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农场第三章

  那时的山地并不受到人们普遍的重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只是采樵、打猎和好事家游玩的地方,除此之外就不知道有别种用途了。讲到用山面来种东西,那不但是人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会给人当笑话讲的。

  然而现在笠山农场所要种的既不是树,也不是稻子、番薯,而是咖啡!咖啡?什么是咖啡?他们不但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没听过,那名字念起来就怪别扭的。也可见这东西不是什么正道的了。

  “该死的下庄人,他们怎么偏要种这种玩意儿呢!”

  他们预示不祥地摇摇头。

  至于刘少兴的这次决定,虽然说来话长,但大部分却是受了贸易上认识的一位日本朋友的影响。这位日本人告诉他,日本每年必须付出很大一笔外汇向国外购进咖啡,然后甚至用数字正确地给他计算出种咖啡可以有多少利润。不论何时,数字总是很魅人的。他又举巴西为例,告诉他在那里的日本移民的辉煌成就,然后把他介绍给专门培育咖啡苗的高崎农场。但是对于日本政府有无为了某种目的而把巴西日侨的事业向国人大肆渲染,以及这位日本人的美丽的计划中会不会掺进传奇性的夸大和妄想,这不但是刘少兴,恐怕就连那位日本人自身也不知道。

  一个月后,刘少兴把大儿子致中留在老家看守田园,遣次儿致远、三儿致平到山里来。于是垦殖和建筑双管齐下地开始了。

  刘少兴在笠山之阳选定一个地点,让工人把周围的草树砍去,然后随手锄开一块广大的场地供盖屋之用。地基打好后,第一颗石基被放下去了。每天,工程在可能的速度之下进行着。木匠和两班泥水匠一边说着笑话,做得很快活。

  同时在垦殖方面,高崎亲自领了三个高山族用辆牛车载来十包咖啡苗,每包五百株,都用稻草包裹着。农场临时派了工人,把它移到西面坡下一块平坦的沙质苗圃边的树荫下。咖啡苗预备假植在这圃里,等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再正式移植到预订地点去的。

  什么是咖啡?这和那三个只在腰间系了一方腰布的高山族一样令工人们感到新鲜。他们把包装的稻草打开,都怀着兴奋的心情奇异地注视里面的东西。那是很小很小的木本植物,一尺多高,叶对生,有光泽。哦!这就是咖啡,就是今后他们所要种的那个!他们呆呆地看着。他们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在他们的想象中,原以为它是不同寻常的。

  一名叫玉招的女工,捡起一株来仔细审视,然后给致远看。

  “致远哥,”她半信半疑地说,“这就是咖啡?”

  致远——这个三角脸,平常说话粗暴,性暴如野马的青年,这时却以诙谐轻松的口吻说:

  “对了,这就是咖啡。你别看它不够神气,将来它可会长出金子来呢。”

  玉招又给同班的男女工们看,高兴地问:“你们看,它像什么?”

  “像茼蒿菜。”一个女工不假思索地说。

  “不!”一个男工说,“像黄栀子。”

  当他们坐下来剪修秧苗时,一个名叫阿康的男子和致远说:“种这东西有什么好,农场还不如种姜呢。”

  隔了两天,高崎又给农场载来一车咖啡苗。

  一切工作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刘少兴在各处来回指点,下庄的老家也很少回去。他的态度沉着而坚定,心情轻松而愉快。

  又一个月后,建筑工程已近尾声——只欠粉刷和装潢了。那沙质苗圃,也已假植了几万株的咖啡苗;哪里种咖啡,哪里留作果园也已大致划定,并且砍开了地面。

  这中间有几个人来和农场接洽,愿意按照农场的招租规章承租山地种咖啡,农场很欢迎地把地面租给他们,各订立契约。

  笠山农场的工人由附近的村庄供给。工人每天在七点半左右到达农场。那时他们早饭才吃完不久,有时则正在吃饭。于是工人们开始工作:男工砍树木;女工伐菅草或锄地。泥水匠和木匠住在农场,所以他们工作开始得更早。他们喜欢在清晨日出前工作。早晨清新的空气能使他们精神饱满,增加他们工作的效率。每天都在他们做完一段活计之后,然后才听见头家呼唤吃早饭。

