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春季,黃梅初級中學恢復開學,因爲缺乏教英語的,莫須有先生乃由小學教員改爲中學教員,教英語功課。起初就以金家寨爲中學校址,原來金家寨的小學遷到停前周家祠堂去。但爲時不久,縣中學移到東山五祖寺去了,這是一個重大的事情,因爲五祖寺是黃梅縣重大的地方,山高,廟大,歷史久長,向來佛地不作別用了,而今拿來辦學校,連一般種田人都認爲是大事,見面當作新聞談,說道:“五祖寺辦中學了!”他們彷彿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是必然的事情。真的,莫須有先生體察一般中國人的心理,一切事的發生都是必然的,要成爲事實的時候便成爲事實了,毫沒有一點反抗的事實了。那麼認爲自然,認爲必然,是同承認疾病,承認死亡一樣,並不是抱一個歡迎態度,而是抱一個批評態度。總而言之,中國的事情都是趨勢。說是“趨勢”,可見事情的發生不是沒有具備發生的條件的,比如“五祖寺辦中學”這一件事,“五祖寺”與“黃梅縣中學”確實可以聯得起來,若小學決不辦到五祖寺山上去了。但天下爲什麼一定非發生許多事實不可呢?守着一個一定的原因,不有新的事實發生不好嗎?還是就五祖寺辦中學這件事說,大家都守着信教自由的原則,決不侵犯牠,不侵犯僧伽藍,正如遵守法律不侵犯別人的權益一樣,那便不會想到把五祖寺拿來辦中學了,天下便少了這一個事實了。少了這一個事實,事情並沒有損失,反而增加社會的建設性,因爲黃梅縣必有別的辦法恢復中學了。這時社會便相安於無事。中國則是多事。多事是因爲缺乏建設性,是因爲不尊重對方,是因爲生活態度不嚴肅,換一句話說中國沒有一個共同的“信”字,一切都憑着少數人的意思去做便是了。還是就五祖寺辦中學這件事說,五祖寺的房屋多,有現成的房屋可用,改作校舍不是現成的嗎?這是缺乏建設性。僧人是沒有勢力的,縣政府一紙命令去不會反抗的,這是不尊重對方。至於什麼叫做“宗教”,什麼叫做“歷史”,(五祖寺有長久的歷史!)什麼叫做國家社會,(不尊重歷史便是不尊重國家社會!)甚至於什麼叫做法律,全不在中國讀書人的意中了。中國多事都是讀書人多事,因爲事情都是官做的,官是讀書人。不做官的讀書人也是官,因爲他此刻沒有官做罷了,他將來是要做官的。他們多事,是他們愛發脾氣罷了。所謂“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那麼莫須有先生是不贊成拿五祖寺的房子來改作校舍的。那麼,莫須有先生是有說話的資格的,無論向社會,無論向縣政府,而莫須有先生何以不把他的意思說出去,不向社會向縣政府作建議呢?這或者因爲莫須有先生也是中國人的原故,是中國人的另一個毛病,遇事怕麻煩,以爲說出去沒有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說話了。或者真是說出去沒有效,不如不說,所謂“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上面我們說到“趨勢”二字,凡屬趨勢,都非人力所能挽回,正同春夏秋冬季候一樣,要冷就只有冷,要熱就只有熱,老年人經驗多,氣變悟時易,但沒有法子告訴青年人的,青年人急躁,告訴他他也不聽,他血氣正盛,揮汗而不怕熱,呵凍而不怕冷了。要說有心人,只有老年人是有心人。我們還是就五祖寺說,說起來是感慨萬端的。