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晨我早一點吃飯,到後山鋪去。”
太太聽了這話,喜得不能作答了,簡直不能相信莫須有先生這話是真的了,一個人何以這樣勇而智而仁呢?但他知道莫須有先生是大丈夫說話,而且說話的態度和藹可親了。邇來她對於生活頗感憂愁,因爲莫須有先生一心著書,生活的事情好像都忘記了,看他的樣子怪可憐,便是“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他以爲他的錢可以夠半年家用,但這是去年年底的話,今年食鹽已經漲到二十元一斤,身邊四五百塊錢馬上要等於零了,一家四口,油鹽柴米都要買,不是耍的,而怎麼好打斷莫須有先生的興會呢?莫須有先生是勇,莫須有先生也不是不仁,其人有時未免不智了,即是貪著作,這是大可不必的,照莫須有先生太太的意思。她卻不想進言了,進言恐無益,自己也未必一定該說話了,有許多人抽大煙貪賭博都不是妻子兒女所能規勸的,何況莫須有先生是有其千秋事業呢?(莫須有先生太太知道莫須有先生的著作決定是不朽的!)人生一切只是憂愁罷了,沒有法子,聽之而已。孰知莫須有先生自己翻然改計了,他明天到後山鋪去,莫須有先生太太喜得什麼似的,同時又真正的佩服莫須有先生,敬重莫須有先生,她知道莫須有先生是仁者了,結果總是捨己從人了。到後山鋪去就決定是打消著作,另作謀生之計,這一層莫須有先生太太知之審矣。她卻將她的歡喜隱藏下去,故意做一個若無其事的樣子,用了很細微的聲音回答莫須有先生道:
“是的,明天早晨我早些煮飯你吃。”
往下莫須有先生沒有一句話說,他心裏一點事情沒有,未成的著作已經立定了基礎,暫時束之高閣,將來成功甚易,無形之中或有此一計較罷了。這時天色已經黑了,屋子裏沒有點燈,村子裏大家都不點燈的,節省油。在彼此看不見的空氣之下,莫須有先生太太倒有點沾沾自喜,她彷彿她是對的,莫須有先生是勇於從善,所謂今是而昨非,而且莫須有先生是聽老太爺的話,故決定到後山鋪去,“旁人的話你未必那樣信服了!”事後莫須有先生太太常常這樣取笑莫須有先生,笑他在水磨衝下筆著書時那一副書呆子的樣兒。莫須有先生不答太太的話,他覺得太太不能懂得此中道理了,太太的話當然也不可否認。莫須有先生因此記起《論語》一章書,“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莫須有先生以爲這章書裏的“無違”便等於從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當然有不違背父母的意思,但本只有無違二字,下面沒有賓詞,無違又不等於不違背父母。吾人立身行事,如果不違背父母,便是不違背道理,斯天下之至樂了。孔子聖人,說話耐人尋思,莫須有先生有得於“無違”二字了。最有趣,“無違”二字是聖人的言語,任何學人不能有此佳作,而聖人又恐怕人家誤解了他的意思,怕他的話有流弊,遇着樊遲又告訴樊遲一下,引得樊遲再問一下,他老人家乃再說出一個禮字,那麼“無違”是“合乎禮”了。故莫須有先生以爲“無違”便等於從心所欲不踰矩的“不踰矩”。莫須有先生只有在水磨衝著書而擱筆的時候確有此“無違”的心情,往後常引以爲樂。當然是因爲爲子,但同時也是爲夫,爲父,否則怎麼叫做“無違”呢?若照莫須有先生太太的話,“旁人的話你未必那樣信服了!”有樂於莫須有先生之孝則可,無取於莫須有先生之慈與夫妻之恩愛則不可也。總之莫須有先生決不以爲他的半年計劃是錯的,雖然一月兩月間便把計劃打消了。
