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第十二章 這一章說到寫春聯

  我們以前曾說過“跑反”這兩個字,即是敵人來了,大家要逃避,黃梅縣謂之“跑反”。不知通行於別處否?別處用什麼字表現這個意思?若在黃梅縣則這兩個字的歷史一定久遠,簡直是代代相傳下來的,不然爲什麼那麼說得自然呢,毫不須解釋?莫須有先生小時便聽見過了,那是指“跑長毛的反”。總之天下亂了便謂之“反”,亂了要躲避謂之“跑反”。這當然與專制政體有關係,因爲專制時代“叛逆”二字翻成白話就是“造反”,於是天下亂了謂之“反”了。但莫須有先生體察所有黃梅縣的人說“跑反”這兩個字的時候,並沒有是非觀念,確乎是一個事實判斷,亂了謂之反,要躲避謂之跑反,而且這個亂一定是天下大亂,並不是局都〔部〕的亂,局都〔部〕的亂他們謂之“鬧事”。“鬧事”二字是一個價值判斷,意若曰你可以不必鬧事了。若跑反則等於暴風雨來了,人力是無可奈何的。他們不問是內亂是外患,一樣說,“反了,要跑反了。”最近共產黨軍隊打入黃梅縣,莫須有先生在北平接到故鄉來信,寫信人是莫須有先生的親戚,僅僅識得字而已,信中有這樣的話:“現在鄉下又要跑反。”莫須有先生讀着很難過,因爲有兩年之久“跑反”這個聲音莫須有先生已經忘記了,忽然又聽見了。兩年以前莫須有先生在鄉下同着他們跑反,即是避寇難,深深懂得他們跑反的心理,深深懂得他們跑反的痛苦,如今再跑反則是談虎色變了,他們一定以爲世事毫沒有辦法了。他們都是自己在那裏想辦法的,亂了他們也要自己想辦法,凡屬“亂”都是他們的敵人,連政府也是他們的敵人,何況敵人,(敵人有時不是他們的敵人!因爲敵人有時替他們想辦法!)何況另外一個政府,他們認爲都是亂,不要他們自己治,即是不讓他們耕田,不讓他們做工,不讓他們做買賣。政府雖是敵人,尚不跑反,(不要他們跑反便是政府,這簡直是他們感到應該要政府的唯一的意義)若跑反則使他們傷心了。跑日本老的反他們無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然是要跑的。若在跑日本老的反之後再來跑自己的反,你們無論有什麼理由他們不聽了,貧者是心裏不安,富者是流徙死亡。何況你們並無理由。人沒有惻隱之心什麼都談不上。政治是一個實行的東西,豈有沒有同情心而有爲人類謀幸福的行爲?人類之所以殺生,便因爲大家肉食慣了,在食肉的時候對生物沒有同情心,於是殺生毫不成問題了。人與人之間尚不致於此,然而如今的鬥爭學說將把同情心都毀掉了,確乎是洪水猛獸的。將來的人吃人等於現在我們食肉了。莫須有先生最佩服孟子的仁政,要使耕者有其田,同時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大家懂得孝弟之義。這是非常之容易做道〔到〕的,只要“無爲政治”便可以做到,因爲孟子的仁政條目正是一般農民自己的功課,只要政府輔助他們好了,政府唯一的能事使得他們有田耕好了,教育者唯一的能事申之以孝弟之義好了。孟子曰,“文王視民如傷。”又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這雖不是禹稷文王的話,孟子確能道出禹稷文王的精神,也便是中國的民族精神。今日的中國人爲什麼都喜歡舶來品呢?舶來品都是一時的反動,中國聖人的話則是千百年的經驗!莫須有先生常常覺得很奇怪,爲什麼大家都不懂得中國的農民?大家都是經過許多患難的,爲什麼沒有經驗?莫須有先生本着他的經驗說一句絕對不錯的話,中國的政治只有孟子的仁政可行,實行的方法只有老子的無爲政策。蕭何張良都是從民間出來的,他們入關約法三章便是“簡”!故他們能成功。莫須有先生也很喜歡湯武的革命,中國聖人都是以百姓爲主的,而且都是宗教家,是救人的,不是殺人的,所以孟子不相信血流漂杵的話,“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沒有不仁而可以成功的。而仁者亦必無敵。仁的表現便是不殺人。仁的表現從最近處起,故曰孝弟爲仁之本。