原來五祖寺的精華在民國十六年給共產黨一火燒了,五祖的真身也給一個青年女共產黨員殺了,這女子後來在清黨運動之下又給政府殺了,接連一串悲慘的事實,鄉人至今輕描淡寫地說:“劫數到了,從民國十六年五祖菩薩遭劫起,——連菩薩都要遭劫,何況我們呢?”所以從民國十六年以後國家社會所發生的一切,以及這回敵寇的侵入中國,他們都認爲是劫數,他們只想躲避痛苦,從沒有意思反抗事實的。他們心裏確是有是非。而且他們直覺地以爲他們的批評是一定不錯的。這真是一件奇事!難怪孟子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莫須有先生有許多經驗認爲這是真理。即如這回抗戰的事情,中國的老百姓認爲日本人是必敗的了。他們說日本必敗,同時卻沒有說勝利必屬於我的意思,只是話不說出口,他們在心裏的一句話是說日本老打敗了以後中國的內戰要起來了。我們不要把話說遠了,還是就五祖寺說,民國十六年,那一位青年女子共產黨員,名字叫做梅開華,至今誰提起梅開華這個名字,四十以上的人都不敢作聲,有點談虎色變,也有點竊笑,因爲他們當時一方面怕共產黨利害,一方面有他們的心事,“梅開華,你別得意,看你將來的報應!”後來梅開華被殺死了,(梅開華被殺的情形很有傳說,當然是殘忍的野蠻的,正同她殺五祖相當。)一般農人一點也不稀奇,因爲這是報應,他們早已決定了,只是笑梅開華女孩子不懂事而已。梅開華殺五祖的事情確是可笑,可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在梅開華的意思是打倒偶像破除迷信。據說梅開華是自己裸體去把五祖的漆身殺掉的。表示她痛惡迷信,天下那裏有什麼神呢?你們看我!鄉下人說她是“厭他!”這個“他”指五祖。共產黨應該是代表大多數的農人的,爲什麼不懂得農人呢?作的事爲農人所竊笑呢?爲農人所懼怕呢?其實中國的孔子老子孟子都是共產主義,換一句話說,中國聖人的政治都是代表農民的,因爲代表農民故“無爲”,諸事順着農民的意思好了,順着農民發展好了,正如教育小孩子順着小孩子的個性。孟子的五畝之宅一章書,便是共產主義的政綱,只是於耕者有其田之外多一項“申之以孝弟之義”罷了。是的,中國的農民都要“孝弟”。中國的民族精神便是“孝弟”。而現在中國的共產黨要打倒孝弟,他們認爲這是封建思想,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缺乏理智了。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多事,同梅開華打倒迷信一樣。梅開華是一個小孩子,莫須有先生知之甚悉,難道莫須有先生的學問,莫須有先生的經驗,都是莫須有先生的辛苦所換來的,不及一個小孩子嗎?中國的聖人是無爲,而中國的讀書人是多事了。中國的聖人是農民的代表,中國的讀書人是自己發脾氣罷了。民猶水也,水能載人,亦能覆人,但水是從來不說話的,水也確是有水的本性。莫須有先生本着他的經驗,他了解中國農人的本性,他也瞭解中國讀書人的脾氣。中國只有兩個階級,即民與官,即農人與讀書人。不是農人,便都是讀書人了。共產黨也是讀書人。政府自然更是讀書人,一方面有官,一方面有紳士,五祖寺辦中學,便是許多紳士所提倡,一位縣長所決定的了。一般農人則當作談話的資料,“五祖寺要辦中學了!”這同共產黨放火燒五祖寺當然不一樣,他們無所謂贊成,也無所謂反對,只閒談這件事實罷了。就是共產黨放火燒五祖寺,他們也無所謂贊成無所謂反對,只是談起來有點舌撟而不下罷了,接着又是說笑話了。中國的農人爲父能慈,在小孩子男女娶嫁以前;爲子能孝,也在小孩子男女娶嫁以前。