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搬家到後山鋪去,確定的日期已不記得,但莫須有先生在後山鋪馮仕貴祖祠堂設私塾開學的日子是三十二年三月一日,搬家的日子在開學的日子之先數日罷了。說到設私塾,最令莫須有先生寂寞與慚愧,教育僅僅是教師餬口的事情,此外別無意義。而父兄送子弟來就學的意思是誠實的,(鄰近父老一致請求莫須有先生設學,令莫須有先生不能拒絕)莫須有先生有心教育人才也不是虛假的,而教育無意義。至少莫須有先生的感想是如此。不知學生諸君後日之思如何。其差足以爲意義者,亦不過留得好事君子別後相思罷了。而莫須有先生自己後來想起,他生平的生活以在鄉間設私塾爲最無回憶的價值。莫須有先生卻是很感謝那些學徒了,感謝他們的父兄了,因爲他們是莫須有先生的施主,莫須有先生依賴他們送的學俸得以仰事俯畜的。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完全是一個乞食人的心情,願施主們有福!莫須有先生因此又記起從前在北平熊十力翁說的話,熊翁有一天談到道不行,莫須有先生那時尚是唯物論者,不懂得道理,只是附和着說道:“道向來是不行的,孔子也是不行的,程朱也是不行的。”熊翁嘆息道:“孔子爲什麼不行呢?當時他有顏回曾參那麼些學生,後世尊之爲聖人,只有五四青年喊打倒罷了。程朱也是行的,你看朱子《四書》傳得多麼廣!”莫須有先生現在自己開私塾,用典故便是杏壇設教了,甚有感慨於熊翁當日之言,不過熊翁著重於死後“傳不傳”的問題,(他總是向莫須有先生問他將來傳不傳?)莫須有先生乃是嘆息當時沒有學生罷了。因此莫須有先生又喜歡孔子“有教無類”的話,歡喜讚歎,灑掃應對都是學問,卻是沒有一個學徒,沒有一個學徒的父兄,以此爲來學的意義罷了。他們都是爲得補習功課考中學考大學而來,換一句話說是學舉業,於是莫須有先生教舉業了,徒徒自己做了孔子的學生,每每於私塾生活憶起《論語》的話了。即如“有教無類”這章書,莫須有先生歡喜讚歎,不但熊十力翁不能有此歡喜,即朱晦翁亦不能有此歡喜了,因爲他們都沒有教過小學生,他們都有道統的觀念,不是“與人爲徒”了。即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意思,亦即是“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的意思。孔門的生活該是多可向往,我們不能離開眼前的人生想着將來傳不傳的問題,我們總要求與人有益,不能與之有益也就罷了。莫須有先生曾教一學生讀九九歌訣,教他算術他總不會,莫須有先生嘆息此兒資質太鈍了。總之莫須有先生這一段教學生活毫無足寫的,不但大學之道談不上,小學之道也談不上,只能算是匠師,往下也便一字不提,只寫莫須有先生教學以外的事情。那天搬家,可謂極一時之盛,莫須有先生太太收拾了好幾晝夜家常日用的東西,以及衣服器具等等,給本家來了十個壯夫(共有九家,一家一個,和尚父子兩個,故共十個)一會兒挑光了,人與物俱上征途了,大有別時容易購備時難之感。這可見莫須有先生太太連年在鄉下添置的東西不少。來人真有趣,他們沒有同莫須有先生太太見過面,一見便是本家,一切自己作主,不問三不問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東西,玉碎的捨不得丟,瓦全似更捨不得,總而言之鄉下人最懂得生活上所必要的,連莫須有先生太太平日堆積的柴與炭都裝了半個車子推着走了。只有和尚一人議論風生,一面工作一面說話,其餘的都是工作不說話。莫須有先生太太大體一看,佩服他們都是過日子的人,只看他們不放棄莫須有先生太太所最喜歡的山上買的幾塊最大的柴塊便可知道了,所以最初莫須有先生太太尚經理經理,連忙不管了,都交給他們了,從來搬家沒有像今天這樣省心了。十個人,有兩人各推一輛車子,其餘的都是挑擔子。車子都是推車人自有的,因爲自有車,故以車來了。和尚推車,車上坐着莫須有先生太太同純,他從來沒有推過職業的車,今天推道義的車了,也常爲國家推車,如派伕派到他名下派他推車。道義的車,行乎其所無事,因爲天氣好,道易行,而且莫須有先生太太是個小個子,純是一個小孩子,徒徒佔一個大人的位置,故在和尚的手下輕而易舉了。他且走路且同莫須有先生太太說話道:
“莫須有先生太太,你的柴我們也替你推來了,——後山鋪的柴比山上要貴一些,住在山上就是柴方便。”
“是的,和尚伯伯,謝謝你們,你們是過日子的人,知道什麼東西都是要的,都替我搬來了。要是莫須有先生,他就說我捨不得,每逢搬家,他總是以趕快走了爲是,彷彿走了事情便完了,——隨聽你搬到那裏去不還是要過日子的嗎?”
