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农场第五章

  屋子盖好了。

  屋子虽然是在最大速度下“赶”出来的,但可也并不因陋就简;相反的,它建造得相当雅致美观。它的样式虽也和下庄老家的一样是旧式建筑,但比起来它更高大轩敞;在正厅前另盖了一座凉亭,是预备歇息用的,亭檐垂泻,像伸开的鸟翼。门扉黑漆,有很重的桐油味,当中有一块朱红方格写着大只肥满的“福”字。安了拱形铁条的天青色窗框嵌着光洁的玻璃,它仿佛是一层鳞甲,在檐阴下发出明净的光闪。墙壁一律刷上石灰,它白得有些炫目,和黑门红瓦相映成趣,潇洒别致。

  屋前伸张着一面相当宽广的土庭,庭下一块小坡,倾斜下去和山脚的田垄相接。这小坡,过去生长着一片繁茂的好菅草,现在也一律被砍光,种着各种果树:龙眼、荔枝、莲雾、杨桃、柑橘等;另外有少许观赏植物。它们沿着半月形的庭子外边种着,有的像孝子般地浑身披着臃肿的稻草。

  这里可以使人感到有一种在必要时能够移山倒海的力量,能够使自然改观的力量,恰如蜘蛛网一般牢牢统治着这里的一切。它是那般坚强而有力,而且无孔不入,小到一块小石头,也莫不通过了这力量然后被放在那里。它经过审慎周详的计划变化出来的,便是你眼睛所看见的那些具着形表的一棵树,一条排水沟,一道堵截流土的石垣。

  笠山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向它举起山锄,却的确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在它脚边所举行的盛典。这在本地,可说是空前的,可以找到“当在深山有远亲”那句古老格言的注解。

  连着屋檐支起大领的白布帐幕,幕下摆设了三十几张桌子。时候还早,贺客寥寥无几,所以那些桌子便显得有点空寂悠闲的样子。但是那些鼓吹乐班倒像不在乎这些,由一清早起便大吹大擂地狠奏过几次乐了,使得周围那些昏然无知的山谷平空热闹起来。

  在宽广的庭边,那株野生的相思树下,摆了张簇新的桌子,和四条高背藤椅。这张桌子本来设在凉亭里,但今天凉亭没有空,所以临时被搬到这里来了。笠山主人刘少兴和刘阿五两人正隔桌对坐着。

  自从南海会社解散后,刘阿五的企业欲又在别处伸展。由他那红润好看的气色和闪着微笑的眼睛,你不难想见他后来的投机一定会成功。如今,刘少兴买下山地,由下庄迁来,因此他们已住得很近了,但事业的繁冗忙碌,却使他们不能时常见面。刘少兴问他什么时候他们可以再捉鱼虾去?刘阿五开心地笑了笑。

  “我想看看你的咖啡。”他说,“自你开始整理以后我都没有好好地看一遍。”

  “好!我欢迎你看我的咖啡。”刘少兴快活地回答,“它们发育得可真好,那叶子就像拿油涂过了一般。”

  “我想你很高兴买下笠山,是不是?”

  这回是刘少兴笑了笑:“这只是你的看法。”

  “不过,少兴叔,”刘阿五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种咖啡,不好种别的什么东西?”

  少兴仰首看看对方的脸孔。

  “阿五,我不能对你说为什么。我们得再等几年看看,然后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值得种,现在说还嫌过早。”

  刘少兴背向相思树,手里托着一只铜制水烟筒。他是中等身材,微胖,饱满的脸;有威严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炯炯发亮,有肉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这嘴唇时时泛出和蔼的笑意;和客人们谦恭而亲切地应酬。年轻时他的性子急躁而倔强,没有忍耐,但数十年的社会生活和事业的得手,使得他一点一滴地把从前的性格改了过来。他顺利地几乎由人生最底层一直爬到上层,挣得了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一个人有这样的成就,也应该满足了,可以死而无憾了,那么你对于这生活,对于这使你发迹的社会,还有什么可以瞪眼睛的呢?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这时,刘少兴显得有点兴趣,眼睛不时向忙碌地进出的人们身上瞟一眼。看上去他是相当满意的。

  在离开他十几码外的正厅和凉亭里,正预备扮演那最精彩最热闹的一幕。人们都涨红了脸,带着最大的关心和紧张进进出出,张罗一切。他们原是用各种声音伴着这紧凑的活动的,但更大更尖的唢呐声却把它压抑下去了,因此只能听到那纠缠不清的浑嚣而喧骚的声音的巨流。这是一个象征:一个事业正在开始。刘少兴很高兴有一个如此壮大而顺利的开始。他虽彻头彻尾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却有一种几乎是专断的见解,以为一种事业,未来的成功与失败,在开始时即已预示出来了。

  但同时他也是冷静的,严峻的,他不能让自我满足,灌醉自己。他非常了解:也许开始是顺利的,辉煌的,然后接着是乖舛的,困难的;在现实社会里,困难容易被忽略,或估计过低。目前他即已听到许多有关他的垦殖和办农场的闲话了。一种是批评的,一种是纯粹出于个人的恶意,另一种则是导源于受压迫者的反感。后者的心理,他是理解的,并且原谅他们。