這真是他們的良心。除父慈子孝而外,他們對於一切事可以說沒有良心,所以他們反對徵兵,正是父慈子孝的表現。他們對於一切都是隔岸觀火,對政府他們取旁觀態度,對共產黨取旁觀態度,甚至於對日本老打到家門來了也是取旁觀態度。再說確切些,中國農人的生活態度是積極的,對於家庭是負責的,此外他們認爲都是讀書人的事,都是多事,簡直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心中有一句話他們說不出,即是政府是贅疣,政府尚且是贅疣,何況共產黨。這都不是莫須有先生空口說閒話,是實際觀察之所得。莫須有先生因之且懂得堯舜禹湯文武都是農民的代表,(就是後代的君主也以知道稼嗇艱難爲必要條件)不是讀書人。他們都是無爲政治,他們都是愛民。老子與孔子也正是一個主張,老子的絕聖棄智與孔子推崇大禹是一個意思了,因爲老子所謂聖智是指的主義家,多事者,大禹正是素樸的政治家了,正是農人。莫須有先生因爲在金家寨當了半年小學教員的原故,對於黃梅縣的縣長,黃梅縣的紳士,黃梅縣的讀書人,都有所接觸,正是孔子說的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而他們決定拿五祖寺來辦中學,他們有權,他們有勢,他們的意思馬上變成命令了,成爲事實了。這個事實只表現中國人一點也沒有共同的“信”字。因爲這個原故,中國多事了。莫須有先生還想就日本的天皇制度來說明他的意思,日本的天皇制度正如中國的家族制度,是天成的,不是人爲的,要拿什麼封建思想去說牠,那是主義家的邏輯,不是事實。牠不但對於日本有好處,(日本國內因此可以不多事!)對於世界也有好處,只看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投降舉國一致,便是天皇制度對於世界的好處了。如說日本侵略,那是因爲帝國主義,並不是天皇制度。日本投降,倒確是因爲天皇制度。日本侵略,未必是日本人共同的意思;日本投降,倒確是日本人共同的意思,這時天皇是他們真正的代表,正如一個家長。中國的家族制度,中國農人的孝慈觀念,如果中國讀書人能夠“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則真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諸君萬不要輕易說這是封建思想,中國的農人是自居於小人的,他們之自居於小人,正如古之君主自居於“不穀”,小人只求小人的幸福,所以小人都是經驗派,今之君子他們都認爲是多事者了,他們雖然怕你們,他們一點也不相信你們的。中國讀書人,不懂得自己國家的根本,亂髮脾氣,愛多事,因之對於日本的事也亂髮脾氣,要人家多事,口口聲聲要人家廢天皇,這好比是一種傳染病,體力強的人未必容易受傳染了。信之於人大矣哉。孔子自述便是“信而好古”。中國的新人物則是“疑古”了。講《說文》者結果是主張廢漢字。講歷史者則主張大禹沒有這個人。這些學者都同殺五祖的梅開華一樣,梅開華又同縣政府的少數人一樣,想起什麼便做什麼,要辦學校就拿五祖寺辦學校,反正中國向來沒有反抗的事實了。中國只有報應。即是事實報應事實。五祖寺辦學校有什麼結果呢?有破壞而無建設罷了。最寂寞的,是莫須有先生在五祖寺縣中學裏當英語教員,他並不消極,不是隱逸,或者中國的隱逸都不是消極,是積極,是讀書人當中的少數,既不附和於大多數的讀書人,又覺得大多數的農人也不屑理會,大多數的農人因爲是經驗派,故又最是崇拜勢力,瞧不起這般不得志的隱逸了。然而莫須有先生決不瞧不起他們,因爲他們都積極於生活,只是大多數的讀書人太對不起他們了。以上的話好像說得很沒有條理,但很能表現出莫須有先生一部分的心事,雖然莫須有先生當時只默默地去上學,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