莫須有先生在後面緩步當車,聽了太太的話,心裏以爲然,心裏也以爲不然。以爲然者,誰不要過日子呢?在每次搬家,達到另一住處之後,每每缺乏用具,這時嫌東西少!搬家時嫌東西多了,但有什麼法子呢?那裏能像今天一樣有許多本家幫忙呢?而且都是大力之士呢?總要有力量,有力量也便有德行,故大禹治水以四海爲壑,沒有力量之人只好敷衍了事,以鄰國爲壑了。尤其是莫須有先生太太,總是德過而力不及,於是過猶不及也,好比敵人打游擊來了,還要顧及家裏的東西,可憐在抱殘守闕之餘,家裏的東西再也不能缺少了,一缺少便沒有得用,添置很不易了,因此有好幾次近乎冒險,故莫須有先生說人不該這樣捨不得了。此不以太太爲然之故。莫須有先生微笑着同有義說道:
“和尚伯伯,我很喜歡一個人有力量,有力量的人會做事,不但事情做得好,別人看着也不費力。我常常看着大力漢挑一個大擔子,心裏羨慕,想起我從前總不懂的一句書,這句書——”
“難怪人家笑我家先生書太讀多了,總是記得讀書!挑擔子也是讀書!我看還是讀書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就只會拿扁擔,叫我拿一枝筆我就拿不動,拿起來左不是右不是,只好拿一個大拳頭!”
說得莫須有先生大笑了,他從前總不懂的一句什麼書有如東風吹馬耳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吹跑了。不過在另外的場合,與跑反有關,他常常讚美大力漢挑擔子,同時也便讚美莊子的文章,關於庖丁解牛,“庖丁爲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明明是動手動腳的事情,爲什麼說到音樂上面去呢?所以莫須有先生很不懂。自從跑反時,看見大力漢挑擔子,莫須有先生倉皇無所措手足,而他,挑重擔者,“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莫須有先生自己想到音樂上面去了,挑擔者乃同莫須有先生執筆者一樣,文章有時來得非常之容易了。
莫須有先生太太又說道:
“和尚伯伯,在跑反時,我就總是怕東西丟了,心裏著急得很。並不是捨不得,實在是沒有法子,丟了就沒得用的。我家的東西在二十七年都損失盡了,現在都是破破爛爛,都是劫後在樓上拾起來的,破破爛爛又損失了好幾次,後來又添置了一些,——那時我們怎不知道你們呢?怎不請你們替我們幫忙呢?莫須有先生從北平初回來,諸事沒有主意,不知道鄉下有本家,沒有請你們替我們打個主意,把東西搬到安全的地方!”