  起先,致平有点不愿意到农场来。看上去,那层峦叠嶂和一望无际莽莽苍苍的大菅林,似乎就是冲着他的鼻子摆在那里,使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而那有压倒之势的永恒的沉默和荒凉的深邃,尤其使他气馁。只有一件事情使他高兴,稍微缓和了他的厌烦情绪。原来以前他在中国画上常常看见的那种傍山依水,表现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田家风景,总以为不外艺术家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在天底下绝然找不到的,却不期在这里遇见了。在山冈之傍,在曲水之滨,在树荫深处,就有这种田家;有的竹篱茅舍,有的白墙红瓦,由山巅高处看下来,这些田家在田垄中错落掩映,俨然一幅图画,正像他在中国画上所见的那样。这是他们下庄所看不到的。在那里,人家都像蜂窝似的密聚在一起。这发现倒令他兴奋,使他对这地方起了一种如遇故人的温暖和亲切之感。

  虽然是这样,他还无意改变初衷。他希望自己可以发现别种途径,让他用不同的方式过下去。所以当他和表哥胡捷云来巡视牲口回去之后,曾经独个儿在台北、高雄等地瞎跑了一阵。但是谁知道在都市里他也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职业呢!在那五花八门的行业中,他看不出哪一部门可以让他插足下去。加之他的和平温静的个性,使他打算让自己在扰攘而紧张的城市中住下去的信心发生动摇。于是在各处乱闯了一阵之后,就和去时一样一无所得地回到山里来了。

  他在农场的职务很杂,什么都管,但什么都不专:买办、巡山、带工、加上晚间整理文牍和簿册。等到星光开始闪耀,然后到坡下那条河里泡泡脚、洗洗脸,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了,然后上床就寝。等到再醒来时,又是一天了。

  他对于垦殖一无主张,但对于父亲的主意有不少批评,不像哥哥致远那样服服帖帖地执行任务。在这里,哥哥和父亲是一致的,合作的,但致平的头脑里书生气尚浓,对父亲那做事漫无头绪拖泥带水的作风看不顺眼,因此要他去执行和完成这种任务便不怎么愉快了,他连做梦也没想到原来父亲正因为有种种不能不考虑的限制和阻力,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啊!

  在所有工作中,巡山最无聊,呆板而没有意思。农场虽有饶新华专司其事,但那在他好像是个名誉职,只挂个虚名。因为他清醒的时候很少,而清醒时做起事来又最不起劲,必须靠几杯黄色液体来振作。等他几杯落肚,精神算振作起来了,但是你就更不用希望他会给你好好地做完一件事。这时他满口胡言,跌跌撞撞地到处乱闯,或趴在地下和他的秃尾母狗聊起天来。碰在这种时候进山,天晓得他在做什么。所以农场只好每天或隔一天再派个人进山巡逻。

  不过致平也明了这所谓“巡山”,至多不过完成农夫们插在田头的草人儿的使命:“吓吓”而已。对于那种因某种需要而偶然进山的人,这种恫吓也还有点效果。因为农场自实施禁令以后半年光景,这种人就逐渐少了。但是对于职业性进山的人们,这方法是没有多大效果的。不管你怎样加以防范,怎样严申禁令,他们还是照样进山,照样偷东西;如果你对他们认真,他们甚至敢胡来,对面营林局就曾发生过巡山者被绑起来吊在树上的事情。

  对于碰在致平手里的这些偷偷进山的人,他一向是和气的、宽大的。他虽不能赞成他们的非法行为,但对他们那历代相沿的心理却理解而同情。同时他也熟识父亲的心意不在立即禁绝,而是希望慢慢转移地方的习惯。父亲不希望为了这点事和居民闹僵了感情,那对农场今后的经营不会有好处。所以致平对他们略加一番晓谕之后,仍旧让他们把东西带走。然后是带工。

