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是偶然還是必然?待事情經過之後好像是必然的,簡直是安排着如此的;然而在未展開以前,不能知道事情將如何發生,發生的都是偶然了。偶然是要你用功,必然是你忽然懂得道理。那麼人生正是一個必然,是一個修行的途徑,是一個達到自由的途徑。只可惜世人都在迷途之中,故以爲一切是偶然的遇合了。莫須有先生在他今番卜居這件事情上面作如是想。
原來莫須有先生一家四人在臘樹窠石老爹家作客三日,然後在離金家寨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做了住戶,這裏應該是莫須有先生今日之家,天下莫能與之爭,因爲地主是莫須有先生的本家,有兩間半房子空着,莫須有先生要房子住自然住這兩間半房子了,這還成什麼問題呢?然而莫須有先生不知道這些,他把衣食住問題著實放在心裏,首先是要解決住的問題,當他抵達臘樹窠之日,吃了午飯,雖然山上已是夕陽西下牛羊下來,他一個人出門向金家寨的那個方向走,走進那驛路旁一家茶鋪裏,他揀了一條板凳坐下了,按他的意思簡直等於“築室道旁”,因爲他向茶鋪裏坐着的好幾個人打聽:“這附近有房子出租沒有?”大家都打量他一下。內中一婦人說話道:
“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員先生罷?”
莫須有先生答曰“是。”想起古時候沒有見過孟嘉的人看見孟嘉便知道是孟嘉,莫須有先生很高興。總之莫須有先生覺得再不必介紹自己了,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既已明白,有房子一定出租了。
那婦人便也很高興,又笑道:
“我一猜就猜着了,我知道是教員先生,金家寨來了好些教員先生。”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我還不知道,——我想在這附近租房子住家。”
“先生買牛肉不買?”
那婦人又說,原來此地私賣牛肉,她以爲“教員先生”一定是牛肉的買客了。
“鄉下那裏還有牛肉賣?耕牛是禁止屠宰的罷?”
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可謂完全無對象,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只是隨口的說話罷了。凡屬隨口說的話,便等於貪說話,此話便無說的意義。莫須有先生邇來常常這樣反省,他所最缺乏的修養便是說話尚不能離開“貪”,不能夠修辭立其誠。作文尚能誠,作事尚能誠,因爲文字要寫在紙上,行爲要經過意志,都有考慮的餘地,不會太隨便的,惟獨說話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而且可以說是天下最大的快樂了,很答〔容〕易隨口說一句,即如現在答覆這婦人“買牛肉不買”的話,只應答着“買”或“不買”,多說便無意義了。若說答着“買”“不買”亦無意義,因爲問之者本不知其意義,故答之無意義,是則不然,人家問我,禮當作答,不應問人家問我的話有無應問的意義了。莫須有先生這樣自己覺着自己缺乏修養時,自己尚貪說話時,尚以說話爲快樂時,而一看那婦人已不見了,即是不在莫須有先生的視線之內了,莫須有先生則又一切都不在意中,簡直不以爲自己是坐在驛路旁一家茶鋪裏一條板凳上面了,簡直是在書齋裏讀古人書了,記起了這樣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即是他不覺得那婦人不該問他買牛肉不買牛肉,而覺得自己的答話同她一樣錯了,他應該第二回不再錯了,在說話上面亦不能貪。而再一看,那婦人又來了,這回她很窘的向莫須有先生說:
“我們這裏並沒有牛肉賣,我剛纔的話說錯了。”
莫須有先生也窘,他乃覺得他處在茶鋪裏是非場中了。她又連忙道:
“我的老闆怪我,說我不該亂說話,我們這裏並沒有牛肉賣,賣牛肉是犯法的,——我想我是一個婦人,說話說錯了要什麼緊呢?教員先生又不是縣衙門口的人,又不是鄉公所的人,未必怪我一個婦人?”
她說着哭了。
“你的老闆是那一位呢?”
