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勞工第三章 「杜蘭德號」和黛呂舍特

  一 絮語和煙

  人的身體很可能僅僅是一個形骸。它遮蓋起我們的真相。它在我們的光明或者我們的陰影上面變得越來越厚。真相,便是靈魂。說得確實一些,我們的臉是一個面具。真正的人,存在於人的外表之下。如果人們看見那個隱藏在被叫做肉體的假象後面的人,那就會萬分驚訝。把外表的東西看成是真正的東西,這是人們共同的錯誤。例如有這樣一個少女,倘若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她就是一隻小鳥。

  一隻外形是少女的鳥,有什麼能比牠更美妙呢!請想像一下,你家裡如果有這樣一隻鳥,那該多好呀。這就是黛呂舍特。多麼美妙的小傢伙!誰都會忍不住對她說:「你好,鶺鴒小姐。」人們看不見她的翅膀,可是聽得見她的啁啾聲。她不時地歌唱。絮絮叨叨說話,她比不上成年人,唱起歌來,她卻勝過他們。在這樣的歌聲裡包含著祕密,一個處女具有天使的外貌。當她成了婦人,天使就離開了,但是以後天使會再回來,將一個小靈魂帶給母親。在等待生命的期間,將來有一天也會成為母親的有很長時候是一個孩子,在少女階段,始終是小女孩,這是一隻鶯。誰看見她都會想:「她多麼可愛,不要飛走呀!」這個溫柔親熱的小東西在家裡舒適自由,從這根樹枝到那根樹枝,就是說,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走進,又走出,走近,又走開,梳理羽毛或者梳理頭髮,發出各種輕微柔和的聲音,對著你的耳朵低低訴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她問這問那,人們一一回答她;人們問她,她就啁啾鳴叫。人們和她嘮叨個沒完。嘮叨,這能夠消除認真的談話的疲勞。在這個小東西的身上帶著碧空的成分。她的那種藍色的思想攙和到你的黑色的思想裡。她是這樣輕盈,這樣飄逸,這樣容易逃走,這樣難以抓住,可是又滿懷好意地讓人看得見,又似乎不能讓人摸得到,因此應該感謝她。在人世間,美是必不可少的。在世界上,沒有任何職責比「令人喜悅」更為重要了。樹林裡沒有蜂鳥會使人感到失望。散發快樂,擴展幸福,在陰暗的事物當中露出光明,是包在命運外面的金層,是和諧,是雅緻,是優美,這些都在為你服務。美,因為是美,使我們得到益處。這樣一個創造物有這種魔力,能夠迷惑她周圍的人。有時她自己絲毫不知道這一點,這樣只會使她的魅力更加完美。她一出現,便會發出光芒;她一走近,便會帶來溫暖;她走過去,大家感到高興;她站住,大家覺得幸福。對著她看,這是生活的樂趣。她是有人的面容的奧羅拉【註:羅馬神話中的晨光女神。】。她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在那兒這就足夠了。她使家庭成了伊甸園【註:《聖經》中上帝安排給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居住的園子,轉義為樂園,樂土。】,她全身都發出樂園的氣息。這種最大的歡樂,她不用費力,只消在大家的身邊呼吸,便能分送給所有的人。她的微笑,誰也不知道是怎麼的,竟會減輕一切活著的人一起拖著的大鎖鏈的重量,你要我怎樣說才好呢,這是神奇的事。黛呂舍特便有這樣的微笑。我們甚至可以說,黛呂舍特就是這樣微笑的。有某種東西比我們的臉更像我們,那是我們的表情。有某種東西比我們的表情更像我們,那是我們的微笑。微笑著的黛呂舍特,就是黛呂舍特。

  澤西島的人和格恩西島的人的血液是一種特別有魅力的血液。那兒的婦女,尤其是少女,都天真單純,如花一樣豔麗。她們是撒克遜人【註:古日耳曼人的一支。自公元五世紀中葉起,部分撒克遜人渡海至不列顛,與盎格魯人等融合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白皙和諾曼第人的鮮豔的結合。面頰是玫瑰紅色,眼睛是天藍色,只是兩眼缺少星星的光芒。英國的教育使她們的眼神遲鈍了。有朝一日這雙清澈的眼睛裡出現巴黎女人的深沉,那麼它們便會變得不可抗拒。幸而巴黎還沒有走進英國女人中間。黛呂舍特不是一個巴黎女人,但是同樣也不是一個格恩西島女人。她生在聖彼得港,然而是梅斯萊希埃里把她培養成人的。他要培養她成為嬌小可愛的姑娘,她果然成了這樣的人。

  黛呂舍特的目光總是顯得懶洋洋的,不過不知道什麼原因,它又帶著挑釁的意味。也許她不懂得「愛情」這個字眼的意思,她樂意讓別人愛上她,不過她並沒有一點惡意。她從未想過任何婚姻的事。那個從法國流亡出來在聖桑普森定居的年老貴族說過:「這個小姑娘真迷人。」

  黛呂舍特的手是世界上最好看最纖巧的手,她的腳和她的手非常相稱,梅斯萊希埃里總說:「這是蒼蠅的四條腿。」她全身都充滿了善良和溫柔。她的家庭和財產,是她的叔叔梅斯萊希埃里;她的活計,是任性地生活;她的才能是唱幾首歌曲;她的天賦是美麗;她的性格是天真;她的品質是無知。她有克里奧爾人的優美的怠惰,其中又夾雜著冒失和機靈。她像小孩一樣調皮快活,不過又有點喜歡傷感。她的打扮有點島上人的味道,雅緻,但是不得當。帽子上終年都裝飾著鮮花。她的前額天真無邪,脖子純樸誘人,褐色的頭髮,白皮膚上有少許夏日曬出的紅斑點,大嘴輪廓完美。在這張嘴上,始終閃著可愛而又危險的微笑。

  這就是黛呂舍特。

  有時候,在日落之後的晚上,黑夜和大海融合在一起,暮色給波浪添上一種恐怖的氣氛。人們看見在翻騰的險惡的海浪上面,一個誰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形狀的東西駛進了聖桑普森的狹窄的水道。那是一個又發出噓噓聲又發出喀啦聲的怪物似的黑影,一個吼叫如猛獸、噴煙如火山的可怕的傢伙,那是一個在浪花中流涎的類似七頭蛇的東西,它拖著一團霧,拼命拍打著鰭,口中冒著火焰,向城裡猛衝。這就是「杜蘭德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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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永遠不變的烏托邦故事

  一八二X年,一隻汽船出現在拉芒什海峽的海面上,這可是一件驚人的新鮮事情。整個諾曼第海岸為之驚慌了很長時間。今天,十一、二隻汽船在大海的天際你來我往,交錯而過,也不會引人抬頭看了。最多有那麼片刻工夫,它們能使特別地道的行家有興趣地從它們冒出的煙的顏色,來分辨是燒的威爾斯【註:英國西部的部分。】的煤還是紐卡斯爾【註:英國英格蘭一城市,有採煤工業。】的煤。它們駛過去,這很好。如果它們駛過來,那麼歡迎。如果它們離開,祝它們一路順風。在本世紀的最初二十五年,人們對於這些發明顯得並不那麼冷靜。

  那些機器和它們冒的煙在拉芒什海峽的島民看來是特別的不順眼。在這些清教徒【註:基督教新教徒中的一派,十六世紀中葉起源於英國,主張簡化宗教禮儀,提倡勤儉清潔的生活。】的島上,英國王后用了氯仿【註:醫藥上用做麻醉劑。】分娩,被指責違反了《聖經》【註:原注:《創世記》第三章,第十六句:「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指不應該使用氯仿這種麻醉劑。】,汽船的第一個成功便是給命名為「魔鬼船」(Devil─Boat)。當時的那些原來是天主教徒以後成為加爾文派教徒的老實的漁夫,總是過分虔誠,在他們看來,這好像是在漂浮的地獄。一個本地的傳教士闡述過這個問題:「人們有沒有權利使上帝已經分開的水和火混在一起發揮作用?【註:原注:《創世記》第一章,第四句。這一句為:「上帝看光很好,就把光和暗隔開。」】」這個火與鐵構成的怪獸難道不像利維坦【註:猶太教神話中的一種獸,《聖經.舊約》中象徵邪惡的海中怪獸。】嗎?難道不是在人類的圈子裡重新製造混沌嗎?把文明的進步看作向混沌倒退,這並不是第一次。

