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雨就停歇了,但黑暗比落雨时更加浓厚。好像四周一律用一道黑黝黝的厚壁砌成,厚壁自亭子起把外边的世界隔开了。空气铅样沉重,水样潮湿,它和那久雨发霉的气息一起压迫着、妨害着心脏的鼓动。
亭梁下,一根头号亚铅线吊着盏纯玻璃制成的洋灯,白色的笠盖,青色的油壶,赤色的芯带。反射良好的火光,透过光洁明净的玻璃管在黑暗中划出哗亮的亭子和半昏暗的亭边一块土地。
在无限静默中,那滔滔不绝的水声,那仿佛流向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里去的洪流,它有如在劫后荒凉的废墟上四处徬徨的野兽,在聚群狂吼——向虚寂和毀灭的世界……
淑华在傍晚时分便赶回来了。晚饭后,他们都在凉亭里闲坐;致平深深地靠在他父亲平日坐的大藤椅里。日间事件的突兀和严肃与周围的寂静,在他们之间引起孤寂的感觉。他们觉得好像自己已遭人遗弃。这思想不住噬着他们的心。致平一面惦念哥哥的安危,一面恨恨地骂着残忍的何世昌。
“致平叔,”淑华说,“你看致远有没有危险?”
“这很难说,”致平忧郁地说,“他的伤势相当严重,也许——”
致平瞥见妹子那份孤凄样儿,不觉转了口气,柔声柔气地说:“云英,你不睡觉去还坐什么!去吧!先睡去吧!”
这位软心肠的少女在他旁边默坐着,两只眼睛还挂着泪痕。听见哥哥这样说,便当真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去了。
云英走后,现在只剩下致平和淑华二人单独相对了。他们谁也不开口地又坐了一会儿。淑华向里屋侧起耳朵。里屋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云英是不是睡着了?她沉静地说:“云英姑大概很难过吧。”
自淑华家承租农场的田耕种以后,他们两家之间的关系已变得更为密切,不管农场有无工作,她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往来。而农场因临时性的工作或特别繁忙时,便要把淑华或别的什么人留在这里帮忙。所以她的留住,今天并不是头一次,但像今夜这样两人单独相处,在他们却还是头一遭。
淑华身穿清蓝的士林衫文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女神,可以看出她的表情在日间和夜间有怎样的变化,怎样的不同。在太阳光下,她的英秀坚凛的个性使你感到眩惑,但在灯光和夜的温软朦胧里,日间的特征消融在女人的温柔和娇媚里,又使你不能不感到窒息。她那表现着生命的多样性——那表情的丰富活泼和律动里面,蕴藏着那么多足够使人颠倒的东西。
致平的情绪微妙得有点紧张。
静寂在这对年轻男女的幽幽交谈里刻下看不见的印痕。
“致平叔。”淑华静静地抬起眼睛。她的耳环——那镶在菊花瓣里面的绯红色宝石,映着火光在柔软地燃烧,不安地颤动,“致平叔,你昨天没有答应阿亮嫂吗?”
致平朝她看了看。哦,原来她们也已知道那事了!
“没有,”他淡淡地说,“阿亮嫂告诉你们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答应?”淑华和善地说,“我想你应该娶燕妹。”
致平苦笑起来。他先不回答,只用查询的目光在她脸孔上注视一会儿。但在那上面却只有始终使他眩惑的媚笑。
“为什么?”他反问,但马上燕妹的容姿浮上他的脑际,他忽然感到歉疚,好像自己背地里谈着故友的坏话一般。
但是淑华却一步逼着一步地往下问,好像她对它有极大的兴趣和关心似的。
“你是不是嫌她长得不够漂亮?”她问。
“她长得漂亮。不过我还不想结婚。”
“难道你不爱她?她可是很爱你呢!”
致平大笑起来。
“她爱我?”他说,“你凭什么知道她爱我?”
“我怎么不知道?女人阵里,谁有什么事情,大家在一起时就会说出来。”
“瞎说!我不相信她会把这种事也告诉你。”
“她不告诉我,我也看得出来。”
“你看!”致平快活地笑了笑,“我说你瞎说是不是?”
“你这人简直要不得,可恨死了!”
