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第十章 關於徵兵

  同莫須有先生一樣一向在大都市大學校裏頭當教員的人,可以說是沒有做過“國民”。做國民的痛苦,做國民的責任,做國民的義務,他們一概沒有經驗。這次抗戰他們算是逃了難,算是與一般國民有共同的命運,算是做了國民了。然而逃難逃到一定的地方以後,他們又同從前在大都市裏一樣,仍是特殊階級,非國民階級。是的,他們的兒子當過兵嗎?保甲抽兵抽到他們家裏去嗎?保甲與他們無關。他們不但沒有經驗到,而且不知道一般國民對於徵兵感受着如何的痛苦。國民與徵兵無關,還能算是國民嗎?故說中國的知識階級是特殊階級,一點沒有冤枉他們。實在他們不配談國家的事情,因爲他們與國家的事情不相干。到得物價高漲,生活維持不了,然後說“不得了!不得了!國家要亡了!”他們只曉得國家養他們而已,養不了故叫苦。實在國家興亡良心上他們毫無責任。於是他們負了亡國的責任!莫須有先生因爲在故鄉住着,乃有這個警惕,原來他一向沒有做過國民了。然而莫須有先生在故鄉住着也還是沒有做過國民,也還是國民的旁觀者,因爲他住在農家的屋子裏等於住在學校的宿舍裏,一切與保甲無關。不過中國的農村社會讀書人實際上是家族的代表,不是法律的,卻是天經地義的了。有時也可以說是法律的,在甲長保長之外,每每有“戶長”這個名詞,政府說你是戶長,你便不能躲避了。就算你想躲避,而戶族都替你承認了,如子女之承認父母,他們愛戴你做他們的戶長,他們喜有你做他們的戶長,實在比舉國民大會代表不可以同日而語,那樣他們認爲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樣他們認爲是自己的事情。莫須有先生就做了他一族姓的戶長了。起初他是很想躲避的,本一向都市上文明人的態度,便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態度,後來知道中國的國情,毅然決然地自承爲戶長,乃把一般國民的痛苦都領略着了,然而還不敢說是經驗着,因爲莫須有先生究竟還是特殊階級,知識階級,同時他確實還有一個難民的資格,大家不認爲他有保民的義務了。在莫須有先生來此地不久還是抱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態度的時候(其實這個態度就是有權利無義務),有一天有五六個莊稼漢走進他的屋子裏了,內中有花子與其仲弟,(我們前面已經介紹過,是莫須有先生的本家,龍錫橋的住戶,兄弟三人,俱已娶,有六十五歲的母親)莫須有先生是認識的,莫須有先生初來時請莫須有先生吃過飯,尚未深談,不算相知,只是認識。這個屋子本來可以做《陋室銘》的陋室的,但讀書人陋室的定義是清高的,換一句話只有斯文人來往,沒有莊稼漢來往,而莊稼漢一來則此室已不能容膝,他們的赤腳草鞋不能像鴨子一樣一放就放在水裏了,令陸地上不見了,而使得莫須有先生的齋舍頓時陷於天下大亂了,不是他們尚知道蜷跼,則莫須有先生太太的什麼秩序都一腳踢翻了。不說莫須有先生的秩序而說莫須有先生太太的秩序者,因爲屋子裏的秩序以莫須有先生太太爲最重要,就是在她當年做新娘子之日都不喜歡人家鬧房,就連莫須有先生也不許穿溼鞋走進她的屋子,何況莊稼漢的赤腳乎?我們要公平說話,莫須有先生太太對於莊稼漢擾亂她的秩序卻不深惡而痛絕之,等他們走了再慢慢地自己歸着歸着好了,她倒是同情於他們,對於天下的士君子,大人物,她容許有批評,好比知堂老,熊十力翁,她常有批評,惟獨莊稼漢她不批評,只是招待他們,茶,煙,酒,飯,她都不吝惜。所以凡屬黃梅縣的莊稼漢,凡到過莫須有先生家者,無不說莫須有先生太太好,有時要拜託莫須有先生一件事,此事或與小孩升學有關,或與抽兵有關,或與訴訟有關,每每先拜託莫須有先生太太,因此莫須有先生每每同莫須有先生太太爭吵一場,說這種事他不能管,太麻煩。結果莫須有先生每每是放心不下,盡心竭力地幫忙一番了。那麼莫須有先生後來簡直成了紳士?是的,凡屬讀書人應該做的事,他都做了,他慢慢體會到中國社會的秩序,風俗的厚薄,一切責任都在讀書人身上,代議制要舉家族代表,然後代表或者不是做官,是代表民衆了。今天來了五六個莊稼漢,不但莫須有先生覺得事情突兀,五六個莊稼漢也都笑笑嘻嘻的,笑笑嘻嘻的即是正正經經的,也即是戰戰兢兢的,誰都沒有膽量先開口,結果還是花子開口,他語不成音地說道:

  “先生,不是別的,是三記抽兵……”

  莫須有先生一聽到“抽兵”兩個字,很動了一番公憤,這公憤在他胸中蓄積已久,至少與北洋軍閥時期是一樣的長久了,因爲歷來的內爭如直皖戰爭直奉戰爭等等莫須有先生在北平做大學生時都親眼看見過,他認爲內戰與職業兵有關,倘若行徵兵制,兵就是國民,戰事是國民自己的事,那麼誰肯打內仗呢?歐西文明國家都沒有內戰,便因爲是徵兵制。只有中國腐敗,“好兒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那麼誰當兵呢?軍閥自然便豢養些爪牙了。那麼野心家打內仗,百姓吃苦頭,是應該的了。而且募兵制也非常之不人道,因爲戰爭是人類的災難,故服兵役是國民的義務,人民服兵役,正如人生有疾病,疾病是各自的事情,怎麼要別人替我擔當,讓一些人做職業兵,豈不等於替我擔當疾病嗎?自己怕死要別人替我死嗎:是非常之不人道的。這是莫須有先生蓄積已久的公憤。一向與社會隔離,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已實行徵兵制了,他簡直不知道,知道也只是看報紙知道消息而已,不是自己的事情。要說真知道,是看了花子的慌張急迫神情,乃知道此事不是紙上談兵了,而且此事几几乎與莫須有先生有關了,首先這六七個人走進他的家裏來了,不是幾句公憤的言語可以打發出去的了。但莫須有先生在必要的場合也學着官話:

  “三記是誰?”

  “是我的三兄弟,現在保上抽兵,要他去抽籤。”

  莫須有先生也不完全是官話,只是等於法官問案時的法律手續,也等於證幾何時引用定理,不得不說清楚,問明白。他確實不知花子的三兄弟名叫三記,雖然事實上他已猜得着三記必是他的三兄弟。他還沒有同三記見過面,此地其餘的本家,前輩與後生,都見過面了。連三記一起,婦孺不算,一共五人而已。三記行年已三十,早已是大丈夫,只是其妻不安於其室,其不輕易同莫須有先生見面之故,正是花子與其仲氏怕他臨抽兵時一溜煙逃了之故,便是說他知道將要負責任,而一概不負責任,故意裝傻,故意學稚,若他同本家的偉大的莫須有先生見面,便是不學稚了,首先要請吃一頓飯,這是首先負責任的表示。並不是莫須有先生已經當起紳士來了,要鄉民請吃飯,只是來了本家的先生照例(或者是照禮,確已近乎禮)要請吃一頓飯,然後算是正式見面了,以後有事便拜託拜託。現在不同莫須有先生見面,三年以後卻是同莫須有先生朝夕相處,在縣中學裏做校工,莫須有先生深知他的爲人比他的兩個哥哥要狡猾多了。

  “抽兵是你們保甲的事,我是當教員的。不能管保甲的事。”

  “我們這裏大家都知道先生的大名,先生是客氣,——哈哈,我鄉下人不曉得說話。”

  其中一人說。

  “你是那一位?”

  莫須有先生問。

  “我姓王,哈哈,同花子都是頂相好的。”

  “他是我們這一甲的甲長。”

  花子代甲長答。現在事已臨到頭上來了,一切全仗本家的莫須有先生作主,話是不說不行的,花子便大着膽子說:

  “先生不知道,鄉下的事情完全靠家裏有先生,家裏有先生兄弟四人都不抽籤,我們這保上兄弟四人的有好幾家,兄弟三人的更多。像我們兄弟三人早已分了家,三記也有三十歲,老二有三十八,我四十二,這回要三記抽籤,不是豈有此理嗎?”

