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第十六章 莫須有先生教英語

  莫須有先生在金家寨小學做半年教師,精神很覺愉快,現在的小學教育比從前私塾進步,也便是現在的兒童比從前的兒童幸福,而且金家寨小學的餘校長也確算得開明分子,莫須有先生有意見貢獻給他,他無有不採納的了,一切事在簡陋之中而不失爲文明的徵象,重精神而不重形式,正是中國農村的模範小學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對於他的小學教員生活很有一點愛惜。自從做了中學教員以後,他想不到這個教員生活令他乃如坐鍼氈,結果他總是暗自傷心了,同情於歷史上的屈原賈誼,舉世皆濁而我獨清,舉世皆醉而我獨醒,中國的事情實在是令人憂傷了。即如一張中學課程表,貼在牆上,莫須有先生常常站在那裏呆看,他說,本着這張課程表,中國必亡。何以呢?因爲這是奴化教育。換一句話說,這個教育表示中國以前沒有教育,現在有教育是學西洋的教育。外國語不用說得,是學西洋人說話。物理化學不用說得,中國以前所沒有的。圖畫是西洋畫。音樂是西洋音樂。體育也是西洋體育而是中國人的身體,而是中國人的懶惰。國文呢?這個倒不妨取法西洋,而偏不取法,一反小學的國語教學,莫須有先生拿了一本戰前的初中國文教本看,(黃梅初中藏有好幾種戰前教科書)裏面有蘇軾的《李氏山房藏書記》,莫須有先生看了大怒,並且同一位同事大起爭執,莫須有先生說,“這不是八股是什麼?”同事說,“這篇文章還不好嗎?那篇《晨》是什麼東西呢?題目是‘晨’,他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把題目都忘記了!”《晨》是葉紹鈞作的,也選在教本里頭,莫須有先生常常在同事面前說好,令同事敢怒而不敢言,因爲莫須有先生是新文學家,新文學在社會上有勢力,他只是一個有錢的秀才,年過六十而還要來當教員賺錢,同時也確是爲古文而奮鬥,好容易抓着機會反抗莫須有先生了,《李氏山房藏書記》,這還不算得好文章!葉紹鈞的《晨》,這算得什麼文章!他以爲真理至此已經明白,莫須有先生必無話說了。莫須有先生連忙就不說話,他給這位老秀才提醒了,話說出來是沒有用的,原來八股就是做題目,他痛恨蘇軾的《李氏山房藏書記》正因爲滿篇字句都是做題目,而葉紹鈞的《晨》是寫實不是做題目。再同老秀才辯,叫做與虎謀皮了,他非吃掉你不可的。所說國語教學取法西洋,便是取法人家不是做題目。其實中國本來也不做題目,六經以及諸子沒有一篇文章是有題目的。有題目便是後來的古文與八股了。是的,中國現在的學校教育學西洋教育,並不如日本學西洋而要取得主人的地位,(日本學西洋而結果還是一敗塗地的,還有待於以後的覺悟的!)中國乃是換了一個題目而已,所謂洋八股。八股本是亡國的,教育而是統治階級愚民的工具,洋八股則是自暴自棄,最初是無知,結果是無恥,勢非如顧林亭〔亭林〕所說的亡天下不可,即是中國的民旅〔族〕精神將因學校教育而亡了。我們還是就中學課程說,總括一句,現代的教育是求知識。知識的標準是科學。物理化學是科學的科目,是不待說的;即如歷史,也不是中國本來的“史”的關〔觀〕念,是科學,以科學方法爲極致,而其精神則人文歷史也正是進化論的一種。(故其科學方法也不過是演繹而已。)其餘如生理衛生學完全是跟着科學來的,是中國以前所沒有的,中國以前簡直是野蠻!以前的醫藥都不是事實了!故魯迅不但勸人不讀中國書,而且願以身殉西醫,即是信科學,雖死而不屑請中醫看病,因爲中醫不是科學。中國沒有科學,而科學是知識進化的標準,西方的文明,西方國家富強的原因都在科學,故今日救國的方針必得趕快趕上西洋,趕上科學!諸君試思,事實上中國可以趕得上西洋的科學嗎?良心上你有趕得上人家的意識嗎?先是羨慕人家,後是諂媚人家!故說最初是無知,後來是無恥,一點也不是憤激的話。當初張之洞開辦學堂倒是有誠意學西洋,今日則是洋八股,自暴自棄,甘心爲奴而已。故中國的學校教育是奴化教育。莫須有先生對着這一張中學課程表,以及他所在的黃梅縣初級中學的課程內容,鄉下孩子不能寫一句通順的國語,而用所有的時間讀英語,同讀《三字經》一樣,口而誦,心而惟,怕這門主科不及格,而這門主科不久就拋棄了,因爲他們住學校多半是爲避兵役的,而他們終其身不能寫一句通順的國語的,嗚呼,此非亡國的教育乎?焉有國民而不會國語的!