這都是多麼有經驗的話呵!莫須有先生因爲在鄉間同農民居處有十年之久,故他也有經驗了。故他說了這些話。話說遠了,今天的文章是說跑反,日本老打游擊來了,(這時敵兵佔據了孔壠)縣城以及縣城五里以內的人都要跑反。由五里慢慢波動到十里,由十里波動到十五里,這是第一天的情況。如果日本老——鄉下人口中都是叫日本老,不叫敵人,只有一般公教人員說話時叫敵人。其實叫敵人並沒有意義,等於一句官話,這真是一件奇事了!倒是叫日本老乃真有敵人的意義,也真有中國民族的意義,中國民族有智慧有道德,這是說對於夷狄,對自己則自殘。這真是一件奇事!“日本老”三個字出在中國鄉民的口中把日本人一切的方面都表現出來了,由這些方面可以判斷敵必敗。他們認爲日本老打仗是白費氣力,給日本老俘擄去了,日本老要他們做挑夫,挑夫與挑夫(黃梅縣人與黃梅縣人)說黃梅話,叫日本老叫“洋苕(ㄕㄠ)”,哈哈大笑,而日本老聽了瞠目不知所云,覺得中國人真奇怪。苕者,是甘薯的土名,叫人叫苕,是說你是傻瓜,日本老是洋人,故叫洋苕。同時日本老三個字也代表他們對於日本老所懷的恐懼,夷狄的殘忍以及武器的利害都由這三個字的聲音表現出來了。到了日本老投降以後他們又覺得日本老可憐,故日本老三個字的聲音又代表中國人對於夷狄的仁愛。到了現在鄉下人一定還思慕日本老了,因爲日本老在那裏的時候几几乎大家的生活都有辦法!那時他們是畏懼日本老,玩弄日本老,後來又憐憫日本老,除了讀書人媚敵求榮者外,實在沒有做日本老的奴隸的。他們是做了生存的奴隸。讀書人在自己祖國的時期也是做奴隸,因爲求榮,故也並不是特別對夷狄做奴隸。總之黃梅縣人叫敵人不叫敵人叫日本老,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日本老遊擊退了,不進據縣城,則第一天波動到十五里,第二日清晨便平安無事,跑反者第二天又都歸家,如進據縣城,則有第二天的情況,十五里以外都惶恐了,都跑反了,由十五里波動到二十里,到了二十里便已成尾聲,離城二十里以內是必跑的,二十里以外則大可不跑了,一般的居民自居爲平安區了。莫須有先生現在住在龍錫橋,離城三十五里,更是平安區。東鄉以土橋鋪爲惶恐的起點,土橋鋪距城二十里,這一天土橋鋪茶鋪裏決沒有打紙牌的,頭一天土橋鋪茶鋪裏打紙牌打得很是熱鬧了,莫須有先生見之很感到“地利”二字有趣,也感到“人和”,即是中國百姓有趣,比之莫泊桑小說裏的《二漁夫》未免沒有國家觀念了。土橋鋪的鋪家一旦跑反,都搬得空空的。中國的老百姓自衛的工作是非常之神速的,而且非常之有把握的。說至此莫須有先生又附說一事,此事令莫須有先生尊敬同胞!在三十四年敵人投降以後,縣城商店都恢復了,莫須有先生則於三十五年春進城歸家,一天去理髮店理髮,見理髮店的陳設與裝飾都同戰前一樣,只是陳設物與裝飾品都太陳舊了,玻璃與躺椅舊了破敝了不足異,店中懸了一套“萬國旗”,都褪了色,煙塵滿蔽了,煙塵的總和之下依然有各國國旗的顏色。莫須有先生問店主:“這旗是戰前的東西?”“是的,搬到鄉下去藏起來的。”時間是十年之久了,這才叫做惜物了,這一小方一小方的顏色紙!抗戰建國必須要有這個精神。所以土橋鋪茶鋪裏在敵人打游擊的時候有許多人打牌,莫須有先生並不以爲他們不對,莫須有先生倒是很佩服他們的冷靜,不過稍爲有一點兒諷刺的意味罷了。到得第二天土橋鋪十室十空,都搬走了。這一天則三衢鋪的茶鋪裏有打牌的。三衢鋪也在驛路上,比土橋鋪更遠城十里。只有莫須有先生一個人躑躅於驛路之上,與跑反的人走着相反的方向,逢着人來便打聽消息,走到土橋鋪便不敢再往前走,龍錫橋與三衢鋪與土橋鋪的人因之把莫須有先生都看慣了,都知道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小學教員,家在城裏,現有老父親住在城裏看家,敵人打游擊來了,放心不下,故而出來打聽消息。敵人打游擊是常有的事,故跑反也是常有的事,數十里之外首先是聽見炮響,有時不聽見炮響,只聽見耕田的人輟耕時牽了牛回來說道:“城裏又跑反了。”他們的話音是非常之從容的,莫須有先生聽了則有一種顛倒衣裳的急迫的神氣,緊跟着問道:“你怎麼知道呢?”