我們再說後山鋪。要說莫須有先生的老家,老家在後山鋪,出西城一十五里。莫須有先生小時聽得祖父說,他們這一支人是從十九世祖搬到縣城的,縣城南二里馬王山有十九世祖墓,前乎此的祖墳都在後山鋪了。因此莫須有先生對於後山鋪很小便有感情,對於那個地方有感情,但覺得那個地方奇怪,同縣城附近的地方不一樣;對於那個地方的人有感情,但覺得那個地方的人奇怪,同縣城附近的人不一樣。縣城附近的地方與人物有城市氣,後山鋪則是中國的農村了,而且後山鋪幾家姓馮的都自有其田,都是小康人家,只顯得他們吝嗇,沒有絲毫諂媚氣味了。因爲是本家的原故,彼此之間絲毫不加粉飾,你不到他家裏去吃飯,不須要他花費,他反而因你來了大家共桌吃飯,有酒有餚,都是“祖上辦的”,有公共的祭產,春秋二祭備此盛饌,縣城內一支姓馮的便於此二祭日來,小孩子也來,謂之“做清明”,謂之“做重陽”。大家都以本來面目相見,是木訥寡言者便木訥寡言,是巧言令色者便巧言令色,大量喝酒者便大量喝酒,大塊吃肉則人人皆是,只有莫須有先生城裏讀書人家的小孩子不吃“肥”肉,也不吃大塊肉,旁人則笑曰,“你太吃虧了!你來做什麼呢?”莫須有先生覺得甚有趣,這些不相識的人何以彼此同一家人一樣呢?雖說同一家人一樣,而莫須有先生完全不懂得他們,不懂得他們而同一家人一樣,這裏沒有客氣,只有習慣,習慣表現各人的性格了,因之也就神祕得很。莫須有先生說,中國的文章確是可以分兩個派別,一是公安派易懂,一是竟陵派難懂,縣城附近的人物都是公安派,容易接近,接近之後若無關係然,後山鋪的人物不容易接近,但同你有接近的關係,使你很想懂得他們。總之這些本家的農人(確乎沒有一個是讀書人)留給莫須有先生一個印象,即是中國農人的印象,即是“家”的印象,他們的壁壘有中國的歷史一樣長久一樣堅固了。莫須有先生因爲是城市裏的小孩子,他彷彿感覺到自己的力量不夠,不足以與他們匹敵了。好在與他們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並不比街上的流氓彼此常常見面了。同流氓常常見面,城裏的小孩子倒不怕他們。另外莫須有先生留了後山鋪的一個印象,即是一棵樹的印象,一棵樟樹,有莊周書上所說的樹那麼大,其大蔽牛,仰而視其細枝,其翼若垂天之雲,莫須有先生,一個小孩子,站在下面望洋興嘆了,“好大樹!”但鄉下人視之若無睹。莫須有先生春秋二祭日,到後山鋪,甫下車,(小孩子如是學童亦由祖上備車子,若牧童則無資格)便跑去看樹,看樹之大,口而不合,舌撟而不下,羨其高,現實毫不改變印象。此樹確乎是大,就是莫須有先生後來長大了,以北京大學的學生身分去看牠,牠還是令人不變印象,到此時而不變故鄉的美麗者,只有此一棵樹之大存焉,其餘一切的印象每每比現實放大了若干倍。莫須有先生以北京大學的學生身分去後山鋪是暑假回家到後山鋪祭祖父之墓的,算是私祭。祖父塋地在後山鋪。莫須有先生已不屑與一般族人打交待了,大學生已經參加新文化運動,認爲過於重視家族關係未免太有封建意味,所以這一日來去匆匆,只是把後山鋪的樟樹寫在筆記本子裏想放在那一篇小說裏描寫一下。如今決定到後山鋪去住家,首先引起的是一個探險的心理,彷彿如何打進那個從來不想進去的別人家的堅固的壁壘,而且他知道到那裏去住同在龍錫橋決定不一樣,龍錫橋族少事少,雖說是本家卻還是鄰人的性質多,後山鋪則確乎是家族之間,你不去你可以同他們沒有關係,你去了則你同他們的關係是天然的了,不但法律的意義如此,道德的意義亦如此,不但政治的意義如此,經濟的意義亦如此,後來你還知道中國的社會原來是宗教的社會,你同他們信的是一個宗教,即是“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這一切並沒有明文規定,莫須有先生在決定去之先都感覺着了,故此去是探險,將真是打開一種生活環境。