淑华娇嗔起来,狠狠地瞪了致平一眼。可是停了一下,又放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致平叔,你是不是还记得?”她说,“从前南眉有人看中她,向她求了几次婚,都给她回绝。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嫁南眉?都是为了你,她盼望你娶她。”
致平不响。
“你看,”她又说,“你还能说她不爱你吗?”
“算了吧,”致平不耐烦起来,“我们不谈这事了。”
淑华粲然一笑,但也就闭口不谈了。
致平把脸孔抬向黑暗。他十分懊恼,甚至有点生气。他不解淑华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能相信她替燕妹说项是真意。他认为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意向何在,而把别的女人硬塞给他会使他有怎样的感觉。她是不是卖弄玄虚,或开他的玩笑呢?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淑华一脸笑意,那是一种你随便说它什么都可以的极具狡猾暧昧的表情。这就使他迷惑了。
片刻的沉默。什么地方有狗在吠。由这里听来,那声音好似自别的星球传来的一样又沉又远。
淑华微笑地向致平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一对耳环红艳艳闪动着,独白似的喃喃说:“我看你们男人的心比石头还冷,比蛇还狠。”
致平回过头来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中意听,是不是?”淑华好笑,“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我怕一点也不实。你能说出怎样冷法狠法来吗?”
“别忙!”她淘气得有如一个小女学生,“你要我来说给你听吗?第一,你们男人专会撒谎,专会害人,专会糟蹋女人,爱时一张嘴说得蜜一样甜,不爱时拿脚一踢。偏偏女人心肠又软,一定要等到男人来把她踩到地下去,才会死心。”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致平不服气地说,“第一,我就不曾撒过谎,害过女人。”
“哎哟,对不起,我倒没有说你害过女人呢!”淑华咯咯地笑起来,“你是第一个大好男人!”
致平又大笑起来。
“够了!够了!”他说,“我倒用不着你来奉承。不过你把男人形容得太过分了。男人也不是人人都一样呀,里面有坏的,也有好的,你总不能——”
“哦!我扫了你们男人的面子了?可是我说的话倒一点也不冤屈。你就看吧,有多少女人毀在你们男人手里?”说到这里,她稍停片刻,然后换了另一副口吻,“今天我不是跟琼妹到寺里去过吗?那里新来了一个女人;也是你们下庄人。”
“又有新来的女人吗?”致平插口问,“我怎么没看见过?”
“才来几天。她结婚七八年了,也养了一个儿子,今年六岁,可到底熬不住全家人的虐待,就逃到寺里来了——”
“你是说全家人都虐待她一个人?”致平再插口问。
“倒有一个人还爱她。”
“谁?她的丈夫?”
“她的儿子。”
致平有意外的感觉。
“那么她的丈夫呢?”
“她的丈夫?哼!”淑华鄙夷地说,“他比谁都凶,他打她总是用锄头柄,就像在打一头牛。”
“哦!”
“你先别难过。”她看着致平笑笑,“你还不知道呢,她的丈夫从前教过书,她就是他的学生;他们俩彼此相爱才结婚的。本来双方的父母不赞成他们结婚,可是他们不管。她一嫁过去,就得不到家官家娘的欢心。不过那时还有丈夫疼着,日子过得也还不坏,后来可就——你看!”
“她的丈夫为什么变心了?”
“这就要问你们男人家了。”淑华又是好笑,“你看,那男人还是当过教员的哪!”
“好吧!那么,”致平顺服地说,“她这次算是死心塌地来吃斋的了?”
“哼!”淑华有点气愤,“你猜猜看!”
“什么?”致平一愕,“难道她还不曾死心吗?”
“她倒是死心了,可是她丈夫不叫吃斋呢。我和琼妹去时那男人也在那里,他要来领她回去。”
“他不是不要她了吗?干吗又要……”
“哼,你这蠢想头!人,他虽然不要了,名誉他可不能不要呀!一个当教员的男人让自己的妻子落到寺里吃斋还像话吗?你们男人又是顶爱面子的不是?”
致平默然。他感到心里有股微愠的火慢慢地燃烧起来。
“家里,”她继续说下去,“她不能待,寺里,又不让待。这不就是她要活不叫活,要死不叫死吗?”
谈话戛然中断。致平起身走到亭外,雾与夜水乳交融,在亭子周围洋灯撒下的昏花而苍白的光圈里,雾与夜的微尘在缓慢地回旋、翻腾和沸涌。什么都看不见了。
“致平叔,你还坐吗?不早了呢!”然后她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