  过去,这地方对于本地的居民一直开放,只要你需要或喜欢,就可以随便进来,不受任何人管束。它名义上虽然有所归属,但实际则无人理管。但是今天,它忽然变成“笠山农场”了,从前公认为可以随便的事,都一项一项地受到干涉和禁止了。这是人们所不能理解的,更不能接受和容忍。于是在他们之间普遍地发生了反感。他们对农场公开地表示他们的敌意。这种情形,刘少兴很快就看了出来。他为了不致过分刺激地方住民的感情而放宽禁例,有限度地允许他们进出。他并且时刻管束致远,不让他对他们过分使用粗鲁和苛刻的言行。在这方面,他做得很好。而他那固有的对人谦逊和蔼、坦白与诚恳的仪表,也使他做起来顺当而和洽,收到很大的效果。他相信他可以像阳光似的溶解掉那凝结在人们心中的恶感的冰冻,然后和他们建立和善与友爱的感情。

  然而还有一种闲话,性质和上面几种截然不同,那是由过去的经验归纳出来的一种观念。

  垦殖事业需要超乎寻常甚至是不可能的种种条件,例如卓绝和特殊的管理,源源不断的本钱,以及超人的勇气和耐心。既然前两代的所有人都相继倒下了,那么他们看不出为什么笠山农场不会倒下来。这是从事实出发的,因此刘少兴也只好拿事实回答他们。他是坚强不屈的,骄傲的,他不能让他的农场在中途倒下来,像对面的刘阿五似的给人当笑柄。

  他收回游移的视线,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由烟盒里挟出烟末。他的表情已恢复到平日那镇静、沉着和矜持了。他把烟装好,然后把纸捻凑到口边吹。他吸了大口烟,慢慢喷出来。烟在鼻边结成一团雾,盘绕、回旋而消散。

  “少兴哥!”有人喊他。

  他一抬头,只见大个子曾运财已拉开他旁边的藤椅,一边和刘阿五点首招呼。

  “阿五哥,”曾运财说,“你几时回来的,怎么我昨天找不着你?”

  刘阿五诧异地望望曾运财:“找我什么事?”

  “小事。回头我们再谈。”曾运财点了支敷岛烟,转脸向刘少兴,说话的声调很是恳切。

  “少兴,”曾运财说,“叫他们暂停一下吧。砍了那许多。牛车一时运不完,砖窑只有那一座,所用有限。再说砍开的地面,一时种不了也不好,不如种一块,砍一块,免得地面晒干了,可惜,是不是?还有,永祥、丙基、阿凤,也要他们停停,像丙基,砍了那么多——”他停下来吹了口烟,迟疑片刻,然后放低声问,“少兴哥,你不是租给他们每个人十五甲山面吗?”

  “丙基十甲,另外两人十五甲。”刘少兴说。

  “十甲?”曾运财有点吃惊,“那丙基的怕不完了?我看,他这个人种咖啡倒不像砍柴卖热心。少兴哥,你最好提醒他一下。”

  “我叫致远跟他说过几次了,这人简直没有办法。当初我哪里知道是这种人!”

  “你们是不是立有契约?”

  “契约是有的,可是能管什么用?契约是死的,不会比人有办法!”

  “少兴叔!”刘阿五沉静地说,“你看农场的招租章程是不是可以变通一下?”

  刘少兴自眼镜后面看着刘阿五,思索了片刻,似乎一时不能下决心。

  “你是不是指租地内的柴木归承租人砍卖那条款不妥当?”

  “可以这样说。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所在。”

  原来在农场的招租条款中,有一条说明租地内的树木归承租人砍卖。当初这条的原意,完全是为了鼓励。刘少兴并非不知道那些树木可以卖到一笔不算少的价钱,也明白它所具有的诱惑性有很大的反作用,就像现在所碰到的赵丙基那样的承租人。在他的租地内,除开应留作咖啡的遮阴体的疏疏朗朗的小灌木以外,所有的树木几乎都砍光了,卖净了。他似乎只对于砍柴卖钱有着兴趣,至于对砍开的地面就懒得去管理了,经农场催促再催促,晓谕又晓谕之后,才马马虎虎零零星星的种了一些咖啡下去。农场对他可说已经伤透了脑筋。虽然如此,为了奖励,刘少兴还不打算取消这条款。农场不能因为招致一点麻烦而放弃真正而远大的目的。

  “不,”刘少兴摇摇头,“为了奖励,只好这样。农场也许会招到心地不正的人,但这种人究竟不多,有更多的人希望真正做点事业。农场所想奖励的就是这种人。”

  鼓吹乐停奏了。于是一直被压抑着的嗡嗡的人声,这时就又带出各种各样的腔调和意义,像夏日的蝉噪,沛然降落。贺客由东面新开的红土路,或由坡下那树木掩映的小径络绎不绝地来到。有一部分人随身带了礼物径到司账处去交代。早趟还显得清静空虚的座席间,渐渐熙攘起来了,洋洋的喜气也随着传遍各处。

  “还没祭祖吧?”曾运财问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贺客,一边不住地和他们点首招呼,或交换一两句简短的问答,他那忙于应酬满面光彩的模样,好像说笠山的主人不是刘少兴而是他。

  “巳时。快了。”刘少兴说。

  “哦,世昌哥,难得你这样高兴!”曾运财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刘少兴一转脸,只见何世昌两手捧着一副瓷茶具,已经走到相思树下来了。他说:

  “世昌哥,您太客气!”

  “哪里!哪里!”

  何世昌把茶具递给曾运财。他的隐在一堆麻屑似的胡子里面的嘴,正泛着惶惑的笑意。

  “请坐!”主人拉拉藤椅。何世昌谨慎地坐下去。“以后就是邻舍了,要世昌哥帮忙的地方多着呢!”

  “都不必客气了,”曾运财嘻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二位互相帮助就是了。淑华呀?”他一眼看见正由近边走过的一个年轻女人,连忙喊道,“好极了,来吧!”