  “恐怕不能以分了家爲理由,——其餘的事情都是你們保上的事情,一切都有事實擺着。不過要我替你向保上把事實聲明清楚是可以的。”

  莫須有先生說此話時又動了一點公憤,因爲他感得花子兄弟是有其不平之處。而且他看王甲長的神情,多少是來窺探虛實的,至少是見風轉舵,如果莫須有先生謝絕不管花子家的事情,則花子家仍等於沒有先生,一切由保長作主好了,當甲長的跑腿而已。總之王甲長只想知一知莫須有先生之爲人,三記抽籤不抽籤與他不甚相干。因此,莫須有先生雖仍是本着都市上文明人的態度,不管自己本分以外的事情,在王甲長的面前說話卻已經很是小心了,他怕他做了漢奸了。中國的國情真特別,徵兵的問題原來並不僅是一個原則上的問題了。

  “王甲長,我拜託你一件事,花子兄弟三人都不識字,我想替他們寫一個報告書,送到鄉公所,同時請你替我向貴保保長致意,看這回是不是應該三記抽籤。”

  “有先生一封信,便沒有事,——那裏該三記抽籤?兄弟四個的,兄弟三個的,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有的是!要人說話罷了。”

  莫須有先生不置可否。王甲長之流是極端的穩健派,進取的意思一點沒有,但保守的本領是非常之堅固的,猶如你是窮人你便不能向他借錢,反正錢是他的,你奈何他不得,除非你更有錢。花子兄弟的防線是非常之靠不住的,因爲他倚靠莫須有先生。而莫須有先生自己亦並不以爲莫須有先生靠不住,因爲他一向說話理直氣壯了,他佩服孔子的話,“見義不爲,無勇也。”結果莫須有先生的話是一點效力也沒有,原因據說大家都猜着了,士君子對於人不取報復態度,不取報復態度則鄉里人誰都不理會你說話了。故花子這回算是白費氣力,莫須有先生也是白費氣力。莫須有先生給鄉公所寫了一封信,信是花子仲弟名叫竹老送去的,今天送信去,第二天下午花子拘到鄉公所去了,因爲三記逃了。莫須有先生寫信時有莫須有先生太太做參謀,因爲有二婦人焉,即順的媳婦兒,竹老的媳婦兒,拜訪莫須有先生太太,把三記媳婦兒的歷史統統敘述清楚了,結論是:“三記早上抽兵走了,三記的媳婦兒晚上就跟人逃了。”此二人,不知到底是希望三記不被抽爲兵呢?還是被抽爲兵?換一句話說,希望三記的媳婦兒跟人逃了呢?還是不跟人逃了?這個他們自己也回答不了,總之他們的生活單調,今天很是熱鬧罷了。但如果三記被抽爲兵,“那個老鬼我們就不養活她!”這是竹老的媳婦兒堅決的答案。“那個老鬼”是指自己的婆婆說。兄弟三人,母親輪流供飯,花子一月,竹老一月,三記一月。如果三記被抽爲兵,則三記媳婦逃了,家庭散了,三記供飯之月,勢必歸兩兄負擔,故仲氏之妻首先表示“那個老鬼我們就不養活她!”三個兒子,母親最愛的是三記,如果是花子竹老抽去當兵,老母親說她並不心痛,因爲那兩個媳婦兒太傷了她的心,而現在要抽三記當兵,老母親哭得幾乎死去了。三記的媳婦兒便從旁齒笑道:“誰教你生許多兒子呢?”莫須有先生沒有同三記見面,倒是同三記的媳婦兒見了面,莫須有先生說人情複雜,複雜便是善良,三記的媳婦兒並不一定是幸災樂禍,她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生活的意義罷了,——到底是跟三記過日子呢?還是不跟三記過日子?人生其如誘惑何!她的表情頗懂得人生的憂愁。莫須有先生正在給鄉公所寫信時,別的人物都走了,三記的母親便在行人路上,莫須有先生住室檐前,嚎啕大哭,後來聲嘶力竭,莫須有先生家裏這時有白糖,莫須有先生太太乃泡了一杯白糖開水端在老婆婆的口邊喝了。莫須有先生對於此老的態度頗不以爲然,她把莫須有先生當了一名縣長,她的哭是等於喊冤,是一種仇恨意識,不足以動人哀憐了。然而是天下最可哀,她對於社會真有一種“恨”,她恨她的大兒子,恨她的二兒子,恨大媳婦,恨二媳婦,她簡直還有點恨莫須有先生,恨莫須有先生不幫忙,她確是不恨莫須有先生太太了。她想如果莫須有先生肯幫忙,她的兒子的事情便完結了。大家都說莫須有先生是不做官,他如果想做官,運動一個官做做,他早已做了縣長了,那麼爲什麼對於她的兒子的事情不能幫忙呢?莫須有先生正在那裏寫信,莫須有先生寫此信自己覺得很爲難,他不知道怎樣下筆,這是中國一般讀書人的長處,同時卻正是莫須有先生的短處,他除了寫實而外不能杜撰一句空話,而中國人寫信以及寫一切的文章正要連篇累牘的空話。此時如果有人替莫須有先生解除困難,給莫須有先生代庖,給鄉公所寫一封信,不要太是八股,但也不要太是反八股,莫須有先生將感激不盡,大約只有蔡元培先生有此本領,下此便是流俗了。不得已就寫一封八股信也可以,只要替他把這件事辦好,只要把門前老婆婆的哭聲趕走。