莫須有先生又總是有童心的,本着他的童心,他聽說他將要到五祖寺去上學,他喜而不寐了。小時他同五祖寺簡直是有一種神交的,我們先說一說五祖在黃梅的歷史。要說五祖在黃梅的歷史,除了一些傳說而外,又實在沒有歷史可說的,只同一般書上所記載的一樣。但有兩個歷史的證據,一是五祖真身,這個證據於民國十六年給共產黨毀了;另一證據是有兩個廟,其不瀕於毀壞者幾希,縣城附近的東禪寺,與距城二十五里現在預備辦中學的東山五祖寺。有名的五祖傳道六祖的故事,很可能是五祖在東禪寺的時候,書上也都是這樣說。至於五祖是不是晚年自己移居東山,則不得而知,民間則總說五祖在東山。東山原來是一個私人的地方,地主姓馮,所以山叫馮茂山,五祖向他借“一袈裟之地”,這雖也是傳說,很有是歷史的可能,考證家胡適之博士有一回問莫須有先生:“你們黃梅五祖到底是在馮茂山,還是馮墓山?我在法國圖書館看見敦煌石室發現的唐人寫經作馮墓山。”莫須有先生不能回答,(現在五祖寺山後面有姓馮的墳墓,姓馮的有一部分人常去祭祖,墳的歷史恐不能久)但聽之甚喜,唐朝人已如此說,不管是馮茂山是馮墓山,山主姓馮總是真的了,即是五祖寺是歷史是真的。另外五祖的真身是真的。那麼五祖寺從唐以來爲黃梅伽藍了。此外都是傳說,有地方名濯港,說是五祖的母把五祖,一個嬰孩,扔到水裏去又拾起來在那裏洗濯的。就在濯港有廟之所在名離母墩,說是五祖在那裏離母出家的。離母墩的廟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給日本兵毀了。傳說當然也可能是歷史,然而我們只能當作故事看了。莫須有先生關於此事甚惆悵,他總覺得中國人不愛國,不愛鄉,不愛歷史,對於本鄉一位有價值的人物,什麼也不能保存了,其所僥倖而保存者是受了佛教的影響,這個宗教的根基本不固,故終於又破壞了。人生如果不愛歷史,人生是決無意義的,人生也決不能有幸福的。歷史又決不是動物的歷史,是世道人心的歷史,現代的進化論是一時的意見罷了,毫沒有真理的根據的,簡直是邪說,這一層莫須有先生是知之爲知之,尚無法同世人說。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又曰,“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這是孔子讀歷史的情懷,莫須有先生也正是這個情懷,甚愛好《論語》這兩章書。莫須有先生很小很小的時候不知道五祖,但知道五祖寺,家在縣城,天氣晴朗,站在城上玩,望見五祖寺的房子,彷彿看畫一樣,遠遠的山上可以有房子了,可望而不可及。他從沒有意思到五祖寺去玩的,因爲那不可能,相隔二十五里,莫須有先生六歲以前沒有離家到五里以外的經驗了。有一回父親從五祖寺回來,父親因爲是紳士,五祖寺傳戒被請去觀禮的,回來帶了許多小木魚小喇叭給小孩子,莫須有先生真是喜得不得了,小喇叭以前還玩過,小木魚則是第一遭了,他最喜歡這個東西,平常在廟裏常常羨慕佛案前擺的木魚,他與牠可謂魚相忘於江湖,又彷彿切切私語,這麼一個神交,他從不能伸他的小指頭去同牠接觸一下了。他知道那樣空間便有一個聲音,不免令人大驚小怪了。