  淑华堆起笑容问:“什么事?运财哥。”

  “来!这是世昌哥的茶壶,你带下去吧。”

  他递过茶壶,一边珍异地看着她。

  她穿着赤铜色红口衫,袖上的阑干是水蓝色的,浪形的边儿。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适,很能烘托出她的性格。她的腰间系了条用花边滚头的围身裙。

  “你头一天来帮农场的忙,”曾运财说,“倒不是捏山锄,竟是来赶热闹了!”

  “我不是来帮忙的,我是来做客的。”

  淑华灿然一笑,捧着茶壶大方地走了。

  “世昌哥,”曾运财说,“我们说正经的,你的地面暂时还得借用一下。少兴哥刚才跟我提过了,他不久也就要动工的,这只是暂时借用罢了。喝杯茶吧!”

  “你是说的道路吧?谁都可以走!”何世昌呷了一口茶,“就是少兴哥也不必另开道路了。难道我来把它毀掉?我自己也要走呢!”

  “不!”刘少兴说,“不是这意思。为了开垦方便,我自己也得有个道路。”

  “就是这样说了!”曾运财站起身来,“世昌哥,少陪了;阿五哥,回头我还要和你说几句话。”

  庭下两株并生的檬果树下,另有三个劳动者装扮的男人自围一桌。他们是张永祥、赵丙基、叶阿凤,同是农场的租地人;叶阿凤另以论斤计值的方式经营着第五号炭窑。他们以前虽然彼此陌生,并且不同来历,但是现在萍水相逢,共同的地位和运命使他们产生共同的意识,共同的感情,因此他们相处得可算和谐而融洽。叶阿凤当时在近边的私有山地烧炭,和赵丙基一样经熟人介绍租了农场的山地。张永祥和刘少兴原来是老相识;照理说,刘少兴还算是他的旧主人,过去他曾在他手下吃过几年饭。所以三人之中只有张永祥一个人比较熟识刘少兴的身世和为人,也是他唯一把自己一条心放在农场身上,预备在这里结束他那辛苦、困顿、漂泊无定的生涯。

  赵丙基身材短小,仿佛被什么东西按扁的鼻子不时向一边抽一抽。

  “永祥,”他说,“我不明白到底我们种了许多咖啡,是不是有人要?”

  “这就奇了!”张永祥说,“你的契约里,不是明明批着头家向我们收买吗?”

  “头家收买是对的,”赵丙基扁鼻子再抽一抽,“可是我不明白这咖啡到底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对于这,那位粗手大脚的张永祥也没有多少把握。

  “总是泡茶喝的吧?”

  “倒又不像茶叶;先得辗成粉,喝时再加点白糖。”

  “你喝过,永祥?”

  “没有。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他们说外国人全喝这个。”

  “哦!那么,”叶阿凤这时挺挺眉毛,恍然大悟,“我们是给外国人种的喽!”

  “管它是给谁种的!只要有利益,叫我做什么都行。”

  “不!”赵丙基很不以为然,“不!永祥,我不是这意思,也不管是不是给外国人种。不过这不比麻麦米豆,我们种了,吃、卖都行。这咖啡,别说种,连名字都没听过。我问你,永祥,你种它是不是有把握?”

  “这我也不能说。不过少兴哥我是信得过的。他这人做起事来精明得很,从来很少算错过,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可是我看少兴哥种咖啡大概也是头一次,是吧?”

  这倒是实情。张永祥哑然。

  赵丙基弯身拿起放在凳脚边的竹笠,但先不戴上,却举起一只手搔搔额门的头发。

  “好吧。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种,当然是得种的。”他边搔边说,“我那里满地堆着木柴,我得找找曾运财,叫他赶快想办法拉开,地面都给碍着了。”

  他说完,便戴上笠儿,向上一段的庭子走去。

  “这个人看样子倒有挺多心事呢?”

  叶阿凤慢条斯理地放下敷岛烟,喃喃地说。

  张永祥目送着小男人的背影,鄙夷不屑地扭扭嘴巴。他伸手由桌上抽出支纸烟,点了火,一手扶着桌角静静地吸着,目光停留在庭下空旷的小坡上,暂时忘记了庭上的喧哗。

  忽然,一阵爆竹声噼噼啪啪,又紧又密,好像就在他耳边响。

  “开始了!”叶阿凤嚷着说。

  张永祥仰看庭子。庭里人非常拥挤,由人组成的怒潮一直推涌到庭边来,几乎挤倒了亭子和桌列。震天价响的爆竹声,嗡嗡的人声,鼓吹乐声,在群山间引起喧骚的回音。蒙蒙的硝烟,很快在庭边牵起一张帷幕,浓烈的硫磺味掺着浓郁的檀香向四面八方飘散着。

  在朦胧的青色硝烟中有人向这边走来,待走进庭坎,才看清楚原来是两个人:何世昌在前,接着便是那走路有如小孩跳圆圈的老头儿饶新华。

  “啊呀,累死我了!”

  老头儿吐出一口气,在张永祥对面坐下,随手取下挂在颈间的竹烟管。他的眉际笼着一抹带了兴奋和快乐的疲劳的翳影。

  “天刚蒙蒙亮就忙到这时,”他说,“下一趟,就只等开猪了。这里好凉快!”

  “好大的猪呀!”叶阿凤说,“三百斤,有吧?”

  “嗯!”饶新华虚应了一声,然后向何世昌那方面瞟了一眼,冷冷地说,“世昌哥,你也来啦!”说着,伸了脖子向庭上先望了望,然后提高嗓子叫喊,“云英——云英——”

  但喧骚的鼓吹乐声却把他的叫喊声盖了下去。

  “云英——”

  “什么事,新华哥?”