  「瘋狂的想法,明顯的謬論,荒唐之至,」這是本世紀初拿破崙向科學院徵求有關汽船的意見得到的判斷。聖桑普森的漁夫們,在科學方面,只有巴黎的幾何學家的水準,是可以原諒的。一個像格恩西島這樣的小島,在宗教方面,並不一定要比一個像美洲那樣的大陸具有更多的了解。在一八〇七年,富爾頓【註:美國工程師,發明家,藝術家,一八〇七年製造著名的「克萊蒙脫號」汽船。】的第一隻船,得到了李維頓【註:美國第一任外交部長,駐法國公使,退休後熱中於蒸汽機航海試驗,與富爾頓共同獲得紐約海域輪船專利權。】的支持,裝上了從英國送來的瓦特的機器,除了船員以外,只有兩個法國人駕駛,安德烈.米肖和另外一個人。這隻最早的汽船從紐約首航奧爾巴尼的那一天,碰巧是八月十七日【註:這是一八〇七年的事,富爾頓於當年造成一艘四十五米長的汽船,由紐約駛往奧爾巴尼。】。於是,衛理公會【註:基督教新教衛斯理宗教會之一。】說話了,在所有的教堂裡傳教士都詛咒這種機器,宣稱「十七」這個數字是《啟示錄》中的那隻野獸的十隻角和七個頭的總數【註:《啟示錄》第十三章:「我看見一隻獸從海裡上來。牠長著十個角和七個頭。」】。在美洲,人們引用《啟示錄》中的野獸攻擊汽船,在歐洲,引用的是《創世記》中的怪獸【註:指利維坦。】。所有的差別就只是這一點。

  學者抵制汽船,因為他們認為那是不可能有的東西,教士抵制汽船,因為他們認為那是褻瀆宗教的東西。科學定了它的罪,宗教罰它墮入地獄,富爾頓成了路濟弗爾【註:基督教對墮落以前的撒旦的稱呼。】的化身。海濱和鄉村的單純的百姓,由於這樣新鮮東西給他們帶來不安,也贊同了那些譴責。關於汽船,宗教的觀點是這樣:水和火是分離開了的。這種分離是上帝安排的。誰都不應該把上帝結合起的東西分開,誰也不應該把上帝分開了的東西再結合起來。鄉下人的看法只是:那玩意兒叫咱害怕。

  在那麼早的年代,敢於創辦這樣一個企業,在格恩西島和聖馬洛之間行駛汽船,只有梅斯萊希埃里一個人。只有他好像自由思想家【註:指不信教的、擺脫宗教束縛的思想家。】一樣能夠有這種設想,又好像勇敢的水手一樣實現他的計劃。他的法國人的一面使他產生想法,他的英國人的另一面使他實現這個想法。

  是在什麼情況下實現的呢?且等下文交待。

  ※※※

  三 朗泰納

  離我們敘述的事情發生的時期大約四十年以前,在巴黎郊區,巡查的城牆附近,野狼穴和伊蘇瓦爾墓之間,有一所可疑的房子。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破屋,隨時都會出現殺人搶劫的危險的地方。那兒住著一個好像是有產者的匪徒,他從前是薩特萊【註:做為法院的城堡。】的檢察官的文書,後來乾脆做了強盜,他的妻子和孩子和他住在一起。他以後將會在重罪法庭上出現。這一家人姓朗泰納。在這座破屋裡的一個桃花心木衣櫃上,可以看到兩隻印著花的圖案的瓷杯,上面還有金字,一個上的字是:「友誼的紀念」,另一個上是:「敬重的禮物」。孩子亂糟糟地待在這所破舊的房子裡,成天見到的都是罪惡勾當。父親和母親過去是半個有產者,孩子自然學習識字。他們撫育孩子。母親面色蒼白,幾乎是衣衫襤褸,像機械一樣呆板地教育她的孩子,教他拼讀,而且常常停下來,因為要幫她的丈夫弄什麼詭計害人,或者是向過路的人賣身。在這段時間裡,《耶穌的十字架》【註:一八三九年出版的一本兒童讀物,內容有宗教、算術、詩歌等。】那本書依舊打開著,放在她剛離開的那兒的桌子上,孩子坐在旁邊沉思。

  父親和母親有次在作案的時候,被當場逮住,然後在定罪的黑夜裡消失了。孩子也不見了。

  萊希埃里在出門漫遊的途中,遇到一個和他一樣的冒險家,將這個人從不知道是怎樣的險境中救出來,幫了他大忙,他非常感激。萊希埃里對他很中意,收留了他,把他帶回格恩西島,並且發現他對沿海航行很內行,就讓他做了自己的合夥人。這個人就是已經成了大人的小朗泰納。

  朗泰納和萊希埃里一樣,有一個健壯的頸背,兩隻相距很寬的有力的肩膀,能夠扛起重擔,還有像海克力斯.法爾內塞【註: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神勇無敵。】那樣的腰。萊希埃里和他氣派相同,外貌也相似。朗泰納個兒要高一點。誰要是從他們背後看到他們並肩在港口散步,都會說:「那是兩兄弟。」從正面看,那便不同了。萊希埃里身上所有敞開的地方,在朗泰納身上卻全是關閉的。朗泰納言行謹慎。朗泰納善於擊劍,會吹口琴,能在二十步遠的地方一槍打中燭花。他的拳頭很利害。他會背誦《亨利亞德》【註:伏爾泰的一部史詩,以法國十六世紀宗教戰爭為題材。】的詩句,會圓夢。他能熟背特雷納依的《聖德尼之墓》【註:原版本注,這是一本哀歌集。】。他說他和被葡萄牙人叫做薩莫林的卡利卡特【註:現名科澤科德,印度喀拉拉邦一港口城市。】的蘇丹有過來往。如果能夠翻閱一下他隨身帶的小記事本,會在許多記錄當中看到像這一類的批語:「在里昂聖約瑟夫監獄的某一間黑牢的牆上的裂縫裡藏有一把銼刀。」他說話緩慢,很有分寸。

  他自稱是一位聖路易騎士【註: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創立的。】的兒子。他的內衣襯衫都不成套,上面標著不同的文字。沒有人比他對榮譽攸關的事更敏感的了。他打架,還殺人。

  他的眼睛裡閃著一個做女演員的母親的目光。

  力量成了包住詭詐的外衣,朗泰納便是這樣一個人。

  有一次,他在一個市集上對著「摩爾人的腦袋」【註:當時一種市集上常可見到的測力機,有一腦袋模型。】出色地打了一拳,博得了萊希埃里的好感。

  在格恩西島,大家都毫不知道他冒險的經歷。那些經歷真是五花八門。如果命運有一個衣物櫃,朗泰納的命運應該穿的是義大利喜劇中的丑角服裝。他見過世面,以往的生活很放蕩。他是一個環球航行家。他幹過的職業形形色色。他在馬達加斯加做過廚子,在蘇門答臘做過養鳥人,在火奴魯魯當過將軍,在加拉巴哥群島【註:厄瓜多一群島。】當過宗教新聞記者,在奧姆拉烏特做過詩人,在海地參加過共濟會【註:一祕密團體,起源於中世紀的石匠和教堂建築工匠的行會。】。他以最後的這個身分在大戈阿夫【註:在海地。】發表了一篇悼詞,當地的一些報紙上還保留了這樣的片段:「……永別了,高尚的靈魂!你現在在蔚藍色的蒼穹飛翔,你無疑會遇到小戈阿夫的出色的神父萊昂德爾.克拉莫。你告訴他,由於十年輝煌的努力,你建成了小牛灣的教堂!永別了,卓越的天才,模範的會員!」他的共濟會會員的面具,正像人們見到的那樣,並不妨礙他戴上天主教的假鼻子。作為共濟會會員,他和進步人士觀點一致,作為天主教徒,他和循規蹈矩的人站在一起。他稱自己是純粹的白種人,他憎恨黑種人。但是他確實很欽佩蘇洛克【註:奴隸出身的海地總統,後又於一八四九年自稱為皇帝,一八五九年被推翻,在流亡中死去。】。一八一五年,在波爾多【註:法國西南部城市。】,他是一名綠黨【註:因所戴帽徽是綠色的,故名,是一八一五年在法國南方建立的保皇黨。】。在那個時期,他的保皇主義的激情從他的前額向外伸出來,表現為一根極大的白羽毛。他生活得好像日月食那樣,出現,消失,又出現。這是一個八面玲瓏的無賴。他懂土耳其語,法語中「被送上斷頭臺處決」,他說成nébo■ssé【註:原版本注,這並非土耳其語,而是一句俄語「別害怕」變來的。】。他曾經在的黎波里【註:今利比亞首都。】做過一個大學生家裡的奴隸,他在棍棒底下學會了土耳其語。他的職務是晚上到清真寺門口,對教徒們高聲朗讀寫在小木板上或者駱駝的肩胛骨上的《古蘭經》。他很可能做過背教者【註:指改信伊斯蘭教。】。