而中國的孩子費全力讀英語而爲得怕功課不及格,而國語教學毫無方法!可憐莫須有先生在這裏教英語,結果只等於同少數的學生講文法,要他們寫國語也能合文法而已。物理化學我們前回已經說過,不但沒有儀器,而且沒有教本,而學生爲得怕赴黃岡鄂東行署會考起見背誦黃岡翻印的石印教本魯魚亥豕而已。莫須有先生認爲這並不是戰時的現象,這是中國八股的精神,戰時充分表現出來而已。日本學西洋學得像,而結果大家認定爲牠必要亡國;中國學西洋學不像,而口口聲聲喊科學救國,科學如果救中國,科學不已經救了日本嗎?故中國教育是八股,是決無疑義的。今日世界的問題不是科學問題而是哲學問題,也是決無疑義的。我們不暇談世界的問題,我們急於談中國的問題。中國教育的課程應該以修身爲主,便是《大學》所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莫須有先生有一回見了一位同鄉高等法院院長犯了貪污罪而語另一鄉人曰,“可見知識是沒有用的,至少對於中國人是沒有用的,現代的法律確乎是文明的產物,而且是科學,中國人學會了而貪污,然而你本着什麼理由說他不該貪污呢?你至多不過說他知法犯法罷了。知法爲什麼不該犯法呢?他見財心喜,你有什麼辦法呢?”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大學》引孔子的話說是“知本”。修身便是本。這是人生的意義。這是中國學問的精義。一切道理都是我自己的,所謂“明德”,所謂“天命之謂性”。明明德便是忠。明明德也便是恕,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分內的事。故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故《大學》平天下之道絜矩而已。故禹治水以四海爲壑。(今帝國主義以鄰國爲壑!)真正的中國讀書人是以天下爲己任,不要老百姓舉我做代表的,老百姓舉我做代表我則是做官,不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了。歷史上中國真正的讀書人曾有一人貪污否?他們怎麼會貪污呢?他們都是哲學家,都是宗教家,天下豈有學問道德而不可相信的嗎?你就是下愚你也容易答覆這句話的,學問道德豈不可信,只是我們沒有學問沒有道德罷了。這可見你有良心,這便是“明德”,因爲你相信學問,相信道德。只是你不用功罷了,即是你不“明明德”。故《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即小學亦然,孔子教弟子“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所謂“行”,便是德行之事也。而這些事,現在的學校課程裏頭沒有。故你學會法律而你還是貪污。你是科學家你也還是貪污的,你也還是要做官做部長的。中國的傳統是這個樣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君子道消,小人道長。此所謂小人,正是讀書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一般老百姓無所謂貪污,如農人,如商人,如工人,他們無有不辛辛苦苦的,中國如果真正有物質文明,如農人所最盼望的水利,他們也會幸福的,他們不會成爲資本主義的,不會成爲帝國主義的,中國之易治在此。中國之難治,因爲讀書人都成了小人。八股教育之於讀書小人,所謂假寇兵齎盜糧。今番抗戰,有那一個老百姓不是出錢出力?那一個老百姓不是做了愛國的事實?而一切的壞事,有史以來的一切壞事,都給讀書小人做了!現在的學校教育製造做壞事的讀書小人,還有哲學的根據的,因爲現在的哲學是唯物,即是不承認有良心。現在的哲學是唯物,故他們提倡階級爭鬥,他們提倡民主。階級爭鬥者,想憑着良心是不能解決社會問題的,是空頭支票,良心正是假仁假義,是有產階級的意識,那麼歷史上的聖賢都不足信了,那麼天下的小人也不足怪了,一切本是鬥爭而已。獨不思,革命也總是一點公意,而不是私心,你怎麼會有這一點公意呢?如果不是這一點公意,人類爲什麼不同動物一樣呢?爲什麼還有社會問題呢?主張民主者則曰以多數監督少數,使得少數人不做壞事,也便是不相信人有良心,想從良心以外用一個人爲的方法樹立政治的習慣,用意亦非不佳,然而其根據是唯物的哲學,而且中國沒有這個傳統。