  一个穿蓝衫的年轻女人在庭上出现了。是梁燕妹。她那收拾得一丝不乱的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对眼睛和一张鲫鱼小嘴绽着青春的无法按抑的欢悦。

  “燕妹,你去沏壶茶来,世昌哥在这里呢!”

  “不用客气了,新华哥,”何世昌摇手制止,“我已经喝得不少了。”

  “人倒来得不少呀!”张永祥说。

  “少兴哥人面阔嘛!”饶新华好像自家事一般语句带着自得的神气,“人家事业做得大,朋友也就交得广,你看随便一个转火,就来了一庭子人!”

  “唔!”何世昌干咳了一声,冷冷地说,“在我看来,这也因为新地方新交情的关系。人这东西就奇;新,就好,就喜欢;相处得久,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那也不见得。”张永祥把话接了过去,“少兴哥在下庄本就很有名气,倒不在乎是新。就拿今天这些人说吧,倒是老交情的居多。”

  “要能这样才好,我倒不知道这种事。我不过想:从前笠山就有过两个主人了,起初都是轰轰烈烈的,后来可都换了人!少兴哥已经是第三任主人了。”何世昌仍旧用那种口吻那种神气说。声音虽缓慢而冷漠,但里面却有着背教者的执拗的不妥协性。那尖刻的嘲讽,把饶新华刺得心里忍不住沸涌起来。

  老头儿朝何世昌看了一眼,但不说什么。

  “山不比平地,”何世昌继续说,“它像个小孩,处处要人小心照管,一时照管不到家,一切就要白费气力。前两代的主人就是这样倒了的。”

  “依你说,笠山农场又该换主人了,是不是?”

  老头儿气得簌簌发抖,两眼发红。他是单纯而善良的人,听见主人受人挖苦侮蔑,就像自己被人剜去了一块肉。虽然他过去曾拥护过两个主人都落了空,但这记忆并不足以妨碍他对现在主人的忠诚。在他看来,主人总是了不起的人物,是应该受到最高的尊敬的。

  “哦,新华哥,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外边有人说农场的闲话,我听了还不高兴呢!我不过想——”

  “那都是不存好心眼儿的,看见人家做事就眼红!”老头儿气急败坏地说,“少兴哥不比先头的两个头家。两个头家,哪一个认真做事?人家少兴哥可是真干。你不看他一来先就盖房子,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不是说说算数的!”

  何世昌静静地拍着他的旱烟管,似乎不预备再争辩了,而那隐没在大堆胡子里面的嘴角,却挂着那种不轻易相信某种信条的人的倨傲和冷笑。

  这时恰好梁燕妹手里捧壶热茶来了。

  “茶来了。”她笑容可掬,把茶放在桌上,“请大家随意吧。”

  “祭祖还没完吗?”饶新华问。

  “快完了。”她说。

  她穿着未曾浆洗过的簇新蓝衫,仿佛赶什么神会一般,她一转动,蓝衫就窸窣地作响,好像向人叙述着少女们那轻快而欢悦的心曲。

  “哦,燕妹,”老头儿扮着鬼脸说道,“你打扮得这样漂亮预备给致平看哪!”

  燕妹羞得满面通红,狠狠地啐了一声,转身走了。

  饶新华发出独特的怪声大笑,仿佛他刚才并不曾生过气。

  他的笑声未完,一阵吵吵闹闹的人声向他们这边扑来。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一团烟似的,慌慌张张地滚下庭坎来了。曾运财头一个在前边滚,一边不断大声嚷道:“在这里!在这里!”

  他面有愠色,走到桌边来一把抓住何世昌的胳臂,气急败坏地说:“世昌哥,你太不赏脸了,我那样对你三请四求——”

  何世昌一时摸不着头绪,急忙问:“什么事?”

  “世昌嫂要把桥拆掉,不让——”

  “什么?你说什么?”

  “你的老婆要拆桥哪!”曾运财简捷了当地说。

  “她要拆桥?”何世昌勃然跳起,“有这样的事?还有我呢;这混账婆子!”他边走出桌子边嚷,“福全在哪里?你叫他去,说是我吩咐——”

  几个人蜂拥着,叫叫嚷嚷地向庭子走去。

  “他妈的,”饶新华心有未甘地说,“何世昌,看见人家做事就不舒服;不存好心眼儿!”

  “都是邻舍了,何必呢——”叶阿凤眉尾皱成一个结,感喟地说。

  那边张永祥用指甲挖去烟斗上的烟屎,像做梦似的喃喃地说:“这老头儿大概是老糊涂了!他拆了桥难道自己就不走了?虽说地方是自己的,做成路,架了桥,就是大家的了,谁都可以走。”

  “北部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饶新华粗鲁地下了结论,可是话刚说出口,他才想起张永祥也是北部人,不觉一阵歉疚,深悔自己的失言。他不安地偷窥了张永祥一眼,却不提防和对方的眼睛碰个正着。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饶新华笑得尴尬,张永祥却笑得快活而开心,仿佛听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不久庭上再度响起爆竹声;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叫:“来呀——开猪呀——”

  饶新华向庭上探了探身子。

  “完了?”张永祥问。

  “完了!”饶新华说。他把旱烟管挂上颈脖,本能地摸了摸后腰。有一带鞘的竹叶刀斜插在那里。他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站起来。

  饶新华走上庭子。人们正在乱哄哄地撤除祭器和牲体。桌列间,人坐得更满了。冷不防由西厢房檐下冲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边蹦跳着,一边念道:

饶新华;


嘴没牙,


桌上吃,


地下爬;


爬到东,


爬到西,


爬去楼秃尾;


秃尾跪落地,


急得饶新华直放气!


