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一家四人到了臘樹窠石老爹家,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觀感。我們且說莫須有先生的觀感。莫須有先生的觀感可以一句話說明之,即是他到這裏來中國的外患忽而變成內憂了。莫須有先生一家人都怕的是“日本老”,臘樹窠民衆對於日本老如談故事,如談“長毛”而已,這裏真是桃花源,不知今是何世,而空間的距離此鄉與縣城只不過相隔三十五里。莫須有先生因此覺得世間的戰略亦殊有趣,即是人類的理智有趣,彼此可以斷定彼此的事情了,敵人不敢下鄉了。然而莫須有先生分明地看得出今天做了他的居停主人那位老年人的憂愁,他一面招待莫須有先生一面心不在焉,心裏有家事,而這家事都與國事無關,而這家事是保甲向他要錢要米。分明是國事,而與國事無關,而是家事。是的,甲長來要錢要米,也是爲得甲長的家事來,因爲他做了甲長他就可以不出這一份錢米了,他的家就可以省得這一份錢米了。保長則不是求省得,是求賺得,所以只有甲長是中國最廉潔的公務員了,而保長也是爲得保長的家事來了。莫須有先生今天的居停主人是同今日的社會最不調和的一位代表,即是說他是舊時代的好人,讀書世家,講禮貌,無職業,薄有田地,小孩子也無職業,大兒子已結婚,都怕抽兵。此時食鹽一元二斤半,此家便是鹽荒之家。可憐的石老爹,在此後六年之內,莫須有先生一次在監獄門前看見他走出來叫莫須有先生,叫莫須有先生是好容易遇見莫須有先生想莫須有先生替他說人情,莫須有先生起初不知道那便是監獄,那不過是鄉下人的房子,莫須有先生在門前路過,然而那是監獄,是山中政府所設的監獄,老爹一出門法警便喊他進去,莫須有先生在此乃知自由是可貴,而人世犯法每每是無罪了,無罪而不能不承認是犯法,法是如此,事實是如此。又一次,是三十四年,就在臘樹窠本村,石老爹被逃兵正要綁出去槍斃了,“你的房子這麼大,你家爲什麼沒有錢呢?”計算起來應是十月與十一月之交,因爲那時最後勝利已慶祝好久了,縣政府已從山中搬回縣城了,石老爹衣服剝光了,等待槍斃了,而縣政府自衛隊趕到,逃兵趕走了,(這位縣政府的首長能將逃兵趕走,此外還有好些功績,老百姓都很喜歡他,而因爲得罪縣黨部書記長不久而被迫去職)石老爹得以救出性命了。莫須有先生卻也無緣再見,石老爹除了年老之外,不知尚有何痛苦的痕跡否?此雖是後話,今日應該敘一敘,以後未必有記載的機會了。今天石老爹同莫須有先生兩人在客房裏敘賓主之誼,莫須有先生忽然大感寂寞,他覺得所有故鄉人物除了他一個人而外都是被動的,都只有生活的壓迫,沒有生活的意義,他以滿腔熱誠來傾聽就在他面前這一位老人,一位三代直民,他望風懷想久矣,今天有不可盡情訴衷曲的嗎?然而石老爹只是同留聲機一樣大聲說話,機械的,沒有表情,他的情感只是毫沒有拒絕莫須有先生的意思而已,——就以這一點就是直道,莫須有先生感激不盡,喜悅不盡,因爲莫須有先生到了好些處作客,主人口裏總是留客心裏總是謝客,怕客擾。在莫須有先生彷彿是人生有歷史,痛苦又何嘗不有意義呢?石老爹是面前有現實,現實又何嘗不等於夢囈呢?他簡直不懂得現在爲什麼要保甲,沒有保甲不好嗎?他活了六十多歲沒有看見這個事,如今家裏窮的時候有這個事,有這個事便是出錢出米,有誰家不出錢出米呢?小孩子不中用,要是小孩子中用就不說做官發財的話也就不用得出這份錢米了。莫須有先生向他談起敵兵的可怕,他連忙說道:
“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
這句話出乎莫須有先生的意外,使得莫須有先生向石老爹呆望着。
“這是服丹成說的,民國十四年的話,要民國三十五年太平,——那時誰知有日本老呢?他不就是神仙嗎?你記得服丹成嗎?是你舅父的好朋友,你外祖葬的地方是他看的風水,你舅父葬也是他看的地方。”
石老爹的這幾句話句句有意義,他自己懂得,而莫須有先生完全糊塗了。
“今年是民國二十八年,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那不還要打七年仗嗎?”