莫須有先生這樣問她時,她聽了莫須有先生話裏的意義時,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也許這個人不是“教員先生”,是縣衙門口的人,是鄉公所的人,是來偵察賣牛肉的,她把眼角一瞥,她的老闆不在眼前這幾個人當中,她的心又稍安定了。她的老闆在她問莫須有先生買牛肉不買時即已離開了,離開茶鋪到間壁自己家裏去了,而且使了一個眼色把她也召回去了,連忙又命她出來把剛纔的話趕快更正了。
“我告訴你,你不相信我,我姓馮,……”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姓什麼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原來莫須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個馮字。然而茶鋪裏幾個人都慌了,他們都是姓馮,他們從不知道天下有個莫須有先生姓馮,那麼他說他姓馮一定是假裝,這個人一定是縣衙門口的人(縣衙門本來已搬到鄉下來了,離這裏不遠),連鄉公所的人都不是,意思便是說比鄉級公務員還要高一級,他們從沒有聽說鄉公所裏面有他們本家的先生在當差事,那樣他們幾戶人家住在這裏何致於專受大族姓的欺負呢?幾個人慢慢地都溜了,那婦人也覺得辨解未必有什麼用處,以後自己莫多說話就是了,也悄悄地走了。茶鋪的主人是一個老頭兒,以他六十春秋,站在那裏招待任何人的神氣,在這黃昏時候又任何人不招待的神氣。莫須有先生瞥見他後園有一園的蔬菜,長得甚是茂盛,心想這附近倘若有房子租便好,他可以天天到這裏來買菜了。
“這附近有房子出租嗎?”
莫須有先生以一個懇求的神情問着老頭兒。這個老頭兒卻是最能省略,他不用世間的語言,只是擺一擺頭,等於曰“否。”莫須有先生覺得這個老頭兒太冷淡,人到老年還是一個營業性質,毫無意義了,莫須有先生不辭而走了。等莫須有先生走後,茶鋪裏又議論紛紛,一吊牛肉本來藏在後面牛棚裏,現在牛棚也給稻草藏起來了。禍首其實不姓馮,只是住在姓馮的家裏,是此地有名人物,除了他自己怕縣衙門,怕鄉公所,別人便都怕他了,連我們在本書第二章所說的專門誹謗莫須有先生的那腐儒都要勾結他了,然而此是後話,等有機會的時候再說。
第二日晨,盥洗畢,莫須有先生同石老爹說話道: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請老爹幫忙。”
“什麼事呢?”
石老爹知道莫須有先生決沒有爲難的事,莫須有先生決不是借錢,不同自己一樣常常以這件爲難的事令人爲難,因爲誰都不肯借錢給人,而且也令自己爲難,誰又喜歡向人借錢呢?一看莫須有先生躊躇着沒有立刻說出什麼事來,石老爹倒有點慌了,眉毛爲之一振,——石老爹眉毛的振動最容易看得出來!但實在沒有慌的理由,除了石老爹自己有爲難的事而外(今朝便沒有錢買酒!)莫須有先生決無爲難之事,莫須有先生一定腰纏萬貫出來避難,而且讀書人無須乎動用本錢,只吃利錢,——他在金家寨當教員國家不給錢他嗎?讀書該是多麼好!古話說的,“一邊黃金屋,一邊陷人坑。”石老爹的意思集中在上半句“一邊黃金屋”,至於下半句則是對仗罷了,毫無意義。莫須有先生是急於要說明事由的,但看見石老爹端着菸袋急於要吸菸,他怕他嗆着了,所以暫不說。慢慢莫須有先生說道:
“我想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想請老爹替我找一找房子,——鄉下不比城裏,不知道有沒有房子出租?”