莫須有先生連忙又想,中國的國事不都弄糟了嗎?國事之糟不正因爲家族中心的原故嗎?莫須有先生此刻寫信,到底是公還是私呢?是不是因爲家族間的感情將有妨害於國家的徵兵制度呢?莫須有先生於此乃費了很大的思索。莫須有先生又很快的有一個很大的回答。他本着他的良心回答,他說本着良心解決一切的問題是不會有錯的。孔子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所謂矩就是良心,就是“仁”。首先是態度誠實,能使人信之,至於大公無私是不成問題的,大義滅親也是不成問題的。莫須有先生來此地不久,其存心如何鄉人無從知道,——不久都知道了,就是三記抽籤這件事發生以後都知道了。就是莫須有先生的仁,就是莫須有先生的誠實態度使得他們相信了,知道了。莫須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與國家制度有妨害,其實是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因爲天下無大公,故莫須有先生的仁最初好像是私,替家族講人情,這個人情便是“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矣。”莫須有先生看見社會上有不平的事,怎能不說話呢?家族之間爲什麼不應該有感情呢?這都是自然的。國家社會就應該建築在“忠”“孝”兩個字上面,忠是對國的道德,孝是對家與社會的道德。這兩個道德是決不衝突的。凡屬道德都不會衝突的。中國社會猶有孝,但中國社會不能表現忠,這確是中國最大的弱點,即如國家徵兵,一般人民畏之如虎。畏之如虎,並非認徵兵制度爲苛政,乃是徵兵之政行得不公平,黑暗,於是苛政猛於虎了。貪官污吏藉徵兵而賣兵,貪污無所不用其極。而且不愛民,好戰者是以不教民戰,孔子謂之“棄之!”不但不教,簡直是以飢餓之民戰。徵兵實際上只等於一個“擄”字,把人“擄”去了,然後不當一隻豬養。於是百姓各私其家了,尚不失爲慈,尚不失爲孝。這個慈與孝乃與忠衝突。秉國者不忠,因而與忠衝突,並不是人民不該孝不該慈。人民的慈與孝正是道德的表現,正可以教忠了。首先是要他們信國家,信政府。要人民信國家,信政府,是要國家政府盡一個忠字。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旨者言乎!信而後可以言政。莫須有先生偶讀《左傳》,深有所感觸,春秋的社會近乎中國儒家道德的社會,社會上無有不愛國的,無有不忠於戰爭的,完全不是“好兒不當兵”的風氣,同時又是“孝子不匱,永錫爾類”,真是有趣。鞍之戰,齊侯敗了,狼狽而歸,路上遇見齊國的女子,她問他:“君怎麼樣?”他說:“君很好,沒有危險。”女子乃再問她的父親。女子並不問她的丈夫。後來齊侯調查清楚了她的丈夫也正是戰中的人員。這與“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或者“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完全有大國民與小國民之分了。忠與孝確是不衝突,春秋時代的人,“不難以死免其君”,而君也確是國的代表,沒有一點奴隸人民的意味。孔子以不教民戰爲棄之,可見有能教民戰的事實了。到了戰國,空氣漸漸變了,只看莊周的書上寫一個殘廢者在“上徵武士”的時候大爲得意,以其殘廢之軀大搖大擺,走來走去,無所用其逃匿了,連莊周的得意都可想而知了。中國社會於是沒有忠,即是沒有國的觀念。木蘭從軍,是一孝女而已,從軍正是反從軍的。要說中國人畏死,那是膚淺之見,烈女死節的事情多得很,何獨男子而怕當兵呢?風俗習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要說中國社會因家族主義之故不愛國,不當兵,也是膚淺之見,春秋社會不足以爲我們的模範嗎?家與國不相沖突,但如秉國者不能使人民信,即是不能大公無私,於是人民自私其家了。莫須有先生是仁者,凡屬仁者便不私,莫須有先生到鄉下來並不宣傳自己,他簡直少同人說話,與莊稼漢直接發生關係的只有本家幾個人,這幾個人都信服他了。說一句極端話,如果莫須有先生叫他們死,他們雖然自私,但不會說莫須有先生的話說錯的,只是有恥於自己爲什麼那麼無勇氣罷了。孔子說“有恥且格”,並不是理想。連此刻在莫須有先生門前哭的那位老婆婆不久都相信莫須有先生了,莫須有先生說,“沒有法子,三記要去當兵!”她知道莫須有先生是不能幫忙了,非不幫忙了。莫須有先生寫給鄉公所的信如下:


□鄉長賜鑑:

敬啓者,鄙人是金家寨縣立第二小學教員(附註,此時小學尚不屬鄉鎮,是縣立機關),本族有貴鄉□保□甲居民馮花子馮竹老馮三記兄弟三人,俱不識字,此次因保上要馮三記赴保抽籤事,有將其家中情形向大衆聲明之必要,託鄙人代爲聲明如下:


馮花子年四十歲,馮竹老年三十八歲,馮三記年三十歲,兄弟三人於民國十〇年分家,俱系佃農,有六十五歲母親,兄弟三人輪流供飯。三記如中籤服兵役,則其所擔任母親之一份生活有問題。且其妻亦無人養,尚有許多複雜情形不便筆述。總之三記服兵役,則其家庭有解體之趨勢。此三兄弟自言其有委屈,三記雖是服兵役之年,保甲中較之三記更是壯丁者尚屬多數,兄弟三人四人者亦屬多數。服兵役是國民義務,國民如有委屈,社會如不公平,亦不能隱忍不言。凡此俱屬實言,謹代聲明。


署名  □年□月□日



  此信莫須有先生曾給了金家寨小學某教員看,某教員笑曰:

  “你這封信等於替他們做一張陳情表。”

  “是的,陳情表,——我不能有別的辦法。”

  “我告訴先生,凡屬兵役事情,都是消滅於無形,等到有形便不能消滅了。消滅於無形者,當鄉長的,當保長的,都有其弱點,大都是關於貪污之事,不能公開的,但本鄉的紳士們都知道。彼此莫逆於心,我不告發你,但你決不能抽我姓的兵,至少不能抽我家的兵。(紳士們不納捐稅猶其事之小者。)另外鄉長保長至有關係者不抽,或運動或收買鄉長保長者不抽,或引本鄉以外的強有力者爲援而不抽,這都是消滅於無形。今三記之事,既已有形,無法消滅,結果是要去抽籤的。至於中籤服兵役之後,其家庭生活怎麼樣,保甲是不管的,也沒有當事人要求保甲管的。”

  “保甲不管誰管呢?不還是要家族管嗎?那麼中國社會還是家族中心,保甲只是對政府有用,對人民無用。”

  “是的,——以先生的道德聲望,給鄉公所去這封信,對於先生個人大約沒有什麼妨害,若就我說則這封信我不敢寫,何以呢?這一來你不自承爲戶長了嗎?倘若三記逃了呢?鄉公所便要找你要人了。”

  某教員這個態度,當然有他的經驗,但莫須有先生不贊同,這便叫作“三思而後行”,不是直心,是私意了。信是竹老送到鄉公所去的,是當面交給鄉長的,交信時竹老這樣說:

  “我家先生有一封信來。”

  他說這話時倒很有點像莊周書上的人物,“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很不拘束了,有恃而無恐了。這位鄉長也知道莫須有先生的大名,也知道莫須有先生是一位文學家,所以接這一封信一點也不覺壓迫,只是以一個好奇心拆開信看,看裏面寫些什麼話,一口氣看了之後,文學家的信一點也不文,而且新文學家原來不講究寫字,八行字寫得太不好看了,比起常寫信到縣政府到鄉公所的那位黃梅縣唯一的前清進士相差太遠了。但竹老得意得很,因爲鄉長看了信之後同他說話,而且信是當他的面拆開看的,即此已是莫須有先生信的效力了,否則該送信人交了信便應走開了。