想一句得到消息的真實。又是從容的聲音:“有人在土橋鋪回來說。”莫須有先生連忙就往土橋鋪走了。有時是虛驚。到得明天清早一起來,看見有牽牛的,挑擔子的在驛路上走,則另是一種打聽消息的心理,敵人來了是不成問題的,只不知到什麼地方來了,莫須有先生便趕去問行人道:“請問,你是那裏跑反的?”莫須有先生每每怕行人不答,因爲行人每每不答,或者走乏了,或者飢了,或者有冷僻性情的人不喜答你。有時行人又答得非常之響亮,而且告之以詳情,如說:“我是仁壽橋的,昨天跑到土橋鋪,日本老進了縣城,現往停前去。”則消息的確實是無疑的了。莫須有先生前去土橋鋪。莫須有先生一路上感得中國民族的悲哀,同時又感得中國民族——應該用神聖這兩個字!同時白晝又像一場夢一樣,眼前的現實到底是歷史呢?是地理呢?明明是地理,大家都向着多山的區域走。但中國歷史上的大亂光景一定都是如此,即是跑反,見了今日的同胞,不啻見了昔日的祖先了,故莫須有先生覺得眼前是真正的歷史。跑反時,人尚在其次,畜居第一位,即是一頭牛,其次是一頭豬,老頭兒則留在家裏看守房子,要殺死便殺死。日本老只是強姦,只是毒打人,並不殺人,而且對於小孩子無敵意,於是老百姓更是有辦法了,每每跑一次反並沒有多大的損失,一天兩天便復原了,這是就離城遠的地方說,就中國的基層社會農民說。若城裏居民,城裏富商,尤其是讀書人家,每每破家了,破產了。莫須有先生並且感得寫在紙上的歷史缺少真實性,或者是社會進步了,因爲社會上沒有不健康的死節觀念,中國的婦女都是健全的,中國的農民也是健全的,都是健全的思想,他們簡直像莫泊桑小說中人物,一個女子上街買了東西回來,給一個流氓在路上強姦了,她站起身來,說他把她的瓶子踢翻了。中國婦女給日本兵強姦了,並不以爲自己非死不可,她的男人也只是覺得妻子可憐,小孩也看媽媽一睨,媽媽可憐。婦女與婦女則有時說笑話了。宋儒“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節觀爲什麼這樣不合人情呢?因之也不合道理呢?中國老百姓最傷心的是敵人牽去了他一頭牛,其次是殺了也〔他〕一頭豬,燒房子的事不常有。而日本老偏偏是牽牛去,就地殺豬吃,於是中國農民怕日本老了。強姦之事他們存而不論,在他們的精神上不刻一點痕跡的。這當然是就大多數的農民說,士紳階級不論,而且士紳階級早已不在中國的國土了,不,他們是到大後方去了。中國的民族精神本來要看大多數的農民。莫須有先生看見路上牽豬牽牛的,很難過,因爲牛沒有聲音!只是沉默地走;豬最初是叫,不走後來不叫不順利地走,於是大路上彷彿只有牛的沉默與豬的惶惑了,莫須有先生是一個佛教徒,世界真是地獄了!莫須有先生的親切之感在人生路上無法向人說。同時是中國人的神聖,中國人只是辛勤於生活,決不隨便放棄責任,跑反便是爲得牽豬牽牛!奴隸的“三綱五常”觀念完全與此民族精神相反。“三綱五常”並不是中庸,中庸是人倫,中國的聖人是“人倫之至也”。夷狄之患不是老百姓招來的,夷狄之患來了,老百姓爲得生存起見,爲得後代起見,而奴隸們要老百姓死!——爲誰死呢?這是“三綱五常”!老百姓始終是忠於生活,內亂與老百姓不相干,外患與老百姓不相干,對於內憂外患老百姓不負責任。責任是少數野心家負的。是讀書人負的。讀書人在君權之下求榮,在夷狄之下求榮,他們始終是求榮,始終是奴隸,毫無益於國家民族。他們就是“死”,亦無益於國家民族。問題完全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氣節亦不在“死”的上面,在“生”的上面。這個關係真是太大,因爲是歷史,是民族的命運,應向國人垂泣而道之。不是論過去的是非,是爲將來的存亡,因爲將來的禍患還是無窮的。中國的老百姓的求生的精神是中國民族所以悠長之故,中國的二帝三王是中國民族精神的代表,他們是最好的農人不是後來的讀書人,如大禹的手足胼胝便是,這是莫須有先生所要說的話。莫須有先生在牽豬牽牛的跑反者的路上一時都想起來了。中國的老百姓在跑日本老的反時確是很有希望的,這一層確不是在大後方的人所能體會得到,因爲他們與百姓太遠了,與政府太近了。