除此之外,則是路人的好奇,即是此去又可以看那路上的一棵大樟樹了,(民國三十年莫須有先生曾往後山鋪葬母,母親塋地也在後山鋪,但那時不知爲什麼那麼匆忙竟沒有留心這棵樹)凡關於這一類的引誘莫須有先生向來是馮婦,容易動心。也可以說是“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即是莫須有先生童心重,鄉土感情深。那天早晨,莫須有先生太太爲莫須有先生煮了很早的飯,莫須有先生吃了很早的早飯便出發了,下山往後山鋪一路而行了。一路無話。但走了十五里之後到了一個地方名叫渡河橋,此地離多雲山莫須有先生的姑母家不遠,二十八年春莫須有先生在姑母家避難常來這裏買柴,渡河橋街最長,兩街之間一條河,橋最長,橋之北岸壩最長,壩上窯出品陳列的陣式最長。渡河橋以燒窯著名,舉凡黃梅縣鄉村與市鎮所用的瓦器如水缸,酒壺,夜壺,冬日取暖的火鉢等物都取之於此。所以渡河橋最寂寞,佔的地方那麼大,陳列的東西那麼多,而都是瓦釜不鳴,不見人煙,只見大漠孤煙直,都在那裏燒窯,窯如小山星散。人煙記得向來不多,因爲地面大故格外顯得人煙不多。現在敵寇打游擊,東鄉以土橋鋪爲一日路程之終極,距城二十里,北鄉便以渡河橋爲終極,距城二十里,土橋鋪依然商業繁盛,寇至則徙,渡河橋則荒涼已極,有一段街十室九空,此不知是何地理。雖然荒涼已極,而窯業不改其發達,寇來人逃而貨不逃,窯貨不怕遭損害,損害不得那麼多,寇亦沒有損害長蛇陣勢的瓦器的興致。損壞了,反正是一片瓦礫而已,糟踏人工而已,不足惜也。未遭損害,則可以賣得許多錢。莫須有先生做小學生時到五祖寺旅行,出來是取道土橋鋪,返校則經過渡河橋,殊途而同歸,那時留得渡河橋的印象便是寂寞,橋長,而且看見“夜壺!”他不知道夜裏屙尿的夜壺出在這裏。現在又加了一個敵寇深入中國的寂寞,故渡河橋的印象仍可寶貴。還有,還有一個做教師的趣味,莫須有先生在金家寨教國語時,上學第一次作文題是“上學記”,有一學生作文上寫了渡河橋,他說他從家裏動身走到渡河橋天剛亮,看見那裏肉店正在殺豬,他聽見豬正在殺着叫,莫須有先生很是欣賞,知道這個學生是寫實了,他能聽見那個叫聲,不忘記那個叫聲,很難得。莫須有先生看見渡河橋南街上坎地方果然有一家豬肉店了。
這條路,便是我們以前所說的橫山大路,莫須有先生是由東而西,由渡河橋再往西走,山便在路旁,行十里到苦竹口。苦竹口的街也很長,在抗戰期間更長,莫須有先生在後山鋪住家以後常來苦竹口買東西,見其街一年延長一年,茅屋瓦屋一年加多一年,住戶一年富足一年,有一家染店在日本投降前一年變成第一等富戶,大家也並不以爲奇事,因爲有許多人都變成富戶了,都是戰時交通閉塞的原故。土橋鋪,渡河橋,苦竹口,再往西便是後山鋪,再往西便是大河鋪,形勢都相仿,與縣城的距離都相等,戰時都繁盛起來了,而繁盛的程度甚有差異,第一是大河鋪,第二是苦竹口,有空前未有之盛,土橋鋪則只是幾家店鋪盛,非全體之盛,後山鋪則徒以飯鋪盛,這些當然都有其地理上的原因,莫須有先生看來很有趣,敵人佔點不能佔面完全有利於中國農人的生計了。附說一句,黃梅縣濱湖有兩個市鎮,一名下新,一名獨山,下新可憐焦土,獨山與山鄉大河鋪並駕齊驅稱盛,多少人由貧家而成富戶了。所以在此次敵人侵佔之下,除縣城人無家可歸,歸家亦無飯吃之外,農村與市鎮中人多是發財的,佃農大半都向地主贖買田畝了。下新雖是遭難,與下新相距五里名叫長嶺的小鎮又繁盛可觀了。莫須有先生今天過苦竹口時,在苦竹口茶鋪裏喝茶吃油炸鬼,夫油炸鬼之爲物,莫須有先生已有好幾年不吃了,那是縣城有閒階級早起吃的點心,鄉下無有也,而今在苦竹口茶鋪裏遇見了,故莫須有先生甚喜,猶如歸了家,特意買牠一吃。