中國的政治傳統就是家庭道德,官就是家長,所謂民之父母,要中國的政治習慣改變,無異於要中國的家族觀念改變了,所以現在以家族觀念爲封建思想。這裏便見中國讀書人都是奴隸思想,中國的教育是奴化教育,隨人腳跟,學人言語!中國的家族制度誠然有其壞處,但這是命運如此,其好處卻正是中國民族所以悠久之故。中國歷史上有君主亡國,沒有百姓亡家的。有夷狄亡中國,沒有夷狄亡中國的家族的。漢族有英雄起,中國的百姓自然會歡迎的,他們本來在他們的家族社會裏絲毫沒有動搖。中國的老百姓不相信政府,不相信官吏,但相信本家的讀書人的,本家的讀書人在外面可以做貪官污吏,在家族之間每每是一個好人了。這裏便有風俗厚薄國家治亂的大根本在。現在口喊民主者,爲什麼不認清根本,徒徒說一盤散沙的話呢?口說民主而不知道真正的主人翁——民,不理會你們呢?他們以爲你們要做官!你們爲什麼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呢?你們爲什麼也同一般老百姓一樣自私其家呢?老百姓私其家無害於國,老百姓私其家正是中國民族悠久之故,讀書人私其家便足以亡國了,因爲私其家便是貪官污吏,便爭權奪利,便賣國求榮。你們作秀才的只要以天下爲己任,你們只要自己良心發現,國事馬上好轉了。因爲中國的百姓都在那裏治,只要你們幫忙好了,所謂無爲而治。你們要替國家立法,你們不知道中國的政治哲學就是教育哲學,你們無須乎要大衆監督你們,你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做一個教育家好了,所謂“政者,正也。”你們爲什麼偏不談這個坐而言之可以起而行之的事實,而偏要喊口號貼標語呢?我今問你們,倘若你們大家一旦良心都發現了,不忍見民生塗炭,不自相魚肉,然後國事是不是開始有辦法呢?還是要等待科學來了以後,民主來了以後,然後中國才能起死回生呢?孫中山有一個遠大的眼光,即是帝國主義不足懼怕。中國抗戰表現着鐵一般的事實,即是科學國家如暴日牠要自招滅亡。中國復興,明明在乎自己,所謂“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自相魚肉,有什麼辦法呢?自相魚肉與科學不科學有什麼因果呢?民主不民主或者可以做打倒獨裁的口號,但爲什麼使得百姓害怕呢?百姓爲什麼不簞食壺漿以迎民主之師呢?中國的百姓從來是簞食壺漿以迎民主之師的。所以我們要愛中國,愛民族,愛中國的歷史,愛中國的哲學,最要緊的要可憐中國的農民!中國農民的代表是古代的聖賢,而你們號稱民主者是要他們舉你們做官!他們何曾舉你們呢?是你們自己的生意經!他們對於你們簡直都是隱士,他們對於你們的選舉勾當都抱着避世的態度了。中國的憲法只是“中華民國”這四個字,誰違背這四個字便是大逆不道,誰也決不能違背這四個字的,這個憲法早已寫在中國農民的“祖宗牌”上面了,“天地國親師位”,他們不約而同以一個“國”字代替昔日的“君”字了,所以大家非忠於“中華民國”不可。有這個四個字的憲法,此外便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士大夫都應該讀經了,而小學生則要用莫須有先生這樣的國語教師去教國語。至於科學是不成問題的,中國不要求科學考第一,不要求科學趕上人家,但及格是容易的。莫須有先生這番意思同張之洞當初辦學堂的主張好像相像,其實不同。張之洞知有修身一科,另外又有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號召,比現在的奴化教育確乎有自信,但張之洞沒有哲學,他以科學爲致知格物,故當時的學堂有“格致”一科,這一來便露出馬腳來了,以格物致知爲科學則中國沒有學問了,所謂“中學爲體”的中學當不住科學的潮流淹沒了。“致知格物”是哲學。而這個哲學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又是宗教。中國是沒有科學的,中國的哲學足以救科學的潮流將淹沒人類的。孔子言政,不得已而去兵去食,但民不能無信,“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今日之中國,正是“立”不起來。並不是老百姓立不起來,老百姓本來都在那裏站着的,是教育不能自立了,從一張中學課程表充分表現出來了。