  莫須有先生在往土橋鋪的途中,遇着了縣城裏跑反者,打聽了老太爺的消息,在南鄉外離城三裏半山之中一個廟裏躲避了,於是滿意而歸,俟敵人撤退(時間總是一日,二日,至多三日,已成了例子)跑反者又都復原時,再進城去安慰老父親,這差不多是半年內少不了有一回的事情,敵人打游擊而進據縣城,而又撤退了。

  今年最後一次敵人打游擊,進據了縣城三天撤退了,是學校放了寒假,鄉人要過年(過舊曆年)的時候,莫須有先生決定回家去同老太爺住幾天。老太爺寄居的廟名紫雲閣,老太爺預備就在紫雲閣過年,敵雖已退,暫不進城歸家。住在紫雲閣等於住在城內家裏,因爲相距甚近,人家知道你住在那裏是看守你城內的房子,不會把你房子的磚瓦撤走了。若家中無人在城外二三裏以內居住,一般窮人都來搬磚搬瓦,對於你的房子,雖然不致於整個的崩潰,卻一天一天的傾圯〔圮〕了。紫雲閣的住持是一“道姑”,從前在莫須有先生家裏做女工,現在在紫雲閣做道姑了。紫雲閣地勢偏僻,後面是馬王山,廟址落在山窪裏,若非走到近前不容易看得見。敵人遊擊到黃梅縣城,出南城只到馬王橋,馬王橋是馬王山的盡頭,再不敢渡馬王橋往南鄉更深的走了。所以老太爺寄居於紫雲閣,莫須有先生打聽清楚了,便很心安,知道那裏是人地相宜的。莫須有先生兄弟三人,兄嫂與諸侄也在故鄉避難,在北鄉山中;弟婦是孀婦,一侄系小學五年級生,在北鄉山中住小學,此刻弟婦同着老父親住在紫雲閣了。莫須有先生學校放了寒假回家去看老父親便是經過縣城往紫雲閣去。莫須有先生經過縣城的時候,走自己的家門過,門鎖着了。附近有幾座大房子,只有莫須有先生之家與其後背之鄧姓祠堂尚有房子可認識,其餘的炸燬了。炸燬的有三座是祠堂,一是劉姓祠堂,一是王姓祠堂,一是黎姓祠堂。其中以王姓祠堂建築的工程最大,是黃梅縣第一個建築,建築的時間是民國初年莫須有先生做中學生的時候。牠的歷史大約很久,民初的建立乃是牠的復興。牠留給莫須有先生有一本活的傳記,可以說是“生住異滅”的具體圖形了。莫須有先生現在在牠面前過路,看見牠只有殘痕,無復榮盛的存留,而且對於牠又不必同情,(因爲牠不是某一個人的房子,牠沒有確定的主人,故不令人覺得牠可憐)莫須有先生真好像是神仙過路了,人間世本來是什麼樣子他是明明白白的了。原來這王姓祠堂在都天廟之側,莫須有先生兒時在都天廟上學,看見這裏一大片荒場,知道是房屋的舊基,尚有一戲樓殘存着,地下尚躺着一大石匾,刻着“王氏享堂”四個字,莫須有先生,那時不滿十歲的小孩子,每每對着這荒場中出神,對着殘存的戲樓出神,對着一大塊石頭出神,王氏享堂“這四個字是什麼意義呢?”