而坐在茶鋪裏滿眼都不是城市,別有山林風味。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年。此地必有縣城人。果然莫須有先生看見了好幾位縣城人,他們必是在苦竹口或苦竹口附近避難。縣城人有縣城人的習慣,即是在街上見面彼此不打招呼,現在大家在鄉下避難也還是不打招呼,莫須有先生大有《長干曲》同舟暫借問之感,但他也不自動的先問人家了。甚矣習慣入人之深。莫須有先生有哀愁。由苦竹口再走十里便是後山鋪了,一心以爲到後山鋪,達到目的而後止,而孰知起身走二里許到一個地方而看見一棵大樹,首先是大樹的感覺,再是這棵大樹是松樹的感覺,大凡松樹之大,偉大即是美麗,美麗即是歷史,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其生命,其價值,亦徒在乎“不知”耳,若知之,則不能不承認松樹的資格也。莫須有先生爲證明黃梅縣有這棵大松樹起見,(莫須有先生在北平香山甘露旅館門前看見有兩棵大松樹,現在這棵松樹比那兩棵松樹還要大!)等他達到後山鋪以後,特意問一鄉人,“苦竹口過來有那棵大松樹的地方叫什麼名字?”鄉人雖是常來往於本鄉路上,似乎沒有留心松樹,不知所答。另一鄉人連忙代答曰:“螞蝗嶺,螞蝗嶺。”莫須有先生乃記下螞蝗嶺了。莫須有先生剛纔經過螞蝗嶺的時候,見有一戶人家,不見有人了。螞蝗嶺這棵大松樹,年紀確是老了,遠不如北平香山甘露旅館門前松樹健壯,但歲寒松柏之姿態過之。旬日之後莫須有先生同慈與純經過螞蝗嶺,特意請他們注意松樹,小孩子的注意似乎反而不及莫須有先生,莫須有先生頗寂寞。莫須有先生不但請他們看樹,過苦竹口時亦曾請他們坐茶鋪吃油炸鬼,可見莫須有先生決不是偏重精神而輕物質,他叫人注意的事是應該注意的。若說後山鋪街上那棵大樟樹,等莫須有先生今天有心去看牠時,樟樹已沒有了,使得莫須有先生大失所望,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徒徒在街上思索了一遍,街上都是中國人的面貌,中國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貨色,他們沒有公心,他們沒有事業心,他們也不知道愛國,正如時間空間上面可以隨便譭棄一棵樹了。此事也無法同人說,莫須有先生只好不說了。到了後山鋪便等於到了馮仁貴祖祠堂了,因爲心理上已經到了,雖然路程還要從大路折回來走幾許小路。一共走了三十五里,大早動身,到達祠堂是正午時候了。莫須有先生受了甚大的歡迎,彼此之間一點客氣沒有,只是歡喜。一共九戶人家,被引導在一家屋子裏坐着,連忙燒茶,(鄉村間都是沒有茶的,有大賓來便臨時燒茶)連忙諸位主人,九個到了八個。一人得了肺病不能到了,這是莫須有先生後來知道的。莫須有先生向他們道:
“我告訴你們,我今天還得在你們這裏住一宿,原來我是打算本日趕回去的,現在我覺得走乏了,得住一宿,明天再回水磨衝去。”
“你也不說住一宿,我也不說住一年,就住一個月。”
說話人是鬍子,小名叫和尚,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而人都叫他的小名叫和尚了,獨有莫須有先生稱其號曰“有義”。後來也便有許多人稱他有義,但還是以和尚著名。和尚是最喜開口之人,其聲音非常之大,其妻適與之相反,其聲音非常之小,莫須有先生後來都知道了。後來莫須有先生太太曾告訴莫須有先生曰:“和尚的女人說兒媳婦不好,她說她沒有法子同男人說,‘氣死人!死男人說話同打雷一樣,你還沒有說他便嚷破了天,都給人聽見了!’都給人聽見了的“人”指自己的兒媳婦,所以和尚的女人非常之苦悶,心裏的苦處無法向人傾訴。好容易來了莫須有先生太太,乃向莫須有先生太太傾訴。莫須有先生因此想描寫和尚一番,正合了這一首詩:
十指尖尖兩鐵椎
花容月貌賽張飛
枕邊若說私情話
一點嬌音打破雷
但其人亦甚嫵媚,莫須有先生於最初見面時便感覺着。國人卻都曰可殺,說他最狡猾,其實他的狡猾亦只是自私而已,總是想得好處而已,絲毫無損於其爲父之慈,其爲人最是慈愛於其子的,抗戰時期對於國家也絲毫不少出錢出力。卻是不孝於其母了。莫須有先生心想,如果和尚能孝,和尚豈不成了一個完全人嗎?是何能望之於目不識丁的和尚呢?莫須有先生以爲可恕。莫須有先生一向稱讚中國的農民,並不是不知道中國農民的狡猾,只是中國農民的狡猾無損其對國家盡義務罷了。莫須有先生稱讚中國的家族制度,也並不是不知道家族當中的黑暗與悲慘,只是中國的國易爲讀書人所亡,而中國的社會以農人爲基礎,家族有以鞏固之罷了。教忠教孝,只要有教,基礎是現成的了。和尚之家乃最有以供莫須有先生之參考。今日初次與莫須有先生交談,莫須有先生也感得他說話的聲音大,但同時有其嫵媚之處,其不甚長的鬍子濃黑,顯得他年五十而體力強。莫須有先生回答他道:
“我不久就要搬到你們這裏來住,我今天來就是爲得同你們商量這件事。”
“那我們可好了!自己家裏有先生不留給自己家裏,像女兒一樣,都嫁給別人了!”
和尚把大家說得笑了。莫須有先生笑着答道:
“龍錫橋也是本家。”
“那是疏的,不是親的,這裏纔是親的。”
人生的感情大約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換一句話說有爲法是假的不是真的,何以莫須有先生聽了親疏二字的聲音便動了感情呢?聲音最能感動人。一言之下,他覺得他同在座諸人親了。其中有一人年最長,過六十,輩分同莫須有先生同有義是同一的輩分,他乃領袖羣倫,鄭重發言道:
“我看先生不是同我們說笑話,先生一定是搬到祠堂來住家的,我們今天就去叫木石匠來,把祠堂應該修理的地方修理,等房子修理好了,再擇一個日子到山裏去替先生搬家。”
“季哥說的不錯,我們就這樣辦。”
季哥的聲音小,和尚的大聲音附和季哥的小聲音的話。其餘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莫須有先生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辨不清他們的相貌,他的眼光現在是那樣的無分別性,座中任何一人,除了剛纔發言的兩位,離座他便不認得了,把名字告訴給他他也不記得了。座中諸人大多數是叫他叫莫須有先生爹爹,莫須有先生很以爲好笑了,如今已不是嚴重問題,即不是做父親的問題,(十年以來莫須有先生自居於嚴重問題之中,因爲努力學做父親)而是忽然不知老之將至的日子了。和尚所說的季哥,(神安他的靈魂!他在抗戰勝利前一年死了)莫須有先生獲悉他號“有德”,莫須有先生總稱他曰有德了,他是莫須有先生最愛的老年人,最可敬重的老年人,他最有中國農民的道德,也最表現做人的一種弱點,我們以後必然有許多話可說了。
“我問你們一件事,你們這裏離城十五里,距敵太近了,倘若敵人打游擊怎麼辦呢?這是我今天特地來同你們商量的主要原因。”
“這一層先生不用耽心,日本老打游擊最遠到壩楓樹就打轉了,不到後山鋪的,後山鋪靠橫山大路,日本老不敢往山裏頭來的。壩楓樹離後山鋪還有五里。如果日本老到後山鋪,那便要動大傢伙,要打炮,也不是先到後山鋪,東邊先到土橋鋪,到渡河橋,西邊到大河鋪,任憑你在那裏住都是要跑的,我們也無非是跑,——先生到這裏來,不比停前街上距縣政府近有魚有肉可買倒是真的,難道還怕跑反嗎?我替你挑東西!”