  莫須有先生在五祖山上有時真有點像屈原行吟澤畔顏色枯槁的情形,尤其是在清早,學生朝讀的時候,所有的用功的學生都在山上四散着讀英文,莫須有先生初尚不覺其爲人師,只是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忽然覺得四面皆楚歌,學生圍之數重,都在那裏以黃梅縣的腔調讀英吉利的文字a boy,a book,……若周誥殷盤之佶屈聱牙,莫須有先生乃大驚曰,我爲什麼這樣一敗塗地呢?歷史上的隱士沒有一個人像我取這樣的方式!人家或者耕田,或者做工,或者出家,我則在這裏誤人子弟!連忙又自己笑了,知道自己的偉大,這時每每感到《論語》的文章好,“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莫須有先生教英語的生活仍是學而一章書了,非玩世不恭者流了,雖然憂時,決不像屈大夫忽然自己跳到江裏去了。因爲這個早起的經驗,又格外覺得讀古人書有時真要自己有經驗,即如《史記》垓下之圍,以前讀之總不甚親切,什麼叫做“四面楚歌”呢?原來四面包圍得來了,就是那耳邊的聲音來了,揮之不去,令人愁眉莫展,即如鄉下孩子讀英語的聲音。

  “你們爲什麼不讀國語呢?”

  莫須有先生無意之間對着一個學生露出了這一句話,於是眼前的學生都停讀了,都來圍着莫須有先生,以爲莫須有先生又要向他們談話了。他們喜歡聽莫須有先生談話,莫須有先生常常同他們談話。莫須有先生同他們談話之後,每每覺得孔子之爲人令人佩服,孔子與學生談的話,沒有一句不可以記錄下來的,因爲都是老師教弟子的話,於學生都有益處,沒有一句空話。莫須有先生則未免同世人講道理了,未免是空話。雖是空話,學生也喜歡聽,因爲他們尚不厭莫須有先生之爲人,有的愛之,有的畏之,掉過頭來又不知其所云。有程度好一點的則說莫須有先生是一位哲學家。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謂哲學家的意思莫須有先生最瞧不起,孔子之所以爲孔子是“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我學不厭,誨不倦。”而莫須有先生懂得孔子,完全是在故鄉避難時期自己的修養。

