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講莫須有先生在停前看會的事情。鄉間通行的是陰曆,莫須有先生從黃梅縣城出來到金家寨當小學教員是中秋後一日,這個日子是準確的,至於在停前看會則不能十分確定,只知道是重九以後罷了。那時已經穿了夾衣,還沒有穿棉衣,莫須有先生一家人的夾衣都是新制就的,莫須有先生領了第二個月的薪水自己上停前買好布,買了布回來還很受了太太的非難,因爲莫須有先生替太太買了一件竹布的褂料,價五角一尺,太太捨不得花了許多錢,不高興道:
“五角錢一尺的布你也買!太浪費了!你當了教員領了薪水又同從前在北平一樣,喜歡上街,喜歡買東西!”
“不是的,因爲你不上街我才上街,你不肯替自己買東西我才替你買東西。現在不買將來便買不起,東西將一天一天的貴,錢將一天一天地不值錢。我們現在過日子的方法是有錢便買點東西,最要緊的是買點布,因爲我們大家都沒有衣穿,慢慢地讓大人與小孩都有穿的,不要像去年冬天一樣真個的做起叫化子來了。”
莫須有先生無論如何不能說得太太同意的。這時鄉間已經有三樣東西貴,一是鹽,二是布,三是白糖。鄉下人買鹽的心理同太平時買肉的心理差不多,換一句話說,現在吃鹽等於從前吃肉了。(往後則吃鹽等於吃藥,至少有半數的人民非萬不得已時不買鹽了。)白糖已是藥品,普通的病人也不能買。買白糖做禮品,等於買洋蔘燕窩做禮品了。布都是小販往安徽青草塥販買棉布回來賣,若洋貨如竹布則是戰前之物的剩餘,奇貨可居了,所以價五角一尺。很少有人新制一件竹布大褂的。而莫須有先生替太太買了一件竹布的褂料。小孩子都是棉布的。莫須有先生自己也是棉布的。若食糧則去年同今年,即民國二十七年二十八年,特別價賤,去年稻銅子十二枚一斤,今年十八枚一斤,黃梅縣一斤實際是二十兩。(二十九年以後糧價與布價比例着上漲了。)因爲糧賤,故柴亦賤。總之食不成問題,衣成問題。小學教員月薪二十元,家庭有這個收入,則衣亦可不成問題,可以漸漸添制了。(在一般未遭戰時損失的家庭,此時尚沒有衣的恐慌,因爲戰前的衣服未敝壞,不致於要添制,而未遭損失的家庭佔絕對大多數,當時很容易遷到安全地方的,只有縣城居民如莫須有先生之家損失殆盡了,以後隨着季節都有缺乏,要添制了。)莫須有先生觀察得物價是一天一天地上漲,同時他上街確是喜歡買東西,他認爲這雖同守財奴捨不得花錢不同,也屬於貪,趕不上陶淵明“林園無俗情”的,較之“回也屢空”更足以令人汗顏了。總之莫須有先生是知道警惕的。上街買了貨物回來,遭太太的非難,便大大地掃興,他覺得他的最大的高興應莫過於他買東西回來太太連聲說好,真的,比人家說他的文章好要可喜多了。事後太太總是說好的,即如這件竹布大褂,有數年之久,每逢有典禮,戚族之間男婚女嫁莫須有先生太太必須參加時,棉布夾袍或棉袍之外便罩上這件褂子,總是新的,出門如見大賓,心裏卻是感激莫須有先生不盡了,當時以五角一尺替她買了一件褂料,如今是十倍,百倍,千倍其價,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出來的時候,民國三十五年秋,則是二千倍了。這時莫須有先生的心情則可以說是沒有俗情,莫須有先生太太的心情亦可以說是沒有俗情,每每嘆息生活的辛苦,同時嘆息在這個亂世還能在窮苦的鄉間過着平定的生活,老老幼幼了。總之是安貧樂道。而純則幼稚得很,大有俗情,他看着母親穿新衣,母親只有這一件講究的新衣,從前那麼便宜,五角一尺的竹布,“媽媽,你爲什麼不讓爸爸買兩件呢?”莫須有先生對之大笑了,孟子曰,“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實在赤子乃正是天真的小人了,是要好好地加以陶冶的。今天到停前去看會,一家人,衣裝整齊清潔,雜在成羣結隊的農家老少男女之中,甚是調和,不華,亦不敝,不過於他人,亦不不及了,走路時大家都喜歡來攀談,向來看會沒有這樣的看客了。