  “不行,阿瑜,没规矩!”

  一个青年叱喝着,脸上显出窘惑的表情。

  青年是刘致平。

  饶新华却十分满足地咧开了嘴巴笑。

  “阿瑜,”致平问,“捷云叔他们还在小河里么?”

  “嗯!”

  “他们在做什么?”

  “在捉虾儿。”

  檐阴下放着两张桌子,外边这张,围坐着四五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淑华和燕妹背向这边站着,听她们说话。

  致平的母亲——一个圆脸孔微微发胖的妇人,把阿瑜拉到自己膝边,一边向致平说:

  “致平,你爸有话跟你说呢。”

  “坐一会儿,致平;都完了?”

  一个细瘦身材的女人,亲切地向致平招呼。

  她是淑华的母亲,人们管她叫“阿喜嫂”。她经由她的妹夫黄顺祥的关系最先和刘家认识,并且交往日深,现在已经成为刘家的佃户了。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那是一条充满了荆棘和艰险的路。她的丈夫死得很早,那时最小的女儿生后才三个月。丈夫留给她的除了嗷嗷待哺的六张小嘴之外,就只有四堵墙壁。而她是一个女人,只有两只瘦弱无力的手!然而她不气馁。第二天,她把眼泪揩干,以后便不再流了。从那时起,她就不分昼夜地献身劳作,挺起腰板和艰难的生活搏斗。她的脸庞细削憔悴,看上去比年纪老,但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毅力,自她的眉宇间和坚定不移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她的举止从容利落,身子收拾得整齐素净,这也正说明她的个性是一丝不苟的。

  “坐一会儿,致平,你看,额头全是汗呢!”

  阿喜嫂像对自己儿子一般慈和地说,然后用了几分责备的口吻,向旁边站着不动的女儿说:“你瞧,还不让开?”

  淑华原是两手卷在围身裙里,这时手一撂,噘着嘴说:“我又没有占他的座位。”

  她说着,气愤愤地走了。

  “你瞧,这孩子,愈大愈不懂规矩。”

  阿喜嫂的微笑里是含有歉意的,但在她那目送女儿的视线里,却有几分骄傲和自得的神色。

  “我不坐了。”

  致平绕过扰攘的桌列外边,走到那株相思树下。有四五个人陪着父亲坐在那里;有一个是东边飞山寺的老住持法空和尚。

  “致平”,刘少兴说,“回头你给工人们送饭去,每人给两个,告诉他们今天家里转火,下午给他们半天假,工钱照样给全份。”

  致平答应了,便又转身退出。他转过西厢房,走落庭坎。这坡下便是小河。

  “阿叔,上哪儿去——等我!”

  阿瑜在他后边,一边喊着向他追来。

  两位朋友,胡捷云和刘汉杰,这时在小河里已辩论了一阵子。他们由开垦出发,道及植物变化自己的生活机能,去适应新的物理环境的能力的微妙和神奇,然后到达进化的一般原则。他们给所谓“假定”那极其渺茫的思维,赋予最大的可能性。通常这种问题总是以“假使”开头的。然而两位朋友说来说去,仿佛一只老鹰在云端里画圆圈,画着画着,既没有头绪,也了无结局,末了,发觉自己的脚已离开了大地。

  “随它去吧!”

  胡捷云投掷似的挥了挥手。于是他剥了支山棕叶,撕去叶肉,只留柔轫的叶茎,在尾端打了个圈套,伏在岩石上套虾儿。刘汉杰对这不感兴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向下流走去。

  溪水由互通枕啮的两石间淙淙下注,小潭有两尺深,水色幽绿,清澈见底。有乖巧的黄哥白,有蟹;虾伏在潭底,圈套碰着它,一摆身,躲开了。有时它傲慢地只抬了抬尾巴,用长得可笑的两只螫足小心翼翼地摸摸圈套,或轻轻地捧了下。它那猜疑狡狯和像智者的冷静,是足以令人生气的;它像在嘲笑人类的愚蠢呢。

  苍郁的树木,像是青色帷帐,从河两岸垂覆到河面。透过树叶的深层落下来的阳光的碎影,在小波涟漪的河面上不安地跳动着,看来已毫无意义。很静。就是那尖锐吵闹的鼓吹乐声,由这里听来,也不过只有虫鸣的分量罢了。人类在庭上所作的声响,比起大自然的深沉的静谧来,毕竟是小而可怜的。

  胡捷云听见一阵涉水的脚步声,一直向着他走来。

  “捷云叔,”阿瑜走到他跟前,看着捷云手里的圈套,高兴地问,“套着几尾了?”

  胡捷云把套儿和几尾大虾,一同递给阿瑜。

  “汉杰呢?”致平问。

  “好像往下边去了。刚才还在这里和我啰嗦了一阵。”胡捷云说。

  “你们谈些什么?”

  “很无聊!”

  胡捷云皱了下眉,然后向隐没于繁茂的树林中的下游大喊:“汉杰——汉杰——”

  没有回声。三个人顺流而下,几十步,看见刘汉杰在一株苍翠如盖的榕树下,一块又宽又平的大石上坐着。他的两脚泡在水里,两手支在石上,目光凝注水面,全身沉在恍惚的神往状态里。

  榕树生长在河中心,苍老而且盘曲,气根杂驳纷生,好像老祖父没有修饰过的胡须。流水有如一群顽皮而淘气的小儿孙,绕膝嬉戏,一边抚摸着老祖父的胡须,活泼地歌唱着。

  “汉杰,你在做梦吧!”