  由五祖寺下山挑柴到土橋鋪去賣的人總在五祖寺天王殿門口歇肩。因爲這裏是中途。而且天王殿門口有樹蔭,冬天又只有這裏的太陽多。下山是他們遇見學生朝讀的時候,回頭上山是莫須有先生在天王殿上課的時候。天王殿做了禮堂兼教室。這些賣柴的人,無論大人與小孩,(有時有小孩賣柴)沒有一個不認識莫須有先生的,莫須有先生在天王殿上課的時候,他們總要站在門口探望一探望,看裏面先生與學生讀英文!是他們生平最大的快樂了,彷彿一生一切的經驗只有這回是機會了,清風明月不用錢買了。所以他們都認識莫須有先生,以見他一面爲樂。其對於世事有經驗者認識莫須有先生與知道莫須有先生的名姓同時,大多數則只認識莫須有先生的面孔而已,稱之爲“教英文的先生”。有的在歇肩起行之後問其同伴:

  “這位教英文的先生姓什麼?他該有多大的本領,說外國語!”

  “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本錢呢?他的父母當初送他住學堂,一年該要多少錢!教英文都要大學畢業的!”

  “你把你的老幺將來也送到大學堂去住!就把幾畝田對付他!”

  所謂“把幾畝田對付他”,是說到萬不得已時就賣幾畝田也是值得的。凡被人家問這一句話時,其人是決不會賣田的了,因爲他必是年年買田,故他送兒子住學校了,故人家這樣阿諛他。這種人在中國農民當中算是少數的少數,雖是少數,確乎是有的,他羨慕讀書人,便動了“彼可取而代之也”的心事了。

  “只要我還有一把力,我總要爭一口氣!今年在金家寨住六年級,明年考初中。”

  他說他的老幺今年住金家寨小學六年級。這樣的爲父親者每每尋着機會由認識莫須有先生而結交莫須有先生,向莫須有先生問門徑了。“一邊黃金屋,一邊陷人坑,”莫須有先生在黃梅初中整整當了五年教員,眼看着許多做父親的送兒子住學校結果都是落到“陷人坑”去了。有的是爲避兵役而住小學住初中,結果兒子當學生軍去了,其父親也是高興的,他們只怕兒子當兵,而學生軍彷彿仍是讀書人上進的門徑了,即是說將來也可以做官的。

  有一回有一位老婆婆跟着他的女孩兒從山下往山上來,其時莫須有先生正小作山遊,老婆婆忽然滿臉堆笑叫着莫有先生道:

  “老先生,你的舌頭該有多麼靈活!麻ㄉ,狗兒,還有蝦蟆,蝦蟆,難爲小先生們學!小先生們學給我聽,把我笑死了!”

  莫須有先生知道這又是一場垓下之圍,瞠目不知所對。老婆婆笑得臉上只有皮,不見其雙目了。

  “現在的書該有多難讀,讀陰文,讀陽文!”

  她,女孩兒在旁邊嚇得汗流浹背,扯着媽媽道:

  “媽,走!媽,走!”

  “我家就在蔡家田,——就在山背後,老先生到過嗎?我天天到學校裏取衣服洗,替小先生們洗洗衣服,也顧得我孃兒倆的費用。如今的日子,想買四兩鹽,想買一尺布,不想法子賺兩個錢,行嗎?現在我孃兒倆打土橋鋪回來,買七尺花格子布,替他〔她〕做褂子。”

  “媽,走!媽,走!”

  女孩兒幾乎要哭了。媽媽認得莫須有先生,她不認得莫須有先生,她怕媽媽顛顛倒倒闖出禍事來了。後來莫須有先生常常遇見這位老婆婆,她果然常到學校裏來拿衣服洗。關於“麻ㄉ”與“狗兒”莫須有先生亦有考證,麻ㄉ是Mother的音譯,狗兒是girl的音譯。黃梅方言,名詞後面常加一ㄉ音,如桌子不曰桌子而曰桌ㄉ,椅子不曰椅子而曰椅ㄉ,叫麻子不叫麻子而叫麻ㄉ。老婆婆說“麻ㄉ”即叫母親叫麻子之意。至於“蝦蟆,蝦蟆”是什麼意思,莫須有先生始終會意不出,很像默寫的時候叫學生打Comma,Comma,但莫須有先生從來沒有叫學生默寫。有時在教他們Punctuation的時候就說着Comma,Comma是有的。其實莫須有先生總是說逗點的時候多。所以莫須有先生常常望見這位老婆(婆)來了便笑了,他很喜歡她的樂觀態度。

