被任命為法國元帥,以英勇善戰著名。】更了不起。我把他叫做有頭腦的人。而我們都是無足輕重的人。海狼【註:指經驗豐富的水手。】,是您,是我,是我們,可是海獅在這兒。好哇,吉里雅特!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不過他肯定是一個魔鬼,怎麼能叫我不把黛呂舍特送給他呢!」
黛呂舍特走進客廳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她沒有說一句話,她沒有弄出絲毫聲音。她像影子一樣進來。她在站著的梅斯萊希埃里後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幾乎沒被一個人察覺。梅斯萊希埃里又激動又快活,滔滔不絕,手舞足蹈,嗓門很高。在她進來後不久,又出現了一個沉默不語的人影。這是一個身穿黑衣服、繫白色領帶的人,他一隻手拿著帽子,站在半開的門那兒。現在在人數漸漸增多的人群裡出現了好幾根蠟燭。蠟燭光從側面照亮了穿黑衣服的人。在黑暗的背景上襯映出他的年輕可愛的雪白的臉,就像紀念章上的人像那樣清晰。他一隻胳臂肘靠在門心板的角上,左手捂住前額,這個不知不覺做出的優美的姿勢,使他的小手襯托出他的前額更加寬大。他的縮緊的嘴唇角上有一道表示苦惱的皺紋。他非常注意地觀察著,聽著。在場的人認出了他是埃比尼澤.考德雷教士──本堂區的教區長,都讓出路來,給他進來,可是他還是站在門口。從他的姿態看出他在遲疑,從他的眼光又能看出他的決心。他的眼光不時地和黛呂舍特的眼光相遇。至於吉里雅特呢,或許是偶然,或許是故意,他一直待在暗處,別人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
梅斯萊希埃里一開始沒有看到埃比尼澤先生,可是他看到了黛呂舍特。他向她走去,萬分激動地擁抱她,吻她的前額。同時他伸出一條胳臂,指著吉里雅特待的黑暗的角落。
「黛呂舍特,」他說,「你又有錢了,那就是你的丈夫。」
黛呂舍特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向那個黑暗的地方望去。
梅斯萊希埃里又說道:
「我們立即舉行婚禮,如果可能的話,就在明天,我們就會得到許可證,在我們這兒手續並不繁多,教長想怎樣做就怎樣做。人們在還沒有來得及事先通知以前,就成了親,這兒不像法國,要有教堂的結婚預告,公開宣布,規定期限,等等一大套。你可以為做一個勇敢的人的妻子感到自豪。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他是一個水手,從最初我看到他從赫爾姆帶回小炮的時候起,我就是這樣認為的了。現在他從多佛爾礁回來了,帶回了他的財產,我的財產,還有本地方的財產,這是一個日後別人會說他是個奇蹟的人。你曾經說過:『我就嫁給他。』你將嫁給他。你們會有幾個孩子,我會當外祖父。你會幸運地成為一個可靠的男子漢的夫人,他會工作,他對人人有用,他叫人驚奇,他一個人抵一百個人,他能拯救別人的發明創造,他是一個神明,至少你,你不會像本地的幾乎所有的有錢但無知的姑娘那樣,嫁給一個軍人或者一個教士,也就是說,一個殺人的人或者一個說謊的人。可是你在你那個角落裡在幹什麼呀,吉里雅特?人家看不見你。杜絲!格拉絲!大家來呀,把燈拿來。替我把我的女婿照得像在白天裡一樣。孩子們,我給你們訂婚,這是你的丈夫,這是我的女婿,這是路頭小屋的吉里雅特,好孩子,了不起的水手。我不要別人做女婿,你也不要別人做丈夫,我再一次向上帝許下這樣的諾言。啊!是您,教士先生,請您為我替這對年輕人舉行婚禮吧。」
梅斯萊希埃里的眼光剛剛落到埃比尼澤教士的身上。
杜絲和格拉絲遵照吩咐做了。桌子上放好兩支蠟燭,將吉里雅特從頭到腳都照亮了。
「他多漂亮呀!」萊希埃里大聲嚷道。
吉里雅特的模樣很難看。