  恰好刘汉杰也正抬起脑袋,眼睛闪着惊奇的神色。

  “看流水是很有意思的,”他喃喃地说,“渐渐地,你会觉得它怀有某种愿望,并不这样简单。”

  “哦,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发现!标榜现实主义的刘汉杰,居然也会拋开现实去更深一层地寻求事物的意义?”胡捷云大惊小怪地说。

  “你的鬼!”刘汉杰骂他。

  刘汉杰以他的机智和卓越的办事能力,在不到三十岁便身任要职——信用组合的常务理事——这在当时的社会情形下,可谓难能可贵。虽然如此,在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青年人对人生和真理的探求的热情。这是为什么他能够在青年间撒下良好的印象,而和他们结成至交的最有力的因素。尤其他对生活不马虎,不虚伪,随时赋予生活以意义。这使他和刘致平及胡捷云等人,虽相差十来岁,却仍能发生真挚愉快的友谊,虽说在他那方面,有时多少带有导师或保护者那样的成分。

  “致平,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他换了寻常办事的口吻问,“大概没有异议吧?”

  “这事我倒可以保险,”胡捷云代替着说,“你说怪不怪,这里的女人都很美呢!”

  “女人应该是要很美的;这好!可是咖啡这东西,你们倒研究了没有,你们种它,是不是有把握?”

  “研究?”刘致平耸耸肩,“别开玩笑了。父亲要种咖啡是他自己决定的,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只要有土、有水、种子、阳光,父亲便以为万事皆备;至于以后,那只有神明庇佑!稻子、番薯,便是这样出来的。这是常识。父亲就用这常识来种咖啡。这也是高崎的宣传收了效果,他硬要父亲相信:咖啡是种得的,而且获利很大。”

  “不对!光有物的因素是不够的,人的因素——经验,才是决定条件。我们种稻子虽然已是一种常识,可是咖啡,情形便不同了。第一,我们还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东西。这事,致平,你可不能逃避责任。”

  致平在刘汉杰的言语中听出责备和强制的口气,不觉为难起来,但态度却已变得正经。他坦白地说:“这可很难。关于咖啡,我只知道它的原产地好像是巴西,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这倒不然!”刘汉杰缓了语气,想了想,“你问问高崎看吧,你们种的,也许是阿拉伯种。据说阿拉伯种适于低温的地方,所以比较合于台湾的风土。就是怕招锈病,一来就不可收拾,假使让我来经营笠山农场,我干脆就是造林。”

  他说着,由榕树梢眺望上空,眉宇间透露出诚恳。

  “可不可以把你的意思告诉父亲?”致平说。

  “为什么?这话在你父亲没有决定以前是可以说的,可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你们的协助。还有,你们那放租的办法也不妥。”

  这时,一个蓝色的人影在河岸上的树林间晃动着,向小河走来。致平看出那是自己的妹子云英。她走到河边,由菅草上面露出上身在叫:“哥哥,红龟粄预备好了,爸叫你送去。”

  “就来!”致平向着河岸说,然后又转脸向汉杰,“就在这里歇吧,上边热得很;午饭还早着哪。”

  凉亭里放着一小担红艳艳的龟粄担子,他的嫂子告诉他淑华挑了一担刚走了一会儿。

  淑华在山嘴的树荫下歇了担子等他。拐一个角,前边便是工人做工的地点,工人的说话声和砍伐声隐约可闻。致平走到那里也把担子放下。

  “致平叔,还歇呀?”淑华说。

  叔?致平一愕;什么叔?他朝她看了一眼。

  “忙什么?”他说,圈着嘴呼出一口气。

  淑华今天才头一天上工,以前他们并不曾在一块谈过话,只是匆匆地见过一两次,交谈过几句简短的问答,可是这时两人单独相对,却只觉得像熟人般的亲热,并没有生疏的感觉。由淑华那自然大方的仪态看来,似乎这女同伴也有同感。

  致平在淑华身上看到在别的女性那儿所看不到的美。那大概是属于性格方面的。以前见到她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今天这感觉尤其强烈。他以为她今天的穿着,似乎不无几分原因。她那娟秀和聪慧像一种香气,不住由那身赤铜色光闪的飒爽的红口布衫向外播散着。

  “淑华姐,你怎么一直到今天才来?”

  “你不应该叫我‘姐’,致平叔。”淑华赧然,“我怕农场不要我嘛。”

  又是叔?致平又向她看了一眼说:“农场高兴你们来。”

  他原想说和这不同的话语的,但是初次接谈,唯恐过于唐突。稍停,他才又说:“自从上次顺祥哥说要介绍你们来,我就一直记挂着你们。”

  淑华听见提起旧事,不觉好笑。

  “你的记性真好!”她说,又笑了笑,“晚上出来吧,村里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致平不明白。

  “很漂亮的人儿。”

  “漂亮的人儿哪里没有?”

  “谁骗你?不信算了!”

  “你说,谁呢?”致平微笑着问。

  淑华扬了扬眉,说:“你不是说过,种番薯吗?”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和你在一块种番薯的那个女人呀?”

  “正是她!她想见你!”

  “她怎么不来?”

  “谁像我们这样轻贱?人家是千金小姐,要你亲自去请,她才肯来。”

  “算了,晚上我准去。”

  “一定来吧,她会高兴的。”淑华说着,弯身挑起担子,“我们走吧。”

  工人三四十个,听见一声呼啸,哇的一声,像是山崩谷裂般地一齐奔下山麓,像羌子般轻捷,猴子般喧噪,山猪般剽悍。

  “头家转火哪!”

