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兴买下笠山,只是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这以前,这块面积二百甲的山地,就已有过两个主人了。初代的主人是一个由日人经营的拓殖会社,然后转入当时所有人南海会社,只是昙花一现。
在四年前的春分的日子,刘姓宗尝在本地开会,刘少兴从下庄远道参加。一个粗头大脸的男人——一个在企业上吃了苦头的企业家,席间向刘少兴诉苦。他和刘少兴两人与其说是宗族上的叔侄,倒像是两个好朋友,可是在辈分上他低一辈,因此他管刘少兴叫“叔”。刘少兴每次来到本地时就住在他家。他的名字叫刘阿五,就是那倒霉的会社的股东之一。由于经理的欺诈行为,会社成立同时,就倒下了。如今会社预备解散,因此要把那块山地脱手。
刘阿五的申诉有点啰嗦,刘少兴不经心地聆听着,听到他劝他买下山地时,刘少兴抬头看看对方的脸孔。
买山?他想。他看不出买山有什么意义。
他微笑了笑。
“少兴叔,”这个大面孔的男人说,“趁这个机会可以很便宜地就买到手,我也可以从中帮忙。”
他说完,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但刘少兴不表意见。于是他又说下去:
“只要有本钱,买山比买田利益大。这是一个机会,可以碰碰。明天我领你去看看。”
刘少兴很不经心地答应下来,但是到了第二天,当刘阿五当真预备带他进山时不觉呆了。从昨天谈过以后,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当真要去呀?”他说。
“不!”对方愉快地笑了笑,“我们捉虾儿去。那里的虾儿可大着呢。我们带米锅去,在那里吃顿野餐就回来。”
刘少兴的眼睛瞪得更大,但这主意却迎合了他的兴趣。他开始觉得这个大汉子是如此好玩,他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好的兴致。
他们抄便道进山。穿过一个像拱门的窄窄洞道,沿着坡脚转出一个山嘴,望过去前面是一个峡谷,活像一只长方形的盒子,四面环山,田垄一直伸展到四面的山麓。
刘阿五指着东北角的小山冈说:“你看!那些山就是。”
刘少兴望了一会儿,但是不感兴趣。
“我看不出和别的山有什么不同。”他说。
“别的山全是国有林,只有这是民有地。”
刘阿五说着,又指前边那支浑圆的小山头问刘少兴像不像一顶笠子?然后告诉他:人们就管它叫笠山。
“为什么不叫钟山呢?我看倒像是一口钟。”刘少兴又望了望说。
刘阿五把看山的老头儿饶新华找了来。老头儿很瘦,牙全掉了,两颊深深地陷下去,一双白鹤腿,但看上去倒是很硬朗,一黄一黑两条狗跟在后面,黑狗没有尾巴。
转过笠山的东面,他们看见和笠山隔了条河的对面山半腹边有一所山寺,画栋雕檐,非常潇洒雄壮。后面的山峰,峭壁屹立,状似鱼鳍,和笠山隔河对峙。
“那是飞山寺,”刘阿五说,“也有人管它叫笠山寺。后面那座山就是飞山。”
他们一直往里面走去;山,他们并不去多看一眼。刘少兴从小在山麓下长大,对于山,就像老朋友那样地熟识。他们全神贯注在鱼虾上面。刘少兴一下就看出饶新华在这上面有非凡的本领。他那两只手一落水,仿佛就已变成一领渔网,碰到它的鱼儿,一尾也别想逃跑掉。两小时后,他们捕到的鱼虾足供他们三人一顿饱餐还有余呢!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便停下来。这地方又深邃,又幽静,河双岸有两巨石巍巍相对,有如一道关门。门又窄又陡,水急如泻。一出关门,河道放宽了,因此水势便缓下来。河里大石纵横错乱,仿佛一群出了栏门的牛,摩肩擦背,秩序紊然。两岸的乔木环拱如盖,下面清风低回。藤长而大,像虬龙般一直垂到河面。
他们随便坐在河石上歇歇,抽着烟。不一会儿,饶新华不知从哪里摘来满口袋深红的野莓。刘少兴开始注意到老头儿有点古怪。后来他发觉这老头儿在他们歇息之间总是来来去去行踪飘忽。
“阿五,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觉得这老头儿有点古里古怪?”刘少兴终于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是说饶新华吗,少兴叔?”刘阿五平静地说,“他从来就是这样子,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
“可是在山里有什么可忙的呢?”
“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山精;你简直无法想象他对于山有多么丰富的知识。”
他们边谈着,刘阿五边开始烧饭。
刘少兴把烟蒂扔掉,在大石上仰首躺了下去。头上的树木极为茂密,阳光片影不漏下。躺着看,那树木更高了,藤更长了。他感到无边的舒适。他闭起眼睛,流水在耳边切切细语,像主妇们在闲话家常。这一切,看来就像一个梦境;老头儿,岸边的炊烟、树、藤和水声。这和他那仆仆风尘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也是捏土块捏到老的,但是晚年在贸易方面的投机,使得他的生活时刻动荡不宁。他想起他怎样漂洋渡海,想起那起落无常的商情和繁杂的商务关系。他忽然对这些感到了厌烦。现在,这生活和他隔得这样地远,就像一团烟,恍惚而渺茫。他想:是不是可以让它就这么结束了呢?在他的意念里,有一种隐隐的想头在渐渐地滋长。这是每一个血液里有着老庄思想,而又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容易有的极为普通的愿望。他好像认为自己是应该退休山林了。
突然,就在他的头上,他听见几声猿啼。他睁开眼睛。在上面高高的树枝间,他发现有一只猴儿。猴儿在树丛间攀援着,有时静静地朝下边窥视一会儿,似乎是想知道下边的人对它有无危险。
刘少兴坐起来,感动地说:“哦,有猴儿呢!”
刘阿五坐在用三方石头砌成的灶边悠闲地抽着烟,两手抱膝,眼睛静视河面,若有所思。
“这地方猴儿很多。”刘阿五朝刘少兴这面转过脸,“有时它们结成一个大移民队。”
他看着刘少兴的脸,沉寂片刻。
“少兴叔,”这位大汉又开了口,“假使你不想一个人买下全部的山,那我可以参加一份;我们两人共买。”
饶新华带着他的狗回来了。
这顿野餐,刘少兴吃得少有的香甜。那饭香喷喷的;鱼汤里面虽然只放了几粒豆豉,味道却是无比的新鲜。
他觉得这是他近年来难得有的最快乐的一天。
不久,这块地就落到刘少兴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