我們已經說過,莫須有先生曾來停前買過布,那是第一次逛停前街,街頭有一門樓,上寫“停前驛”三個字,這是一個歷史上的名字,字跡也很古舊,在現代交通發達以後這三個字只表現寂靜了,如今抗戰期間“停前驛”又爲驛路如故,舉凡蘄春,廣濟,黃梅三縣往安徽青草塥買貨者於此經過,而青草塥又等於昔日之九江,漢口,上海,要買貨就只有到青草塥去,故停前驛之熱鬧可以想見了。而莫須有先生則非常之寂寞。莫須有先生太太則覺得人生如夢,——這個熱鬧是真的嗎?因爲她見過大都市的熱鬧,現在的世界明明是大都市的熱鬧,何以有這個停前驛的熱鬧呢?故她真不相信似的,她簡直有點冷笑,她感到事情的不自然了,感到滑稽。連慈也感到滑稽,因爲她也見過大都市的熱鬧。純則如進了大都市,世界是這樣的熱鬧,不過他也知道現在是亂世,因爲他沒有家了,他今天同爸爸媽媽姐姐到了這麼一個熱鬧的市街了。莫須有先生的寂寞是“心遠地自偏”,在人羣之中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在他還沒有達到停前以前,在由龍錫橋到停前途中,看見了路旁的電線,有電話線,有長途電報線,他便陷入沉思,他想,這些是抗戰最需要的工具了,這些是現代文明,而現代文明在中國是抱殘守闕的面貌了,這些破舊的電線不是現代文明的乞丐嗎?乞丐正以此對付現代文明。因爲強敵日本正是以現代文明來攻擊中國了。中國地大民衆,中國的民衆求存之心急於一切,也善於求存,只要可以求存他們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沒有做奴隸的意思,在求存之下無所謂奴隸,若說奴隸是奴隸於政府,(無論這個政府是中國人是夷狄)是士大夫的求榮,非老百姓的求存。故只有中國的士大夫向來是奴,中國的老百姓無所謂奴,萬一說他們是奴,是政府迫得他們爲奴。他們的態度是非常之從容的,他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習慣了,他們已經習慣於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即是習慣於做生存的奴隸,他們總有他們的生活,此刻敵人在前三十里地,另一方面甲長未到家裏來要錢,而他們農事之暇舉家上停前看會,在他們的心目中什麼叫做“戰時”呢?然而他們荒廢了他們的義務嗎?沒有!兵是抽他們的兒子當的,糧是他們納的。若說他們是怕官,並不是愛國,那麼只要官愛國好了,官爲什麼不愛國呢?他們不愛國,是因爲他們不知有國,你們做官的人,你們士大夫,沒有給“國”他們看!換一句話說,你們不愛民。那麼莫須有先生的意思是非常之讚美中國民衆的,他並不是說以這樣的民衆便可以抵抗現代文明的侵略,那樣莫須有先生豈不成了義和團的崇拜者嗎?不是的,莫須有先生的意思是說中國民族是不必以現代文明爲憂愁的,中國的政府如果有良心,有遠識,不會招致外患的,圖強之道便是孟子的仁政,是可以坐而言之起而行之的。萬一如日本的蠻橫無理,那麼長期抗戰正是國策,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了,真是仁者無敵。只要無內憂,只要官好,而“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他們沒有不好的,他們沒有對不起國家的。強敵自恃其現代文明,而他不知他深入中國,陷入泥淖,將無以自拔。我們沒有現代文明,而我們是現代文明的乞丐,可以利用他人之唾餘了,故破敝的電線大有用於抗戰的大業,可以使遠遠的山間政府與百姓通聲氣。日本暴發戶能嘲笑我殘破嗎?他決不能嘲笑我,他將要投降於我,我之可笑是自侮自伐了。說來說去中國的事情是決弄不好的,因爲中國的讀書人無識,而且無恥,勢非亡國不可,而中國的大多數民衆對於此事是不負責任的,因爲他們向來不負國家的責任,他們只負做百姓的責任。你們做官,你們是士大夫,你們便應負國家的責任!這是中國的歷史,新的理論都沒有用的。可憐的中國民衆,可敬的中國民衆,你們求生存,你們適於生存,少數的野心者總是逼得你們不能生存,他們不愛國,還要你們忠於他們的不愛國,替你們起一個名字叫做“忠”,叫做“烈”,於是中國的民族主義完全變形了,生爲少數野心者的奴隸,死亦是爲奴而死,而野心家本來是站腳不住的,於是中國亡了。