  “你們以爲家裏有先生就不當兵,是不是?回去吃飯罷,時候不早了。”

  竹老從從容容地回來,從從容容地告訴花子,說他見了鄉長,鄉長看了莫須有先生的信。事情便是如此。結果呢?二人都直覺地感得事情未必有結果,因爲天下那裏有這樣不花一文錢而得好處的事情呢?於是二人都莫名其妙了。事情便懈怠下去了。這一天不看見甲長來,更不看見保長。第二天不看見甲長來,更不看見保長。第三天消息不好,三記逃了。第三天下午花子冷不防給鄉公所拘去了。莫須有先生反抗拘捕花子,寫一封信與其舊友現任縣政府祕書,自承爲戶長,問此事照法理究應如何。乞以私人資格賜教言。祕書無回信。

  自花子被捕之後,則竹老逃了。於是竹老的媳婦兒是莊周書上的人物,以一雙小腳,逍遙遊了,其餘則整個龍錫橋一點生氣沒有。次於竹老的媳婦兒,是順的媳婦兒,他們二人樂,樂而不知其所以然,樂而已。竹老的媳婦兒,莫須有先生叫她叫“陳嫂”,除往來於行人路上之外,便是坐在順的家裏同順的媳婦兒對面樂,順的媳婦兒笑聲尖銳,她的語音切切。其所以切切不敢高語之故,是怕莫須有先生在那邊聽見了。而不快樂的人(莫須有先生今天不快樂)最不喜歡聽的聲音,莫過於高笑聲與低語聲,莫須有先生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女人爲什麼這樣偏狹呢?沒有同情心呢?幸災樂禍呢?他們兩人的高興不就是因爲別人家裏都有事嗎?”莫須有先生十年沒有感到這樣的苦悶,正是從前做《莫須有先生傳》的時候神經過敏不喜歡間壁人家切切私語的苦悶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可笑不可笑?”

  “哈哈哈!”

  “我再說給你聽……”

  往下都是耳邊低語的聲音。接着是順的媳婦兒一陣急促的笑聲,幾乎吐不過氣來。

  “你說可笑不可笑?”

  接着又是東一句西一句。

  莫須有先生乃感覺得要給他們一個教訓,路人都應有同情心,何況是骨肉之間遇着爲難的事情而不關心?你把你的丈夫趕得逃走了,你便洋洋得意不干己事嗎?竹老之逃蓋是逃到泰山家裏去了。他的泰山確是在深山裏,其人沒有兒子,有一女子,是有名的賣柴的,是有名的慳吝人,莫須有先生曾經買過他的柴,現在竹老便在那山中躲避了。

  “陳嫂,你太不懂道理,花子捉去了,連我在這裏都一天不快樂,你爲什麼反而那樣高興呢?一個人要心腸好些纔有好處。我看你很能勤儉,有興旺氣象,但要心腸放好些。”

  莫須有先生連忙又寂寞告退了,因爲他看着那婦人不屑教誨,莫須有先生正正經經地同她講話,她還是把她的一隻小腳盤在一隻大腿之上,像北京人騎驢子那樣,毫不在乎。同時她卻易孔子之所謂“色難”,她對着莫須有先生滿臉堆笑了,她從來沒有聽過教訓。而順的媳婦兒,即是前幾回介紹的那位懶鳳姐,她一聽見莫須有先生來了,趕忙逃到閫內去人〔了〕。她的閫內非常之黑暗,簡直不通光線,而且有臭味,因爲她的糞桶堆積如山,她便在那裏躲避莫須有先生了。她非常之得計,大笑而特笑,只是不出聲,莫須有先生在外面攻擊竹老的媳婦兒,彷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干我事了。