“我們後來都聽說,聽說本家先生家裏東西都損失了!我們在旁邊都可惜得很!在最初跑反的時候,我們也商量過,有心要進城問問本家先生,正應該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但向來沒有見過面,侯門深似海,所以我們沒有來。”
和尚伯伯所謂“侯門深似海”,完全沒有諷刺的意思,只是說彼此未見過面,不熟悉,不能前來問訊罷了。和尚的語言文字程度同莫須有先生太太的語言文字程度相等,彼此只懂得意義,不認得文字了。換一句話說,鄉下人說話都是“耳食之徒”,其成語,其典故,都是口傳下來的,但有確切的意義,彼此心知其意。莫須有先生竊聽和尚說他“侯門深似海”,很覺好玩,因爲他是最沒有門禁的人,最喜歡同人見面了。不過城市中人,同鄉下人不一樣,鄉下人的門總是打開的,雖未必招待客人,決不拒絕客人,城市之家門雖設而常關,常常拒人於千里之外了,尤其是拒絕鄉下進城來的人,尤其是拒絕鄉下進城來的本家,因爲鄉下的本家來,是道遠而來,必要留吃飯了,而中國社會,無論鄉村與城鎮,不肯留客吃飯,以城鎮爲尤甚。所以鄉下人常說城裏人是“半邊臉”,即不講面子之義,無情誼之義。莫須有先生自此次抗戰勝利復原歸家以後,大大地改變風俗,取門戶開放主義,報答一切鄉下的人,尤其是報答鄉下的本家,凡來者必留吃飯,莫須有先生太太亦喜歡以德報德,常常門庭如市了,令莫須有先生很感樂趣,莫須有先生太太亦感樂趣,來客亦感樂趣,然而不久莫須有先生便坐飛機出門了。關於鄉下人是“耳食之徒”,莫須有先生也還有發現,有時聽得他們引用《詩經》的句子,如甲家有喪事,乙不來弔喪,而丙來了,兩〔丙〕與喪主的關係尚不如乙之深,丙便大不以爲然道:“說老實話,我不來,猶可說也,他怎麼能不來呢?”莫須有先生一看,其人目不識丁,然而語出三百篇了,即“士之耽兮,猶可說也”的“猶可說也”。可見引車賣醬〔漿〕之徒的白話文也夾用文言的。有時用得很不妥當,如莫須有先生太太說:“這個小孩真愛撒謊!他說他那天到城裏去,看見馮大爹,在那裏做什麼做什麼,說得‘毛鼓所然’!後來我一打聽,那裏有這一回事呢?”莫須有先生常常思索這“毛鼓所然”四個字,常常聽得鄉下人如此說,意思是,描寫者描寫得非常之像事實,一點也不差。有一天莫須有先生向學生講冰心女士的《山中雜記》,文中有“毛骨悚然”,莫須有先生乃觸發了,原來就是“毛骨悚然”,用得不妥當了,以訛傳訛了。大約最初談鬼說怪,如聊齋的文章,說得像有其事,令人毛骨悚然,於是凡說什麼說得像有其事都說他說得“毛骨悚然”了。再者,所有黃梅縣的人說雞蛋都說“雞蛋”,沒有說“雞子”的,莫須有先生戰前在北平看見一個日本人編的北平諺語,裏面有“雞子裏頭尋骨頭”的話,然而黃梅縣的人說人吹毛求疵也總說“雞子裏頭尋骨頭”,是耳食之又一明證了,即是說,話是從別處傳來的,從別人傳來的,有時貴心知其意,不必推敲了。所以莫須有先生此刻聽了和尚說他“侯門深似海”,知道他修辭學上有毛病,但意思非常之親切了。人生的感情有時很可愛,說話的聲音也很能表情,語言文字是死的了。莫須有先生在路上思索語文的事情,而莫須有先生太太在那裏捨不得東西,她悔二十七年初跑反時沒有投奔本家,如果投奔本家,像今天大家這樣幫忙,那麼家裏的東西都可以不損失了。她同和尚說:
“和尚伯伯,我們二十七年冬天同叫化子一樣,大人小孩都沒有得穿的!〔跑〕反時是夏天,穿的都是隨身的單衣,冬衣都沒有帶走,後來都損失了!要是那時衣服都留着了,我自己現在也不要穿,可以拿來改做給止慈穿,我現在就是愁她穿的!簡直一件合身的衣服也沒有!”