莫須有先生心想,這個時間未免太長了,經了這麼長的時間的戰事,國家將成何景象呢?再說,他們縣城裏的人將如何歸家呢?又想,歷史上的戰爭每每是有大的數目的時間,現在也正是一段歷史,又怎能斷定不“還要打七年仗”呢?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在這裏頭過活的人民,度日如年,一年三百六十日,身受痛苦,以時間爲久長,將來的歷史家只是一筆記載而已。所以石老爹的話,首先是給了莫須有先生一個打擊,戰事還有那麼久長,莫須有先生雖不是相信石老爹的話,但彷彿相信這件事似的;連忙又給了莫須有先生一個鎮靜,短期內不作歸家之計了,好好地在鄉間當小學教員,把小孩子養大教大了。莫須有先生於是胸有成竹地問石老爹道:
“老爹,你說我們是不是有最後勝利呢?”
“日本老一定要敗的。”
“這也是服丹成前輩說的嗎?”
“這個服丹成沒有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說起來日本老奸擄燒殺無所不爲,一定不討好。”
關於勝利問題,莫須有先生在鄉間常是探問一般老百姓的意見,一般老百姓的意見都是說日本老一定要敗的。雖然頭上都是日本老的飛機了,日本老不但進了國門,而且進家門了,一見了日本老都扶老攜幼地逃,而他們說日本老一定要敗的。是聽了報紙的宣傳嗎?他們不看報。受了政府的指示嗎?政府不指示他們,政府只叫他們逃。起先是叫他們逃,後來則是棄之。莫須有先生因了許多的經驗使得他虛懷若谷,鄉下人的話總有他們的理由罷,他自己對於世事不敢說是懂得了。在二十七年夏,黃梅縣城附近是戰場,敵兵當然要佔據黃梅縣城。後來敵兵退了,即是黃梅地方已失掉軍事性了,敵兵當然不再來,再來不就是無目的嗎?無目的不就是胡鬧嗎?所以二十七年秋,黃梅縣城恢復之後,莫須有先生的家庭隨着縣城裏的居民又搬進城裏。而一般的老百姓則說城裏不可居。後來城裏果然不可居,即是敵兵胡鬧,敵兵再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又去了。於是莫須有先生心想,事不可以理推。以理推,莫須有先生以爲敵兵不會強姦的,因爲敵兵不都是受過教育的國民嗎?所以敵兵愛中國小孩,莫須有先生以爲不出乎意外。然而日本人強姦。凡在戰線附近逃避不及之婦女,不是老弱,便是殘廢,——中國婦人四十以上,飛機轟炸之下,父母在小時替他們裹的腳,現在逃奔國難,不等於殘廢嗎?他們便是日本人強姦的對象。有六十老嫗,莫須有先生親知其人,其子棄之而不顧,因爲雖是母親確是廢物,逃難時故棄之不顧,而日本人強姦之。此事乃使得莫須有先生無成見,可有的事都是有的,不以理推而無之。二十八年夏,鄉下人盛傳“賽老祖落了一架飛機,日本老要來尋飛機了!”莫須有先生以爲可笑,賽老祖是蘄黃最高之山,是不是真落了敵機且不曉得,就說敵人真落了飛機,則甑已破矣,顧之何益,到賽老祖去尋飛機,談何容易的事,能像小孩子失落了東西就去尋嗎?中國老百姓專門喜歡談故事,此亦故事而已。而不久敵人興師動衆,果然打進賽老祖尋飛機,莫須有先生親自拾得從敵機上散落下來的一張傳單,說如此。此役黃梅縣所吃的苦所受的驚,較二十六年大戰爲過之,黃梅無可避之地了。“你說日本老腿子直不能上山,他連賽老祖都上去了,他像猴子一樣會上山,他簡直是跑上去的!”事過情遷鄉下人又這樣說,談故事似的。然而從這回以後,無人不怕敵機,“日本老的飛機”簡直成了口頭禪了,說日本老的飛機就是要你害怕。莫須有先生的一位本家,年已六十,因此精神失了常態,他在飛機來的時候,他覺得飛機到處看見了他,他跑了一上午跑不着躲避處,看見前面有一座石橋,他說“好了!