莫須有先生感激和尚說這話的意思是真誠的,一點也不狡猾。在跑反時有人替你挑東西,是天下最可感激的事了,在莫須有先生尤其是無官一身輕,然後自己一個人等於許由洗耳,六根清淨,可以躲到各處山中任何廟裏去住一天了。在山鄉各處都容易有山,各山都容易有廟,只是人難得沒有行李罷了。和尚還有一個絕對的把握,即是他有一間密室,除了自己家族間,任何人不知道了,連年以來大家的東西都藏在那裏頭了。這話他現在不便同莫須有先生說,而且也沒有說之必要,那樣怎麼叫做守祕密呢?臨時自然會告訴你了。莫須有先生至此心裏的問題已經解決,同時自己覺得很慚愧,他同這些農人有什麼關係呢?他對於他們一點功勞沒有,並不比對於國家,對於社會,莫須有先生可以受國家的優待,可以受社會的優待,比任何人可以受之而無愧,因爲他早年忠於藝術,後來忠於學問,成績卓著,而人不知而不慍,那是當然的,但他對於這些農人一點功勞沒有了,此來他不等於向他們求乞嗎?莫須有先生坐在那裏默默地感激他們的恩惠了。若說求乞,那他人的恩惠又是可以接受的,一個人不可以太有我慢了。其實莫須有先生還不免是一個文明人的態度,不久他自己都覺悟了,他同他們是有關係的,即是家族關係,是中國社會的基礎了。而且在數年之後,他們捨不得同莫須有先生分手,莫須有先生也捨不得同他們分手,你如問他們,誰是他們認爲最好的人,要離開一切的關係說話,他們一定舉莫須有先生了。你如問莫須有先生,世上何種人最可愛,莫須有先生一定說中國的農人最可愛了。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所記得的是本家有德與有義之流,而他實離開了一切的關係說話了。
“我同你們到底是怎樣親,親到怎樣,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如果知道,我今天很希望你們告訴我,——我很知道我自己不對,我應該把我同你們的關係知道清楚了才上你們這裏來,不過我知道我同你們才真是本家,同是仕貴戶,大約共仕貴祖,是不是?但仕貴祖是什麼時候的人呢?”
“先生真是太客氣了,太謙虛了,不過現在學校出身的先生們不講究這些事倒是真的,不比我們農人,二十七年日本老來了,我們跑反,首先把家譜安頓好了再跑,你沒有這個東西,地方上的紳士們就要欺負你,有這個東西有時可以抵抗他們。我們姓馮的譜是二十六年夏天新修好的,那時先生還在北平,我們常常談起先生,要說榮宗耀祖,只有先生的功名大些。”
有義大聲地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莫須有先生很不懂,莫須有先生以爲家譜是天下最無意義的著作了,徒徒花費金錢了,還不如縣誌有其歷史價值了,鄉下人何以看得如此寶貴呢?
“你這一說我倒記起一件事,我家的一份譜放在樓上,二十七年日本老撤退縣城後我回家去看,家裏的東西都損失了,倒是譜還在,但也弄殘了……”
莫須有先生說到這裏不往下說了,他覺得這是他最慚愧的一件事,他確是看不起這一份譜,認爲無足重輕,殘與不殘毫無一顧的價值了,鄉下人卻是如此寶貴牠,就不論其客觀的價值之有無,這一份保存的心已很可貴,中國人什麼都棄之若敝屣了,即如國土外患來了也是棄之,鄉下人確是什麼東西都不棄!莫須有先生的生活態度有時還是潦草了。關於當時他對於家中樓上散亂的家譜的心,簡直是一個痛苦,是一個傷痕,他只好忘卻了。連忙又問有義道:
“你剛纔說,你沒有這個東西,地方上的紳士們就要欺負你,有這個東西有時可以抵抗他們,是什麼意思呢?家譜爲什麼有這麼的用處呢?”
有德不甘於不作聲,他答覆莫須有先生道:
“先生不知道,是這樣的,鄉下抽兵,你家裏沒有先生,別人家的先生就要欺負你,你家的孩子本沒有適齡,他要說你家的孩子已經適齡,這時你便拿出家譜來看,那上面都有出生年月的,他也便沒有話說了。我們這一姓,住在這裏的,人丁不旺,只有和尚有兩個孩子,他就怕抽兵!”
莫須有先生又暗自好笑,原來家與國衝突了,這一來家譜確是沒有價值的刊物了,而中國的讀書人,鄉下的紳士們,更是可恥了,一切事都沒有正義感了,不能修身齊家了,結果家與國衝突了。本來有這麼一個有感情有歷史性的天然結合,儒家的哲學完全建築在上面,都給讀書人弄壞了。不能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是讀書人之恥。不能道之以政,齊之以刑,也是讀書人之恥。因爲農人是信任讀書人的,家與國應不衝突,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中國歷史,不論儒家,不論道家,其實都是家族哲學。一到“國”的哲學,便是歷史上所謂新法,便失敗了。而現在的政治學說都是學西洋,完全不知道家的哲學了。
“你們還沒有告訴我,仕貴祖是什麼時候的人呢?”