莫須有先生聽了太太的話,知道太太實在是傷心,空空地說損失,損失雖是事實,事實給時間沖淡了,漸漸忘記了,獨有想到自己的華裝盛服,當時件件都是新的,總是捨不得穿,如今女孩兒又正需要,於是自己的衣服件件是新的了,而畫餅不足以充飢了,徒徒心裏捨不得而已。而和尚伯伯對於此事全不關心,他只喜歡莫須有先生太太那幾塊最大的大柴塊,不能棄之不顧,都搬來了,雖是替莫須有先生太太搬東西,而實是自己捨不得的心理作用了。至於女人的衣服之事,尤其是女孩兒的衣服之事,和尚伯伯,以他做爸爸的資格,他不管了,他自己有三個女孩兒,一個一個地都打發出去了,所謂“我出菩薩你裝金”,即是要婆家做衣服來娶女,不是孃家做衣服嫁女了。因此做孃的很爲難,總是揹着和尚伯伯賣糧食,偷偷地給女孩兒做一件兩件衣服了。這一說,社會上的道德習慣確乎是經濟的,和尚伯伯並不是不疼愛女孩兒,女孩兒如果給公婆丈夫虐待了,同保甲上要兒子抽籤當兵一樣傷心了,只是堅決地不替女孩兒做衣服,要替男孩子買田地。莫須有先生每逢見了太太捨不得東西,總是最有夫婦之情,同時又是路人之感,因爲他覺得太太德有過無不及,而天資是女子,不能得解脫道,令莫須有先生惆悵無言語了。陶詩云,“人生無根蒂,飄如陌生〔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莫須有先生在路上正是這個路塵的感情了。換一句話說便是四大皆空。他慢慢地同和尚說話道:
“我從二十六年回到黃梅縣來,現在一共有六年,我這六年也並沒虛過光陰,我懂得家族的意義,我也懂得你們種田的,你們都是中國的主人公,我現在自問配做你們的代表,我以後不同你們客氣。”
“我們知道先生的爲人,所以我們也不同先生客氣,要客氣,今天早晨不說擡一乘篼子來接先生,不也多趕一乘車子來嗎?我們知道先生決定是兩隻腳驢子,自己走的,所以我們只來兩乘車,莫須有先生太太同純必得是坐車的,孃兒倆共一車,慈坐半邊車,另外半邊車,有不便用擔子挑的東西可以載在車上,現在半邊車推了幾十塊柴。”
莫須有先生又在那裏微笑,笑和尚說他決定是“兩隻腳驢子”,此是黃梅縣的歇後語,補足意思是“自己走。”可見人類的語言是極力求生動的,而和尚之生動可見一斑了。不過莫須有先生在微笑之先,表現了一下臉紅,彷彿聽了別人譏刺自己的話了。和尚確是沒有譏刺之意,故莫須有先生又微笑了。
“我很感謝你們這番意思。我告訴你一句書,‘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你們可謂愛我以德了,你們如果要我坐車,我一定不肯坐了。”
“黃梅縣石孝爹,廖爹,要接他們,那怕是本家,一定非擡篼子去不可!那裏像我家先生這樣不擺架子呢?人家說,我家先生的功名比他們還要大些,只是道德好,同鄉下人不分高低。‘洪二百是百里威風,莫須有先生是千里名聲,’人家都這樣說。”
莫須有先生聽了這番說話,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同時作傳記便很感麻煩,因爲這裏有三個人物,石孝爹,廖爹,洪二百是也。洪二百已經作古了,神安他的靈魂!他做了多年縣政府祕書,我們以前也偶爾提起他的職位,但沒有提起他的名字。本來洪二百也不是他的名字,因爲他常常代理縣長喜歡打人的屁股,一命令便是“打二百!”故鄉人稱他爲洪二百了。石孝爹,廖爹(此老於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作古了,神安他的靈魂!)以前都寫了他們的事情,沒有記名字,石孝爹便是莫須有先生常常加以誅貶的那位腐儒,廖爹是以後三十四年春逼迫莫須有先生離職的縣中學校長,莫須有先生本來只想對事不對人,中國讀書人的壞處不妨記錄下來,是國家政治社會風俗敗壞的大原因,大而言之便是國家將亡的原因,但沒有記錄他們的名字的必要,現在和尚伯伯一口都說出來了,很叫人爲難。莫須有先生再一想,把他們的名字記錄下來也是可以的。因爲心裏有這樣一躊躇,莫須有先生又憶起《論語》之爲書了,《論語》原來也就是《春秋》,孔子常常褒貶人,如記“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這是多麼可愛的記載,當亂世,很少有有德之人,莫須有先生常常喜歡讀此種文字了,真是孔子的小品文,見聖人的胸懷。如貶臧文仲,“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莫須有先生每每嘆息着讀這章書,柳下惠固然不羞汙君不辭小官,但決不是專門爲職業,一定是己立而欲立人的人,無奈當時有權位者都沒有爲國家作事業的心,只是發揮個人的優越感,也便是私,所用的人才都是不如己者媚己者罷了。