我到這橋下躲着安全了,他看不見我了!”人人笑他,他找不着有可笑的理由。隔了好幾個月,有一位年青人見了他笑道:“老爹,日本老的飛機來了,把那石頭橋炸塌了!”老爹嚇得當下亂跑起來,那年青人再上前去抱着他他也還是要跑,“日本老的飛機來了!日本老的飛機來了!”另外有一四十歲的商人莫須有先生看見他因賽老祖之役害了痙攣。莫須有先生從此毅然決然地信任老百姓的話,他簡直這樣地告訴自己:“鄉下人的話大約都是事實。”因爲是事實,所以無須乎用理智去推斷了。若以理推,則人類不應該有戰爭,除了戰爭難道沒有合理的解決嗎?損人利己猶可說,若損人而不利己呢?若自己瘋狂呢?同歸於盡呢?他綜合多方面的意見,衆口一致,“日本老一定是要敗的。”現在石老爹亦如此說。敵必敗,則最後勝利必屬於我,是很容易明白的,然而不明白,老百姓只說日本老一定要敗,彷彿是說書人談古,同中華民國不是一個空間的事,不是與自己有切膚之痛的事,凡屬談日本他們很喜歡談,人生到底還是有閒暇似的,可以說說故事了,而切膚之痛的事第一是“保上又要抽兵”,其次是出錢出米,中華民國最具體的感覺是“保長”,只有他得罪不得,得罪他你就有要到保上去抽籤的危險,——這樣說或與事實不符,若說你真正巴結了他,或他真正要巴結你時,則你決無到保上去抽籤的危險,這是確可保證的。日本老不是他們的切膚之痛,日本老來了他們跑就是了,而苛政猛於虎是他們當前的現實。於是莫須有先生得了結論,中國不是外患,是內憂。他又毅然決然地斷定“最後勝利必屬於我”,即是說日本必敗。中國老百姓多麼從容呢?“要三十五年才太平”,他們早已預備長期抗戰了,只要政治稍爲合理,保甲稍爲合法,他們沒有不一致抗戰的了,即是說他們一致出兵出糧。保甲不合法,政治不合理,他們也還是出兵出糧。這時他們出兵出糧不是因爲抗戰,是因爲怕官。中國人只要少數愛國,即是統治階級愛國,大多數的農民無有不愛國的了。爲什麼逼得大多數人不知愛國惟知怕官呢?官之可怕並不是因爲“導之以政齊之以刑”而可怕,中國的老百姓簡直不怕死,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官是因爲貪而可怕,官不知爲什麼做官而可怕,官不愛民而可怕。人到了無愛人之心,則凡事可怕。所以中國的少數人如知愛國,大多數人的愛國是自然的,所謂“有恥且格”。不但愛國,而且愛了天下,因爲中國人對於敵人沒有敵意,雖然有敵愾。這個民族,對於敵人最能富有同情了。日本人真應該慚愧。中國讀書人真應該慚愧,因爲中國統治階級是讀書人。我們要好好地瞭解中國的農人,要好好地解救中國的農人。中國農人是很容易生活的,他們的生活簡直是牛馬生活,然而他們還是生活。你們的現代文明他們都不需要,你們想以現代文明來征服他們適足以招你們自己的毀滅。若他們求牛馬生活而不能,則是內憂,那麼以後的事情待事實證明罷。莫須有先生當時如是想。
連忙要吃午飯了,較平時午飯時間爲遲,因爲莫須有先生一家四人到時已是午飯時,於是午飯時乃稍爲延遲,臨時石老太太要在廚房裏張羅張羅,家裏來了客了。石老太太在廚房裏張羅張羅,則又要同莫須有先生太太(這個稱呼很發生過正名的問題,後來經過許多大家的一致同意,認爲應該如是稱呼)在廚房裏說話說話。其實莫須有先生太太不喜歡說話說話,而石老太太要說話說話。她向莫須有先生太太說她的大媳婦,其人是一位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女子,莫須有先生太太早已一望而知了。石老太太說道:
“我總不要她弄飯,我情願我自己動手,不圖這個安閒,我總怕她饞,什麼她也得饞饞!”