  他什麼事都能勝任,包括更壞的事。

  他能夠在哈哈大笑的同時,緊皺眉頭。他說:「在政治方面,我只尊重不受任何影響的人。」他說:「我贊成風俗習慣。」他說:「應該把金字塔放回它原來的基礎上。」他喜歡歡樂快活,待人熱誠。他的嘴的形狀會否定他說的話的意思。他的鼻孔很可能被看成是牛馬羊的鼻孔。在他的眼角交叉著一些皺紋,各種各樣隱祕的思想都在那兒集中。他的面部表情的祕密也只有在那兒才能看出來。他的鵝腳爪是禿鷹的爪子。他的頭蓋骨的頂部是低下去的,鬢角很寬。他的畸形的耳朵長滿了毛,好像說:「不要對在這個洞裡的野獸說話。」

  有一天,在格恩西島,誰也不知道朗泰納上哪兒去了。

  萊希埃里的合夥人「溜掉了」,合夥用的銀箱全空了。

  在這隻銀箱裡自然有朗泰納的錢,可是也有萊希埃里的五萬法郎。

  萊希埃里四十年來,做沿海航行的海員和船上的木工,靠了他手藝高超和為人誠實,攢了十萬法郎,朗泰納偷走了一半。

  萊希埃里遭到一半的損失,並沒有灰心喪氣,立刻就考慮如何重新振作起來。一個勇敢的人的財產可以被人奪走,可是他的勇氣是奪不走的。那時候,大家剛開始談論汽船,於是萊希埃里想到來試一試這種被人爭議的富爾頓的機器,用火船【註:即汽船。據本版本注,認為這個稱呼可能是雨果創造出來的。】連接起諾曼第群島和法國大陸。他根據自己的這個想法,孤注一擲,將餘下的錢全部用到了這件事上。在朗泰納捲逃六個月以後,大家驚愕地看到從聖桑普森的港口裡駛出一隻冒煙的船,就像在海上發生了火災一樣,這是第一隻在拉芒什海峽航行的汽船。

  人人都憎惡它,蔑視它,立刻送給它一個綽號,叫「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註:一種荷蘭帆船,船頭很圓。】」。這隻船被宣布將在格恩西島和聖馬洛之間做定期航行。

  ※※※

  四 續烏托邦故事

  誰都知道,萬事開頭難。在格恩西島和法國海岸之間往返的獨桅縱帆船的船主們全都提出了強烈抗議。他們指控這種違背《聖經》和侵犯他們專利的行為。一些教堂也紛紛出來譴責。有一位叫以利戶的牧師把汽船叫做「一個不信教的東西」。只有帆船才被認為是正統的。大家在汽船裝來又卸下的牛的腦袋上清楚地看到魔鬼的角。這種反對延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可是漸漸地他們終於發覺那些牛運來後不是很疲乏,可以賣較高的價錢,肉也好吃一些;乘客在海上遇到危險的可能性也減少了;這種航行,價錢不貴,卻時間短,更加可靠;在規定的時間動身,又在規定的時間抵達;船走得快,裝的魚就要新鮮一些,人們從此可以在法國的市場上大量出售在格恩西島經常捕得過多的魚;格恩西島上的值得讚美的母牛的奶做的黃油由「魔鬼船」裝運要比由獨桅縱帆船裝運時間快得多,品質一點也沒有降低,因此迪南需要,聖布里厄需要,雷恩需要【註:以上三地都在法國。】;終於,因為有了大家叫做「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旅行安全,航程準時,來往又方便又迅速,航行次數增加了,商品銷路擴大了,買賣範圍擴展了,總之,應該容忍這隻違犯《聖經》的「魔鬼船」,因為它使這個島富有起來了。有些有眼力的人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大膽地讚揚它。法院書記西爾朗多阿對這隻船給了很高的評價。而且,從他那方面看,這確實是公正的意見,因為他一直不喜歡萊希埃里,首先是因為萊希埃里是「梅斯」,而朗多阿只是「西爾」【註:「西爾」比「梅斯」低一級。】,其次的原因是朗多阿雖然是聖彼得港的法院書記,可他是聖桑普森堂區的教民。在這個堂區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萊希埃里和他──是沒有偏見的人,這便足夠使他們兩人彼此討厭了。同在一船的人,彼此總離得很遠。

  然而西爾朗多阿卻坦率地稱讚起汽船。另外一些人也開始同意他的意見。事情在難以覺察中發展,就如同潮水上漲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績越來越大,作用更加明顯,大家都看到好處不斷多起來,終於有一天,除了幾個謹慎的人以外,人人都讚美「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了。今天,人們不大讚美它了。四十年前的這種汽船使我們現代的船舶設計師覺得好笑。這件奇妙的東西是畸形的,這個奇蹟是虛弱的。如今我們的橫渡大西洋的大輪船和一七〇七年德尼.帕潘【註:法國物理學家,發明家。】在富爾達河【註:在德國東部。】上叫人駕駛的有明輪【註:一種船用推進器,狀如車輪,因大部分在水面以上,故稱「明輪」。】和生火的船之間的差距,並不比有三層甲板的戰艦「蒙特貝洛號」【註:在一八一二年下水,是當時的一等戰艦。】和二世紀時的丹麥大划槳船【註:一種戰艦。】之間的差距小。「蒙特貝洛號」身長兩百尺【註:這裡指古法尺,每尺相當於三百二十五毫米。】,闊五十尺,有一根一百十五尺的大桅桁,三千噸位的載重量,乘一千一百人,有一百二十門炮,一萬發炮彈,一百六十盒彈丸,在作戰的時候,兩舷能同時發出三千三百斤鐵,在航行的時候,能展開五千六百平方米的帆受風。二世紀時的丹麥大划槳船是在威斯特─薩特魯普【註:在今德國弗倫斯堡附近。】海邊的汙泥裡發現的,裡面全是石斧、弓和大頭棒,現在保存在弗倫斯堡【註:德國最北端的大城市,弗倫斯堡灣頂端的港口。】的市政府大廈裡。

  從帕潘的第一隻船到富爾頓的第一隻船,一七〇七年到一八〇七年,正好相隔一百年。「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和這兩種毛坯樣的船相比,無疑是一個進步,可是它本身也是一個毛坯。不過這並不妨礙它是一個傑作。科學的一切雛形都呈現出兩個外貌,醜如胎兒,妙如胚芽。

  ※※※

  五 魔鬼船

  「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沒有依照帆面風壓中心安裝桅杆,這不是它的缺點,因為這是造船業的一條規則。此外,船隻用火力做為推動力,帆就成為次要的了。還要指出的是,一隻有明輪的船對給它裝不裝帆是無所謂的。這隻「圓頭帆船」太短,太圓,太矮又太壯,船舭【註:船底和船側間的彎曲部分。】和船側後半部都太大,大膽的造船的人沒有想到把它造得輕巧一些。「圓頭帆船」也有小帆船的一些缺點和優點。它前後顛簸不大,可是左右搖擺得利害。它的明輪罩太高了。照它的長度來看,它的橫梁太多了一些。笨重的機器把它塞得滿滿的。為了讓船隻能多裝貨,不得不過度地加高了舷側,這就使「圓頭帆船」幾乎出現了一七七四年的戰艦那樣的缺點,那是一種不合規格的樣式,它必須拆除桅杆以後才能很好地作戰和航行。因為船身短,船轉向應當快,轉動用的時間和船身的長度有關,但是它的重量卻使短小給它帶來的方便喪失了。它的船中肋骨太寬,因此船就走不快,原因是水的阻力跟沉入水中的最大的截面和船的速度的平方成正比。船頭是垂直的,在今天這也許不是缺點,可是在那個時候,始終不變使用的是傾斜成四十五度。船體所有的曲線都連接得十分合適,但是要偏斜航行,它們不夠長,尤其是和一向從側面排出的成稜柱形的海水平行的時候。遇到大風大浪的天氣,這隻船一會兒船頭吃水,一會兒船尾吃水,這說明重心有一個毛病。由於機器的重量,裝載的貨物不在原定的地方,重心常常移到主桅的後面,於是就得借助蒸汽的力量,不能信賴主桅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主桅帆起的作用不是使船在上風處,而是會使船首偏航。當緊挨風向的時候,唯一的辦法是突然鬆開主桅帆的下後角索,這樣,風被前下角索固定在船頭,主桅帆就不再像是船尾帆了。這種操作是很困難的。舵是老式的,沒有像今天這樣的舵輪,而是用的舵柄,它在固定在艉柱的鉸鏈上轉動,被一根橫放在船尾框架上面的小梁推動。兩隻類似交通艇的小船吊在吊艇桿上。船有四隻錨:備用大錨,副錨,也就是工作錨,還有兩隻八字錨【註:拋在船的兩側的兩隻錨,一般和風向垂直。】。這四隻錨和錨鏈一起拋在水裡,看情況,有時由船尾的大絞盤操作,有時由船尾的小絞盤操作。在那個時期,蒸汽起錨機還沒有代替撬棒【註:一根可拆開的棍棒,用來轉動絞盤。】的斷斷續續的力量。只有兩隻八字錨,一隻在右舷,一隻在左舷,所以船不能再拋下第三隻錨,這樣,面對某些風向,要使它稍稍除去一些帆檣索具。不過,這時候它可以使用副錨。浮標是符合標準的,造得能承受住漂浮的錨標索的重量。小艇的大小很適用。這是船隻的名符其實的備用船,它有足夠的力量拉起主錨。這隻船的一個新奇之處是它有一部分用鏈條裝配索具,儘管這樣,卻絲毫不能消除動索【註:指繩索的一端是鬆開的。】的活動性,也不能消除靜索【註:指繩索兩端都是給固定住的。】的張力。所有的桅杆,雖然是次要的,但是毫無缺點;索具很緊,使用也很方便,就是似乎少了一些。肋骨結實,不過顯得粗劣,汽船不像帆船那樣要求木製品精緻。這隻船的速度是每小時兩海浬【註:指古海浬,每古海浬約合五.五五六公里。】。在拋錨的時候,它能很好地轉過船頭。這便是「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它在海上航行得十分好,只是它缺少一個能分開海水的尖頭,所以還不能說它的外形就是完美的了。人們感覺得出,遇到危險,或者是暗礁或者是龍捲風,它便不大容易駕駛。它像一個笨重的東西那樣會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它在波浪上行駛的時候,會發出像新鞋底發出的聲音。