“容易容易,有,有,——就在我這裏住不好嗎?離金家寨也不算很遠。”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反而不得要領了,他以爲石老爹是此方地主,想請他幫助他解決住的問題,而石老爹吃煙同喝酒一樣,總有點醉意,未必能幫助他解決了,只要解決了住的問題,則他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而這個問題不容易解決。他又向石老爹微笑道:
“我現在只要有一個簡單的房子,可以住一個小家庭,然後再居無求安食無求飽可也。”
莫須有先生彷彿感到自己的程度還不算夠似的,向外面尚有所要求,要求租一個簡單的房子,所以說話時的心情很是怯弱了。石老爹又答道:
“容易容易,——孩子們都不大懂事,昨天莫須有先生剛到,簡慢了莫須有先生不說,他們還要吵架,請莫須有先生莫笑話,論理談什麼租房子,倒該在我家裏住哩!現在我真不敢留莫須有先生……”
莫須有先生只是笑,無話可說,他說不出話來,因爲他中心的問題沒有解答。誰知石老爹胸有成竹,莫須有先生的居住問題已經不成問題地解決了。
吃過早飯,石老爹向莫須有先生說道:
“我們兩人出去走一走。”
石老爹說話時手中尚端着菸袋,連忙放下菸袋,自己已經走在前面,連忙又退一步,請莫須有先生走,連忙又表示這是一個禮讓,還是應該自己做嚮導。所走的路徑正是昨天下午莫須有先生到茶鋪裏去的路徑,一路走還有一條小溪流,莫須有先生見了這個溪流甚覺喜水,彷彿世間的事情應該只是看水,奇怪昨天下午爲什麼沒有注意這個好水呢?那前面不是那個茶鋪嗎?一個人要是看見山水而因心裏有事而不見,未免可笑了。到了驛路,那裏還有一個小石橋,過小石橋那茶鋪就在橋頭,石老爹卻是穿過驛路,不過橋,沿着溪流走。走到那對岸旁有一大楓樹下有兩間半屋子鎖着,若不過岸去,還是沿溪走,若過岸去便過那很小很小的石橋,而石老爹便過橋了,過了橋便站住了。莫須有先生自然也過橋也便站住了。石老爹站在這邊鎖着門的門前向着那邊開着門的屋內喊叫一聲:
“順在家嗎?”
“在家。”
“拿鑰匙來把門打開。”
屋內的人已經出來了,莫須有先生心想,此人當然叫做“順”。聽說“拿鑰匙來把門打開”,順又進去了,連忙又拿了鑰匙出來了,把門打開了。莫須有先生很有喜於此人的態度,做後生的應該如此,問之則答,命之則行,而且和顏悅色的。不但此也,石老爹今天也恢復了做長者的權威,十年以來,因爲家道衰微,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膽量,真是俗話說的“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錢誰還理會你呢?三尺童子亦不理你也。此刻同了莫須有先生出來,則理直氣壯,身價十倍,因爲他是替莫須有先生辦事,而莫須有先生是順的本家,君家有這麼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從此不怕被人欺負了。石老爹確實沒有一點兒勢利之感,是真正的佩服“這麼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自從有民國,鄉下蓋沒有看見一個讀書人了,都是土豪劣紳,所以石老爹同莫須有先生並立於泉邊木下,如樂琴書,至於“不怕被人欺負”,則是世風太壞罷了。他向順介紹道:
“這是你本家的先生,先生現在要到金家寨學校教書,你把你的屋子打掃出來,先生就在這裏住家。”
順連忙向石老爹致敬禮,再轉向莫須有先生致敬禮,他可謂之不亦樂乎,而且已經分別親疏了,講禮應該是“先酌鄉人”了。莫須有先生於是乎不亦君子乎,連忙安貧樂道了,這裏找房子那裏找房子都是多事,天下的鳥兒那裏沒有房子住呢?這時他對於世間的任何人都愛,因爲任何人都愛所以他分別親疏了,他愛順了。順請他進屋把房子瞧一瞧,他一心以爲無瞧之必要,這個房子一定好。首先屋旁樹好,門前水好。不過此所謂水好,已包含着功利主義意味,是頌讚飲水方便,不必費人力挑水,莫須有先生可以拿瓢來舀,莫須有先生太太可以拿瓢來舀,慈與純亦可以拿瓢來舀。莫須有先生見了水又問火:
“買柴要到什麼地方買呢?”
