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把這束強光照向四面八方,最後對準發出驚叫的那個地方,停了下來。他的兩個同伴把熱切的目光投向那裡。
「維多利亞號」懸在猴麵包樹上一動不動。這棵樹就聳立在一塊空地中間。在一塊芝麻地和甘蔗田之間,清晰地顯現出五十多座低矮的圓錐頂茅屋。茅屋周圍亂哄哄地擠著許多土著人。
距離氣球一百步左右的地上栽著一根木樁。木樁腳下躺著一個人。這個人年紀輕輕,最多三十歲;只見他滿頭長長的黑髮,身子半裸,骨瘦如柴,渾身血跡,遍體鱗傷,頭垂到胸前,活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頭頂短短的頭髮顯示出他受過剃髮禮。
「真的是位傳教士!一個神甫!」喬嚷道。
「可憐的人!不幸的人!」獵人不禁同情地叫了一聲。
「甘迺迪,我們要把他救出來!」博士堅定地說,「一定要救出來!」
氣球懸在空中,像一顆拖著閃光尾巴的大彗星。部落裡的黑人們看到後無不驚慌失措,魂飛膽喪。那位可憐的囚犯聽到叫聲,抬起了頭。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眼睛一亮,目光頓時充滿了希望。儘管他沒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仍然向意外的援救者伸出了雙手。
「他還活著!還活著!」弗格森欣喜地喊道,「謝天謝地!這些野人現在嚇呆住了!我們快去救他!朋友們,準備好了嗎?」
「弗格森,我們正等著呢。」
「喬,關滅噴嘴。」
博士的命令立即得到了執行。這時,一股若有若無的微風驅使「維多利亞號」輕輕移到囚犯的上空。與此同時,隨著氫氣的冷縮,氣球也緩緩地下降。「維多利亞號」在光的波浪中漂浮了十秒鐘左右。這段時間裡,弗格森手中那束奪目的強光始終對著人群不停地掃來掃去。黑人們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左右,紛紛溜回自己的茅屋躲了起來。村莊周圍很快空無一人。依靠「維多利亞號」在濃密的黑暗中發射出太陽般的光芒突然出現在空中來嚇跑黑人,救出傳教士,博士的這一招果然奏效了。
吊籃接近地面了。可是這時,幾位膽大的黑人明白過來他們的犧牲品要逃掉,立即大聲喊叫著返了回來。甘迺迪抓起槍,但博士吩咐他別放。
跪在地上的神甫,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甚至沒有被綁在木樁上,因為他已經奄奄一息,繩子對他來說是多餘的。當吊籃即將觸地時,獵人放下手中的武器,攔腰抱起神甫,把他連拖帶拉,弄進吊籃。幾乎同一時刻,喬把二百斤壓載物急促地扔了出去。
博士原以為氣球會很快升起來。可是,出乎他的預料,氣球離開地面三四尺高後,竟然一動不動了!
「誰在拉住我們?」他驚駭地問道。
這時,幾位黑人正惡狠狠地大呼小叫著朝這兒跑來。
「哎呀!」喬向外探出身子往下一瞧,不禁大叫起來,「有個可惡的黑鬼抓住吊籃了!」
「甘迺迪,甘迺迪!」博士喊道,「快!水箱!」
甘迺迪立即明白了朋友的用意。他馬上搬起一隻一百多斤重的水箱,一下子推出了吊籃。「維多利亞號」突然減輕了負擔,猛地往空中上升了三百尺。
眼睜睜地看著氣球帶走了他們的犧牲品,土著人氣憤極了,他們發出了一片狂暴的咆哮。可憐的傳教士就這樣在耀眼奪目的光輝中被從土人的殘暴中解救了出來。
「萬歲!」博士的兩位夥伴興奮地又喊又叫。
突然,氣球又往上猛升,一直把他們帶到一千多尺的高空。
「怎麼回事!」甘迺迪驚愕地問。氣球的這一突然舉動險些使他們失去平衡。
「沒什麼!是那個壞蛋鬆開了吊籃。」弗格森平靜地答道。
聽到此話,喬立即俯身查看。由於他動作快,還來得及。只見那個野人攤著雙手,在空中翻著筋斗,不大一會兒,一頭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博士分開了兩根導線,周圍馬上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這時,已是早上一點鐘。
一直昏迷著的法國人終於睜開了雙眼。
「您得救了。」博士告訴他。