這是中國的歷史,新的理論都沒有用的。莫須有先生在民國二十六年以前,完全不瞭解中國的民衆,簡直有點痛恨中國民衆沒出息,當時大家都是如此思想,爲現在青年學生所崇拜的魯迅正是如此,莫須有先生現在深知沒出息是中國的讀書人了,大多數的民衆完全不負責任。記得從前在北平時,聽人述說日俄戰爭的故事,兩個國家在中國的領土遼東半島作戰,就中國的國民說,這是如何的國恥,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中國國民在戰場上拾炮彈殼!莫須有先生那時少年熱血,罵中國人是冷血動物!現在深知不然,這個拾炮彈殼並不是做官貪污,無害於做國民者的天職,他把炮彈殼拾去有用處呀!他可以改鑄自己家中的用具呀!他在造房子上有用呀!他在農具上有用呀!今番“抗戰建國”四個字如果完全做到了,便有賴於這個拾炮彈殼的精神!莫須有先生的鄉人拾了許多敵人的炮彈殼,拾了許多敵人的遺棄物,他們的理智真是冷靜得可以,他們的建設本領正是他們求生存的本領,抗戰勝利了,建國失望了,而淪陷區遭敵人蹂躪的許多家庭都建設起來了!可憐他們不敢希望祖國的國旗重新掛起的快樂,他們怕內亂要起來了,他們苦心孤詣日積月累的建設不堪再經過破壞!可見他們不是不愛國,他們是從來沒有愛國的快樂呀!這是中國的歷史。新的理論都沒有用的。這些都是莫須有先生看見路上的電線而起的思想。同時肩相摩踵相接都是他所親愛的同胞,大家都眉飛色舞,都來看會,這一帶的居民從來不像今年過着富庶的日子了。這一帶的出產是糯米,糯米都用來熬“糖”,便是餳,熬出來的餳再搓成管子,粘之以芝麻,叫做糖管子,來往於驛路上的商販,都買糖管子“打中伙”,所以這一帶糖鋪的買賣非常之好。熬糖於賣糖之外還有一種副作用,便是養豬,因爲“糖糟”是豬的好食料。鄉下人養的豬肥,利息便大了。所以鄉人都富庶了。我們趕早在此敘述一句,停前屬於游擊區,尚非淪陷區,二三年後,更接近於敵區的民衆,都富庶得很,因爲他們不但熬糖,還要釀酒,政府的告示“嚴禁燒熬”者是也,(嚴禁便是收稅)熬的糖釀的酒挑到敵區裏去賣,獲利大,而且可以換鹽,(長江一帶,產鹽區在敵手,食鹽是敵人統制的)換了鹽拿回游擊區買〔賣〕,又獲利,而酒糟比糖糟更大量地有,更大量地養豬,只要最後勝利一到,淪陷區游擊區的民衆早已在那裏建國了,因爲他們在那裏自富其家。富家與建國並不衝突。只是軍隊壞,官壞,與建國衝突,徒苦吾民。所以說中國的老百姓高興做奴隸,那是無識者的話,中國的老百姓是奴隸於生存,奴隸於生存正是自己作自己的主人。他們不知有政府,他們怕政府,他們以爲這是一場悲劇,是多此一舉,沒有政府便好了!如果政府好,那麼他們是三代的百姓了,即是說他們也歌頌政府,愛戴政府。他們不知有敵人,正如他們不知有政府。莫須有先生今天在停前看會,正合了《桃花源記》上面的話,“問今是何世?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一點也不是莫須有先生的詩意,是寫實,——莫須有先生現在正是深入民間,想尋求一個救國之道,那裏還有詩人避世的意思呢?糖管子只有在店裏賣的,沒有在家裏做的,而在過年的時候則各人家裏拿餳來做“糖粑”,即是將炒米與芝麻和着餳,搓成糰子,切成塊片,小孩子拿着吃。另外店裏賣的也有一種“糖粑”,但與家裏做的糖粑大有人情厚薄之不同,其味與其形狀均是一厚重一單薄。二種“糖粑”讀法亦不同,家制者重音在“糖”字,店賣者重音在“粑”,在聽慣了記慣了的人簡直不以爲這兩個名字是一個寫法了,彷彿是兩個生字。店裏的糖粑對於人殊無若何吸引力,至少對於莫須有先生做小孩時牠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食品,不值一顧盼了。店裏賣的糖管子,與家裏做的糖粑,都足以代表黃梅縣小孩子的歡喜,至少代表莫須有先生小孩時的歡喜,而現在莫須有先生都忘記了,他看見路上的糖鋪裏歇着許多擔子,坐着許多漢子吃糖,他視之若無睹,大概莫須有先生對於味的感覺已漸漸遲鈍了,因此他忽略了純的感覺,慈有感覺否則不得而知,純因爲有感覺乃問爸爸道:
“爸爸,家裏過年的時候,有一種吃的東西,叫做什麼東西呢?”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東西。”
這時他們是走在停前街上。莫須有先生看着純是一個寂寞的神氣,莫須有先生便也寂寞了,他知道純沒有忘記家裏過年的光景,但也記不起家裏過年的光景了。純是民國二十四年秋天在北平生的,二十五年秋天回黃梅,所以他有記憶的時候是黃梅的記憶,而且他的性格是一個道地的黃梅之子,他記得家裏過年,他只在家裏過兩個年,二十七年中秋敵人雖已退出黃梅,而正是鄉人過年的時候來打游擊,純同媽媽姐姐從城裏自己的家逃到南鄉一個小農家過年了。有兩度年的經驗的小孩子,便有兩度年的感情了,也便是小小的漂泊生活有着淡淡家的感情了。莫須有先生觀察得着,但不知用怎樣一個現實的方法把人生的寂寞驅除殆盡,而語言完全是沒有用的,同時卻正在那裏搜尋着語言了。莫須有先生忽然指着一家店裏賣的糖粑問純道:
“你是要這個東西吃嗎?是的,這個東西叫做糖粑,我大約有三十年沒有看見牠了。”
糖粑,莫須有先生重音在“粑”。
“不是這個,——是糖粑!是糖粑!”
重音在“糖”字。純忽然自己觸悟了,大喜。
父子二人完全在語言的勢力之下,文字完全不起作用了,純不識字,莫須有先生雖然是國語教師,大街之上不覺得寫出來同是一個“糖粑”。莫須有先生一旦覺得寫出來同是一個“糖粑”時,亦大喜,中國的語言已不是單音字,是複音,而且有輕重音之分了。後來莫須有先生在初級中學一年級的教室裏教英語時,有同樣的覺悟,有一天有一學生問一個英文生字應如何讀,他問莫須有先生以中文,莫須有先生聽他的話是:“先生,英文的‘民治’怎樣讀?”莫須有先生心想,讀本上沒有教過“德謨克拉西”,他怎麼問起“德謨克拉西”來了呢?莫須有先生無論如何想不起他到底問的是一個什麼生字。忽然大喜道:“是的,是的,你是問name,是不是?”那學生也大喜:“是的,是的,name。”莫須有先生大喜之故有二,一是學生之問他已解答了,二是中國的字已是複音字,分輕重音。讀本上將name譯成“名字”,所以學生問“名字”的英文怎麼讀了,他將重音放在後,莫須有先生聽爲“民治”。實在name不應是“名字”,而是“名子”,猶如“桌子”,“椅子”,重音在前了。莫須有先生於是將英文字輕重音的重要講給學生聽,以後要切實注意,本來中文也是如此的。小孩子們大喜。莫須有先生是從純在停前街上說“糖粑”(重音在前)而受啓發了。
純大約由停前街上的糖粑(重音在後)因而記起家裏的糖粑(重音在前),接着便要吃街上的糖粑,莫須有先生便掏出錢來買糖粑了。莫須有先生民國二十六年以來沒有買糖果,從前在北平時常常在東安市場買糖果,莫須有先生自己蓋也喜吃糖果。莫須有先生買了糖粑,分給慈,分給純,而且問太太要不要一片,太太拒絕道:
“我不要!”
太太這樣說,連忙是一個糖果的嘴脣,而且代表一副母親的面容,即是說太太合口時嘴脣像一棵〔顆〕糖果,做母親的心滿意足莫過於看見自己的孩子心滿意足了。莫須有先生知道太太心滿意足,無須乎吃點心,莫須有先生自己則吃一片糖粑。莫須有先生這一吃時,簡直是有所爲而爲,他是代表黃梅縣的鄉土味了。他覺得世間的東西無一可吃的,而小孩子都是那麼的愛吃東西,真真不可解,只是他十分同情了,因爲他做小孩時便是一切小孩的代表,他最愛吃黃梅縣的土物,後來簡直成爲相思子了。最有趣的,黃梅縣,無論城裏,無論鄉下,每逢出會演戲,於人多之外,便是賣吃的多,在會場上戲臺上買東西吃,可謂雅俗共賞,便是孔夫子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即是吃東西不算寒傖。故莫須有先生太太剛纔拒絕不吃糖粑,連忙又知道自己個性太強似的,不吃反而不好意思了,即是吃是禮也,不吃反而有點非禮。故莫須有先生吃,是禮也。莫須有先生是代表黃梅縣的風味。另外街上有賣油豆乾的,有賣油果的,另外沒有賣什麼的。純再不同爸爸說話,只同媽媽說話:
“我剛纔不該買糖粑,該買油豆乾吃!”