  莫須有先生掛念花子,而花子好像無內助似的。莫須有先生倒很希望同花子的媳婦兒見見,打聽花子拘捕在鄉公所的情形。花子的媳婦兒不見莫須有先生,因爲無必要。花子的媳婦兒有個相好的,便是我們在第四章所說的賣牛肉的禍首,終日住在花子家裏,其人是一光棍,是“會上的人”,作事有主意,勝過莫須有先生多多了,所以花子的媳婦兒沒有見莫須有先生之必要。莫須有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知花子的媳婦兒有個相好的,不知花子家裏的事俱是相好的作主,花子則同小孩子一樣。三人的感情都很好,只是三人總是聯盟同竹老的媳婦兒感情不好罷了。

  “誰送飯給花子吃呢?”莫須有先生見順時問順。

  “大嫂送飯去。”

  順叫花子的媳婦叫大嫂。

  “我總沒有看見她。”

  “在鄉公所,——花子哥同小孩子一樣,一個人在那裏便哭,要大嫂在旁邊陪他。”

  莫須有先生聽了順的話,祝福這婦人了。

  這是花子拘去的第三天。竹老忽然偷偷地走進莫須有先生的室內了,莫須有先生一見他,一驚,如見人影子,因爲他的神色是那麼的不定了。

  “你回來了,很好,應該回來。躲什麼呢?大家想法子解決。”

  “她要我去。”

  這句話表示他懼內。一切都是“她”作主。

  “她又叫我回來,叫我把牛牽走,因爲鄉公所要來牽牛。”

  此地“牽牛”一詞含義甚大,若鄉公所要來牽牛那當然是可以的,因爲政府要來牽牛有什麼不可以呢?此外只有日本老牽牛,敵人要做的事有什麼不可以呢?此外“牽牛”則是大盜的代替之詞了。若“牽豬”則沒有什麼,好比你欠了人家的債,到期不償還,債權者便可以說:“你不還,我到你家裏牽豬!”這是很普通的話了。

  “鄉公所要來牽牛?那是決沒有的事!鄉公所如果真來牽你的牛,你便到縣政府去告狀,我替你作主!”

  竹老不答,他相信鄉公所要來牽他的牛,大家都這麼說。至於莫須有先生要他到縣政府去告狀的話,他聽如不聽了。按他的意思,寧可牽牛,不告狀。這是他的階級意識,不得已而牽牛可也,自己再吃苦再買牛,但決不告狀。

  “我知道躲也是不行的,我去把三記找回來。”

  “你知道三記逃到什麼地方嗎?”

  “知道,——也在山裏頭。”

  “那頂好,你去把他找回來,你說我叫他回來。”

  莫須有先生彷彿自信他可以把三記召回來。然而所有莫須有先生的自信惟有這個自信不堅固,說這話時,“你說我叫他回來,”很是膽怯了。同時竹老也不相信莫須有先生這句話,不是不相信,是不注意莫須有先生的話,他們已經知道莫須有先生無能爲力了,他同三記已經商量有辦法了,只待履行了。三記向竹老表示意見,他可以去抽籤,如果中了籤,他也可以去當兵,要二兄給一百二十塊錢給他,沒有錢打手票,另外四鬥佃田由二兄各代種二斗,每年的收穫除交東外代爲存放,年利二分五。不過內中還除一百五十斤稻作他名下擔任母親的食糧。至於他的媳婦呢?彼此默契,他知道她不要他。他也樂得當兵去了圖一個乾淨,即是他也不要她。人生的煩惱彷彿都容易解除,真的,當兵去,在三記確乎是解脫,他可以把老婆的繮子解掉了,另外還可以得一百二十塊錢,另外每年有餘糧存放。再者,“我還可以逃!”這個逃是說他當了兵之後還可以乘機逃回來。在這樣自己同自己計較之下,也還有一個良心的決定,這個決定來得非常之快,他要留下一百五十斤稻作母親的食糧了。

  翌日,莫須有先生正在盼望消息,竹老偷偷地進來了,他同昨天一樣神色不定,告訴莫須有先生道:

  “我的牛牽去了。”

  “真的牽去了?”

  “牽去了。”

  “昨天既然有傳言,你爲什麼不留心呢?牛關在什麼地方呢?”