“有時門口有得買,驛路上也常有賣柴的,不遠到三衢鋪下山的路上每天早晨有賣柴的下山,可以去叫來買。”
莫須有先生是不厭日常生活的人,有許多功利主義者簡直說莫須有先生對於日常生活有能幹,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莫須有先生最怕他貪着生活而失掉修行的意義,所謂能幹者只是謹慎,有預算,節用,不借債而已。年來日常生活項下,要加上“跑反”一項,即是敵人打游擊來了,要把家中用物,第一是身上穿的,其次是廚房用的釜甑之類,都得裝在籮擔裏,一回挑出去(分兩次則勢已不及),倒也容易安全無事,所以在一般勞力者,跑反簡直好玩,等於趕集,趕到敵人所不能趕到之處。莫須有先生對着他的負擔卻是無可奈何,在二十六年大戰遭受損失之後,又一回一回地遭損失,現在則所剩不多了,不過莫須有先生還是不奈何,不能兩個肩膀一個擔子一回挑出去。他看見那有力氣的人挑重擔不費力,行其所無事,可以說是他最羨慕的人才了,而此時誰又不能幫助誰,因爲誰都有自己的擔子。若除了跑反這一項,則一切日常生活之事,莫須有先生可以稱之爲不恥不若人。現在他一看他明日之家庭,就在這水泉旁邊,大樹蔭下,買柴據順說又是那麼方便,此外似乎真是沒有什麼要求的,——不是嗎?他又有點不相信自己似的,他生平何以總是如此的自足呢?他不知道他是精神上得了這麼一個解放,住在這裏可以不跑反,劫後家庭將不致於再有損失,不是嗎?順還是請他進屋把房子瞧一瞧。於是他進屋把房子瞧一瞧。順道:
“要叫砌匠來打一個竈。”
“是的,要打一個竈。”
莫須有先生一看,事實是要打一個竈,這個房子裏沒有竈。
“今天我就去叫砌匠來。”
“那頂好。”
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心裏又有點慌了,話不能說得那麼有力量了,只是含糊其辭了,因爲他現在除非到學校去領薪水他沒有錢,叫砌匠不要開工錢嗎?打竈不還要買磚頭嗎?他從二十六年大學講師沒有得到聘書以來,對於領薪水這習慣已經忘記了,他簡直忘記了一個人還可以從社會得到報酬,他只覺得他從來沒有得過報酬,他一向只等於比丘行乞,他一向也不要報酬。當前的急務是打竈,打竈要用錢,而自己沒有錢,這將成一個什麼局面呢?其實莫須有先生還是虛榮心用事,沒有錢便說沒有錢,大家商量一個辦法好了,而他覺得話這樣說是很寒傖的。他乃向順打聽事實,第一問是:
“打竈要買多少磚呢?”
“磚不須買,家裏有陳磚。”
“有陳磚?——將來我給錢你。”
“這個不須得,是家裏本來有的,——莫須有先生只出砌匠工錢,另外買十斤石灰。”
莫須有先生聽了這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推辭,順對於取與之間是很分明的,很合理的,莫須有先生若還要三思而後行,乃是莫須有先生不知禮了,那倒是很寒傖的。所謂不能推辭,有兩面的意義,一是不讓,磚無須買即不買;不買磚則費用必不大,於是而有第二面的意義,即不懼,莫須有先生連忙伸手到口袋裏掏錢,昨天開了車資與路上的零用剩下的資本不足一元,他知道,但他又確信足以應今日之用而有餘了。
“你拿錢去買石灰,——大約要幾毛錢呢?”
“一毛錢就夠了。”
“是的,這一毛錢拿去買石灰,——砌匠的工資要多少錢呢?”