“你這個小孩,吃了糖粑,又要吃油豆乾,——不衛生的!”
他一看媽媽的神氣,並沒有絕對拒絕的意思,他有點得計,媽媽或者准許他吃油豆乾了。媽媽不拒絕他,媽媽確是有點憂愁,便是父母惟其疾之憂也。莫須有先生從旁解決困難,有一家講究的攤子上賣橘子,莫須有先生跑去買了三個橘子,拿來給純兩個,給慈一個,兩個小孩都喜出意外,他們久矣不看見賣橘子的了。慈道:
“我的我給你。”
“我不要你的,——我有兩個。”
但兩個連忙都沒有了,剝光了,吃完了。
“我給你一半。”
純覺得不好意思,接了慈給他的一半,又吃完了。
莫須有先生同純說話道:
“人有兩個心,一個是要吃的心,一個是該吃不該吃的心,——你說應該服從那一個心?”
“應該服從後一個心。”
純的意思是說該吃不該吃的心。
“那一個心是後一個心?”
莫須有先生覺得這一問來得深奧了,自己好笑了。但慈連忙答道:
“要吃的心是後一個心,因爲該吃不該吃的心還要來得快一些。”
“是的,你的話說得對。”
莫須有先生嘉許慈了。
純連忙看見一家雜貨店裏擺着紅棗賣,問媽媽道:
“那個紅的是什麼東西呢?”
慈搶着答道:
“紅棗你也不認識嗎?”
“我不認識,我沒有看見過。”
“你看是看見過,只是你不記得,——你是在棗樹屋裏生的。”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着記起北平來了,純出世時,家住北平東安門河沿,院子裏有一株大棗樹,一家人常是望着棗樹打棗子吃了。莫須有先生太太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抱着純看樹上的紅棗。她這個人總是富有地方色彩,地方當然最好又有個人色彩,這一株棗樹便是她的北平地圖了。
“我還想那個棗子吃哩。”
因了媽媽的話,慈也懷念起那棵棗樹了。他們真愛北平,正如愛這棵棗樹了。因此他們真怕戰禍,而戰禍已經臨到頭上了,迫得他們做難民了。人生爲什麼有這些可怕的事實呢?可愛的地方與善良的人民,好戰者你們拿什麼理由做你們殘忍的口實呢?
“爸爸,你把這個棗子買一個我吃。”
純這時也許是嘴饞,也許不是嘴饞,總之他很相信爸爸一定買一個棗子給他吃了,媽媽也一定不責備他了,因爲他看媽媽的神情很思慕棗子,而且他很同情於媽媽了。
莫須有先生笑着買了一角錢的紅棗,出乎純的意外,拿來有許多許多了。
“媽媽,樹上的棗子同這個棗子是一樣嗎?”
“這是曬乾了的,那是長在樹上新鮮的。”
“我一定要打倒日本老!將來到北平去看看棗樹!”
“坐火車走到河南,平原上盡是棗樹棗樹,——現在誰知道什麼時候太平,我們還有坐火車的日子嗎?要像你這樣貪吃,坐火車就好了,到一站有一站賣東西的,‘孝感麻糖囉!’你才喜歡哩。孝感麻糖是很著名的。我喜歡過黃河,黃河兩岸,北方人真可愛,拿了麥草編打各色各樣玩藝在火車外叫賣,都是本地風光,我覺得比東安市場還要好玩。”
“東安市場在那裏呢?”
“那裏盡是賣東西吃的!”
慈搶着答,諷刺純。她默默地記起北平東安市場來了。
“現在那些地方不曉得怎麼樣?黃河岸上打麥草的都到那裏去了?是不是同我們一樣做難民?人類要不知道人類可憐就沒有法子,做難民的該有多麼可憐!”
