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第一章 開場白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關於這個題目我們也有一點考證問題。“莫須有先生”,那是不成問題的,有著名的《莫須有先生傳》爲證。然而天下事不提起則已,一提起也還是有枝節,莫須有先生固然有這個人,這個人是不是姓莫呢?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前,從家鄉到南京,住在石婆婆巷,那天石婆婆家宴爲莫須有先生洗塵,席間兩個小姑娘,俱系初中學生,姊道:“我們家今天來的客人就是莫須有先生,——你不也讀過《莫須有先生傳》嗎?”妹答道:“那他不姓莫嗎?”言下覺得這個姓怪蹩扭似的。小姑娘雖是私語,莫須有先生在席上也聽見了,他聽見了面紅耳赤,不覺發生兩個念頭。“你們小孩子也讀《莫須有先生傳》嗎?《莫須有先生傳》有給你們讀的價值嗎?我現在自己讀着且感着慚愧哩。好在你們讀着未必懂,而且《莫須有先生傳》的銷路也未必有那麼廣,你們大約因爲是同鄉關係故以一個好奇心買一本看看罷了。”這是一個念頭。第二個念頭是:“她說我姓莫,——你們讀過《百家姓》嗎?《百家姓》上有姓莫的嗎?大概有,從前軍閥時期還有一個莫榮新。然而中國國語教育失敗,爲什麼不將莫須有三個單字當作一個複詞讀,而拆開讀一個莫字呢?我在鄉間教書的時候便不如此,好比月我寫一個月字,月亮就寫月亮,蝴蝶就寫蝴蝶,主席就寫主席,決不說一個主字一個席字,結果成績很好。”所以莫須有先生到底姓什麼的問題已經發生了,連他的同鄉都不知道了。不過關於姓名之事,莫須有先生認爲沒有關係,外國書上說,“歷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說都是真的,除了名字。”可見我們就是用了一個假名字,仍不害其爲真的事實。何況呼牛呼馬,本是習慣使然,照習慣說,則莫須有先生已經慣了,連小姑娘們都知道了。《莫須有先生傳》可以說是小說,即是說那裏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實那裏面的事實也都是假的,等於莫須有先生做了一場夢,莫須有先生好久就想登報聲明,若就事實說,則《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完全是事實,其中五倫俱全,莫須有先生不是過着孤獨的生活了。牠可以說是歷史,牠簡直還是一部哲學。本來照赫格爾的學說歷史就是哲學。我們還是從俗,把《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當作一部傳記文學。關於這部書的名字有一點考證問題,一本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另一本則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前”,到底是以前還是以後呢?好像應該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前”,因爲我們看後面所寫的是一部避難記,都是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前抗戰期間在故鄉的事情。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一定是最後勝利以後的事情則無須考證,從莫須有先生在社會上的地位,一個小學教員,與他赴小學履新時所有的資本三塊錢——從這兩件事看來,抗戰期間他決無坐飛機的可能。最後勝利以後,情形當然不同,應該是舉國同歡了,誰都可以坐飛機了。我所根據的板本,是“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作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亦不無理想,因爲在開場白裏頭有莫須有先生自己的話:

  “我這回坐飛機以後,發生一個很大的感想,即機器與人類幸福問題。當我在南京時,見那裏的家庭都有無線電收音機,小孩們放午學回來,就自己大收其音,我聽之,什麼舊戲呀,時事廣播呀,振耳欲聾,我覺得這與小孩子完全無好處,有絕大的害處,不使得他們發狂便使得他們麻木,不及鄉下聽鳥語聽水泉多矣。古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漸近自然,倘若聽了今日的收音機真不知道怎樣說哩。坐飛機亦然,等於催眠,令人只有耳邊聲音,沒有心地光明,只有糊塗,沒有思想,從甲地到乙地等於一個夢,生而爲人失掉了‘地之子’的意義,世界將來沒有宗教,沒有藝術,也沒有科學,只有機械,人與人漠不相關,連路人都說不上了,大家都是機器中人,夢中人。機械總會一天一天發達下去,飛機總會一天一天普遍起來,然而咱們中國老百姓則不在乎,不在乎這個物質文明,他們沒有這需要,沒有這迫切,他們有的是歲月,有的是心事。農田水利他們是需要的,做官的卻又不給他們,給他們的是剝削,逼得他們窮,病,而天空則是物質文明,飛機來飛機去,他們也不望着天空發問,還是國家的生產呢?還是國民的血汗呢?他們只覺得飛機也還飛得好玩罷了,同看《西遊記》一樣,正在田裏工作時或輟耕而仰視之。照我上面的話看來,機械發達的國家,機械未必是幸福;在機械決不會發達的中國民族而購買物質文明,幾何而不等於抽鴉片煙呢?謀國者之心未必不是求健康,其結果或致於使國家病人膏肓呢?我們何不去求求我們自己的黃老之學?我們何不去求求孟夫子的仁政?我們何不思索思索孔夫子‘節用而愛人’的意思,看看大禹‘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的榜樣呢?你將說我的話是落伍,咱們的祖先怎抵得起如今世界的潮流?須知咱們的病根就在於不自信,不自信由於不自知,禹治水以四海爲壑,這個本事不算小了,如今世界潮流正是‘以鄰國爲壑’哩!咱們爲什麼妄自菲薄,甚至於數典忘祖,做歷史考證把‘三過其門而不入’的古聖人否認了呢?這便叫做喪心病狂。這種人簡直不懂得歷史,赫格爾說歷史是哲學確是有他的意義了。中國的歷史就是中國的哲學。我們先要認識我們的民族精神,我們的聖人又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代表,我們救國先要自覺,把我們自己的哲學先研究一番纔是。本着這一部哲學,然後機器與人類或者有幸福之可言,那時我們不但救國,也救了世界。本人向來只談個人私事,不談國家大事,今日坐飛機以後乃覺得話不說不明,話總要人說,幸國人勿河漢斯言。”

  所以這部書大概是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有心寫給中國人讀的,雖然寫的是他坐飛機以前的事情,是一部避難記。他怕中國讀書人將來個個坐飛機走路,結果把國情都忘掉了,他既深入民間,不妨留下記錄。或曰,莫須有先生可謂“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未免太早計了,我們那裏是個個有飛機坐呢?是現在火車還沒有通呀!莫須有先生答曰,是的,我們趕快把鐵路恢復便好了,飛機則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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