  “恭喜呀!”

  “好漂亮的红龟粄!”

  “应该喝杯喜酒!”

  片断的话语此起彼落,夹杂着叫喊和欢笑,声音响彻山谷。

  “淑华,你好快活,我们做得要死啦!”女人群中有人像责备,又像羨慕地这样说。

  “那就要怪你自己怎么不长漂亮点呢!”又一个女人刻薄地说。

  “她是有福气的呀!”另一个女人说。

  “不要多说了,吃粄子吧!”淑华快活地说。

  致平和淑华把两担粄子分发给工人们,又把父亲的意思向他们宣述一遍。

  好哇——又是一声开心的欢笑。

  “不行,光吃粄子不行!得让我们喝杯喜酒!”

  一个生得结实、三十来岁、名叫阿康的男工,大声嚷了起来。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多数男工的拥护,几个人一齐喊:“对!得让我们喝杯喜酒!”

  “对!我们要跟头家干一杯,贺贺喜!”

  “走哇,喝一杯去呀!”

  于是他们几个人簇拥着,兴高采烈地一边叫着向农场走去。


  相思树下那张桌子已被移回凉亭里来了。时候将近正午,三十几张桌几乎坐满了,可是贺客还是络绎不绝的到来,农场临时更由东边的飞山寺借来五副桌凳。

  有一个贺客——年在半百的瘦长男人,哈着腰,走上庭来了。他肩上掮着一把黑布伞,伞尾挂着一个包袱钟摆似的荡着。他的脑袋向前伸,摇头摆尾的像在游泳,一直冲过凉亭。

  刘少兴满面堆笑,两手扶住藤椅的扶手稍欠了欠身子,正想开口招呼。但是那边的曾运财却向他摇摇头,意思叫他别响,别动。

  坐在檐阴下那张桌子的阿喜嫂,一眼看见男人那富有特征的风采的走法,不觉大惊。

  “啊呀,‘疯可干’倒摸到这里来了!”她抑低了声音说道。

  致平的母亲顺着阿喜嫂的视线,也朝那边看。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莽莽撞撞地正走过凉亭,一直往正厅奔去。

  “谁?阿喜嫂!”刘老太太莫名其妙。

  “‘疯可干’!就是那个男人!”

  “疯可干?”刘老太太更糊涂了。

  “啊哟,你看!”

  阿喜嫂发觉自己的疏忽,不觉好笑。刘老太太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呢,这是应该由她来说明的呀。她就和刘老太太说起一个故事。

  这男子是镇里人,名字叫冯国干,可是人们却偏把他念做“疯可干”。他把自他的高祖以下四代人的金罐,这个月葬下去,下个月挖起来,说是要找更好的风水地下葬。他什么事都不做,整年整月在外边瞎闯,要找好风水地。结果是一份家产荡光了,而好风水地仍然没有找到,金罐就只好往哪个岩阴下放——“寄岩儿”。他的行头是一把布伞,伞端挂个包袱,里面一双拖鞋和一套换洗用的衣服。他把布伞掮出门,到了哪家,一住总是半月十天,必待主人下逐客令才走,所以大家都怕死他了。

  “这个人有些疯疯癫癫,”阿喜嫂说,“最好少理他。”

  这时冯国干已经大模大样地奔进前厅,朝神桌上瞥了一眼,然后一旋身向门槛伏了下去,像一只蛤蟆;布伞和包袱扔在一边,他瞇细了眼睛,由额眉下展望前边的远景,一边又是点首,又是皱眉,仿佛斟酌着什么事情,好像这事情对他非常有趣、重要。望了几分钟,才满意地捡起地下的东西,走出亭中,重新和主人施礼相见。他用了在台湾已久不通行的旧式礼法,向主位里的刘少兴拱手作揖;抱在胁挟下的东西使得他的动作十分滑稽。

  “这位该是少兴哥了。久仰!久仰!”

  “国干哥,你好呀,还跟龙吗?”

  曾运财笑着说。他的口气含有如果用在别人身上便会“失礼”的那种放肆和愚弄的意味。可是冯国干却没有觉察到,他满不在乎。

  “总是那样嘛!”他感慨无尽地说。

  主人把他让到左手的藤椅;客人先把座中人约略看了一遍,然后坐下,用布伞把包袱支在身边。

  “久闻下庄少兴哥地理精明,今天见面,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像这样一个真龙福地,必得留到少兴哥手里才露出来。‘福地福人居’,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他说着,不住晃脑袋,鼻下的八字胡须像毛虫般蠕动着。

  听了客人大量的赞词,刘少兴发窘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我从来做屋,但取其当阳、开朗、通风、干爽。我以为只要有这几样,住来自会平安,至于是不是真龙所在,倒在其次了。”

  “好说!”冯国干盯住主人的面孔,“‘头风水,二屋场’,这是马虎不得的,屋场和家道一气相通,怎么可以马虎行事?比方这东边的飞山寺,那里地势就急,不利居人。一朵花,开在枝头很美,开在树干上,可就别扭了,是不是?幸亏是神灵所居,假使是生人,那就要抗不住了。”

  冯国干说着一边摸抚着支在伞尾的包袱,转脸向外。刘少兴只是微笑着,不说什么。

  “少兴哥,”他喝了一口茶,“你这屋场愈看愈美,怎么地方人竟没有一个留心到,这岂不是奇事?不过,我觉得好像稍高了点儿,要能放低点儿就好了,你聘的是哪一个明师,少兴哥?你这是阳地,阳地不宜太露,不然,纯阳有失于刚;你说是吗?”