莫須有先生太太記起去年冬天無衣之苦,以及屢次無住處之苦,以及敵人打游擊來了搬東西搬不動之苦,再加之以心裏害怕之難堪。人生或者於患難之中表現意義亦未可知,街上看會的人,人山人海,只有這一家人知道人生苦了。因爲人生苦,故看着看會的人多少有點像做夢一般了。真的,便是純彷彿也知道快樂決不是正確的答案,因爲他見過許多慘事了。
石老爹家裏幾個女主人公都到停前街上來了,後來都同莫須有先生一家人匯合了。此事最使得慈高興,因爲她好容易得到有友朋之樂了,石老爹將出嫁的女孩兒她認爲是朋友,她叫她叫蘭姑。而蘭姑見了慈也非常高興,也“卬須我友”了。不過這兩位朋友是各自一世界。不過朋友確是朋友之樂,家人之樂不足以代之。蘭姑對於慈將來一定是一個女書生因而有點客氣,慈對於蘭姑今年冬月裏將出嫁因而有點客氣,不過今天在停前街上是一個階級意識,是女兒輩了。他們兩人一見面,真是有精神上的解放了,即是由家庭而落到社會。但他們兩人也沒有說什麼話,彼此看看頭看看腳,彼此又佯爲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顧左右而言他。左右亦相顧。即是來來往往的女兒們看女兒們。
同時莫須有先生在街頭遇見兩個故人,不禁感慨系之。此二人一是周君,一是駱君,俱爲莫須有先生小時住小學的同班之友。莫須有先生倘若不因空前國難回故鄉遊停前則周君與駱君等於世上沒有其人,其人在莫須有先生的記憶裏連影子也沒有,而因空前國難回故鄉遊停前則周君與駱君一時俱活現了,不錯,記得他們兩位是停前人氏。初是看見周君,其人是一矮子,是一胖子,從小兒時便以國術著名,小學時同莫須有先生共坐一張桌子,雖是共坐一張桌子而少交談,因爲莫須有先生小時是流動性質,周君是凝滯性質,今天莫須有先生一見便要招呼,而周君若路人遇之,於是莫須有先生吃他一驚了,明明是認識的,何以視若路人呢?周君是想要招呼的,但恐怕莫須有先生擺架子,故自己先擺架子,即假裝不認識你。這一來昔日同席之友,今日交臂失之了。莫須有先生心想,這是不對的,我爲什麼不先招呼他呢?於是想轉頭再來,但已經不自然了。於是已是神交,不招呼也沒有關係。莫須有先生常以此事爲樂。不知周君亦以不曾招呼莫須有先生爲惆悵否?莫須有先生推測周君的性格是很有霸氣的,而人生重感情尚俠義是很難得的,不能執途人而語之也。於是莫須有先生很是惆悵。駱君身材高,體操站隊是第一,當時莫須有先生年齡最幼,站隊倒數第二,故就當時同學關係說,可算關係最淺了,頂大的與頂小的老死不相往來。而駱君又禿頭,莫須有先生淘氣,竊笑之。總之莫須有先生心目中決不以爲他日相逢在此君分上了。而今天停前街上駱君俟莫須有先生將過家門時作了很大的準備,連忙出門道:
“你不認得我罷?請到舍下坐一坐。”
“認得認得,——尊府就在這裏嗎?”
不知怎的莫須有先生對於駱君沒有見面的快樂,就感情說確是故人,決不是路人。駱君的夫人也出來見面了,小孩子也見面了。都沒有見面的快樂。不知是否因爲屋子裏光線很差的原故。是否因爲人生苦的原故。
“我這個房子,民國二十年發龍水,都淹了,現在就成了這個樣子。”
房子陰暗,潮溼,處在街的極端偏僻處。
“從前這裏都是房子,都給龍水打了,——我早已聽說你到金家寨來了,多日想去奉看,總是窮忙。小子也在貴校上學,請照顧照顧。”
“幾年級?我還不知道。”
“四年級。”
莫須有先生一看這個學生非常之不振作,尚不及其父有精神了。
莫須有先生在駱君家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心裏很寂寞,覺得周君如同他交談,駱君如殺雞爲黍而食之,他一定不讓,是朋友之倫了。而現在如此潦草,而且朋友之家人都立在朋友之家門以外,是可見朋友家的經濟狀況了。中國人何以少有人情味?總有壓迫感?而駱君又追來了,手中拿了一手帕花生,拉着純,要純拿出手帕來把花生包着,於是莫須有先生太太拿出手帕來,而且把花生包着,駱君的手帕回到駱君的手中了。莫須有先生太太不悉事由但略窺一二,總之叫謝謝總一定是不錯的,便替純說道:
“謝謝。”
“不成意思,沒有什麼給孩子吃的。”
莫須有先生沒有介紹,但看情形鄉間的社會裏一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無須介紹了。
這一包花生不知道從那裏來的,只知道是熱的,那當然是剛炒熟的,大概是自己家裏炒的,停前街上沒有看見賣的,而純的歡喜是可想而知的,他簡直有兩年沒有吃過花生了。而莫須有先生太太愁眉不展,知道純非把這一包花生吃完不肯罷休了。純剝開一顆,心滿意足地向嘴裏一放,而連忙叫苦道!