而且那樣也便叫做犯規矩,世間犯規矩的事情雖然多得很,但沒有人做這樣犯規矩的事了,不是和尚而替和尚敲木魚。所以莫須有先生看了佛案上的木魚總是寂寞得很,不知道他是喜歡木魚的聲音,還是喜歡木魚?總之有一日他能自己有一個木魚,那便好了,木魚歸他所有了,木魚的聲音自然也歸他所有了,可以由他響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他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事,因爲木魚是和尚的東西,莫須有先生小時有許多欲望,做聖賢,做豪傑,甚至於做戲臺上唱戲的戲子,但從沒有想到做和尚了。(莫須有先生在現在倒深知做和尚就做聖賢,救世界,首先破進化論。)現在爸爸給他帶了木魚,他一看知道這個木魚是小孩子的,真是小得好玩,完全不是和尚的那個守規矩的木魚了,那個守規矩的木魚現在看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於是他真喜歡這個小東西,他拿起來亂敲,一面敲一面小小的聲音誦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是不知不覺地學起做和尚來了。小孩子喜歡小東西,而這個小木魚可以算做小東西的代表了。在若干年之後莫須有先生在北平一個大廟裏看見一個大木魚有一張桌子那麼大,蹲在那裏像一個大蝦蟆,莫須有先生這時雖然是文學家,又像一個小孩子喜歡大東西了。爸爸從五祖寺帶木魚給他,天下事已盡在懷抱,再也沒有別的思想,不去推敲木魚是從五祖寺來的,只是覺得爸爸之爲爸爸高不可攀,能帶這麼一個好東西給他,誰說山中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呢?莫須有先生六七歲時大病一次,上學讀書讀下論到“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便沒有上學了,留下一個陰影,或者因爲從此病了,或者因爲這章書難讀,空氣很是黑暗。這一病有一年餘的時間,病好了,尚不能好好地走路,幾乎近於殘廢,兩腿不能直立,有一天被決定隨着外祖母,母親,姐姐以及其他人一路到五祖寺燒香去。這件事對於莫須有先生等於坐一回監獄。大家是坐車去的。是一種單輪手推車,照例是坐兩個人的,但如有小孩子,則小孩子綁在後面車把上,與前面坐的大人背靠着,謂之“坐車把”。莫須有先生便是坐車把隨着大人到五祖寺燒香了。燒香的目的大約便是爲莫須有先生求福。我們在本書第二章說莫須有先生小時到過土橋鋪,便是這回到五祖寺去經過土橋鋪了。小孩子有許多不滿意的事情,坐車把是其一。既曰坐車,當然是出門,出門當然是歡天喜地的,然而坐車把,美中不足了,美中不足又無奈何,不能表示反抗的。若反抗則你將不去乎?是如何可!故只有悶着氣安心坐車把。所以不喜歡坐車把的原故,並不因爲坐着不舒服,坐着確不舒服,等於曲肱而枕之,等於書房裏坐着動也不動一動,然而人的身子總在野外了,再也沒有什麼叫做野心了。不喜歡坐車把乃是因爲坐車把表示你不大不小,大不足以獨當一面坐車,小不足以坐在母親的懷抱裏,於是坐在那裏寂寞極了,徒徒顯得自己沒有主權而已,身分太小而已。小孩子也不喜歡被認爲居於附屬的地位的。莫須有先生坐車把不只一次,他能代表一般小朋友的心理,但這回到五祖寺去,雖然是坐車把,完全沒有坐車把的心理,大概因爲在病榻蜷曲慣了,身體久已不活動了,不在乎這個地位了。而且莫須有先生小時任何事情不居於重要地位的。