  這隻船主要是一個容器,像所有船隻一樣,它給裝備起來不是為了打仗,而是為了商業,它完全是照裝貨的要求構造的,只載少數的乘客。運送牲口使裝載的工作很困難,又非常特別。那時候是要把牛趕進貨艙裡,這可是複雜的事情,如今牠們都放在前甲板上了。萊希埃里的魔鬼船的明輪罩漆成了白色,船殼一直到吃水線是火紅色的,船的其它部分,按照那個時期以醜為美的風氣,都漆成了黑色。

  空載的時候,它吃水是七尺,滿載的時候,它吃水是十四尺。

  說到機器,功率十分強大。它的能力是一個馬力運三噸,這幾乎是一隻拖船的牽引力。明輪翼的位置都很好,在船的重心稍許前面一點。機器的最高壓力是兩個大氣壓。它耗煤很多,雖然它靠的是蒸汽的凝結和膨脹。因為支點不固定,它沒有飛輪,為了補救這個缺點,像今天我們還在做的一樣,用一個雙重的裝置使裝在迴轉軸末端的兩隻曲柄輪流交替,讓一隻曲柄在死點【註:是活塞在汽缸內作往復運動時的兩個極端位置。】的時候,另一隻曲柄能一直在成直角的位置上。整個機器放在一塊鑄鐵板上,因此,即使遇到海上遭難的嚴重情況,海水的衝擊也不會影響它的平衡,船殼被破壞,機器卻不會破壞。為了使機器更加牢固,在汽缸旁邊安了主連桿,這樣平衡棒的擺動中心就從中央移到頂端。從那以後,就發明了擺動汽缸【註:英國工程師和發明家莫茲利發明的。他於一八二七年獲得該項發明的專利。】,連桿也因此取消了,不過,在那個時期,汽缸旁邊的連桿彷彿是機器裝備中的最新成果。鍋爐被隔板分開,裝有排有鹽的海水的泵。明輪很大,可以減少能力的損耗,煙囪很高,可以加強爐子的通風,但是明輪大了,招來了波濤,煙囪高了,招來了大風。木葉片,鐵鉤,鑄鐵轂,這就組成了明輪,構造得非常好,令人驚奇的是都能拆開來。始終有三片葉片沉在水裡。葉片的中心的速度只超過船的速度的六分之一,這是這些明輪的缺點。此外,曲柄的桿太長,滑閥將蒸汽分到汽缸裡,摩擦得太利害。但是,在那個年代,這樣的機器看來是,而且也確實是值得讚賞的。

  這部機器是法國貝爾西鐵廠製造的。梅斯萊希埃里粗略地對它做了一些設想,機械師照著他的圖樣製造。這位機械師已經去世了,因此這部機器成了獨一無二的一部,不可能有另外一部來代替它。製圖的人還活著,可是製造的人卻不在了。

  這部機器價值四萬法郎。

  萊希埃里親自在聖彼得港和聖桑普森之間第一座圓堡旁邊的有頂的船臺造「圓形帆船」。他在不來梅【註:德國北部港口城市。】買來了木材。他在整個建造過程中把他的造船木工的本領全都使出來了。從船殼板能看出他的才能,接縫緊密均勻,塗上薩朗古斯梯【註:音譯。】,這是一種比松脂還好的印度乳香。包覆船的水下體的木板全用大頭釘釘住加固。萊希埃里在水下船體上塗了加爾加爾【註:音譯,本版本注,是由石灰、油和柏油混合而成。】。為了補救船體圓了一些帶來的毛病,他在艏斜桅【註:立在船頭的桅杆。】上配上補助帆桁,這樣,便可以在斜杠帆【註:在艏斜桅下面的方形帆。】上加上一面假的斜杠帆。在船下水的那一天,他說:「瞧我下海啦!」大家都看到,「圓頭帆船」確實得到了成功。

  或許是碰巧,或許是有意,船在七月十四日【註: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獄,開始了法國大革命。後來七月十四日被定為法國國慶。】下水。那一天,萊希埃里站在兩個明輪罩當中的甲板上,注視著大海,大聲喊道:「該輪到你了!巴黎人攻占了巴士底獄【註:十四到十八世紀巴黎的城堡和國家監獄。】,現在我們來攻占你了!」

  萊希埃里的圓頭帆船每星期在格恩西島和聖馬洛之間來回一次。它星期二早晨起航,星期五晚上回來,第二天星期六有集市。它是一隻非常好的木頭製造的船,遠遠勝過那些在海峽群島之間航行的最大的單桅帆船。它的容量和它的體積成正比,所以它航行一次,就裝運量和收益說,等於一隻普通的帆船航行四次,因此帶來了極大的利潤。一隻船的聲譽取決於它裝貨的情況,萊希埃里是一個擅長裝貨的人。當他不再能夠親自在海上工作的時候,他訓練了一個水手代替他裝貨。兩年以後,這隻汽船每年淨賺七百五十英鎊,也就是說一萬八千法郎。在格恩西島,一英鎊值二十四法郎,在英國值二十五法郎,在澤西島值二十六法郎。這些叫人頭痛的複雜的變化表面上看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銀行卻從中得到了許多好處。

  ※※※

  六 萊希埃里成了名人

  這隻圓頭帆船經營得越來越興旺。梅斯萊希埃里看到他成為「先生」的時候快到了。在格恩西島一個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成了「先生」的。從普通人到先生要攀登一張梯子。首先是第一級,大家只是直呼其名,我假定是皮埃爾吧,接著是第二級,叫皮埃爾鄰居,再接著是第三級,叫皮埃爾老爹,再接著是第四級,叫西爾皮埃爾,再接著是第五級,叫梅斯皮埃爾,再接著是最高的一級,叫皮埃爾先生。

  這張梯子,從平地裡出來,再向上升,一直升到藍天。英國的全部等級制度就在這張梯子上,一級級地排列著。以上是一步比一步輝煌的等級,在先生上面有紳士,在紳士上面有騎士(終身sir),接著,不斷上升,有準男爵(世襲sir),接著有勳爵,蘇格蘭叫領主,接著有男爵,接著有子爵,接著有伯爵,接著有侯爵,接著有公爵,接著有英國的封臣,接著有王室血統的親王,接著有國王。這張梯子從平民一級開始,升到有產階級,從有產階級升到從男爵,從準男爵升到貴族,從貴族升到王位。

  靠著他一時衝動竟獲得的成功,靠著蒸汽,靠著機器,靠著「魔鬼船」,梅斯萊希埃里成了一位有地位的人物。為了造「圓頭帆船」,他不得不向人借錢。他在不來梅欠了債,他在聖馬洛欠了債,不過他每年都分期償還他欠的債款。

  他在聖桑普森的港口那個進口處賒買了一座漂亮的石頭房屋,位於大海和園子中間,房屋是新造的,在它的牆角上能看到這樣一個名字:布拉韋。布拉韋住宅的正面是港口的高牆的一部分,它引人注意的是兩排窗子,北面的一排外面是一個開滿花的小園子,南面的朝著海洋,因此這座住宅有兩個正面,一個面向暴風雨,另一個面向玫瑰花。

  這兩個正面彷彿是為兩個居住在房屋裡的人造的,一個是梅斯萊希埃里,一個是黛呂舍特小姐。

  布拉韋住宅在聖桑普森盡人皆知,因為梅斯萊希埃里終於成了當地盡人皆知的人物。他的名望,小部分是由於他為人善良,待人忠誠,並且勇敢,還有小部分是由於他救過許多人的性命,更多的是由於他獲得的成功,由於他把汽船起航和到達的特權交給聖桑普森港口享用。聖彼得港是首府,看到「魔鬼船」肯定是會賺大錢,就要求它屬於自己的港口,可是萊希埃里堅持留在聖桑普森,這是他出生的城市。他說:「我是在這兒給投進海裡的。」這樣他在本地的名望更大了。