“花生沒有熟!”
媽媽便接着嘗一嘗,苦笑道:
“是的,沒有熟。這一定是自己家裏的花生,趕忙炒的,還沒有炒熟,——再不能吃的!其實就把生的給我們,我們拿回去自己炒,我們還要感激些!”
“生的他就要多給些,熟的他可以少給些。”
純的話,說得莫須有先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都笑了。純是一個經驗派。這句話他完全是寫實,沒有一點主觀,即是不多謝人家,也不責備人家,反正這個花生他不能吃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莫須有先生因爲遇見駱週二君,另又記起一李君,那是前次上停前買布在途中遇見的,此君臉上有麻子,膚黑,他走路跑着走,披着衣走,滿頭大汗,與莫須有先生迎面碰着,卒然問曰:“你遇見前面有四個人走路沒有?”莫須有先生說他未曾留意,不敢確說。“一個年青的是我的兒子,抓去當兵,抓到衙門口去!”於是他又跑着走。他不認得莫須有先生是真的,莫須有先生也不十分記得他,但彷彿面熟,後來回到金家寨問餘校長,餘校長以一個測字點卦的神氣斷定說:“那一定是李——,麻子,黑皮,個子不高,是不是?”莫須有先生也連忙記起來了,是李君,也是當年窗友。莫須有先生不喜於餘校長對於任何事都是一個冷淡態度,莫須有先生對於任何事都是有感情的。
在會沒有發動的時候,人山人海,盡是吃東西,這個吃東西簡直像無聲電影,專門顯得嘴動作,沒有味覺。在會發動的時候,則是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又只有視覺,沒有聽覺,因爲專門尋要看的看了,聲音是波浪,正如行船的人是要達到目的,波濤洶涌與目的無關。莫須有先生在人山人海之中則彷彿只聽見聲音,當然因爲他是寂靜。他確是覺得最能代表鄉下人的歡喜與天真的莫若迎神賽會的鑼鼓,他們都是簡單,都是盡情。打鑼敲鼓也最適合於四野的空曠,不足以令人耳聾了。會從停前街上發動,然後出市街到各個村子裏去。會仍是以“放猖”爲主,不過是規模甚大的放猖罷了。加了“大頭寶”,加了“地方”,加了“土地老”,這些都是莫須有先生小時在縣城裏看慣了的。縣城裏以大頭寶最出色,鄉下則土地老最神氣。都是一副假面具。今天的大頭寶,較之莫須有先生記憶裏的大頭寶,可謂不大頭,但純已是覺得“好大頭”了,見之大喜,問爸爸道:
“這是什麼呢?好大頭!”
“大頭寶。”
見“地方”,則不問。“地方”的樣子不能使人問,因爲他最淒涼,彷彿令人感到人生是要死的,人生一旦達到死時是沒有聲響的,是忽然而來的,必來則是事實,而且已經來了。不知爲什麼叫做“地方”?莫須有先生在一部小說裏爲免得解釋起見改稱作“活無常”了,其實在鄉人的口中是叫“地方”。純見了“地方”沒有問,“地方”輕輕地過去了,他不是假面具,塗了甚重的粉臉,眉毛則甚黑,兩脣亦甚紅,穿了草鞋,白布衣,大步,而如時間不夠似的,要趕快走。莫須有先生在那裏躊躇着,如果純要發問將怎麼答,他實在不知道黃梅縣“地方”的意義了。若任何人向莫須有先生問人生的意義,莫須有先生確能很快的作答。
鄉下的土地老有一匹驢子,驢子爲一小孩子牽着。這個小孩子不屬於“故事”之中,即是說他是現實人物,他是僱來的,僱來替土地老牽驢子的。若土地老則同地方同大頭寶等統統叫做“故事”。什麼地方的會最熱鬧,便說,“今天的‘故事’真多!”替土地老牽驢的小孩,彷彿因爲自己是現實人物,自己是功利派,給人家僱來賺得一份工錢,自己對於“故事”全無興趣,別人也都不看他了。倒是純很想去牽一牽驢子,大約因爲別腳色他無論如何沒有希望,只有這個牽驢子的差事他或者可以做一做了。純總是喜歡做局中人,不喜歡做旁觀者。純後來給順抱去專門趕土地老了。順夫婦今天也來看會。兩戶人家將門鎖着了。向例土地老可以由人逗着玩,他柱着柺杖,他並可以拿杖打人,真的,冷不防每每給他“以杖叩其脛”了。莫須有先生在這時每每發笑,他想,此人,即土地老,未必讀了孔氏之書,何以知道“以杖叩其脛”呢?換一句話也可以這樣發問:孔子何以也是“以杖叩其脛”呢?大約人如果拿了杖,拿了杖如果打人,自然是叩其脛了。古今人物都是一個自然之勢,無所謂聖人,也無所謂土地老也。土地老本來是平凡的鄉下人。這個平凡的鄉下人,因爲今天做了土地老的資格,有時故意拿杖去叩一個他所認識的女流輩,逗得觀衆大笑,這位被叩的女流輩便笑道:
“這個土地老真該死,打老孃!”