他很奇怪,大人們的字句爲什麼令他不解,他的心沒有什麼叫做“不解”了,何以字句的意義要長大了才懂呢?他的祖父是一位現實主義者,向來不談神話的,惟獨對於“王氏享堂”講神話,“這祠堂是咸豐年間遭太平天國的兵燹的。哈哈,這祠堂風水不好,牠是剛建築起來就遭兵燹的。牠一建築起來就要跑反!”莫須有先生,一個小孩子,聽了這些話,很不懂,什麼叫作“跑反”呢?有時他家裏來了一位客人,他叫他叫“炭叔”,炭叔的皮膚非常之黑,莫須有先生很喜歡他,祖父說他是古角山的人,“從前我在他家裏跑反,後來就當親戚走了,現在走了兩代。”這是莫須有先生聽到“跑反”二字的又一個機會。莫須有先生小時神祕的憧憬很多,“王氏享堂”與“跑反”各居其一了。常常同了許多同學在那殘存的戲樓下面唱戲,捉迷藏,談故事,天地之間一旦覺得鴉雀無聲,則小人兒是忽然有一種恐怖的心理了,大家一鬨而散了。莫須有先生後來聽他的朋友古槐居士俞平伯唱崑曲聲音拖得很長很(長),“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很可以說得他小時的神祕了。稍大,黃梅縣盛傳,“姓王的要修王祠堂了!”姓王的是大姓,修王祠堂是大事,盛傳的空氣可以想見了。而莫須有先生不知何故亦大喜。莫須有先生小時大喜之事甚多,此其一了。後來姓王的果然修王祠堂,但同普通的工程一樣興工,要慢慢地,要一個一個的木石匠人,要大木,要磚瓦,莫須有先生反而覺得天下事不足奇,並不及他們在殘存的戲樓下面唱戲捉迷藏多情可愛了。而且修王祠堂較普通工程更是慢慢地,一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又一月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而王祠堂依然沒有成立起來,只是“王氏享堂”這塊石頭安放到大門上面去了,莫須有先生這時乃懂得這四個字的意義了,而同時使得莫須有先生失望,“這等於一塊招牌,有什麼意思呢?”以後莫須有先生對於正在建築的王祠堂已不感興趣了,視之若無睹了。後來到武昌去住中學,有一次放暑假回來,王祠堂已經落成了,莫須有先生乃以一個觀成的心理走進去看,因爲已經到過漢口,看見過大洋房子,看見過大柱石,王祠堂並不怎樣了不起了,而且有點看不起這封建時代的建築物了。從王祠堂出來,乃到都天廟去看看,都天廟裏面照例有閒人在大門內南面而坐納涼,涼風從古以來是“寡人與庶人共者也”,所以這裏的空氣很可愛,加之以莫須有先生的回憶更可愛。閒人當中有一李姓老頭兒向莫須有先生說話道:

  “王祠堂建不起來的。”

  老頭兒知道莫須有先生從王祠堂出來。

  “牠不已經建起來了嗎?”

  “牠建起來天下就要大亂,就要跑反,牠就要毀掉的。”

  莫須有先生,一箇中學生,一個少年,大凡少年與老年人不同,新少年更與鄉下老頭兒不同,其不同之點可以說是歷史態度了,說得更確切些,一是不知有命運的,一是世間除了命運別無意義的。所以莫須有先生聽了李老頭兒的話,除了看着老頭兒有趣而外,並沒聽見什麼了。孰知事隔三十年的今日,在暴日侵略中國的戰爭之中,王祠堂已成灰燼了,莫須有先生在牠面前走路,忽然之間彷彿在一個神的身邊走路,叫莫須有先生記取他的預言了。這預言並不是說王祠堂一建立起來天下就要大亂,而是預言世間總有戰爭,莫須有先生小時所不懂的事情現在懂得了,小時他經過瓦礫之場,總是不明白,明明是許多大房子,如他自己家裏的房子,何以成了瓦礫之場呢?原來是因爲戰爭,戰爭便把建設都毀掉了的。莫須有先生乃真有“破壞”的確切的意義了。再一想,“王祠堂一建立起來天下就要大亂”,也確乎是真的,莫須有先生現在也有了一次的經驗,安知李老頭兒不同莫須有先生一樣也有他的一次的經驗呢?安知李老頭兒不同莫須有先生一樣也聽了李老頭兒以前的老頭兒說了他一次的經驗呢?那麼經驗爲什麼不可靠呢?我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從東方起來,不也是相信昨日的經驗嗎?於是莫須有先生有些害怕,彷彿小孩子黑夜怕鬼怪一樣,我們說他是空虛,小孩子是有他的切實之感了。我們憑着理智所斥責的迷信,大約都是經驗了。一個人的經驗是無法告訴別人的,世間的理智每每是靠不住的了。王祠堂將來還是要建立起來,將來還是有戰爭的,王祠堂簡直是世間的命運了。莫須有先生今天知有此事,正如我們知有明日。莫須有先生又記起一個思想家的話,人的痛苦不能傳給人,我們在戰爭中所受的苦不能告訴我們的子孫,所以我們的子孫還是要打仗,正如小學生要打球一樣。這話當然不錯,不過這話還是憑着理智,非經驗之談了。莫須有先生穿過縣城一遍,如夢中走過現實,走得非常之快,他不忍見人間的慘了,他不忍見人間的苦了,他不忍見人間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不忍見在“死”未來以前“死”簡直是不可知,所以城內的許多人,都是劫後餘生,在飢寒之中,在瓦礫之中,在恐懼之中,在求生了!大家心裏所覺得唯一的安定的,是敵人打游擊剛退,今天不會再來了。莫須有先生進東門,出南門,在出南門的時候,是徘徊於王祠堂的荒場之後,繞了幾十步道,又看見了另一個荒場,曾經是三間茅草屋,主人兩〈兩〉老者,是莫須有先生的近族,現在都死了,因爲這次戰爭而死了。這三間茅草屋也等於莫須有先生的幼稚園,莫須有先生小時常跟着母親在那裏串門子,侄兒輩又跟着祖母在那裏串門子,莫須有先生的大侄子已長成大人了,曾經有一篇作文便是紀念這荒場的,題爲“茅屋”。莫須有先生對其族叔亦曾有一輓聯。