  他以房產業主的身分交稅,使得在格恩西島,大家都叫他做「居民」。他被任命為「十二人委員會」的委員。這個可憐的水手在格恩西島的六級社會等級上已經登上了第五級,他成了「梅斯」,他就要成為「先生」。誰知道他將來不會越過「先生」這一級?誰知道有一天人們不會在格恩西島的年鑒Gentry and Nobility【註:紳士和貴族。】一章裡看到這樣的令人吃驚的、美妙的文字:萊希埃里紳士。

  可是梅斯萊希埃里輕視,或者不如說不懂得虛榮心那一套。他感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這便是他的快樂。做必要的人比做得人心的人更使他關心。我們說過,他只有兩樣心愛的寶貝,因此,他只有兩個抱負:「杜蘭德號」和黛呂舍特。

  不管怎麼樣,他已經參加了大海的抽彩給獎的賭博,而且得到了頭獎。

  這個頭獎就是在航行的「杜蘭德號」。

  ※※※

  七 同一位教父和同一位主保聖人

  萊希埃里造好這隻汽船以後,他為它命名。他給它取名「杜蘭德」。「杜蘭德」,我們以後就只叫它這個名字了。我們也可以不管印刷上的什麼慣例,不用在「杜蘭德」這個名字下面劃上重線,這樣就符合了梅斯萊希埃里的想法,因為對他來說,杜蘭德幾乎是一個活人。

  「杜蘭德」和黛呂舍特,這是同一個名字。黛呂舍特是一個愛稱。這種愛稱在法國的西部使用得非常普遍。在鄉村,聖徒常常在他們的名字上加上他們所有的愛稱和加強詞義的詞綴。人們以為是好幾個人,其實只是一個。這些男女主保聖人【註:奉基督教聖人為個人或團體、城鎮等的保護神。】本身有不同的名字不是什麼少見的事。利絲,利塞特,利薩,埃利薩,伊莎貝爾,利絲貝特,貝特西,這麼多名字都是伊麗莎白一個人。很可能馬霍,馬克魯,馬洛,馬格盧瓦爾是同一個聖徒。不過我們並不堅持這個看法。

  女聖徒杜蘭德是昂古列姆【註:在今法國夏朗德省。】和夏朗德的一位聖徒。她是否符合聖徒標準?這是和波朗德派【註:比利時天主教耶穌會會士組成的小團體,致力於編纂出版按聖徒瞻禮日順序編排的《聖徒行傳》。】有關的事。不管符合不符合,反正她已經有了好些小教堂了。

  萊希埃里還是一個年輕的水手的時候,在羅什福爾,也許是在某個美麗的夏朗德姑娘身上,或許是在長著漂亮的指甲的輕佻的女裁縫身上,認識了那位女聖徒。他一直牢牢記住了她的名字,所以後來把它送給了他心愛的兩件寶貝,把「杜蘭德」給了「圓頭帆船」,把「黛呂舍特」給了女孩。

  他是船的父親,女孩的叔叔。

  黛呂舍特是他的故世的哥哥的女兒。她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收養了她。他代替了父親和母親。

  黛呂舍特不僅僅是他的侄女,還是他的教女。是他抱著她在洗禮盆上行的洗禮,也是他為她找了這個主保聖人:杜蘭德女聖徒,還有這個名字:黛呂舍特。

  我們在前面交代過,黛呂舍特是在聖彼得港出生的。在她出生那天她就給登記在堂區的記事簿上了。

  當侄女是一個女孩的時候,當叔叔是一個窮人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黛呂舍特」這個名字,可是,等到小姑娘成為小姐,等到水手成為上等人,「黛呂舍特」這個名字使人聽了刺耳。大家都感到驚訝。

  他們問萊希埃里:為什麼要叫黛呂舍特?他回答道: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別人好幾次想給她改一個名字。他都不同意。有一天,聖桑普森的一位上流社會的漂亮太太,一位不再工作的有錢的鐵匠的妻子,對萊希埃里說:「以後我叫您的女兒南錫。」他說:「為什麼不叫隆勒新力埃【註:法國兩個地名。南錫在今默爾特─摩澤爾省,隆勒新力埃在今汝拉省。】呢?」這位漂亮太太不肯罷休,第二天又對他說:「我們堅決不要『黛呂舍特』這個名字。我給您的女兒找到了一個可愛的名字:瑪麗安娜。」「這名字確實可愛,」梅斯萊希埃里回答說:「可是它是由兩個討厭的畜生組成的,一個丈夫和一頭驢子【註:瑪麗安娜法語為Marianne,前半mari,法語中是「丈夫」,後半anne音同、l'âne,l'âne法語中是「驢子」。】。」他堅持用「黛呂舍特」。

  如果從他說的這句話就下結論,認為他不願意他的侄女嫁人,那完全錯了。他願意她嫁人,不過要按照他的方式。他希望她有一個像他這種類型的人做丈夫,這個人能夠拼命工作,而她卻不用做什麼事。他喜歡男人的手是黑黑的,女人的手是雪白的。為了使黛呂舍特不會糟蹋她的好看的雙手,他培養她成為一位小姐。他給她請了一個音樂教師,買了一架鋼琴,安排了一間小書房,還有,在一個針線筐裡放了一點線和針。她喜歡看書超過喜歡做針線活,而她喜歡彈琴又超過喜歡看書。萊希埃里就希望她是這樣。他對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要嬌媚動人。與其說他把她培養為一個女人,不如說是培養為一朵鮮花。誰要是對水手做過一番研究的話,自然會理解這一點。性格粗野的人喜歡精緻文雅。要讓侄女能實現叔叔的理想,她應該富有。這正是梅斯萊希埃里的打算。他的海上的大機器為了這個目的在工作。他要「杜蘭德號」給黛呂舍特掙來一筆陪嫁財產。

  ※※※

  八 《漂亮的敦提》歌曲

  黛呂舍特住在布拉韋的一間最漂亮的房間裡。它有兩扇窗子,家具都是有輪紋的桃花心木做的,床上掛著有綠色和白色方格的床幃。窗外是花園和高高的山丘,瓦爾城堡就在那兒,山丘的那一邊是路頭小屋。

  黛呂舍特的樂譜和鋼琴便在這間房間裡。她彈著這架鋼琴,唱著她喜愛的歌曲,那首憂鬱的蘇格蘭歌曲:《漂亮的敦提》。在這首歌曲裡密布著夜色,在她的歌聲裡充滿了曙光,這形成了會令人不知不覺地感到驚奇的對比。人們說:黛呂舍特小姐在彈琴了。在山丘腳下路過的人有時會在布拉韋的花園牆外站住,細聽這清越的歌聲和這憂傷的歌曲。

  黛呂舍特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她是歡樂的化身。她給這兒帶來永恆的春天。她長得俊俏,可是她的美麗更勝於俊俏,她的可愛更勝於美麗。她使梅斯萊希埃里的朋友,那些善良的老領航員想起一首士兵和水手唱的歌裡的公主,她是那樣漂亮,「在隊伍裡被看作是某一個人。」梅斯萊希埃里說過:「她的頭髮像纜繩。」

  在童年時期,她便十分迷人。有些人長期地擔心她的鼻子會長不好,但是小姑娘或許是註定會長得漂亮,她完美地長大了。她在成長的過程中,並沒有受到任何捉弄。她的鼻子既不太長,也不太短,她成了大人,始終是那樣引人注目。

  她對他的叔叔只叫「我的父親」,從不稱呼別的。

  他容許她施展在園藝和家務方面的一些才能。她親自給花壇裡的蜀葵、紫紅色的毛蕊花、多年生的橘梗石竹和鮮紅色的水楊梅澆水。她種粉紅色的菊花和粉紅色的酢漿草。她很會利用這個格恩西島適宜種花的氣候。她和所有人一樣,在空地上種蘆薈。她還種植成功尼泊爾委陵菜,這可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她的小菜園管理得有條有理。她收好紅蘿蔔以後種菠菜,收好菠菜以後種豌豆。她播下荷蘭花椰菜和布魯塞爾捲心菜的種子,七月裡移植它們的秧,八月移植蕪菁,九月移植皺葉菊苣,秋天移植球形芹菜蘿蔔,冬天移植匍匐風鈴草。梅斯萊希埃里任她這樣做,只要她不過分地使用鏟子和耙子,特別是不要親手施肥。他給她找來了兩個女僕,一個叫格拉絲,一個叫杜絲,這都是格恩西島上常用的名字。格拉絲和杜絲照管屋子裡和園子裡的工作,她們有權利讓自己的雙手總是紅紅的。