  從上面的幾個例子,可以看出莫須有先生在鄉間頗得人和,便是黃梅縣的幾屆縣長也知道敬賢了,常常特意來看看莫須有先生,令莫須有先生很是感激。但黃梅縣中教員,莫須有先生與他們同事,他們總覺得有點不方便,莫須有先生有時也給他們以打擊,於是他們更不方便了。有一次訓導主任向校長報告一頑皮的學生自己在教室裏跳桌子跌了一交,幾乎把腿折斷了,兩人大笑道:

  “菩薩保護!菩薩保護!”

  這又是方言,是黃梅縣幸災樂禍之辭,等於說“我們管不着你,神總管得着你”了。莫須有先生也在旁,聽了他們的話很難過,問他們道:

  “請問,倘若是自己的小孩子跌了一交,怎麼辦呢?”

  校長與訓導主任都不以爲莫須有先生這話是責備他們,真的,他們已經麻木了,只是覺得莫須有先生與他們不是一黨罷了,莫須有先生說話他們簡直不聽。這同在金家寨的情形絕然不同,那時餘校長與莫須有先生上下古今談,雖然仍屬於晉人清談,確是近乎“林園無俗情”的意味了。現在餘校長在中學當教務主任,此老之爲人,可謂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了,說至此,有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有一回餘校長,現教務主任,他向來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態度,這回太顯得他生活懶散了,他同了好幾位同事在那裏聚談,別人站着,他臥於天壤之間,令人覺得雖是老資格放肆卻最不可恕了,莫須有先生遠遠走近來了,想起“原壤夷俟”這一章書,於是莫須有先生大笑,自覺可樂,說道:

  “餘先生,我想起一章書,這章書是我以前總不懂得,今天懂得了,……”

  餘先生往下聽,莫須有先生不往下說了,只是笑個不止,慢慢地又道:

  “孔子的態度是非常之好的,是很有風趣的,我以前誤會了,以爲孔子太嚴厲,其實這章書也是幽默的。”

  “先生趕快說出來。”

  “我要請先生准許我說,莫怪我。”

  “說。”

  “孔子罵原壤老而不死,還要以杖叩其脛,兩個人都是老頭兒,要打人自然是拿杖打,但未必真個就打擊一下,只是表示要打你而已。我今天看見先生真覺得這章書好,因爲很不以你的態度爲然了。”

  餘先生默不作聲。莫須有先生確是非常之愉快,他覺得這位老朋友沒有一點惱他的意思了。事隔數日之後,餘先生有一回同莫須有先生說道:“自從那回聽到先生的話以後,回家去我又靜坐。”莫須有先生不記得他說什麼話。“你向我罵原壤,你不記得嗎?”莫須有先生斂容起敬了。餘先生原來是靜坐的,久已荒廢了,現在又重理舊業了。