「得救了?」他用英語重複了一遍,臉上露出淒慘的微笑,「從令人痛苦的死亡中得救了!兄弟們,我感謝你們。但是,我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甚至活一小時算一小時。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傳教士說完話,已極度不支,又陷入了昏迷。
「他死了。」狄克。甘迺迪叫道。
「沒有死。」弗格森俯下身子,仔細觀察了一番後說,「可是,他非常衰弱。我們把他抬到帳篷裡躺著吧。」
他們把這個骨瘦如柴的可憐人輕輕放到鋪蓋上。這位傳教士遍體鱗傷,刀口還在淌血,全身僅僅燒傷和烙傷就有二十餘處。博士為他洗淨了創口,然後把一隻手帕撕成條,輕輕敷在傷處。博士做這一切時動作敏捷,手法熟練,活像位醫生。包紮完畢,博士從藥箱中取出一瓶強心劑,往神甫嘴裡滴了幾滴。
神甫艱難地張了張嘴,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謝謝。」
博士明白傷者需要絕對靜養。他放下帳篷周圍的幕簾,自己又去操縱氣球了。
儘管增加了新的乘客。由於事先已減去近一百八十斤的載重,所以,氣球不借助氫氧噴嘴的加熱仍可保持平衡。天剛破曉,一股氣流輕輕吹著「維多利亞號」向西北偏北方向飄去。飛行中,弗格森博士走到昏睡的神甫跟前,仔細觀察了一會兒。
「我們能救活他嗎?他可是上帝派來給我們作伴的呀!」獵人問博士,「你有把握嗎?」
「是的,甘迺迪。在我們細心照料下,在這種如此純淨的空氣中,他會活過來的。」
「這個人受了多少罪啊!」喬動情地說,「你們知道,他在那兒做的可比我們要勇敢,竟然一個人到那些野人堆裡去!」
「這點毫無疑問。」獵人答道。
整整一個白天,博士不讓任何人打擾這個不幸的人。病人一直昏睡不醒,其間不時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似乎在寬慰弗格森博士,他仍然活著。
傍晚時分,「維多利亞號」停了下來,在黑暗中度過了一夜。晚上,喬和甘迺迪輪流看護病人,弗格森值班負責大家的安全。
第二天早晨,「維多利亞號」微微向西偏航。這一天,晴空萬里,有望是個好天氣。病人已經能夠大點聲與他的新朋友講話了。帳篷四周的幕簾已掀開,他幸福地呼吸著清晨清新的空氣。
「您感覺怎樣?」弗格森博士問他。
「也許好些了。」他答道,「但是,我的朋友,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還一直以為是在夢中見到的你們。說真的,我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是誰?我要為你們祈禱。」
「我們是英國旅行家。」弗格森答道,「我們正嘗試乘氣球穿越非洲大陸。我們路過那兒的時候,有幸救了您。」
「科學界有科學界的英雄啊。」傳教士說。
「宗教界也有宗教界的殉道者呀!」蘇格蘭人應了一句。
「您是傳教士?」博士問。
「我是天主教遣使會傳道團的神甫。上帝把你們派到我這兒來,我真感謝上帝!可是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好了,你們剛剛從歐洲來,就請給我講講歐洲,講講法國吧!我已經五年沒有得到法國的消息了。」
「五年!您一個人竟然在那些野人中間待了五年!」甘迺迪吃驚地叫道。
「那是些需要拯救的靈魂。」年輕的神甫解釋說,「對那些愚昧無知的兄弟,只有宗教才能開化和啟迪他們。」
弗格森滿足了傳教士的願望,給他說了好半天有關法國的事。教士急切地聽著博士的講述,熱淚奪眶而出。可憐的年輕人用他那滾燙的手一會兒抓住甘迺迪的手,一會兒握著喬的手。博士給他煮了幾杯熱茶,他高興地喝了下去。這時,他有了點力氣能微微抬起身子。當看到自己被帶在這湛藍的天空飛行時,他欣慰地微笑了。
「你們真是些無畏的旅行家!」他讚歎道,「你們的勇敢事業一定會成功。你們將見到你們的父母、朋友、祖國。你們……!」
話說到這兒,年輕神甫已虛弱不堪,不得不讓他重新躺下來。他一連虛脫了幾個小時,如同死人一般動也不動。弗格森博士始終守在旁邊,雙手抓著他的手,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感覺到這個生命在漸漸逝去。難道說,他們真的那麼快就要失去這位剛從劊子手的手中奪回來的人嗎?博士把這位殉道者身上那些慘不忍睹的傷口重新包紮了一遍,接著,又不得不犧牲很大部分儲備水來為病人擦身子,好使他滾燙的肢體降溫。總之,病人得到了弗格森博士無微不至,盡心盡力的照顧。最後,病人在他的懷抱中終於一點點地蘇醒過來,儘管不一定能活下去,起碼恢復了知覺。