“大嬸子她孃家在那裏呢?”
“孃家在蘄州,——你幾時看見她孃家有個人來,有個人來望望她的女孩兒?”
莫須有先生太太是一位最富有鄉土性的人,照她的意見,替孩子娶媳婦爲什麼要娶蘄州女子呢?今天她走進石老爹的家門首先就是這蘄州女子說話的口音使得她如到遠地了。孃家沒有個人來望望,這麼遠的路,女孩兒該是怎樣的寂寞呵。她不知道從臘樹窠到蘄州並不算很遠,只不過都是山路,她以爲同黃梅縣城到蘄州是一樣的遠了。
“她也喝酒,揹着人偷着喝,酒壺簡直不能見她的面,我沒有看見人家過這麼個日子,什麼都得防!——熱!”
石老太太說着已經從竈孔裏把正在溫着的酒壺拿了出來,拿了出來而且試了一試,試了一試自己乃答應着“熱!”即是酒已溫得可以了。酒既溫得可以,則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了。連忙又說:
“我一心說話去了,這個湯裏給鹽沒有?——給了鹽。”
石老太太說她一心說話去了,忘記了那鉢正在熬着的湯裏給了鹽沒有,莫須有先生太太本來想告訴她給了鹽,因爲她看見她給了鹽,而石老太太已經自己答應着“給了鹽”了,自己嚐了一嚐了。莫須有先生太太對於此家大事已思過半矣。
石老爹一家七口,石老爹同石老太太,三個兒子,名字就叫做伯,仲,季,一個女兒,季今年十七,明年就要“適齡”了,有到保上去抽籤的危險了,另外就是長媳,那位蘄州女子。這七人都是酒徒,而莫須有先生一家四人則壓根兒不喝酒。食桌系正方形,一方坐兩人,四方能容納八人,主客共十一人,所以應有三人不列席。此不列席之三人有一人是當然的,有席亦不列席,何況無席,便是那位蘄州女子。不獨此家爲然,舉一切家皆然,凡屬媳婦都不列席。而三兄弟之中,季不敢出席,仲堅不肯出席,於是八席毫無問題。平常諸事對於仲都是十分客氣的,仲自己亦毫不客氣,總是擺架子,因爲要抽兵就要抽他,“幾時我跑到日本老裏面去,看你把老子怎麼樣!”仲不高興時如此說。他說話的意思是表示他的身價,表示他可以使得爸爸到縣政府監獄裏去,要你的兒子當兵而你的兒子逃了,你豈不要進監獄嗎?至於“老子”則是此鄉一般驕傲之自稱,毫無惡意,並不是反對老子而自稱老子。“跑到日本老裏面去”,亦只表示逃的意思,並不真是陷爸爸於不義。莫須有先生在故鄉期間,聽得小孩子們表示將背父母而逃,不是說“跑到日本老裏面去”,就是說“跑到新四軍裏面去”,跑到新四軍裏面去容或有之,跑到日本老裏面去則絕無。莫須有先生並觀察着一個事實,即是中國爲父者能慈,爲子者能孝,只是不愛國,故爲子者決不肯見其父入獄,爲父者決不肯見其子當兵。仲在家,亦不過脾氣不好而已,他總要使得大家不高興,可謂特立獨行,大家請他坐席,他端了一碗飯連忙跑到稻場上吃飯去了。純稱他“仲叔”,純頂喜歡仲叔,他看見仲叔端了碗到稻場上去了,他也端了碗到稻場上去了。純喜歡到鄉下的稻場上玩,他覺得他街上沒有這個好地方了,何況吃飯的時候到稻場上去玩,那真好玩,彷彿天下只有吃飯最不自由,最是多事,現在自由了,好玩了。純既不列席,則空了一席,何必空一席呢?石老爹乃喊季道:
“季,你也來喝酒,——何必空一席呢?”