莫須有先生這一問時,心裏在那裏推想,一個竈的工程總不過一個工罷?縣城裏工匠的工資是三毛錢一個工,鄉下當必較低。所以他毫不膽怯,他必然可以兌現的。順答道:
“這個我還不清楚,等砌匠做了之後再問他。工是二角五一個工,打竈不點工,是算鍋數的,兩口鍋怕要算三個工。”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又少了好些膽量了,心裏在那裏算算術,以三乘二角五,要得七角五,自己手上的毛票,給了順一角,剩下的恐不足這個數目了,他連忙又裝到口袋裏去,心想“順未必知道我所有的錢就在手上”,於是他假裝道:
“等砌匠做完之後再問他,現在先買石灰。”
“鍋不用得買,鍋花子哥那裏有得借,反正莫須有先生又不在這裏久住,將來又還給他。”
“是的,鍋便借用。”
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天下事已大定了。當他乍聽到一個“鍋”字時,很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好在他還能夠假裝無事了。
石老爹於此乃加了好些註腳,解釋“鍋花子哥那裏有得借”的花子哥是什麼一個關係,原來花子哥就是昨天茶鋪裏問莫須有先生買牛肉的那婦人的老闆,——莫須有先生不還問她“你的老闆是那一位”嗎?原來是花子哥,同順共曾祖,一祖之下一共有四戶人家,順沒有同胞兄弟,有這溪邊的房屋,佃種有四畝田,那三戶是同胞三人,長名花子,尚有六十五歲的母親,都住在那驛路上,地名叫做龍錫橋。順連忙陪了石老爹同莫須有先生去訪龍錫橋,男的女的昨天都是路人,几几乎成仇敵,今天乃有感情了,莫須有先生認爲很難得。中國的家族主義原來根深蒂固,其關鍵又全在讀書人身上,要讀書人“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這時可以代替政府的法律。若讀書人自私自利,各私其家,則社會的基礎動搖了,到處是一盤散沙。若不認識這個基礎而求改造,竊恐沒有根據。莫須有先生當時如是想。
當莫須有先生在外面解決住的問題的時候,食的問題也已經解決了,那是石老太太同莫須有先生太太兩人在家裏解決的。首先是石老太太開口說話,石老太太將話說出來,可見她處心積慮久矣了,她說:
“莫須有先生太太,你們在這裏住家,不要買谷嗎?不用到別處去買,就在我家裏先稱一百斤,而且我把牛替你們輾出米來,輾得熟熟的。”
“要買谷,那好極了,那省事得多,免得向外人買。”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這話時,很有點沾沾自喜,喜其得了勝算。她心裏正在那裏有一樁心事,買谷,等莫須有先生上學領了薪水再付價。因爲不能付現,故稍難開口,而石老太太替她說出來了,看石老太太的神氣迫不及待,惟恐她的谷賣不出去了。“這個人家爲什麼賣秋谷呢?難道有急需嗎?要是我我就不賣!我寧可不用錢!”莫須有先生太太暗暗地又爲這個人家惜。這時賣谷,叫做“賣秋谷”,賣秋谷不是勤儉人家的風氣,勤儉人家谷要留到明春賣。除了完糧納稅,農家用錢本來可用可不用,在現在連食鹽都不列爲必須品的,故秋谷非一定要賣不可。在鄉村同城市不同,賣谷者少,買谷者亦少,因爲大家都有食糧,在此秋冬兩季,若秋冬兩季而沒有食糧則爲乞丐,根本上談不上買糧了。故賣谷不易得買主。石老太太知道莫須有先生之家將要買糧,認爲是千載一時之機,故約定莫須有先生太太買她家的糧。連忙又說明賣谷的原因:
“莫須有先生太太,你不知道,我的女孩兒,不就要到人家去嗎?什麼也沒有!如今的布貴,我想賣點谷去買幾尺布!”