門弟子一定要把孔子的這些話記錄下來,《論語》正是《春秋》。另外微子一篇,記了許多善人的名字,“太師摯適齊。亞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周有八士:伯達,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莫須有先生小時讀四書覺得書真難讀,很寂寞,現在又覺得讀書真有意思,也很寂寞,他在鄉下常常思慕許多善人了。子貢問今之從政者何如,孔子則答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莫須有先生嘆息孔子的這一聲嘆息。莫須有先生沒有私怨,未免有公憤了,國事都給一般讀書人弄糟了。讀書人而不爲大人,便是小人儒。石孝爹在黃梅縣所處的讀書人地位,數一數二,此時年八十歲了,縣城人,同莫須有先生有世誼,抗戰期間避難於臘樹窠本家處,因爲相處甚近,莫須有先生常去看他,盡晚輩之禮。最初莫須有先生便已窺見了他的壞脾氣,後來乃知道他欺負善良人,即我們以前屢次提到的曾經做了莫須有先生的居停主人那位石老爹。石老爹同石孝爹本來有嚴格的世誼,(族誼不待說)前者的先父是後者的老師,往日的老師可非同小可,“從師一日,父事終身”,莫須有先生以爲石孝爹必行古道了,對於石老爹之家庭必多有照顧了,孰知石老〔孝〕爹有一回拿了名刺到縣政府說石老爹的大兒子(我們以前所寫的伯氏)的壞話。這便等於石孝爹控告伯氏,先師孔子所謂割雞焉用牛刀!莫須有先生得知此事甚爲傷心。大約石老爹恃其爲老師的兒子的資格而不巴結石孝爹,故遭此難。石孝爹向來以教書有名,其致力教書與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是一樣的年久,同時他是反對孫中山的,以往莫須有先生會見他,孫中山之墓木拱矣,而石孝爹還是向莫須有先生罵孫文!孰知抗戰期間石孝爹的幼兒子做了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長。最初莫須有先生還認爲石孝爹關於“黨”總還一定是倔強的,一定是不喜國民黨的,必是兒子不受庭訓。孰知石孝爹一概默認了,從此且借了兒子的勢力擴充營業,因爲石孝爹教書是營業。從此且由師位一躍而爲有勢力的紳士地位了,可以拿名刺進衙門了,伯氏父子常受其欺負了。和尚伯伯此刻提起石孝爹,石孝爹正是赫赫有聲,與廖爹一樣赫赫有聲。廖爹年不及石孝爹高,紳士地位卻長久得多了,現在因爲黨權高於一切的原故,石孝爹的兒子是縣黨部書記長的原故,石孝爹比廖爹還要“紅”些,簡直“紅一邊天!”鄉下人如此說。“紅”,便是勢力大。此等紅人的貪污,鄉下人不叫做貪污,叫做“發財”。說貪污彷彿沒有名譽,說“發財”則確乎名譽是很好的。換一句話,中國社會,貪污是有名譽的,是受人羨慕的。石孝爹,石孝爹的兒子,在抗戰勝利時已經發財了。莫須有先生深惡痛絕石孝爹欺負家族。廖爹尚沒有欺負家族的事情。廖爹的架子比石孝爹還要大些,他是非坐篼子不可的,石孝爹不一定非坐篼子不可,他是幾年以來開始坐篼子罷了。坐篼子與不坐篼子本來也沒有關係,因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可以徒行也。曾國藩曰,“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莫須有先生深惡痛絕中國讀書人把風俗弄壞了。同時把國事弄糟了。中國的政治從家族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確是有本末先後之可言。佔中國大多數的農人,是國家的基礎,本家的讀書人,他們要你做他們的代表了,你爲什麼欺負他們呢?“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這些都是切切實實的話,中國的社會確是如此,莫須有先生聽了和尚伯伯的話,便拿了黃梅縣的二老借題發揮了。真的,今之學者,今之談民主者,都是留學生,都住在都市裏頭,心目中都有外國選舉競選的模樣,不知道中國社會是什麼了,中國社會應該回到家族當中去競選了,那裏才真熱心政治,政治與自己有切身的關係。讀書人在都市上所談的政治,是紙上談兵,鄉下人不聞不問了,一切都是讀書人的把戲而已。
“和尚伯伯,我覺得你們很歡迎我到祠堂裏去住,到底是爲了什麼呢?是歡迎我這個人,還是認爲我住在你們那裏於你們有好處呢?”