  他以一个陌生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并且是一个外乡人,跳进了这些工人群中,从日出到日落几乎十二小时和他们耳鬓厮磨在这领域里,他完全是外行;对于这阶层,他是一个无知者。虽然他有比较开朗而不为一般偏见所蒙蔽的批判精神,但他也多少吸收一点世上所流行的极可怕的成见,认为和这一阶层的人相处是无聊、枯燥而无益。然而现在他直接和他们发生接触,看见他们那像春水般充沛的生命力,不禁感到惶惑和惊异。看上去他们每人精力饱满,生机旺盛,把工作看成愉快的事。

  除开年事较长的几个人以外,他们几乎都是些由十九到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女。男人强壮,放纵,粗犷而大胆,喜欢说话,心里有什么说什么,致平过去认为忌讳的事情,一到他们的嘴巴上就都成为特别有趣的材料。女人温柔美丽,幽雅娴静,在人面前极容易害羞。但一经混熟之后,你又可以看见她们是怎样地天真烂漫,有多么好看的笑颜,全无那种忸怩作态的习气。

  他们用欢笑、谈话和唱歌来推行工作,使得整个工作都充满了明朗热闹的声浪。他们时常取笑致平的害羞、外行和笨拙,又把他对农事及世俗社会的无知当作一桩有趣的事情来取乐,甚至愚弄他的书本知识。他们简直拿他当一个不懂世故的小娃娃来看待,惹得致平有时气馁,有时恼怒,有时紧张和脸红。他渐渐开始用另一种态度和他们相接,并且慢慢地在他们之间发现自己的地位了。然后他发觉和他们相处并不如想象的无聊而俗不可耐。

  这地方的人情风俗还是那样地淳厚、质朴、温良,同时因循而守旧。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和生活从来不去多费心思,不像致平所知道的某些人,总以为它应该这样和那样。他们似乎以为它本来就是那样的,根本无需乎去用脑筋。他们不把它想得很复杂。看上去,好像他们只让生活自身去和上面的一段接上线,然后向着下面滚转下去,而自己则跟在它后面走,自然而不费事。

  这种因循保守的生活态度,大概和地理环境不无某种关联。这地方三面环山,交通闭塞,与外界较少接触,只靠一条糖厂的颠簸不平的五分车和相距三四十公里的纵贯线相接,因此文化交流无形中受到限制是难免的事。在这里,如果时间不是没有前进,便是像蜗牛一般进得非常慢。一切都还保留着古色古香,一切都呈现着表现在中国画上的静止,仿佛他们还生活在几百年前的时代里,并且今后还预备照样往下再过几百年。妇女还梳着老式的发型,穿着镶了彩色阑干的蓝布长衫。这是在移民时代由他们的来台祖宗和着扁担山锄一块带到岛上来的装扮,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变,而这又都是满清遗留下来的文化形式。在下庄,年轻一辈的人几乎都改穿简便美观的花布短褂了。

  就拿青年人来说吧,他的年纪才只有二十几岁,但假使他的手头积有几个钱,那么这些钱就使他一下子年老几十岁,好像他已是须发斑白,儿孙绕膝了。他的第一个想头必定是落业——买一甲半甲田,其次是盖一所精致的房子,然后往高背竹椅上一靠,一手托着水烟筒,睁亮一对顽迷和专制的眼睛监视着生活。他便万事已足,大可以坐娱晚年了;他又变成古老传统的承继人和支持者了。他也许刚刚做了一重父亲,但是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孙子、曾孙、玄孙的幻影了。二百年前,他们的先民搭乘帆船,漂流到荒岛来披荆斩棘拓开新生活的雄心,那种朝气蓬勃而富于进取和创造的气概,在他们身上已找不到一点影子,代之而起的是迂腐的传统和权威思想的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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