莫須有先生太太聽了這話,十分同情,把她自己做女孩兒時的寂寞都喚起來了。莫須有先生太太生平不知道貧賤,但做女孩兒不能自己高貴,是貧賤了。女孩兒家,除了穿新衣服,怎麼能見自己的高貴呢?若男子則應是令聞廣譽施於身,不願人之文繡也。
“現在先稱一百斤谷,過幾天再付價,可以不可以呢?”
“可以可以,——你們是等學校裏發錢是不是?我們就靠賣這點谷!”
在許多事情上面莫須有先生太太比莫須有先生有見識得多,莫須有先生太太知道事有兩端,而莫須有先生總是屈指計算,即執一。即如此回領薪水之事,莫須有先生以爲須滿月之後,莫須有先生太太說未必然,“你去問一問,或者就可以領。”其時是上學第二日,莫須有先生果然一問便領着了。領了薪水,首先打發人進城看看老太爺,兼以還那三元債務,其次是付谷價了。這個食的問題,若是莫須有先生,恐不能如此容易解決,因爲他非手上有錢便不敢向人買谷,——倘若過幾天還是沒有錢呢?那豈不向人失信嗎?莫須有先生太太常常這樣取笑莫須有先生:“照你的辦法,人不會餓死嗎?”莫須有先生也便笑道:“那是不會的。”往下的話則是莫須有先生對,莫須有先生從不考慮到餓死問題,他總是那麼用功罷了。在用功之後他總覺得容易罷了。
等莫須有先生同石老爹兩人從龍錫橋回來的時候,則莫須有先生太太同慈同純都已在臘樹窠的輾場,莫須有先生一看知道這裏是在輾米,但不知道是他自己家在這裏輾米。他看見慈坐在輾上,他以爲慈喜歡替人家坐輾,莫須有先生兒時也喜歡替人家坐輾,那個輾場是在莫須有先生外家的村子裏,也便是莫須有先生太太做女孩兒時自己家的村子裏,而現在這輾場可以籠統地說是在桃花源了,莫須有先生喜出意外,他想不到在這個亂世他一家人還能夠有所棲息了。臘樹窠的輾場是在小山旁,又爲小溪所環抱着,大樹則因爲多而不覺奇,觸目皆是。莫須有先生站在那裏,嫣然一笑,她〔他〕喜歡觀察小孩子的心理,看是不是同自己小時的歡喜相同。他覺得這兩個小孩將來都能安貧,即是能忘勢利,因爲他們都能有自己的歡樂。慈的心理同於莫須有先生的成分多,純則是經驗派,莫須有先生不能推測他,要等他的話說出來之後才能瞭解他。好比今年春,一家人寄住在黃梅多雲山莫須有先生的姑母家裏,山系背村的方向,只有莫須有先生下榻於村後向山的書齋裏,開門便可見山,純同媽媽姐姐則住前面的屋子,在到達此家之第二日晨,純一起牀,連忙跑到爸爸後屋裏去,要爸爸替他開門,爸爸問他這麼早開門做什麼,他說,“我看山還在不在那裏?”莫須有先生乃笑着替他打開門看山還在不在那裏了。所以莫須有先生戲稱他爲經驗派。那麼經驗派者乃是不信理智,結果應經驗亦不足信了。那麼信的是什麼呢?照小孩子的經驗,今日有的東西明日可以沒有,故他今日去看昨日之山還在不在那裏,故滄海桑田就理智說小孩必不以爲奇,然而看見昨日的山還在那裏,於是丟開理智而信耳目了。莫須有先生從此不敢說他懂得小孩子,即是他不能懂得純,小孩子認識世間的現象,到底是用推理還是用經驗呢?他看着純總覺好玩,而且純常常批評莫須有先生,不同慈只是信服爸爸了。現在在這輾場上,純看見爸爸來了,他跑近去,問爸爸道:
“爸爸,你猜這輾的是誰的米?”
“仲叔的。”
莫須有先生以爲是石老爹家輾米,純喜其仲氏,故莫須有先生以“仲叔”代表之。
“不是的,是仲叔替我挑來的,米是我的。”
“米怎麼是你的?要是你的,爸爸怎麼不認識呢?”