土地老的神氣一點也不費力氣,中國的文章裏頭很少有這樣幽默空氣了。
純對於土地老並不感興趣,因爲順自己感興趣,故抱着純各處趕土地老看。純對於土地老的驢子感興趣,這卻已不是看會的意義,是小孩子喜歡看動物。有一個頑皮小孩真有捉弄土地老的本事,他不知怎的使得土地老的假面具掉了,於是大衆一時都看見此人真面目,即是此人已滿頭大汗,大家都替他感覺辛苦了。而土地老連忙又是土地老,從容不迫,他騎着他的驢子逃了。牽驢子的小孩從此沒有用處了。他一天的工錢已經得着了,他回家吃飯去了。
會看完了,莫須有先生很爲慈同純感着寂寞,因爲兩個小人兒看見別人都回家去了。莫須有先生做小孩時當太平之世在縣城自己家裏看放猖,看戲,看會,看龍燈,藝術與宗教合而爲一,與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調和,即藝術與宗教合而爲一了。現在慈同純一樣覺得熱鬧,一樣是小孩子的心理,而天下是亂世了。莫須有先生爲了彌補這個缺陷,很有一番努力,同時也得了家族中心社會的幫助,數年之後慈同純都已不覺得自己是難民了,一切都是本地風光了,空氣溫暖了。後來雖不常看會,但放猖玩龍燈是常看見的,藝術與宗教合而爲一了,與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調和,取得大喜悅。
今天停前歸途中,莫須有先生講縣城裏出會之一“故事”給慈同純聽,故事名叫“齷齪鬼”,每年都由一瞎子叫化子扮演之。這天這個瞎子叫化子坐着竹椅轎,由兩人擡之,是他一年最闊氣的一天,但身上非常之齷齪,也是他一年最闊氣的一天,因爲滿身都塗了煙墨,要極齷齪之能事,故雖是赤身而等於穿了一件衣服了。這件衣服的名字應是“身外之物”,統統是塵垢了。齷齪鬼坐在椅轎上,雖是瞽者——意思是說不看見他的兩目,並不是說他不看見人,而他笑容可掬,今天的得意可知了,不用走得路,而得了一天的飯錢。他給了莫須有先生非常從容的相貌,很有藝術的空氣。莫須有先生又講“過橋”給慈同純聽。過橋者,卻不是出會的“故事”,而是一個故事,是黃梅風俗之一。是在黃梅城外二里東嶽廟山上過橋。山上是一片青草地,臨時架木橋,代表地獄的奈何橋,老太太們過了黃梅縣東嶽廟山上的橋,則死後到地獄裏去可免過奈何橋。據說奈何橋非常的難過。東嶽廟的和尚每三年舉辦一次“過橋”,收入頗大,因爲過橋的老太太們都必付渡錢,有“頭橋”,“二橋”,“三橋”,“四橋”之差別,頭橋是闊人,二橋次之,三橋又次之,四橋僅僅及格,下此則可以隨意丟幾個銅錢到橋下草地上便好了。那時都是用銅錢,頭橋大約要十串銅錢不等。過橋時人山人海,也是賣吃的多,小孩子都到這裏來買東西吃。莫須有先生最喜歡山上草地,那上面過橋誠有過橋之意,橋何必一定水哉水哉?水與草都是美麗的。過橋者是老太太,老太太又必有福氣,要兒女周全,要老爺偕老,否則沒有過橋的資格了。兒女則必當場,即在老太太左右扶着老太太過橋。頭橋二橋其兒女幾乎全是斯文中人,若三橋四橋則力田爲男的多,愈過愈不守秩序,爭先恐後,大有力者便把老母親搶在背上跑過去了,殊爲天真可愛。這兩個故事,純喜歡齷齪鬼,慈喜歡過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