  “我信莫須有先生的話,這是決沒有的事,所以我的牛還系在草棚裏,夜裏牽去了,——花子哥的牛昨夜不在草棚裏歇,大嫂牽到別的地方去了。”

  莫須有先生於此乃陷入深思。並不是因爲失牛他也有責任,竹老相信他的話而失牛,乃是他相信這個牛決不是鄉公所牽去的,是給賊偷去了的。此賊故意事前造空氣,說是鄉公所要來牽牛,以便你失了牛而不敢睬他。此賊必同與花子媳婦相好的人有關,是他的主意,故花子媳婦將自己的牛移地安置了。大約因爲花子被捕,而竹老媳婦命竹老躲避了,故非要竹老損失一頭牛不可,有此一頭牛的價值,則一切費用有着落了。農村間盜牛的事,凡屬“會上的人”,無論直接間接,都有關係,至少知道消息,那人正是“會上的人”了。莫須有先生對於此事十分生氣,他並且氣我們以前所說的那腐儒,因爲腐儒同與花子媳婦相好的人是本家,彼此互相利用,腐儒需要光棍,光棍需要腐儒,有一回莫須有先生看見他們兩人在龍錫橋茶鋪裏並席而坐,那時莫須有先生只知其一,即是腐儒同品行不好的人並席而坐,腐儒本來也品行不好,所以同座並沒有關係,現在則人格發生問題了,讀書人豈可以不與盜牛賊割席嗎?故莫須有先生生氣了。而且農人真可憐,怕官,怕保甲,怕讀書人,並怕盜賊了。

  “你的牛是給賊偷去了的!你糊塗,你以爲是給鄉公所牽去了!”

  “牛是我同順共的。”

  竹老連忙報告這個事實,他同順共這頭牛,那麼他只有一半的損失,至於是給鄉公所牽去了,還是給賊偷去了,他再也不管,反正倒楣罷了。

  “常常到花子家裏來的那人叫什麼名字?”

  “叫什麼。”

  其實莫須有先生知道那人叫什麼,故意提起竹老的注意罷了。

  “牛一定是那人偷去的!你得趕快到鄉公所報告失牛。據我的意思你還應該告狀,那人有嫌疑。”

  竹老起先怕鄉公所也拘捕他,後來一日在家,兩日在家,鄉公所沒有拘捕他,於是放心了。只是他的媳婦兒再也不串門子了,坐在門口傷心着哭了,失牛了。而且順的媳婦兒也同順口角了,“看你怎麼辦!人家家裏的事帶累我上當了!”她也是牛的半個主人了。

  竹老聽從莫須有先生的話去鄉公所報告失牛,鄉長又同他說話,他也大膽說:

  “起初我以爲是鄉公所牽牛的。”

  “鄉公所牽牛?你真是胡說!你有些傻!時候不早了,回去吃飯。”

  鄉長等於在茶館裏聽了一句笑話而已。這時花子已經釋放出來了。三記已經抽了籤,中了籤,三日之內就要去當兵了。母親叫他把一百二十塊錢內拿出幾塊錢來買白棉布做兩套內衣,內衣早已破了,當兵之後沒有誰照顧了。

  上面所寫的是中國徵兵的事實,也便是中國徵兵的意義了。語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說國與國民的關係,但就中國的農民說,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真是可憐罷了。在另一方面,中國的讀書人又與國有什麼關係?據莫須有先生的經驗,沒有一家讀書人家的兒子當兵的了,而中國是徵兵制!中國談不上什麼叫做“政”,“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三記後來是黃岡游擊隊裏的士兵,隊伍同新四軍打仗打散了,他逃回家了。他的媳婦兒自三記當兵去後跟人逃到小池口敵僞區去了,在那裏生了一個小孩子,三記是父親。三記逃回家後,那裏傳信來,叫他去把小孩引回來。而且允許他一些錢,算是彼此脫離關係,而三記遲遲不去,他說小孩引回來難養。他心裏倒是很惦念那裏允許他的錢,但也懶得到小池口去了。他要莫須有先生介紹他到學校裏當校工,因爲他現在懶得種田了。關於他的事其實還有好些,不及一一細述,也還是關於抽兵,因爲第二次又要他抽籤了,說他回來沒有退役證,第一次不算。這時他有三十五歲,三十五歲就算過了年齡,要他拿家譜去證明,他從莫須有先生那裏借了家譜拿去證明,不知怎的證明又無效。他第二次抽了籤,又中了籤,在縣自衛隊當火夫,因爲他年齡過了,故改當火夫。隊中人問他,“你怎麼也抽來了呢?”他答道,“我們是弱小民族,被壓迫的。”這話是莫須有先生親自聽他述說的。他當了校工之後,也知道些新名詞了。但他的話一點也不是口號,很表現着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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