席間伯氏坐在末席,他拿着酒壺,斟莫須有先生莫須有先生謝,斟莫須有先生太太莫須有先生太太謝,斟慈慈謝,於是他生平第一次經驗着天下有不喝酒的客人了,他簡直想,“這還做什麼客呢?”伯氏是不大開口笑的人,他這纔開口笑了,他家今天來了不喝酒的客人。於是他斟爸爸,斟自己,而且開口笑道:“這真叫做主人不樂客不歡。”石老爹很得意,他覺得伯氏這句話能代表他自己的意思。
這時石老太太尚在廚房裏,尚未出席。
這時石老太太已經出席,石老太太出席替季代表意見道:
“季怕先生,他不敢出來,他同嫂在廚房裏吃飯。”
“季怕先生”,莫須有先生聽了不懂,連石老爹也稍爲思忖了一下。石老爹連忙向莫須有先生說道:
“莫須有先生,我這個第三的小子,將來要請你幫忙,他字是不認得幾個,四書已經讀完了,但現在時勢非住學校不可,求你把他介紹到金家寨學校去,聽說插六年級一年就畢業,畢了業就好了,我老頭兒真是感激不盡。”
“你看,真是古話說的,‘男服先生女服婆’,我叫他出來吃飯他不來,要躲在廚房裏。”
石老太太連忙說,她已經列席在那裏喝酒了。這時石老爹伸手到伯氏面前,把酒壺奪過來,說道:
“莫須有先生不是外人,——拿來我自己斟。”
又轉向莫須有先生道:
“莫須有先生,我喝酒喜歡自己斟,別人斟我就喝不醉,酒壺放在自己手裏,同冬天裏火鉢放在自己手裏一樣,不喜歡給人。”
這是石老爹生活最有意義的時分了。因之莫須有先生也十分高興,他想起陶詩“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等他到這裏安居以後,他要常常請客,請石老爹喝酒了。然而莫須有先生又有點意外,他看出石老太太比石老爹還要痛飲,他簡直從此才知道什麼叫做大量,大量是若無事然,石老太太的眼光是不覺杯中有物,而杯中又確不是虛空了。更奇,其伯氏比其老太太還要痛飲,難怪人家叫他叫漢奸了,他在那裏痛飲,以前人不覺,石老太太出來乃顯得事實是如此了,此時酒壺已第三次拿到廚房裏重裝之而又重溫之,又在伯氏手中斟酌之。
石老太太一面喝酒,一面同莫須有先生太太說話。莫須有先生則已退席,到外面稻場上看純去了。純已飯畢,他向爸爸說稻場上的那石滾好玩。
莫須有先生再進門時,則見石老爹家中在那裏吵架,禍首顯然是仲氏,他把一桌子的碗,匙,酒杯,統統推翻了,砸碎了。石老太太罵他道:
“把你抽去當兵罷,我再也不心疼!——莫須有先生太太,沒有看見人家同我家一樣,吃飯好好的,不爲什麼就吵起來了,把東西都砸了!”
石老爹默默無言。仲常常這樣給家庭以損失,現在碗匙這一類的家用品頗不易添置,老爹心裏稍有感觸,但在其寬容小孩子的心情之下無甚痕跡。他連忙請莫須有先生坐,他又談起季,說勢非住學校不可,要請莫須有先生幫忙。他道:
“季明年十八歲,就要適齡,住學校就可以免役,要請莫須有先生幫忙。”
“我將任教的學校是國民學校……”
“我還有一句私話,莫須有先生不是外人,季已定婚,媳婦家有話來,季要不住學校就要離婚,媳婦家很有錢,所以現在非住學校不可。”
這番話不久莫須有先生都懂得了,對於鄉間事情,舉凡人情風俗,政治經濟,甚至於教育,都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