  說到梅斯萊希埃里,他的臥室是一間很小的面對港口的陋室,它緊靠著樓下低矮的大客廳,那兒是房子的進口,各種樓梯都通到這間客廳裡。他的房間裡放的東西有他的吊床,他的船鐘和他的菸斗。那兒也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梁上的天花板和四面的牆都刷了乳白色的石灰水。房門的右邊釘了海峽群島的地圖,這是一幅精緻的海圖,上面標有這樣的文字:「查林十字街五號,國王陛下的地理學家W.法登」;房門的左邊,其它的釘子在牆上釘著一塊很大的棉布手帕,手帕上畫著地球上所有的航海信號,全是彩色的,四隻角上分別有法國、俄國、西班牙和美國的國旗,當中是英國國旗。

  杜絲和格拉絲是兩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這是從她們的名字的好的方面來看的──杜絲為人不壞,格拉絲長得不醜。杜絲還沒有結婚,有一個「情郎」。在拉芒什海峽群島上,這個字眼是常使用的,這種事也是常發生的。這兩個姑娘具有那種可以稱做為克里奧爾人的幫傭作風,一種海峽群島上的諾曼第的女僕特有的拖拉的脾氣。格拉絲,漂亮,愛賣弄風情,她總是像貓那樣不安地不停地望著天邊。這是因為她和杜絲一樣,有一個情郎,此外,據說她又有一個當水手的丈夫,她就擔心他回來。不過這件事和我們可沒有關係。格拉絲和杜絲兩人之間的差別就是,如果在一個不太嚴肅和不太單純的人家,杜絲始終是一個女僕,格拉絲則會成為喜劇中常見的那種善解人意的貼身侍女。格拉絲的還算不錯的才能遇到一位像黛呂舍特這樣單純的少女就發揮不出作用了。還有,杜絲和格拉絲的戀愛是祕密進行的。梅斯萊希埃里從來沒有聽到過絲毫這方面的事,黛呂舍特也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

  樓下那間低矮的客廳是一間有壁爐的大廳,四周放著一些長凳和桌子。在上一個世紀,從法國逃出來的新教徒【註:包括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中脫離天主教而產生的新宗派,如路德宗、加爾文派等。一五九八年法王亨利四世在南特頒布《南特敕令》,承認胡格諾派享有信仰自由,但在一六八五年被路易十四廢除,於是有二十萬新教徒因此逃離法國。】曾經借這間大廳開過一次小型的祕密會議。光禿禿的石頭牆上唯一豪華的東西是一張放在黑木框裡的羊皮文件,裝飾著敘述莫城主教貝尼涅.博敘埃【註:法國作家、演說家、天主教教士,堅決反對新教。】的功績的文字。在這隻鷹【註:指博敘埃。】的教區裡的可憐的教徒,在《南特敕令》被廢除以後,受到了他的迫害,躲到格恩西島來,他們在這面牆上掛上這個木框,當做證明。如果誰能辨認得出墨水發黃、筆跡粗笨的文字,就會看到這樣一些很少人知道的事情:「一六八五年十月二十九日,莫城主教先生請求國王【註:指路易十四。】,拆除莫塞弗和南德伊的教堂【註:胡格諾教徒的教堂。】。」「一六八六年四月二日,應莫城主教先生的請求,由於宗教原因,逮捕科夏爾父子。後被釋放,因為科夏爾父子已發誓棄絕原來的宗教信仰【註:不信仰新教,皈依天主教。】。」「一六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莫城主教先生向蓬夏爾特蘭【註:法國政治家,曾任海軍大臣、王室大臣和掌璽大臣等。】先生送去一份申請書,提出有必要將夏朗德和納伊爾的信奉新教的未婚女子關進巴黎的『新天主教』拘留所。」「一七〇三年七月七日,因應莫城主教先生對國王請求,國王下令將博杜安及其妻子,富勃蘭的這兩個『壞天主教徒』關進醫院。」【註:原版本注,以上提到的各件事實無法查實。】

  在客廳的深處,梅斯萊希埃里的房間的門旁邊,有一個木板隔出來的小角落,那兒原來是胡格諾派的講道臺,現在用一個開了個大洞的鐵柵欄一擋,成了汽船的「營業所」,也就是「杜蘭德號」的辦事處。梅斯萊希埃里親自負責這裡的業務。在一張陳舊的橡木做的斜面書桌上放著一本帳簿,代替了《聖經》,帳簿每頁上分別標有「借方」和「貸方」的字樣。

  ※※※

  九 一個早已識破朗泰納的人

  梅斯萊希埃里只要能夠駕駛船隻,他就自己駕駛「杜蘭德號」出海航行,他沒有其他的領航和船長,一切親自動手,可是我們曾經說過,梅斯萊希埃里不得不找人替代自己的時候終於來了。他挑選了托爾特瓦的西爾克呂班,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西爾克呂班在整個沿海一帶享有絕頂正直的好名聲。他成了梅斯萊希埃里的親信和代理人。

  西爾克呂班雖然外貌更像一個公證人,而不大像一個水手,可是卻是一個能幹的、出眾的海員。他具有各種應付經常變化的危險所需要的才能。他是靈巧的裝貨工,謹慎的桅樓水手,細心熟練的工頭兒,健壯的舵手,高明的領航,果斷的船長。他一貫謹慎,有時候他能將這種謹慎發展到敢作敢為的地步,這是在海上工作的人一種了不起的品質。他的善於應付的本能會減輕他可能有的恐懼心。他是這樣一種水手,他們不怕他們知道是怎樣程度的危險,知道怎樣在意外事件中化險為夷。大海能夠使人產生的信心,他全都有。還有,西爾克呂班是一個有名的游水好手。他是那種熟悉海浪動作的人,可以在水裡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們在澤西島上從勒阿弗爾.德.巴出發,繞過拉科萊特,環繞隱修士圓堡和伊麗莎白城堡,兩小時後回到他們的出發點。他是托爾特瓦人,大家說他經常從阿努瓦礁石游到普蘭蒙岬頭,那是一段可怕的行程。

  有一件事使西爾克呂班特別受到梅斯萊希埃里重視,那便是他早就認出了和透澈了解朗泰納這個人。他對梅斯萊希埃里指出過這個人不正直,他說:「朗泰納以後會偷您的錢的。」他的話果然得到了證實。不止一次地,梅斯萊希埃里在一些完完全全是細小的事情上考驗西爾克呂班是否誠實,考驗得幾乎一絲不苟,然後他把他的大小事務都放心地交他負責。梅斯萊希埃里說:「正直的心需要完全的信任。」

  ※※※

  十 遠洋航行者的故事

  梅斯萊希埃里總是穿著他的在船上穿的服裝,穿別的服裝他感到不自在。他最喜歡穿他的粗布短水手服,要超過他那件領航的短上裝。黛呂舍特因此會皺起她的小鼻子。沒有什麼比可愛的姑娘生氣時候撅嘴的樣子更好看的了。她一面笑,一面大聲埋怨說:「好父親,呸!您身上有柏油氣味。」然後她在他的厚厚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一拍。

  這位善良年老的海上英雄從他多次的旅行中帶回了許多驚人的故事。他在馬達加斯加看到過一些鳥的羽毛,只要三片便能做一間房屋的頂。他在印度看到過酸模的莖有九尺高。他在新荷蘭看見過看管一群群火雞和鵝的不是牧羊犬,而是一種叫做「阿加米」的鳥。他看見過象的墓地。他在非洲看見過一些七尺高的大猩猩,像半人半虎一樣的動物。他熟悉所有的猴子的習性,從他叫做「馬卡可.布拉伏」的野獼猴一直到他叫做「馬卡可.巴爾巴多」的吼猴。在智利,他看見過一隻雌猴,將它的小猴舉給獵人們看,來打動他們的心。他在加利福尼亞看見過一棵倒在地上的空心樹幹,一個騎馬的人能夠在樹中的洞裡走一百五十步遠。他在摩洛哥看見過姆扎布人【註:姆扎布是阿爾及利亞南部綠洲地區名。】和比斯克臘人【註:比斯克臘是阿爾及利亞北部城市名。】彼此用大頭棒和鐵棍相打,比斯克臘人是因為被對方稱做「克爾布」,即狗的意思,姆扎布人是因為被對方稱做「康姆希」,即第五教派的意思。他在中國看見過將海盜山東管老瓜【註:音譯。】砍成碎塊,因為他殺死了一個村子的頭頭。他在杜當摩看見過一頭獅子在城裡的市場上銜走了一個老太婆。他親眼看見過一條大蛇從廣州給帶到西貢,為了在堤岸【註:越南南方城市。】的塔裡舉行祭祀航海女神觀南的盛會。他在摩伊人【註:越南埃地人、日本人、扎雷人等民族的通稱。】那兒看見過偉大的觀素像。他在里約熱內盧【註:巴西東南部港口城市。】看見過巴西的貴婦人到了晚上在頭髮裡放了一個個薄紗做的小球,裡面裝著一種叫做「瓦加呂姆」的發出磷光的好看的飛蟲,看上去她們頭上好像裝飾著許多星星似的。他在烏拉圭和一整窩的螞蟻打過仗。他在巴拉圭和一種鳥蜘蛛打過仗,這種蜘蛛長滿毛,有一個小孩的腦袋那樣大,牠們的腳伸出去可以蓋住直徑有三分之一古尺【註:約合一.一八米。】的地方。牠們攻擊人的時候,朝著人射出牠們的長毛,就像箭一樣刺進肉裡,並且使他們身上長出了膿瘡。在托坎廷斯河【註:巴西的一條大河,南北向,流入大西洋。】的支流阿利諾河邊上,迪阿曼提納北面的原始林裡,他看到過一種叫「米西拉戈斯」的可怕的蝙蝠人,這種人一生下來便是白頭髮、紅眼睛,住在森林裡陰暗的地方,白天睡覺,夜裡醒來,在黑暗中捕魚捉獸,越是沒有月光越是看得清楚。在貝魯特【註:今黎巴嫩首都。】附近,在他參加的一支探險隊的野營地裡,一頂帳篷裡的一支雨量器被偷走了,一個身上繫著兩三條細皮帶的男巫師,好像一個沒穿衣服只繫著一些背帶的人,發瘋似地搖著連在一個角尖上的鈴,一隻鬣狗立刻把那支雨量器銜了回來。這隻鬣狗就是小偷。這些真實的事情非常像故事一樣,黛呂舍特聽了非常高興。