此老爲栽花養鶴之客


這時離人間地獄而歸



  此老是餓死的。世上沒有人更比他對於患難持着淡泊態度了。也沒有人更比他令小孩子感得親近了。

  莫須有先生出南門尚得經過岳家灣再往紫雲閣去。岳家灣是莫須有先生的外家,也是莫須有先生的岳家,距馬王橋不及半里,稍偏,其與縣城的距離較馬王橋尚近。紫雲閣由馬王橋直走,距馬王橋一里許。莫須有先生此來除了安慰老父親而外,本來也要去安慰其岳母即舅母的,那是二舅母。還有三舅母,此次敵人打游擊,莫須有先生在龍錫橋打聽消息時,聽說三舅母給敵兵刺傷了,莫須有先生十分罣念,更是要親自去問安了。外家的老人現在只在〔有〕二位舅母在。莫須有先生進入岳家灣,首先是見岳母,首先是問三舅母,從岳母口中知道三舅母傷甚輕,已經可以起牀了。莫須有先生敬重三舅母是一位民族英雄,獨子挈了妻兒逃到湖南避難去了,留了六十歲老母在家,老母含辱茹苦,使得這個家不毀滅,首先是房子,其次是田地,等待戰事解決兒孫再歸家了。這個目的後來達到了,而且家因了母親的苦而繁榮了。莫須有先生的這位表弟,早年失父,田產大半典賣了,民國二十八年以後,母親一人在家,消費少,法幣貶值,農產物價高,於是以前典賣值價的數目微乎其微,母親一年一年的都贖回來了。三十五年夏表弟挈妻兒歸家,比二十七年出門時多了三口人了,而莫須有先生的三舅母家有餘糧。至於房屋與傢俱,無絲毫損失了。三舅母在這期間所受的苦與驚懼,只有莫須有先生背地裏嘆息,他稱她爲民族英雄。說起這回的受傷來,後來三舅母講故事似的詳詳細細地講給莫須有先生聽,莫須有先生覺得他應該學司馬光做《資治通鑑》,把三舅母受傷的經過記下來的。日本人到一個村子便是要女人,岳家灣的青年女子臨時都逃了,只有幾位老祖母在家,這還是人間的人,是人間的老祖母;另有聖徒,即是孀婦,青年孀居,現在兒子都養大成人了,替兒子娶了媳婦了,兒大〔子〕與媳婦必得逃,自己則堅決不逃,因爲家裏的房子要緊,農具要緊,兒輩的前程要緊,自己中年婦人的生命算什麼呢?身體更算什麼呢?所以也不逃,死守其家不去。結果是受辱了。莫須有先生見之總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其價值應超過民族英雄的地位了。老祖母們則是民族英雄。日本人,三舅母說,他們的兇狠的相貌便是牛頭馬面,(莫須有先生因之想,發動戰爭的是各國民族的罪人,教育是引國民向人的道路走,戰爭則驅國民而爲牛頭馬面!)幾位老祖母,像羊羣一樣,無論如何不肯散,要死便在一塊兒死,而日本人拿着〈拿着〉刺刀而不殺,他們有人類的口舌而不講話,只是使眼色,只是做手勢,並不完全因爲語言不通,人到了只有獸性時大約沒有語言了,於是越發像牛頭馬面。老祖母們不肯失羣,於是他們驅之而入於一室,這時老祖母們便是可憐無告的羊了,戰慄着。日本人做手勢,也能說中國話;

  “衣服!衣服!”

  意思是叫老祖母們自己脫去衣服。莫須有先生的三舅母會意,答話道:

  “脫衣服!脫衣服!”

  這時是冬天,三舅母把衣服脫了,不怕寒冷了,猙獰的面孔一陣大笑,其中之一以其刺刀,三舅母說他像瞄準一樣,向着三舅母一戳,於是三舅母倒地了,大哭了,日本人又一鬨而散了。另外幾位老祖母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爲可憐的羊羣怎麼能脫險了。三舅母說她受傷甚輕,是故意倒地,把牛頭馬面驅走了。莫須有先生嘆惜,中國人,一般做子孫的,不知道怎樣替祖先表彰德行,他總替他的三舅母留一點記載了。

  莫須有先生到紫雲閣見老父親,老父親一見面便開口:

  “小孩長得好?”