“於我們有好處!有先生住在祠堂裏,任聽誰都要打米!”
“我問你一句話,要是有人要你舉縣長,你舉誰呢?”
“我舉你!——我怕你不做官!要是你做縣長我們可好了。”
“我做縣長,要是到你家裏抽兵,你躲不躲兵役呢?”
“先生做縣長,我還怕抽兵嗎?沒有那樣大膽的保長!”
“這一來我便不做官!縣長自己家裏不抽兵,怎麼叫做縣長呢?那不是混帳官嗎?”
“話倒說得是,但個個是如此,慢說做了縣長,只要你是讀書的,你家便不用得納捐,也不怕抽兵。”
“是他自己不納捐,還是人家不要他納呢?”
“那裏有人自己喜歡納捐呢?自然是自己不納。保長也不要他納。”
“保長爲什麼不要他納呢?”
“先生你不知道,保上的事情都是作弊!好比那裏有一筆款,保長落到腰裏去了,我們老農曉得不呢?但地方上的紳士曉得,也便不作聲,你不要我納捐好了,我也不查你的帳〔賬〕!都是這樣狼狽爲奸。錢不都是老農出的!”
莫須有先生不再追問下去了。他深知現代的教育與國家完全無關,連科舉都談不上!從前的科舉人才也還出自民間,知道勤求民隱了。現代的讀書人只能算是宦官,他們的主子是科學與民主,他們的皇宮是大都市了。
和尚後來又談到一個具體的問題,他試探莫須有先生,看莫須有先生能不能做一個土豪劣紳,如果莫須有先生做到了,也並不是土豪劣紳,只是讀書人有本領罷了,因爲讀書人都是會做翻案文章的,無論受害的方面或者得福的方面,都是一致崇拜的。按和尚的意思確是如此。社會的情形亦確是如此。他這樣問莫須有先生:
“莫須有先生,有一件事情,你說古怪不古怪,我們村子裏,前後兩姓人住着,前面是我們姓馮的,後面是姓洪的,姓馮的據說還在先,但村前一口塘,就在姓馮的門口,而說是姓洪的塘,姓馮的可以洗衣服,可以洗糞桶,不能車塘裏的水!天旱時,最後別的塘都車幹了,門口塘的水,我們眼看着有水,我們不能車,只看着姓洪的車!這是一件事。這是用水塘。還有飲水塘,在村子的左邊,先生將來自然會知道了,這口飲水塘比用水塘要大得多,天旱時,姓馮的姓洪的十幾乘水車在裏面車水,一天兩天便車幹了。塘水乾,浸水不幹,浸水又是姓洪的不是姓馮的,姓馮的不能車!氣死人!你說有沒有法子打一場官司?反正姓洪的拿不出契據來。”
和尚的口吻又像是真話又像是戲言,但莫須有先生沉思不語了。慢慢地莫須有先生回答道:
“這總一定是相傳下來如此的,當初總一定有原故。”
“相傳倒是相傳下來的,我想皇帝未必總是一姓人做的。”
“你這個比方不對,你所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義,也便是法理,信義與法理是社會的靈魂,永遠存在的,皇帝不好本來可以革命的,革命正是信義與法律所許可的,你的比方不對。”
“不對我的話就拉倒,哈哈哈。”
“我將來一定要打官司,要把這個塘歸給姓馮的,或改爲兩姓人公共的。”