  黃梅中學二十九年恢復開學時,一切招考事情,是校長與一位國文教員包辦的,作文題是“國難與教育”,投考者以金家寨小學學生成績最好,莫須有先生教了他們半年國語,但莫須有先生知道是這麼一個國文題,很難過,他在金家寨播了一點種子又給殺伐了。這便叫做八股。在第二年招考的時候,莫須有先生得到一個聘函,請他國文科命題。莫須有先生聞之喜而不寐。他這個人真是“好善優於天下”也。只要有一點爲善的機會,他總是盡心竭力的。同時又有點奇怪,何以這回不恥下問呢?原來校長聽說縣長對於他有微辭,就是前次“國難與教育”的題目,縣長說這個題目是考校長的。縣長姓陳,是武人,舊制中學畢業,喜歡看新書,可謂很難得了。他並且稱着莫須有先生的姓名說道:“□□□先生不也在學校嗎?爲什麼不請他出國文題呢?”所以第二次請莫須有先生出國文題目了。莫須有先生得了這個權柄,卻非常之爲難,他當然不是公安派,但也決不可以竟陵派,要反對八股,但也不可以太露鋒芒,他要以一個題目奠定黃梅縣國語教學基礎,最要緊的還要塞八股教育家之口!而且莫須有先生知道,山中政府恢復中學,政治的意義重於教育的意義,要招來長江一帶九江孔壠淪陷區裏面的學生。莫須有先生考慮考慮的結果,得了一個題目,寫在黑板上是,“暮春三月”。莫須有先生自己笑道:“我生平沒有做過八股,這個題目很有點近八股了。八股家決不能反對我了。”果然,各方面都無話說。最使得莫須有先生高興的,是小孩子都不知道八股,沒有一個人理會題目四個字的出處,大家都是寫實了,都是寫眼前的春天。那時是春季招考,莫須有先生出題目的本意是想看故鄉小孩子怎樣寫春天了。莫須有先生認爲這件事是他平生最大的成功。有幾個女學生,都是戰前福音堂私立小學畢業的,作文甚佳,分數在八十分以上,那個小學的國語教師不知是何人,莫須有先生常常感激其人了。

  上回春季招考,縣中學尚在金家寨,隨即遷到五祖寺去了。暑期擴充班次招考,校長已易人,組織了一個招生委員會,請了兩個教員出國文題,一是莫須有先生,一是前面所說的有錢的秀才。那時是七八月之間旱,忽然大雨,秀才大喜,其實莫須有先生亦大喜,不過莫須有先生沒有想到《喜雨亭記》罷了。秀才出了一個題目,“豐年足樂說”,給莫須有先生看;莫須有先生出了一個,給秀才看,秀才一看是,“水從山上下去,試替牠作一篇遊記”。於是秀才不作聲,心裏大大地反對什麼水從山上下去了。莫須有先生也不作聲,是非自有公論,如果只出一個題,看公論取那一個了;如果出兩個題,看學生作那一個了。新校長是莫須有先生的長兄,他也私自擬了一個題目玩玩,題目是,“中國童子軍銘言,‘日行一善’,試把各人最近作的一件善事記錄下來”。有錢的秀才因爲反對莫須有先生的原故,而且他也有點巴結校長,連忙道:“童子軍的題目好!童子軍的題目好!我的題目我取消!我的題目我取消!”結果採用了兩個題目,秀才的題目自動撤消了。莫須有先生很覺此老爲人有天真處,他喜歡同莫須有先生爭論,有時他也認爲莫須有先生的話是對的。首先他心裏有文章,即如“豐年足樂說”,正是他自己有文章寫,要他寫他一定寫得他的樂處,雖然樂處在《古文觀止》。若夫“國難與教育”之題目,出題者徒徒有題目而已,他心裏簡直沒有文章。教國文者,若自己心裏沒有文章,怎麼能教學生作文章呢?從前的八股家自己能做八股,今日的八股家只是嚷嚷而已,依然有誠實與不誠實之別。

  從民國二十九年春季,直到民國三十三年冬,莫須有先生在縣中學任教,中間共換了三個校長。民國三十四年春新來的校長,是地方上的紳士,戰前久任縣中校長,縣中在五祖寺時期一度任校長,三十四年春再任校長,他想個法子使得莫須有先生不能不離職了。莫須有先生因爲在鄉間住久了,當教員已等於一個職業,大家認爲他失業了,是社會上很普通的事。但莫須有先生認爲是一件大事。莫須有先生得此閒暇,在家寫完了《阿賴耶識論》。這話我們要到後來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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