他還是像那天早上從多佛爾礁回來的時候那樣,一身破衣服,兩隻胳臂露在外面,鬍子很長,頭髮直豎,雙眼像火一樣紅,臉上有許多地方擦傷,兩隻拳頭還在流血。他赤著腳。在他的多毛的胳臂上還看得見章魚造成的一些膿皰。
萊希埃里出神地注視著他。
「這真是我的女婿。他是怎麼和大海搏鬥的啊!他全身衣服都破了!怎樣的肩膀!怎樣的手和腳!你多漂亮呀!」
格拉絲向黛呂舍特奔過去,扶起她的腦袋。黛呂舍特剛剛昏倒了。
※※※
二 皮箱
天剛亮,聖桑普森的人都起床了,聖彼得港的人開始過來了。「杜蘭德號」再生的事在島上引起的轟動,可以和薩萊特的聖跡【註:在今法國伊澤爾省。據說一八四五年九月,聖母在這裡向兩個孩子顯聖,向他們說話。】在法國南方引起的轟動相比。在碼頭上有許多人觀看小帆船上立起的煙囪。大家都很想親眼看一看和親手摸一摸那部機器,可是萊希埃里在天亮以後又一次得意地檢查了機器,然後在小帆船上安排站了兩個水手在那兒負責阻止別人走近。此外,單是煙囪就夠人欣賞的了。人人都讚歎不置。他們只談論吉里雅特。他們議論他,一再強調他那個「機靈鬼」的外號。他們的讚賞很自然地是以這句話結束的:「島上有人能做出像這樣一些事,反正是不會令人愉快的。」
人們在屋子外面看到梅斯萊希埃里坐在他窗前的桌子前面寫信。他一隻眼睛望著桌子上的紙,另一隻眼睛望著那部機器。他是那樣全神貫注,只停下來一次,是因為呼喚杜絲,問她黛呂舍特現在在做什麼。杜絲回答說:「小姐已經起床,出去了。」梅斯萊希埃里說:「她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做得對。昨天晚上,因為太熱,她覺得有點不舒服。客廳裡人太多了。此外,她又是驚奇又是歡喜,加上窗子全都關得緊緊的。她就要有一個難得的丈夫啦!」說完他又開始寫信。他已經寫好了兩封信,簽了名,並且封好了,它們是寫給不來梅的造船廠的著名師傅的。
這時他又將第三封信封上。
碼頭上傳來車輪的聲音,使他不禁抬起頭來。他俯下身子,看到那條去路頭小屋的小路上走出來一個推獨輪車的男孩。這個男孩向聖彼得港走去。在獨輪車上有一隻嵌著銅釘和錫釘的黃色皮箱。
梅斯萊希埃里叫喚那個男孩。
「孩子,你上哪兒去?」
男孩站住了,回答道:
「上『克什米爾號』。」
「幹什麼?」
「送這隻箱子。」
「那好,你把這三封信也帶去。」
梅斯萊希埃里打開他的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段繩子,把他剛才寫好的三封信捆在一起,打了一個十字形結,然後丟給那個男孩。男孩舉起雙手立刻在空中接住了這捆東西。
「你對『克什米爾號,船長說,是我的信,請他留心。是寄到德國去的,經過倫敦到不來梅。」
「我不能對船長說話,梅斯萊希埃里。」
「為什麼?」
「『克什米爾號』不停在碼頭上。」
「啊!」
「它在錨地。」
「對。因為海水的關係。」
「我只能對小船的船老大說。」
「你把我的信就交給他。」
「好的,梅斯萊希埃里。」
「『克什米爾號』幾點鐘開船?」
「十二點。」
「是今天中午,漲潮時刻。潮水會妨礙開船的。」
「可是,風向好。」
「孩子,」梅斯萊希埃里說,同時食指指著機器上的煙囪。「你看見沒有?它可不在乎風和潮水。」
男孩把信放進口袋裡,又抓起獨輪車的車把,繼續向城裡走去。梅斯萊希埃里喊道:「杜絲!格拉絲!」
格拉絲稍稍推開一點兒門。
「梅斯,有什麼事?」
「進來,等在這兒。」
梅斯萊希埃里拿起一張紙,開始寫起來。如果站在他後面的格拉絲感到好奇,在他寫的時候伸過頭去,她會越過他的肩膀看到這段文字:
我為了木料事給不來梅寫了信。我整個白天要和木工們約會見面,一起估計木料的價錢。重新修造的工作會很快進行。在你那方面,你去教長那兒取許可證。我希望婚禮盡快舉行。最好是立即舉行。我照管「杜蘭德號」,你照管黛呂舍特。他寫上日期,簽上名字:萊希埃里。
他不再費事將信封好,只是把它對折了兩次,交給格拉絲。
「把它送給吉里雅特。」
「送到路頭小屋?」
「送到路頭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