  「杜蘭德號」的木偶是船和少女之間的紐帶。諾曼第群島上的人把船首雕的飾像叫做「木偶」,它幾乎和木雕塑像一樣。因此,當地出現了這樣一句成語,說航行就是:「待在船尾和木偶當中。」

  「杜蘭德號」的木偶對梅斯萊希埃里來說是特別的心愛。他吩咐木工把它做成和黛呂舍特一模一樣。它好像是斧頭砍出來似的。這樣的木料要雕成一個漂亮的少女可得費大功夫。

  這塊稍許變樣的木頭使梅斯萊希埃里產生了假象。他帶著教徒的凝視的眼光仔細地望著它。他在這個木偶面前滿懷著誠意。他在這上面完全認出了黛呂舍特。這有點像是:教義總像真理,偶像總像上帝。

  梅斯萊希埃里每個星期有兩次最大的樂趣享受。一次樂趣是在星期二,一次樂趣是在星期五。第一次樂趣是看著「杜蘭德號」起航,第二次樂趣是看著它回來。他臂肘支在窗前,望著他的作品,感到說不出的高興。這有些如同《創世記》中所說的:上帝看他所創造的一切非常好。

  星期五,梅斯萊希埃里在他的窗口出現,那等於是一個信號。人們看到他在布拉韋的窗口點起菸斗的時候,便會說:「啊!汽船在天邊露出來了。」這邊的煙預告了另一邊的煙【註:一指菸斗冒的煙,一指汽船冒的煙。】。

  「杜蘭德號」進了港口以後,它的纜繩繫在梅斯萊希埃里的窗下砌在布拉韋的牆基裡的大鐵環上。這天晚上,萊希埃里會躺在他的吊床上美美地睡一大覺,因為他能感覺到一邊是正在熟睡的黛呂舍特,另一邊是停泊在那兒的「杜蘭德號」。

  「杜蘭德號」停泊的地方就在港口的大鐘旁邊。在布拉韋的門前,有一小段堤岸。

  這個堤岸,布拉韋,房屋,花園,兩邊有樹籬的小徑,附近的大部分住房,今天都不存在了。格恩西島上開採花崗石,將這些土地都賣掉了。如今,這一大片地方上全部是碎石工人的一個個工地。

  ※※※

  十一 看看誰能當丈夫

  黛呂舍特長大了,還沒有結婚。

  梅斯萊希埃里把她培養成一個雙手白嫩的少女,也使她成了愛挑剔的人。這樣的教育以後會反過來對你不利。

  此外,他自己還要更挑剔。他想像中的黛呂舍特的丈夫多少也是「杜蘭德號」的丈夫。他真希望一下子嫁出去他的兩個女兒。他真希望一個女兒的領路人能夠也是另一個女兒的領航人。什麼是丈夫?丈夫就是一次橫渡中的船長。為什麼不讓女兒和船有同一個主人呢?夫妻生活服從潮汐安排。誰懂得指揮一隻船的就懂得指揮一個女人。這是兩個從屬於月亮和風的臣民。西爾克呂班只比梅斯萊希埃里小十五歲,他只能做「杜蘭德號」的暫時的主人,應當有一個年輕的領航人,一個永久性的主人,一個創始者、發明家、創建人的真正的繼承人。「杜蘭德號」的永遠不變的領航人最好也是梅斯萊希埃里的女婿。為什麼不把這兩個女婿合併在一個人身上呢?他牢牢地抱著這個想法。他在自己的夢中看見一個未婚夫出現過。一個健壯的桅樓水手,全身曬得黃中透黑,海上的大力士,這就是他理想中的人。這可完全不是黛呂舍特理想中的人。她做的夢更加有粉紅色。

  不管怎樣,叔叔和侄女好像都同意不用著急。等到大家看到黛呂舍特成為一個很可能的法定繼承人的時候,求婚的人會成群地前來。這些殷勤的人都沒有良好的品質──梅斯萊希埃里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低聲抱怨說:「金子一般的姑娘,銅一般的求婚者。」他一一回絕了那些來求婚的人。他等待著。她也等待著。

  奇怪的事情是,他不大喜歡貴族。從這方面來看,他不像是一個英國人。人們會很難相信他甚至拒絕了澤西島的甘杜愛家的某一個人和薩克島的布格內─尼科蘭家的某一個人對黛呂舍特的求婚。大家都毫不猶豫地斷言,他沒有接受奧里尼的貴族的要求,他也拒絕了愛德家族的一個成員的建議,這個家族肯定是懺悔者愛德華【註:英格蘭國王(一〇四二─一〇六六在位),因篤信宗教,獲「懺悔者」這一稱號,曾興建倫敦西敏教堂。】的後代。不過我們懷疑這個說法是不是事實。

  ※※※

  十二 萊希埃里的性格中的例外

  梅斯萊希埃里有一個缺點,一個很大的缺點。他恨教士,不是恨某一個人,而是恨某件事物。有一天,他看書(因為他常看書),看到伏爾泰的作品(因為他常看伏爾泰的作品)裡有這樣一句話:「教士們是貓。」這時他放下書來,有人聽到他低聲咕噥道:「我覺得自己是狗。」

  不妨回想一下,當他建造當地的「魔鬼船」的時候,教士,路德教教徒,加爾文派教徒和天主教徒一樣,猛烈地反對他,又慢慢地迫害他。對航行進行改革,力圖給諾曼第群島帶來進步,用一種新發明當做白粉粉刷可憐的小小的格恩西島,我們沒有隱瞞過,被認為是一件該死的輕率的事。因此人們稍稍譴責了他。大家不要忘記,我們在這兒說到的從前的教士和現時的教士完全不同,現時的幾乎在本地所有的教堂裡的教士都自由地傾向進步。當年的那些人千方百計地阻礙萊希埃里。他們能夠利用講道和說教設置的許多阻力來對付他。教士厭惡他,他也厭惡教士。不過他們的憎恨和他的憎恨相比,卻顯得情有可原了。

  但是,要承認這一點,他對教士的厭惡是一種天生的特性。他不需要因為受到憎恨所以才憎恨他們。正像他說的,他是狗,是這些貓的死對頭。他在觀念上反對他們,而最頑強的是他在本能上反對他們。他感覺到他們有潛伏的爪子,他向他們露出了自己的牙齒。應該說,這顯得有點輕率,不總是那樣恰當。不加區別,是一個錯誤。沒有結成整體的、完完全全的憎恨。薩瓦【註:法國東南部地區名。】的副本堂神父也得不到他的好感。對梅斯萊希埃里來說,是無法相信有什麼好教士的。因為講求哲理,他失去了少許明智。寬容的人氣量也會狹小,就像穩重的人也會發怒一樣。但是萊希埃里是很溫厚的人,他不可能真正地對人充滿憎恨。他寧願擊退別人的攻擊,而不願主動進攻別人。他和教會中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傷害過他,他僅僅只是不想對他們有好感而已。他們的憎恨和他的憎恨之間的細微的差別在於他們是滿懷敵意,而他只是有些反感。

  格恩西島雖然不過是一個小島,卻有地方容得下兩種宗教。它有天主教和新教。我們還要補充說,在同一個教堂裡兩種宗教卻不能並存。每一個宗教信仰有它自己的教堂或者小教堂。在德國,例如在海德爾堡【註:德國南部城市。】,便沒有這樣講究。那兒的人把教堂分成兩半,一半給聖彼得【註:《聖經》中人物,耶穌十二使徒之一。】,一半給加爾文【註: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新教加爾文派的創始人。】。兩半之間有一道隔板,好防止雙方動拳頭。兩部分同樣大小,天主教徒有三個祭臺,胡格諾派也有三個祭臺。因為儀式舉行的時間全都相同,唯一的一口鐘同時為兩種宗教儀式敲響。它同時召喚教徒去上帝那兒或者去魔鬼那兒。非常簡單化。