可憐的人睜開眼後,剛用英語說了幾句,博士馬上告訴他說:
「請用您的母語講吧,我懂法語,而且,這樣您也不太吃力。」
於是年輕的傳教士斷斷續續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歷,博士聽後感到非常驚訝。
傳教士是法國莫爾比昂省中部布列塔尼地區阿拉東村人。初期受的教育使他選擇了傳教士的職業。過上了這種捨己為人的生活後,他還想使生活帶點冒險色彩。於是,他加入了聖人萬桑。德。保爾創辦的天主教遣使會【註:由法國人萬桑。德。保爾於一六二五年創建。該會的宗旨是向農民傳教以及教育培養農村神職人員。】傳教團。二十歲時,他離開祖國來到了非洲這一片不好客的土地上。從此,他克服艱難險阻,不顧窮困潦倒,一路邊走邊布道,最後到了居住在上尼羅河支流的這些部落裡。兩年中,他的傳教一直不為人接受,他的虔誠一直不為人理解,他的博愛一直被歪曲。後來,他成了尼昂巴拉地區最殘暴的一個部落的俘虜,受到百般虐待。可是,他仍繼續教誨、傳道和禱告。這裡的部落之間常常相互殘殺。一次,囚禁他的部落在與其他部落打仗中被戰敗,他們以為他死了,就扔下他各自逃竄了。可是,他並沒因此掉過頭往回走,而是繼續在非洲傳播福音。他最安寧的時候就是被當作瘋子的那些日子。他毫不灰心,走一處,學一處,已經熟悉了這些地區各部落的語言。他堅持講授教理,宣揚上帝。這樣,在上帝賜與的這種超人力量的驅動下,他在漫長的兩年時間裡走遍了這些野蠻的地區。最近一年來,他待在一個名叫「巴拉夫利」的尼阿姆─尼阿姆人部落裡。這個部落是最野蠻部落中的一個。就在幾天前,部落的酋長死了。他被歸罪為酋長暴死的禍首。部落的人於是決定把他殺了作祭品。在氣球到來時,他已經受了四十個小時的酷刑。正如博士所料,他在中午太陽當頂時就要被殺死了。他聽到槍聲後,本能使他叫起了「救命」。當天空傳來一種聲音安撫他時,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我死而無憾,」他補充說,「因為我的生命是屬於上帝的!」
「您別絕望,」博士安慰他,「有我們在您身邊。就像把您從劊子手手中救出來一樣,我們也會把您從死神手中救出來的!」
「我不向上帝祈求更多的了!」神甫認命地說,「感謝上帝的賜福,在我!臨死前給了我這份快樂,讓我能握握朋友的手,聽聽祖國的語言。」
傳教士又一次衰弱下去。一個白天,傳教士就這樣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三位旅行家也隨之一會兒覺得有希望,一會兒擔心他死去。甘迺迪非常悲憤,而喬則一直躲在一旁悄悄擦眼淚。
「維多利亞號」移動得非常慢,風好像也在痛惜這位可憐的人,想讓他死前得到安寧。
天將黑時,喬注意到西方有一大片微微亮光。如果是在緯度較高的地區,大家可能以為是看到了大片北極光。天空就像著了火似的。博士仔細地察看這種現象。
「不過是座正在噴發的火山罷了,不可能是別的。」他判斷道。
「可是,風正把我們往那上面刮呢。」甘迺迪擔心地說。
「那有什麼!我們就以安全高度從火山上空飛過去好了。」
三個小時後,「維多利亞號」已處於火山區上空了。它的準確方位是東經二十四度十五分,北緯四度四十二分。氣球前方的下面,一個火光熊熊的火山口正往外流著燒得紅通通的熔岩流;大大小小的岩石塊被高高噴起,條條火流瀑布般垂下山口,令人看了讚歎不已。此時,風正一成不變地把氣球徑直向這片沖天火海中送去,這景象可真是既壯觀又危險。
既然沒法繞過這個火障,就只有飛越過去了。於是,氫氧噴嘴的火頭被開到了最大,「維多利亞號」很快升到六千尺的高空,與火山相隔三百多圖瓦茲的距離。
垂死的神甫躺在哪兒,正好可以凝視伴隨著隆隆響聲噴發出千萬道耀眼火光的火山口。
「多美啊!」他讚歎道,「神的力量多麼大啊!他甚至在用最可怕的啟示告訴我們,他是無處不在的。」
熾熱的熔岩洪流給山坡覆蓋了一層真正的火的地毯。黑夜中,氣球的下半部被火映得發亮。一股灼熱難忍的熱浪直衝吊籃裡。弗格森博士急忙使氣球離開這個危險的境地。
晚上十點鐘左右,從氣球上望去,火山只是地平線上的一個紅點了。「維多利亞號」降低了高度,繼續平靜地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