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旧下雨。致平心里很闷,想要去找淑华她们谈谈。自从下了这阵雨以后,他只在四天前因事出村去时见过她一次。他很想念她。他的心充满了对她的怀恋。
八点的时候,淑华和琼妹两人打着雨伞来了。致平虽觉意外,可是满心欢喜。
“我正预备出去呢。”他高兴地说。
“我们想到飞山寺去玩玩,”淑华说,“不过你去了,也许我们就不来了。”
“我喜欢你们来。”致平又说。
她们两人都穿着蓝衫,袖筒口和襟头都安了彩色的阑干。襟头的阑干比袖口的狭小,一直由腋下伸到领下去。这式样和下庄的不同。在下庄他的老家那里,两道阑干都是宽幅的,而且只到胸前。致平觉得那很笨拙,不如这里的给人玲珑纤巧的感觉。
致平发觉琼妹的态度沉寂而呆板,不像平常那样活泼;两只眼睛红润,仿佛哭过,说话也显得勉强。他不住拿眼睛望望她的脸孔,但琼妹却赶紧把脸转开。
走进云英的屋子,只有他们几个年轻人,谈话和行动就更随便,更有精神了。琼妹也渐渐有了笑意,不时地参加说话。
“我叫燕妹一块来,”淑华说,“这死东西偏不肯。”
听说“燕妹”两字,致平的心不觉一沉。他怕她们又提出那事来说,那是会使他发窘的。他观察淑华的表情,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事。但淑华只是笑笑。
“致平叔,”琼妹这时渐渐展开了眉头,“你这些日子又不出去,在家做什么?”
“我知道,”淑华抢着说,嫣然一笑,“吃饭,睡觉!”
“还有?”致平问。
“再还有,就是:瞎撞。”
“那是冤枉。”致平微笑说,“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和你们没有关系的。”
“在研究咖啡和施肥。”云英说。
“知道你做什么鬼玩意!”淑华说,“我们可真快活。我们前天还做了米筛目吃。我给你留下两大碗,盼望你能来,直放到第二天燕妹来了,就一气给吃光了。那死丫头可真能吃,大家都笑她。你要到那儿,也会高兴的。”
“致平叔,”琼妹说,“等一会儿跟我们一道出去吧?”
“今天不去了,”致平说,“明天要是还下雨,就明天去。”
“不下雨,就不来了?”淑华看着他。
“不下雨,也去!”致平含糊地笑笑。
“你别哄小孩;不来,我可不许。”
淑华今天很快活,话说得最多,也笑得最开心。笑时,露出两排小巧洁白的牙齿。她的体态轻盈,蓝衫的文静的色调,透着温柔和娴淑,使她平日那锋芒外露的凛冽和坚秀的气象得到柔软的融解。她两只圆圆亮亮的眼睛,像两只烧红的铜板,直往致平的心烙下去。
在淑华那丰姿绰约举止活泼的对照下,琼妹的存在显得简单而渺小。她的脸庞白皙细致,甜甜的声音,一双手长着密密的汗毛,白嫩可爱。她的两片显得异常红润又性感的嘴唇是最有魅力的。这时哀怨地闭着,更觉迷人。她没有淑华的爽直娟秀,但有另一种的温柔和热情。
她的父母早逝,由叔叔抚养长大。叔父怜恤她孤苦伶仃,待她很好。但婶婶却对她冷淡,稍不顺心,就冷言冷语,因此她和婶婶之间,时有冲突。由淑华的说明,致平才知道今早为了小小事端,俩人又起争吵,事后便邀了淑华来登山,并想顺便游飞山寺。她和飞山寺的监院及司库都认识。她缅怀身世,常有遁入空门削发为尼的意思。特别在气愤或伤心之后,这种意念尤其旺盛。加上宗教的神秘性刺激着她的好奇心,使她有着过多的幻想。她做起事来的不顾一切,那冲动而奔放的热情,把僧尼生活给美化了。她觉得它清高、快乐,而充满梦想。
对于这,淑华见解是不一样的。她的看法更现实而理智。在她看来,寺院生活是清苦、荒凉,而充满悲哀的,她对它没有好感,没有兴趣。因为她认为那是一条绝路,只有一个人对人生无望,万念俱灰的时候,才会勉强接受。她反对琼妹的出家思想,她认为那是盲目而没有理由的。
雨停了,琼妹促淑华起身,又邀致平同去。云英愿意留在家里赶做嫁妆的鞋。
致平与飞山寺没有很深的感情,到了寺门口那很高的石级便止步,说:“回头我还到这里来接你们吧。”
他在下边直看她们登上石级,走到看不见了,才回转身子。
天又下起霏霏细雨。致平张开雨伞。他在近处一家人家逗留了大概半小时,出来时,细雨停了,白烟迅速地降落。
淑华和琼妹还不见出来,他站在寺门口,向上面呆望了一下。上面静悄悄地听不见一点声息。
他走过吊桥。由于昨夜一阵豪雨,水势又上涨,几乎升及桥板。他漫步到笠山口,坐在河岸的石头上。东西两山,到了这里便由两边锁起,只留中间窄窄一条河道。在农场那条新路未开辟前,每到雨季,设在河底的路即被洪水淹没,行人只能攀援河上面的陡坡而过。黄浊色的秋水,里面满载着淤泥和各种沉淀物。它洗刷着沿岸阴暗的灌木丛,淘去了岩石间的黄土层,汇集了一切小溪短涧飞泻而出的雨水,从上流浩浩荡荡,洶涌而至。到了这里,河道既窄,河底又多乱石,仿佛大队的羊群乍见去路受阻,一时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惊骇奔突,声震天地。急流向着隐在水面下的大石冲击,滔滔不绝;煞地,像雪的水花飞溅上下四方,水浪涌起有房屋那么大;一个刚刚退去,一个接着又复涌起,煞地,水花飞溅起来。整个河面,都在冒起濛濛的水烟。河上白雾弥漫,风不时由半空把雨屑扫落。
致平回到寺门口。淑华和琼妹仍无动静。他抬头望望上面犹疑着,终于踏上石板。客厅里鸦雀无声;又找到膳厅。他知道她们喜欢在那里聊天。因为那里可以随便点。果然,淑华和琼妹正与两个女尼在娓娓清谈。那正是本寺的监院和司库。
他们寒暄过,司库献过一杯茶。忽然听见外面扬起一片喧哗。司库急忙赶出去看,随后便带了丁全急急慌慌地进来,丁全跑得气喘呼呼,面色发绿,一见致平便大声嚷着说:“致平哥,快回去!”