  德國人的冷漠能夠將就這種相鄰的關係。可是在格恩西島,每種宗教有它自己的活動場所。島上有正統派的堂區,也有異教徒的堂區。大家可以選擇。既不選這個,也不選那個,這便是梅斯萊希埃里的選擇。

  這個水手,這個工人,這個哲學家,這個靠勞動發家的人,表面上非常單純,實際上絲毫也不單純。他有他的矛盾和固執。對於教士,他的看法是不可動搖的。他表達了蒙洛西埃【註:法國作家,所寫作品堅決反對耶穌會會士。】的觀點。

  他常常信口說出一些不得體的開玩笑的話。他有他個人特有的用語,稀奇古怪,不過都有道理。去作懺悔,他叫做「梳理良心」。他識的字很少,非常少,他只在兩次狂風之間隨意讀點東西,他的字加上拼寫錯誤很難看懂。他的發音也有錯誤,不過並非都是幼稚的關係。當路易十八的法國和威靈頓的英國之間因為滑鐵盧戰役出現和平的時候【註: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以南的滑鐵盧村,拿破崙率領法軍同英將威靈頓(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率領的英、荷、比、德聯軍展開決定性會戰,法軍大敗。】,梅斯萊希埃里說:「布爾蒙【註:法國軍人,本為保皇派,一八〇〇年起與拿破崙合作,屢立戰功,但在滑鐵盧戰役前夕投靠普魯士人,又參加保皇派。】是兩個陣營當中做橋梁的叛徒。」有一次他寫「教皇的職位」,卻寫成「教皇的丟位」。我們不認為這是故意寫錯的。

  這種反對教皇的行動並沒有使他和聖公會的信徒和解。天主教的神父不喜歡他,新教的教區長也不喜歡他。面對最嚴肅的教義,他的不信奉宗教的情緒會幾乎毫不節制地爆發。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去聽雅克曼.埃羅德牧師關於地獄的講道,講的十分精采,從頭到尾充滿《聖經》裡的話,證實了永罰,肉刑,酷刑,罰入地獄,無情的懲罰,沒完沒了的焚燒,難以平息的詛咒,上帝的憤怒,上天的狂怒,神的報復,許多不容置疑的事情。他和一個教徒走出教堂的時候,有人聽到他低聲說:「您瞧,我有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我認為上帝是仁慈的。」

  這種無神論的種子是他在法國旅居以後帶回來的。

  雖然他是格恩西島人,而且是相當純的血統,可是因為他的「不恰當的」頭腦,島上的人把他叫做「法國人」。他自己並不掩蓋它,他已經浸透了破壞性的思想。他那樣狂熱地造那隻汽船,那隻「魔鬼船」,就十足地證明這一點。他說過:「我吃的是八九年的奶【註:指一七八九年,發生法國大革命的一年。】。」那可不是什麼好的奶。

  此外,他還因此造成了一些誤解。要一心一意地永遠待在一些小地方這是很困難的事。在法國,要「保全面子」,在英國,要「受人尊敬」,寧靜的生活是以此為代價的。要受人尊敬,那就是說要遵守許許多多教規戒律,從嚴格地守主日【註:基督教對星期日的別稱。】開始一直到規規矩矩地打領帶。

  「不要讓人家輕視」,這又是一條利害的規定。讓人輕視,這是開除出教的淡化了的說法。小城市是最容易產生長舌婦的地方,它們因為當地特有的惡意而出了名,這種惡意是從小型望遠鏡的小的一頭看見的詛咒。最勇敢的人也懼怕別人叫他廢物。人們不怕槍林彈雨,也不怕狂風暴雨,但是在「傲慢太太」面前卻只好向後退。梅斯萊希埃里的頑固性要多於他的邏輯性。可是在這樣的壓力下面,他的頑固性也要屈服。他「把水放進了他的酒裡」,這是另外一種滿含潛在的讓步之意的用語,有時候不可明言。他遠遠離開教士,可是他並不非常堅決地對他們關上大門。在正式的場合和規定的教士訪問的時期,他會用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接待路德教的主任教士或者天主教小教堂的神父。相隔很長一段時間,他有時也會陪伴黛呂舍特去聖公會的教堂。我們說過,黛呂舍特只是在一年中的四個大節日才去那兒。

  總之,對於這些使他付出代價的妥協,他覺得很惱火,他不但沒有和教會裡的人靠攏,而且他內心裡的反感更大了。他用更多的嘲弄來為自己出氣。他這個人並不厲害,只是在這件事上顯得有點尖刻。這一點沒有任何法子能改變他。

  事實上是他的性格完全如此,所以只好將就下去。

  所有的教士他都不喜歡。他帶著一種革命意味的不尊敬的態度。他很少區分這一種和那一種宗教儀式。他甚至不能正確地評價這樣一個偉大的進步:不要相信真在論【註:天主教神學聖事論學說之一。】。他在這些問題上的短視竟使他看不出牧師和神父之間的差別。他會把一位尊敬的聖師和尊敬的神父搞混。他說:「衛斯理【註:約翰.衛斯理,是基督教新教衛斯理宗創始人之一。】並不比羅耀拉【註:依納爵.羅耀拉,是天主教耶穌會創始人】好多少。」當他看見一個牧師帶著他的妻子走過的時候,他會轉過頭去。同時他嘀咕道:「討了老婆的教士!」說這幾個字時的荒唐的語氣是當時在法國才有的。他曾經講過,他最近一次在英國旅行,看到了「倫敦的主教夫人」。他強烈地反對這一類的結合,甚至表示極大的氣憤。「長袍不能和長袍結婚!」他大聲說。聖職對他說來好像是單獨一種性別。他會很自然地說:「非男非女,是教士。」他用很不得體的口氣把同樣的蔑視的形容語加到聖公會的教士身上和天主教教士身上。他用相同的用語來形容兩種「黑袍」。關於教士,不管他們是天主教的還是路德教的,他都不願費神改變一下那個時候大兵常用的比喻。他常對黛呂舍特說:「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只要不嫁給一個教士。」

  ※※※

  十三 嬌柔可愛,因此無憂無慮

  話一說出口,梅斯萊希埃里便牢牢記住;話一說出口,黛呂舍特便忘得一乾二淨。這就是叔叔和侄女之間的細微的差別。

  黛呂舍特是像我們見到的那樣長大的,她還不大習慣有什麼責任心。應該強調一下,一種不太認真的教育包含著潛伏的危險。希望自己的孩子過早享福,這也許是不慎重的。

  黛呂舍特相信,只要自己高興,那麼一切也都是美好的。此外,她感覺到她的叔叔看到她快樂他也快樂。她和梅斯萊希埃里的思想觀點幾乎差不多。她的宗教生活只是一年去教堂四次就得到滿足了。大家能看到為了過聖誕節,她穿上好看的衣服。至於什麼是生活,她完全不了解。她擁有了她應該有的一切,好讓她有一天可以狂熱地戀愛。在眼前,她始終是歡歡喜喜的。

  她任意地唱歌,任意地絮叨,無拘無束地生活,突然說出一句話,就走過去了,做完一件事,就跑掉了。她是這樣的迷人,除此之外,她還享有英國式的自由。在英國,孩子們都獨來獨往,姑娘們是她們自己的主人,青春不受任何束縛。這是那兒的習俗。以後,自由的姑娘成了奴隸般的婦人。我們在這兒對「自由」和「奴隸」這兩個字眼是從好的方面來理解的,是自由地成長,奴隸般地盡職。

  黛呂舍特每天早晨醒來,已經把前一天自己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你問她上星期她做了些什麼,會使她十分窘迫。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在某些迷惘的時候,心存一種神祕的苦惱,感到在她的喜悅和她的歡樂上拂過不清楚是怎樣的生活的陰影。那些藍色的天空也有那些雲彩,不過那些雲彩很快就消失了。她帶著爽朗的笑聲擺脫了這樣的心情,而且既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憂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會如此寧靜。她總是和一切東西玩耍。她的調皮淘氣常使路過的人哭笑不得。她開男孩們玩笑。如果她碰到魔鬼,她也不會可憐它們,照樣要戲弄它們。她長得這樣俊俏,同時又是這樣天真無知,使她不覺過分表現自己。她對人微笑,好像一隻小貓用爪子抓人。被抓傷的人活該倒楣。她卻不再會想到這件事了。昨天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她生活在完完全全的今天。這就是過分完滿的幸福。在黛呂舍特身上,回憶像雪會融化一樣也會消失得毫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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