他是第二的兒子,大家庭裏頭凡屬第二的兒子都沒有體面,所以他在委屈之中常能悠然自得了,也因爲慣了。總之莫須有先生坐在車把上,到五祖寺去的路上,賞玩一路的自然風景與人工建設,如橋,如廟,如沙灘,如河壩,不一而足,車輪滾地的聲音總在耳邊響,推車人的眼睛總是不動總有光線總是望着人生的路,他覺得他最同情於他了。沿路歇了兩站,十里一站,及至到了一天門,車子到了,而五祖寺沒有到,要上五里山路。一天門便等於莫須有先生的監獄,他在這裏完全不自由了。此事卻是有益於莫須有先生的性格不小。莫須有先生之家是中產階級,換一句話說是坐車階級不是坐轎階級,故無法使得小孩子上五里山路了,小孩子就只好在車把上坐着,依然是繫着,無須乎解放,等候大人往返五里山路燒香回頭了。莫須有先生心知其意,絕不對大人表示反抗,心裏的寂寞是不可耐的,慢慢的苦悶之至,彷彿世間最無理之事正是最有理之事,令人沒有話說了。最無理之事者,因爲大人不瞭解小孩子,束縛小孩子;最有理之事,大人是愛小孩子了。束縛小孩子,而莫須有先生又因此自由,他學得忍耐了,他常常想將這個功課教給慈同純。他想,慈尚不得而知,若純則決無此忍耐力的。他非大哭不可。他非反抗不可。而莫須有先生沉默不則一聲。他後來常常覺得有趣,他明明坐車到五祖寺去了一遭,而他沒有到五祖寺,過門而不入,就在門外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實是完全而自然的宇宙,毫無不足之處了。莫須有先生的傳記有那一點缺陷呢?五祖寺還是五祖寺,令他心嚮往之。到五祖寺去的路上,如橋,如廟,如沙灘,如河壩,再加歸途中的落日,所謂疾似下坡車。在一天門的不自由的時光也因重見外祖母母親姐姐而格外顯得我心則喜了。我的忍耐準備我的精進,我將來有許多百折不回的功課哩。你不忍耐有什麼好處,大哭有什麼好處,反抗有什麼好處。然而莫須有先生亦不十分堅持他的教訓,還是隨各人性之所近,莫須有先生且因自己的經驗而體貼小孩子,慈同純都沒有坐過車把了,他看着小兒女常獨當一面坐車,他自己好笑,彷彿故意送他們以驕傲了。莫須有先生受了幾年私塾教育,等於住國民學校,後來還是住了三年高小的,在住高小的時候,則因團體旅行而遊五祖寺,在五祖寺山上住宿一夜。所以五祖寺他終於是到了。這回的遊五祖寺,與那回的繫於一天門,完全是兩件事,各有各的優點了,後者不爲前者之補償,都是獨立自由。人的生活應如流水,前水後水沒有重複的。我們再說莫須有先生一個高小學生遊五祖寺。從一天門到五祖寺,五里山路,本來有許多好玩的,但小孩子不給注意,志在高山,一鼓作氣登上山,只注意山上了。一走到山上就看見松鼠,地下跑到樹上,這個樹上跑到那個樹上,與這一羣小學生滿山亂跑恰恰旗鼓相當。莫須有先生卻是想捉得松鼠一隻,如果捉得松鼠一隻,雖南面王不與易也。他彷彿松鼠在他的手上,是天下最大的自由,即是意志自由。小小的松鼠卻在那裏諷刺他,小小的松鼠有小小的松鼠的最大的本領,即是活動自由,五祖寺的廟之大,由走進門的天王殿已充分表示之,小學生們仰之彌高了。天王殿有四大天王,有一大羅漢,一大羅漢有一大肚子,四大天王腳下各踏着小鬼,最有趣的這腳下的小鬼都各得其所,彷彿不在四大天王的腳下便不成其爲小鬼了,小鬼便沒有小鬼的各自面目了。各自面目正符了這一句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即是說許多小鬼各有各的滑稽樣兒了。這是藝術。藝術所表現的正是人生。所以小朋友們很喜歡了。而這個人生的藝術又正是從宗教來的。