純忽然加入說話,和尚又哈哈大笑了,他覺得純將來對於他們比莫須有先生對於他們還有好處了。莫須有先生也笑了。莫須有先生笑時,心裏起了許多問題,純將來很有成爲紳士的可能,或者是好的紳士,或者不好,完全爲習氣所轉移,比如他說他要把塘水歸給姓馮的,未必出於利害觀點,但是意氣,天下許多壞事都是意氣用事了,一念之微所關甚大,《大學》所謂“其機如此!”他又說“改爲兩姓人公共”,這便又有做社會改革者的可能,他說這話一定是出於公心,小小的心靈覺得此事有點奇怪,不如破除習慣,新立一個公平的法則了。無論如何,純之出此言也,完全不是儒家態度,從好處著想,不說他是劣紳,他也一定是法家者流。莫須有先生則完全是儒家態度了。是的,儒家或者是理想,法家纔是事實,因爲生活本是習氣所役使,道理其爲少數人的覺悟乎?更確切地說,儒家是理想,佛教所說的是生活,因爲生活是習氣,是業。莫須有先生記起他從前做大學生時讀一部英國小說,裏面寫一男孩子喜歡拿着刀學一個兵的模樣,著者很有趣地加着論斷曰,人類戰爭是不可免的,因爲小孩子天性上喜歡做兵了。這便是業。中國的小孩子或者天性上喜歡做紳士了。做紳士便容易做劣紳,所謂小人儒。儒家哲學則是教人做君子儒而已。道理又不是悲觀的,因爲儒家之爲事實畢竟是顛撲不破的,孔子曰,“後生可畏也,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莫須有先生最喜歡孔子這個心情,他自己幼時也同純一樣,竊聽了大人的話愛發表意見,意見也便是“我將來一定要打官司,要把這個塘歸給姓馮的,或改爲兩姓人公共”之類,小孩子也正是在習氣中打轉,無所謂天真,然而莫須有先生現在的造就卻是慢慢與習氣相遠了。
今天的路上有許多可寫的,爲節省篇幅起見,且從略。且說莫須有先生太太走到祠堂,已是煮午飯時候,她總是守她的崗位,煮飯的時候到了便預備煮飯,而且一看已經有廚房,而且一看已經有竈,都是新辦的,其餘的東西則都是自己之所有,搬家都替她搬來了,即是油,鹽,柴,米,而且預備有醃肉,臨時難買菜故事先預備好了,挑擔人必定餓了,趕快來煮飯吃,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巧婦有有米之炊,高興極了。而有一本家,是晚輩,其人最不愛說話,平常有點喜歡賭博,因此他未見莫須有先生即已懼怕莫須有先生,故更不愛說話,今天他是二推車者之一,所推的有柴炭,他看見莫須有先生太太甫下那個車連忙到這個車邊來拿柴拿炭,問道:
“二奶奶,你做什麼?”
“我拿柴煮飯你們吃。”
“你老人家真是說得好笑,今天還用你老人家煮飯?我們都各人自己回家吃飯,莫須有先生爹爹,你老人家,慈同純在季爹爹家裏吃飯。”
莫須有先生太太還爭着要拿柴煮飯,於是大家都來包圍她了,都笑她老人家不知道入鄉問俗了。此時人多嘴衆,都是剛纔搬家挑擔子推車之徒,把負擔一輕,肚子也還不餓,因爲在苦竹口“打了中火”,於是都以莫須有先生太太拿柴煮飯爲論題,一時的傑作紛至沓來了。
“你有什麼好東西給我們吃,等你把我們的芋頭飯吃完了以後,我們再來吃。”
和尚說。
“我們鄉下的規矩,來了本家,不吃個臨頭轉,便分別親疏了,今天吃季爹爹的飯,過幾天還要請你老人家吃我的,我的雖然沒有好的吃,不吃不就疏了我嗎?”