莫須有先生這時已知道米是“我的”了,太太已經將食的問題解決了。純經得起一反詰,故同純鬧得玩兒了。而純確然地加了一個反省,他知道自己的話說錯了,但不知道事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話要怎麼說纔不錯了。慢慢他低聲道:
“不是我的,是我買的。”
莫須有先生知道他窘了,指着臘樹窠四周的山問他道:
“這許多山你買不買?——你說這許多山是誰的?”
“天上的雲是誰的呢?”慈坐在輾上說。
“我知道,我說不出來,——我來看這個牛有沒有眉毛。”
純設法自己解脫了,他跑去拉住正在繞着輾槽旋轉的牛看牠有沒有眉毛。媽媽喝他,說他無故耽誤工作了。他還是不放手,他要看清楚,他說:
“我在家裏畫了一匹牛,我不知道牛有沒有眉毛,我畫的牛沒有畫眉毛,——我看這個牛有沒有眉毛?有眉毛。”
莫須有先生在旁甚爲讚美,上前去替純拉住牛,讓他看清楚了。而這個牛不知道世間爲什麼有這一刻的停工,世間到底是遊戲,還是工作,是苦,還是樂,是追求,還是不待追求了。純這時已一躍而逃了,他到稻場上找朋友遊戲去了。
莫須有先生將卜居的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太太,同時他站在山水之間很是不足,一個人對於生活問題無須乎急迫,急迫乃是自己不懂得道理了。好在自己尚不俗,即是他在世間解決衣食住的問題,而衣食住的問題與他的靈魂全不相干,只是使得他嘆息罷了。莫須有先生太太聽了莫須有先生描寫其未來之居,她只注意了一個“水”字,莫須有先生說那門前便是水,她便看着她眼前的水,眼前的水不啻便是婦人之德了。她說:
“鄉下住便是水方便。”
慈坐在輾上連忙說道:
“我以後天天洗衣服,我喜歡這泉水裏洗衣。”
“你那裏是洗衣呢?你是好玩!人要能忍耐工作,不能只是好玩。”
媽媽說。莫須有先生便也接着道:
“是的,人總要能忍耐工作。我生平最大的長處是能忍耐。”
“我不能忍耐嗎?你看我能忍耐不能忍耐!”
慈說時確乎自信有一番忍耐了。莫須有先生笑道:
“慈大約能忍耐,純能不能,我不能知道,——好比要他坐在輾上把這一槽米輾熟,他肯嗎?恐怕他不大的工夫便跳下來了。”
慈知道爸爸讚美她,很是高興了。她又說道:
“這個我不覺得是忍耐,我喜歡坐輾,我覺得坐在這裏很好玩。”
“忍耐並不是苦,本也就是樂。”
莫須有先生接着說他小時喜歡坐輾的事給慈聽:
“坐輾也是我做小孩子頂喜歡的一件事,那時我總在外家,那輾旁有一棵桑樹,——這桑樹現在還在那裏,你記得嗎?我一面望着那樹上紅的桑葚,一面獨自一個人坐輾,很是寂寞,因爲大人們都回去了,常是把工作付託給我這小孩子,但我決不丟了工作逃了,要把工作做完。”
慈心想這確實有點難,倘若沒有伴兒,她是不是能擔當工作呢?同時她覺得爸爸的精神就是她的伴兒似的,她敢於一個人擔當工作似的。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道:
“人生在世真是一件奇事,想不到我們要到這裏來住,這是不是一定的呢?”
莫須有先生笑而不給回答。他深信事不偶然,但離開究竟而說命定,莫須有先生毫不考慮了,那不免是婦人之見。所謂究竟者,是“人能弘道”,在這個意義之下什麼叫做偶然呢?就科學說,有偶然的定理嗎?只是給你偶然發現了罷了。偶然正是工夫,正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