除了天王殿而外,其餘的亭臺樓閣都不足以使這一羣野心家系戀,他們都在自然中游戲,都在爬山,由最低一層到最高一層,誰不敢上山誰便最沒出息了。剛經五里路的山他們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那要從黃梅縣城的眼光之中才有山的地位,此刻則是足履平地,一點也不顯得自己高了。關於上山,莫須有先生是狷者,不敢大膽,上的是最低的兩層,第一層是到了竹林,五祖寺的竹林是莫須有先生第一次看見大竹子了,他才知道家裏用的竹器,如小孩子吃飯的竹碗,量米的升筒,原來都是這山上大竹林裏的竹子做的。他以前在街上賣竹器店裏看見過竹子,他彷彿那便是竹子的生成的形狀,不是經過削劃的了。原來竹子是竹林裏砍下來的,牠不是像一管筆沒有枝葉,牠同縣城外小河邊作釣竿的竹子一樣,在林子裏面有許多葉子了。是的,街上掃街的人拿的大掃帚正是這些枝子做的,於是他大喜,因爲他平常總喜歡那個大帚子了。竹林的竹子有給人劃了有字的,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這都是遊人求不朽的,他如果知道,他一定把他的名字也寫在上面了。或者他惆悵,他不能把他的名字寫在上面,因爲他不會刻字,在學校裏不會做手工功課是他最大的缺點了。竹林旁是泉水,泉水除有泉水的相貌而外,又有泉水的聲音,莫須有先生自然而然地看牠好半晌了。再上一層是講經臺,莫須有先生上到講經臺便不敢再往上去了,於是他掉轉身來站在講經臺上把下面的風景望牠一下,使得他最歡喜的,五祖寺的廟這時都在他的足下很低很低,房子也很小很小,竹林也像畫上的竹林了,只有神采,沒有血肉。總之從高上看來,世界都不是實用的了,只有莫須有先生小孩子的心靈存在。莫須有先生這樣便下來了。五祖寺的最高峯名叫白蓮峯,關於那上面有好些傳說,說那上面有水,說那水上從前有花,同來者上白蓮峯者亦大有人在,當然都是勇敢的,莫須有先生很羨慕他們,把他們的名字都記在心裏,但現在這些人都忘記了,好像沒有一個是知名之士。在家中大哥常教仲弟莫須有先生讀詩,有一回讀湖南羅澤南的詩,是大哥自己抄錄的,有兩句旁邊加了許多圈點,“莫怪同遊人不到,此峯原是最孤高,”當然是最好的句子了,真的,仲弟莫須有先生很喜歡大哥的圈點,而且以大哥的意見爲意見,只是有時不懂,現在這兩句卻懂得了,便是記起曾遊五祖寺未上白蓮峯的事,彷彿自己有經驗了,大喜。時至今日莫須有先生也常想起這件事,關於詩文,他的意見是可靠的,而像羅澤南那樣的詩是很不好的詩了,可見詩文是一件難事,世間的狂生者流其意見十九不足憑了。小朋友們的精神最初集中在天王廟,其次是爬山,爬山下來之後集中在五祖寺的街上了,此事又使得莫須有先生歡喜,因爲他是街上的人,向來一出門見街,想不到五祖寺山上也有街,這太出乎他的意外了,於是彷彿生平第一次看見街了。街上乃盡是賣喇叭的賣木魚的!更大喜,向來有一個疑團今天解決了,以前爸爸帶給他的喇叭同木魚原來是這裏買的。於是他在街上亂跑一陣,反而一無所得了。其一無所得的原因大約是莫須有先生的盤費不夠,莫須有先生生平不得意的事,便是家裏大人給錢他總是給得少,出來買東西一點也不能敵旁人了。結果莫須有先生寂寞地在五祖寺街上買吃的東西。吃的東西別的許多同學也比他買得多了。不知是另外一個朋友吃一個什麼東西,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吃,莫須有先生也站在石階上玩,問朋友道:
“你是那裏買的?”
“買賣街。”
“什麼?”
“買賣街,——你剛纔不也在那裏買東西吃嗎?”