於是有義大聲說道:
“現在不用著急,等你搬來以後,我引你去看仕貴祖的墳。我聽見從前老人說,仕貴祖生了兩個兒子,兒子我們也叫爹,一個是世清公,一個是世和公,先生便是世清公的後人,我們是世和公的後人。後山鋪下坎有一塊四方碑石的墳,便是你們世清公的墳,你不信幾時我引你去看。”
和尚說話真是生動得很,其無禮又像孔門子路,所謂“野哉由也”。他覺得他答覆莫須有先生答覆得很圓滿了,莫須有先生也以爲他答覆得很圓滿了,有歷史家的態度了,不但是考證,簡直是考古,他幾時引莫須有先生去看碑。其實和尚他總是忙,總是在田地裏工作,簡直沒有休息的時候,後來倒是有德引莫須有先生去看碑了。莫須有先生看了墓碑,依然不知道仕貴祖是什麼時候的人,世清公亦然,因爲碑是後代重建的,不是原來的碑了。莫須有先生站在碑前失望得很。弄學問的人有時所求的確是假知識,反不如有義之流看見仕貴祖的墓便是認識仕貴祖了,何必向一塊石頭問年代呢?因爲不是原來的年代,莫須有先生便覺得無記得的價值了,等他坐飛(機)以後,我們問他是什麼時候重建的碑,他說他忘記了,但似乎不出同治以前。
莫須有先生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會兒茶大家談了一會兒話以後便被引導去參觀仕貴祖祠堂。此祠堂在鄉間算是大廈,尤其是莫須有先生數年以來住的都是小房子,在水磨衝更是牛住的房子,故此刻此祠堂格外顯得大。此一個村子,只有這一個祠堂大,其餘的房子,在祠堂前面者,如莫須有先生剛纔喝茶之屋,只能算是祠堂的兒孫了,格外矮小,卻都是“有飯吃的”家庭。此鄉都說這裏姓馮的都是“有飯吃的”。凡被稱爲“有飯吃的”,便有被羨慕之意,便有被欺負之意,可見鄉下人多沒有飯吃,可見鄉下紳士都是欺負農人。房子大,年久沒有人住,除了大門且沒有門窗,若是莫須有先生私人財力,決不能勝任修理了,大房子若不加修理,則等於叫化子“住祠堂”了。鄉間的祠堂,因爲沒有人住,常有叫化子住,故“住祠堂”是一個最普通之詞,是叫化子的代詞了。看有德剛纔的說話,“今天就去叫木石匠來,把祠堂應該修理的地方修理”,莫須有先生不免有疑惑,此項修理費用出之於誰呢?當然應該出之於住房子的人,但此人是莫須有先生,何以不徵求同意呢?於是莫須有先生向有德表示意見了,他這樣問他:
“你剛纔說修理,我看這很不容易修理……”
“你不用管!”
“要錢用!”
“你不用管!”
莫須有先生後來知道有德是天下最大的經驗家了,莫須有先生生平所遇見的經驗家無有甚於此老了。他說的話沒有不合事實的,他作的事沒有不收效果的。仕貴祖的祭產頗富,爲另一管祭老闆所掌管,此人不住在這裏,在後山鋪附近另一地方,地名擦箕窪,是世和公之另一支派,有德想趁此機會把祠堂修理一修理,不怕老闆不拿出錢來用了。公款用在建築上面,而且有冠冕堂皇的莫須有先生來,其名義當然冠冕堂皇了,任何人不能反對的。費了數日的土木工程,仕貴祖祠堂真個冠冕堂皇了,人人喜悅,旬日之後莫須有先生在裏面住家,且有門弟子遠道而來,於是又在裏面設教,此鄉人人稱羨,據有義說,鄉下紳士從此都“打米”了。打米者,是說把你放在意中,諸事考慮考慮,不再以讀書人欺負不讀書人。
有義雖有點可笑,決不致於如鄉人所說可惡,而有德確是可親,莫須有先生慢慢地感覺着了,有話當小聲說時便同有德說。若應該大聲說的話仍不廢其同有義說,同有義說話仍然有同有義說話的樂處,即是說話痛快,有時狡猾。莫須有先生忽然小聲同有德說道:
“後山鋪街上的那棵大樟樹怎麼不見了呢?什麼時候沒有了呢?”