“什么事?”致平惊愕地问。
“致远哥受伤了,就要入院,你爸找你回去。”
致平来不及告辞,就奔出膳厅;淑华和琼妹在后面紧紧跟着。一出寺门,又下雨了。归途中致平探问结果,才知道是因稻田排水事被何世昌用锄头击伤脑袋,现在伤势沉重,不省人事。
这时家里已围聚一堆人,喧骚、叫喊,和女人尖锐的哭声,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他们都大声嚷叫,紧张把他们的脸孔扭歪了。乱糟糟的声音传出各种不同的意见。
“汽车!”
“请医生!”
“抬出去!”
“发疯了?你也不看看大雨就来了!”
“有河水……”
果然,天空更晦暗,更低落了,那险恶的云头从西北角迅速地张开,扩展到四处,垂挂到山峡上面来。霎时,大雨倾注下来了。雨声盖去一切声浪。
刘少兴的面孔凄怆而严肃,但态度沉着而坚定,他那有威仪的眼睛霍霍四射。他叫人把藤床抬出亭中,藤床两边绑起两支竹竿,竹竿两头各绑横木;又叫人在藤床四个角绑好四支支柱。这是一张再好不过的担架,四角的支柱可以支撑帐篷。如此,虽在雨天也可活用无阻了。
刘少兴检视担架,觉得还满意,于是吩咐几个人把致远抬上去。致远头部包扎得只剩下四个洞: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眼睛和嘴是闭着的,鼻子只有一道微弱的气息。人们把他小心翼翼地放上藤床,然后用柔软的东西,如枕头、被单、毡子等物,在他周身各处垫着,然后又把车篷盖上。
下一着,只等待出发了。母亲和致远的妻子,一边哭着一边把行李包袱等物打点齐整了。
这时恰好致平冒雨回来了。他进亭子,呆呆地看着停放在当中的担架,脸色发白。然而时间一刻也不能浪费。父亲用庄严的口吻以单语向致平说:
“高雄医院!有消息,就送来!”
那边,刘老太太和淑华说:“淑华,你就和琼妹留在这里,晚上和云英做伴。”
“我想回去一趟,”淑华回答,“晚上再回来。”
外面,雨疯狂地下着,一阵猛风把雨点卷进凉亭,人们尖叫一声,一齐向反面避了过去。雨点敲打在担架的帐篷上,但立即被篷布弹开。篷布是蛮好的,滴水都没让漏进。
刘少兴走拢担架边,打开车篷。致远像具死尸笔直地躺在藤床上。在纱布的洞阴下,双眉紧锁,倔强的生命已陷在深沉昏迷中。脸色,还有手,都白得像蜡,素日那份精明强悍,已不留一丝痕迹,它仿佛已由那无力而弛张的双手溜跑了。失去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标记价值的个性,无疑是一种悲哀的存在。刘少兴心中一阵难过,不觉滚落几滴眼泪。他由口袋掏出几片切好的野山参放进致远的嘴里,然后才把篷帐扯下。他又恢复了原有的威仪和坚定。喝了一声:“走!”
站在担架前的两个壮汉先用手托着担架的横木试了试,觉得妥当,才抬到肩上,头一个冲进风雨的混沌中。刘少兴和另一个男人随在担架两旁,好随时照应。后边有致远的妻子——她肩上背着瑜儿,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包袱;还有母亲。然后是淑华和琼妹。两个预备轮流替换的脚夫殿后。
云英立在檐水如注的亭边,哭得异常悲切。刘老太太边走边回头来安慰女儿。
“淑华晚上还要回来和你做伴,”母亲说,“进去吧,别难过了。”
只要踏出亭檐一步,外面便是风雨的天地。除开风声、雨声、水声,什么都听不到;除开豪雨和水柱,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