“臨頭轉”是輪轉一週的意思,即是家家依次請吃飯了。出此言者,名字叫做有田,是晚輩,莫須有先生太太尚只認識和尚伯伯一人,有田卻自己介紹,人羣之中攘背而見了。
“二奶奶,你且休息,我們都不是糴米吃的,屠戶鋪裏也有帳〔賬〕,不像你們城裏要拿現錢出買的。”
此是季爹爹出面說話。他今天沒有到水磨衝去,因爲年紀老了,但在家裏盼望了一天,他最喜歡有事,長日坐在家裏總沒有事了。因爲是第一個年長,故招待之席從他開始。
接着一位最愛說話的年青的娘子軍來了,即季爹爹的媳婦兒,名叫細毛,因爲她沒有婆,故她是女主人了,連忙由她把莫須有先生太太接待到她家裏去了。
一共有九天,莫須有先生太太從來沒有像這九天這樣有閒,專門作客,不作別事了。心裏卻在那裏計算,將來要怎樣報答這諸位本家。後來曾命令慈做了一雙花鞋送細毛的小兒子,因爲細毛愛說話,也很忙,沒有工夫做“細活”了,而且戰時鄉下已沒有做花鞋的材料,莫須有先生太太偶有太平時剩餘之物了,所以此鞋甚貴重,細毛大喜悅。有一回慈在洗衣塘裏洗衣,有名叫翟媽者,據說她手下最有錢,最慳吝,最吃苦,最服勞,見慈洗衣用肥皂,便向慈借肥皂,說道,“借我洗一下,我只洗一下。”慈便給她洗一下,洗一下,又洗一下了,慈覺得很好玩,“鄉下人真有趣!”這時肥皂的價值貴,十塊錢一塊,慈有所不知。亦非完全不知,慈有點文學家的嗜好,喜歡觀察女性方面的事情,尤其是老婆婆們的動作,回家去便向母親把翟媽描寫一番了,即是向她討肥皂的題目。不過慈太喜歡笑,描寫時自己笑得個前仰後合,翟媽的神情一點沒有寫出,熟知翟媽者可以想像得出罷了。莫須有先生太太得了一個很大的啓發,有一回門口有挑貨擔子的,貨中有肥皂,莫須有先生太太買十連,一連是兩塊,鄉下人便在肥皂不貴時也沒有買過兩塊肥皂了,莫須有先生太太每人贈送一連。和尚一家又額外送一連,即一家得了兩連,莫須有先生太太並細聲叮嚀和尚太太守祕密。如果不守祕密讓別家知道了,則前功盡棄了,嚷道:“她爲什麼得兩連呢?”莫須有先生太太煞費苦心的事情多得很,然而都不失爲公平。
接連九天總是下雨,各家席上,主要的客人,即莫須有先生全家。於此之外,尚有兩個附客,也是本家,也是城裏人,父子二人,在停前避難,因事來此,因下雨而未能歸去。其父輩分甚高,莫須有先生稱之曰祖,但年紀不高。其子因無母之故,狀殊可憫。每飯,都有酒有肉,其豐盛的程度雖各有不同,不同正是各主人的性情,當然是爲得招待莫須有先生一家人,而二位附客亦殷勤受招待,主客都極其和諧,莫須有先生觀之,甚喜,亦甚驚異,何以鄉村間如此好客,如此殷勤,如此自然,莫須有先生生平只有在北平苦雨齋中有此光景,此外沒有遇見過。莫須有先生後來知道,後來偶爾到別處也受本家同樣招待,鄉下人對“本家的先生”是這般看得貴重,即農村間重“士”。不過以今番爲最見性情。那位同席之祖,從前叫做“做櫃書的”,但沒有徽章,現在他把徽章給人看,叫做“黃梅縣田糧處徵收員”。其人懦弱無能,而有一技之長,精於珠算,所以田糧處徵收員常易人,這位懦弱無能的人總不能易了。不久他死了,據說是很大的損失,因爲他的算盤總無須覆盤,絕沒有差錯的,節省時間尚在其次,絕對的信任是第一義了。在他死時,和尚同莫須有先生說道:
“和爹死了,我們以後完糧沒有那麼容易了,有和爹在櫃上,我們當天去當天回來,走到就替我們算,算了就替我們裁券,我們像到錢糧櫃上去玩一趟!要看着別人完糧就可憐死了,等一天也還在那裏等。”
和尚說着實在是嘆息,莫須有先生也實在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