  “可是,”主人淡淡地笑了笑,“已经盖下去的房子,总不便再拆了,是不是?”

  这时有一个男人在刘少兴身边站着,一等他们谈话停顿,就向他请示:“是不是就来开桌?”

  “都预备好了!”

  “好了!”

  刘少兴看了看拥挤的桌列:“那就开吧!”

  “各位坐定呀——就要开饭咧——”

  随着这一声喊,紊乱和喧哗的又一阵暴风,立刻由庭子这头扫到那头去。

  几乎是同时,一团张皇的人影伴着粗重急促的脚步声,从东边路上直奔进来。桌上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向那边掉转头。

  饶福全一马当先,后面还跟了几个男人。摆在福全脸上的愤懑和紧张的神色,已预告着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件。人们睁大了眼睛,愕然看这年轻人的极端慌乱的面孔。

  “拆桥了!拆桥了!”

  福全一阵旋风奔进凉亭,吃吃地说,涨红了脸,不住喘着粗气。

  刘少兴变色了:“什么?”

  “何世昌的老婆把桥拆了!”

  饶福全缓过一口气,慢慢地说。他把事件的经过——今天砖窑里新雇来的几个工人如何不知界址,砍进木棉树里面去。于是何世昌的老婆就把桥拆了。他仔细描述一遍。末了,又补上一句:“她硬说我们是存心呢。”

  刘少兴听说是拆桥,倒把脸色放平了:原来又是何世昌的事件!

  “何世昌也太不做脸了。”曾运财生气地说。

  不知是在哪一张桌子,何世昌在桌列间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一边作势地破口骂:“他妈的,我说了!还有我呢!彼此都是邻舍,什么事情不好说?”

  “世昌哥。”曾运财走前两步迎上去。

  忽然由屋里蹿出一个人向何世昌猛扑过去,气势凶猛。曾运财眼快,一手把他抓住了。

  “北部人,到哪里,便在哪里欺侮人,难道我就怕他了?”

  刘致远像一头野马,咆哮而跳踢,两只眼睛瞪着向何世昌怒视。

  “我要怕他,这地方也不来了!妈的!”

  “住嘴!”刘少兴大声叱喝,“干吗?年轻人动手动脚?”

  凉亭里围满了人。几个人把致远硬拉开了,又有几个人把何世昌推向桌子。

  何世昌脸色铁青,身上发抖,一边还在骂:“不!让我回去吧!”

  他挣扎着想挣脱众人的手,一团胡子簌簌地直动。

  “让我回去吧,我得教训教训她!他妈的,简直是疯了!”

  “干吗哪,就要开饭了!”

  “不!我得……”

  曾运财走过来,向大家摆摆手,腾出一条路。

  “让世昌哥去吧,他得去看看明白;他不放心哪,让开呀!”

  何世昌好容易冲出重围,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下脱兔似的奔出庭子。

  何世昌已经去了,曾运财向大家大声说:“各位都回到座位去吧,静点儿!小事情呀,就要开饭了!”

  他把大家劝劝说说地驱回座席,同时厨房那边有人在大声叫喊:“大家坐定呀——开饭咧——”

  曾运财坐回自己的桌子,拿起敷岛烟和火柴;满脸不高兴。

  “留了他干吗?”他一边抽烟,一边懊恼地说,“他妈的何世昌,说不定还是他教唆拆的桥哪!偏是这种人,嘴里说得好听!”

  另一边,刘少兴却异常地镇定,一个深不可测的狞笑,像股地下泉似的由内面涌了上来,然后在他的嘴角边荡开。一种坚决的主意,慢慢地在狞笑中取得了决定的形式。他向曾运财冷静地说,仿佛并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

  “运财哥,晚上我差致平出村里去多叫几个人来赶工,新路至迟五天后就可以通行了。这几天里面,就要烦运财哥告诉车夫们对付着走。往后,道路是自家的,总不致再有麻烦了。”

  “可是,何世昌也太小看人了!”曾运财感喟地说,“他要难人家,人家可有办法对付,可是临到人家要难他时——不说别的,单说到了秋天山洪暴发,人家只要把笠山口封住,你想那时候,他何世昌难道插翅飞出去么?小鬼也想跟阎王爷斗法;不知死活!”

  曾运财正谈着,忽然东边又是一阵人声,冲进一团人来。人们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件,都有点手足失措。但这已是另一团人。

  “头家的好日子,我们要喝几杯,给头家贺贺喜!”

  十来个工人奔进庭子一起嚷着说。

  “恭喜农场转火,我们得喝一杯快乐快乐!”

  刘少兴第一个站起来,向工人们招呼。他脸上又已堆满笑意,刚才的懊恼,暂时忘记了。

  “好极了!大家来得正好!”他说,然后转脸向里面喊,“来呀——快给他们几位摆上桌凳呀——”

  “大家就多喝几杯吧,农场难得大家这样帮忙。”

  刘少兴又向工人们说,满面春风。

  接着,厨下发出一片嘈杂的声浪,紧张和昂奋,便由那里四面传播起来。

  出头一道菜了!

  不到五分钟,人们已经完全投身于生理的享受和陶醉中而忘记一切。操心、事件、烦屑的世间——都去它的吧。

  融融的喜气笼盖着农场和庭子全部。

  那轮火红的烈日,由人们身上蒸出大量大点的汗珠——然而这已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了。群山若然闻见,仍然保持着太古的永远无人能解的缄默,向着这骚乱和多事的一角做深沉的注视——这也同样,非他们所想知道的事了。

  只听见布幕下不时有人在扬声嚷着:“来呀!给笠山农场干杯呀!”

  铿锵!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