莫須有先生聞之大喜,原來這街叫買賣街,五祖寺的街還有名字!莫須有先生生平讀書不求甚解,於此可見一斑,他得了買賣街的快樂,不以爲買賣街還有名字了。名字有時也是很要緊的,好比我們可以開口說話,莫須有先生卻總是神交的時候多了。
黃昏時五祖寺花橋的鼓吹與歌唱也可以寫一葉的,那都是體操站隊向右看齊右方的幾個標準人物的事,如我們以前所說的停前駱君便是,都是昂昂七尺之軀了,有已結婚而仍住小學的,他們不知在那裏招來幾個賣唱的女兒,於是就在五祖寺山門外花橋前草坡上唱歌彈琴打鼓,同時花橋下水流淙淙,青草與黃昏與照黃昏之月,人在畫圖中,聲音亦不在山水外了。莫須有先生也喜得不亦樂乎,幾位小英雄另外是一個集團,諸事看不起向右看齊的那幾個右方標準人物,獨於此事不能贊一辭,很佩服他們了。小朋友當然不出錢,坐在那裏白聽,莫須有先生把五祖寺花橋的印象留得非常之深。尤其是松樹上的月亮,是他第一次見,大家坐地交談,淺草之幽,明月之清,徒徒顯得松樹之高,一點也不知道山的高了。莫須有先生對於花橋的橋字又那麼思索着,他覺得花橋像城門,不像橋,大約他最小過橋,記得是第一回過橋,是過一個小木橋,即是黃梅縣城外的橋,所以他以爲橋總是空倚傍的,令人有喜於過去之意,有畏意,決不像一條路,更不是堆砌而成像一段城池了。而就城的洞門說則花橋下面是最美麗的建築了,美麗便因爲偉大,遠出乎小孩子的尺度,而失卻了莫須有先生小橋流水的意義了,故他對着花橋思索着。他不知道橋者過渡之意,凡由這邊渡到那邊去都叫做橋,不在乎形式。
因爲有上面的許多因緣,民國二十八年夏初莫須有先生寄居於多雲山姑母家,距五祖寺十里許,曾與數人作五祖之遊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生,五祖寺他曾經過門不入,他在一天門一天不自由,都記起來了,此一事也;他到五祖寺遊玩一次,活潑潑的小學生的旅行,此亦一事也。此二事不相沖突,都有趣,莫須有先生都喜歡,徒徒對於老杜的詩不喜歡,什麼“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是什麼意思呢?一點也不懂得了。倒是“老年花似霧中看”有趣,莫須有先生記起小兒事情,每每是一個近視眼,不以目觀,而用同情心去看了,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二十八年遊五祖,歡喜由一天門上五祖寺的五里石路,半途有二天門,一間小白屋,上寫“二天門”三個字,莫須有先生彷彿他一生的著作都不是筆寫的字,只有這三個字是筆寫的字了,新奇之至。出乎他的意外,他不記得這裏有個二天門,天下有這三個字了。在二天門內休息了半晌,大家都不像亂世的人了。到得山上,則毫無可看,太荒涼了,首先是天王殿完全是一間空廢的房子了,從前的四大天王尚有所謂泥塑的菩薩的“泥”存着,莫須有先生見之卻喜,彷彿打開提婆的《百論》了,因爲莫須有先生喜讀《百論》,本只有泥,無所謂瓶,瓶是假名,無所謂生,故瓶破而還是泥,故偶像破而泥在也。
去年到金家寨小學,也到五祖寺去了一次,金家寨距五祖寺更近,山路險不到五里,是打水磨衝上山,從右而上也。一天門則是山前而上。關於水磨衝我們以後還有記載了。莫須有先生破進化論而著的《阿賴耶識論》是民國三十一年冬在水磨衝拿一間牛欄作住室而動手寫的了。那時敵兵進據縣城,炮擊五祖寺。
莫須有先生常常想,國家的教育都是無益的教育,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即如在五祖寺辦的中學,教物理化學,不但沒有儀器,而且沒有教本,所謂教本是黃岡翻印的,實驗插圖印不出來便不印了,而印了說明,如圖一圖二字樣。抗戰愈久物理化學愈成了八股了。就教育說,這個中學教育抵得當年五祖寺具有教育的意義嗎?那是宗教,是藝術,是歷史,影響於此鄉的莫須有先生甚巨,於今莫須有先生在此校當教員,不久因爲校舍四散學生聚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