有德未開口,有義卻大聲回答:
“這棵樹是馮太乙的樹,是宏茂叔作主伐了的,得了兩塊錢,是前年的事。”
莫須有先生生平很少有憤恨,但他憤恨這個伐樹的宏茂叔了。這個人無論如何不可恕,這個人便是賣國賊!莫須有先生在以前曾與本家此人見過幾次面,比莫須有先生長一輩,那時已知他心懷叵測,面目可憎,因爲他是屠戶,莫須有先生以爲屠戶大約是如此面目,不然他怎麼會做屠戶呢?正是他的可憐憫處。現在知道他爲了兩塊錢的原故而伐了一棵有歷史的樹,其爲人跋扈,其爲人卑鄙,其爲人貪污,其爲人逞私而無公,簡直代表中國人一切的壞處了。他是太乙戶的人,莫須有先生聞之又稍爲一喜,若他是在座中人,莫須有先生恐怕要同他割席了,在座之人若不能相與爲善,應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了。黃梅馮氏共分六戶,(附記,龍錫橋馮屬於六戶之一的頂四戶)本來以太乙戶最出名,其所在之村與仕貴祖戶所在之村相距只有半里遠,莫須有先生曾翻閱縣誌,姓馮的都不見經傳,倒是修志捐款項下馮太乙有一個名字,捐了一個細微的數目,細微到如何程度,莫須有先生後來也不記得了,可見其細微了。自從有莫須有先生住仕貴祖祠堂以後,乃可謂之人傑地靈了。
莫須有先生在祠堂裏俳佪了一週,連忙以他的近視眼有所發現,向樑上盡望盡望,有義大聲問道:
“先生,你瞧什麼?——是的,樑上有字!你看,讀書人就是讀書人,他一進來就看見樑上有字!我們住了一輩子也不理牠!”
“這麼大的字我還望不清楚,嘉慶什麼年什麼穀旦重立。”
莫須有先生這一來很有感慨了,這個祠堂的存在很有意義了,黃梅縣的大房子經了這一回的寇禍都成爲灰燼了,莫須有先(生)因此推知在天平天國之役牠們的前身也正是這樣成爲灰燼了,因爲莫須有先生小時看見那些地區都是荒場,是民初以來慢慢興建起來的,那麼古今的戰禍是一樣的毀滅了,要一定說如今爲烈,未必見得,只是殺人的武器不同而已,殺的人與遭的毀滅古今一般。而嘉慶間重建的馮仕貴祖祠堂鹹同年代未遭兵燹,至今巍然存在,莫須有先生於二年之後日本投降之年在其中寫成了一部《阿賴耶識論》,不可謂非大幸。
莫須有先生今天在此村住了一宿,是有義讓榻,是大家決定的,彷彿只有此一榻可以招待大賓,有義也就覺得光榮之至。吃飯則在來時喝茶之家,似乎是公宴,莫須有先生完全受他們的引導,不便問詳情,但心裏甚感愉快,好像是陶淵明請客,“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大家臉上都有歡樂之容,毫無花錢的壓迫之色。這是莫須有先生在故鄉在人家家裏吃飯從來未有之自由,因爲任何人家都有花錢的壓迫。此無疑,是祖上辦的。這也算是共產社會的快樂。莫須有先生因爲快樂之至,終於戲問有義道:
“今天是誰請我吃飯呢?”
“我們請你,不能要仕貴祖用錢的,那你不是自己請自己嗎?因爲仕貴祖你也有分。我們同你共仕貴祖,我們自己又有私祖,今天是我們私祖請你吃飯,私祖是記神管帳,故就在記神家裏煮飯,——他就是記神。”
記神連忙席上站起來了,莫須有先生又請他坐下了。莫須有先生心裏非常之佩服有義說的話,不敢贊一辭了。
莫須有先生第二天清早回水磨衝了,搬家的日期都由大家約定好了,而且約定那天大早大家趕到水磨衝,大家出力替莫須有先生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