  “長得很好。”

  往下的話都不用得說了。莫須有先生覺得老年人非常之得要領,而且佩服老太爺天鈞泰然,他老人家對世事都不復存希望,自己也不怕死,死在炸彈之下,死在槍彈之中,都聽命,只希望孫輩長得好。他說他幸福,個人已無可憂慮的,兒輩都能做人,國事無從憂慮了。孀媳跟在老人家身邊,相依爲命,老人家倒是做了她的拄杖了,她也做了老人家的耳目。莫須有先生很從老太爺那裏學得悠閒,學得周到,而且學得大公無私了,而且學得以人爲主不以自己爲主,最後一層尚學如不及,因爲莫須有先生有時強人與自己同,老太爺說這是不可能的,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未免太熱心了,是沒有益處的。”大公無私者,父母之心是公心,誠如鄉下人說的,“手掌手背都是肉,”父母對於子女沒有偏愛,有時益此而損彼,是應當有所損益,正是公心了。是的,根本對於枝葉是公的,那麼枝葉不應該相遠了,本是同根生。莫須有先生曾向一兄弟衆多的族人說話道:“你們不要吵架,體貼父母愛你們的心便能同心。”莫須有先生是從自己的老太爺處心積慮上面得有同心之感了。而自己的老太爺又確是沒有思慮,天鈞泰然,他說他無憂了。真的,“無憂者其唯文王乎?”匹夫也可矣無憂。家庭經寇亂,一空如洗,老人無難色,旁人也不覺得他困難,都羨慕他了。

  同日長孫也從北鄉山中來了,回來安慰祖父,因爲祖父最愛他,故他來。他是高中學生。

  “你父親好?”

  祖父問他。他說他父親好,父親命他來。他名叫健男。

  於是三人相對於一室,相對於無言。都等老人的言語。健男這孩子最能不說話的,他可以陪着祖父終日不言語,倘若只有同祖父兩人在場,他來得非常之自然,一點不急躁,很爲難得。有莫須有先生在場,則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有志於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於是體貼老人家的心,一心把老人家丟在一旁,專門同小孩子談今說古,談作文的事情,弄得老人家慢慢地臥榻上睡着了。及至老人家睡醒了,他們兩人還在那裏議論紛紛,老人家心知其意,他們這樣也等於程門立雪,老人家乃去買菜。頭一天沒有什麼可買的,因爲時間晚了。第二天清早,乃由一短工特地從城裏街上買了一尾大鱖魚回來,兩方面蓋都是山中來人,久矣不知魚味了。老人家亦久矣不知魚味了。

  接連幾天天天大雪,是十年沒有之大雪,莫須有先生住在紫雲閣裏,甚感風趣,彷彿不食(人)間煙火,而在一個淒涼的廟裏有家之溫暖了。這裏也有水,也有火也有亂世不容易有而老人應該吃的肉,老人是買給兒孫吃的,老人自己先下箸了。外面大雪一尺深。佛前燈暗殿中明。道姑則同守財奴一樣,專門想發財,她是因爲想發財而住廟了。此廟有六畝田,於是棄傭工之業,作出家之業,從此可以有六畝田了,自己辛勤辛苦便可以有積蓄了。莫須有先生有學佛之誠,但他不知道如何度人,即如紫雲閣的道姑,佛不知怎樣度?

  已經是臘月二十五日,差五天鄉下人過年了,雪不止。老太爺催莫須有先生回龍錫橋,因爲要到那裏去做家主。健男則留在紫雲閣過年。莫須有先生頗留戀紫雲閣,即是留戀天下雪,雪下得那麼大,而人在家裏如同炭火在爐內了,大有深意存焉。道姑忽然向莫須有先生有所要求,要莫須有先生替此廟寫春聯。莫須有先生欣然許之。他瞥見舊聯上有一盞明燈四個字,大有所啓發,乃信口吟成,命健男書之:


萬紫千紅皆不外明燈一盞


高雲皓月也都在破衲半山



  臘月二十八日,老太爺催莫須有先生走了,而且僱人挑了過年吃的東西去。這天雪仍不止,數十里雪路徒徒博得純看見爸爸從祖父那裏回來的歡喜了。

  龍錫橋油〔面〕有名,莫須有先生爲得感激紫雲閣道姑起見,買了油麪託來人帶去。除夕之夜道姑吃油麪過年,感激莫須有先生不盡,要自己拿錢去買便捨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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