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十八

  大有想不到与宋大傻会在这古旧的大庙中见面。意外的欣喜使他忘了饥渴。徐利与大傻——这一对幼年时顽皮的孩子也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于是他两个人离开别的推夫吃饭休息的空屋子,到庙里大客堂与大傻畅谈。因为究竟是城里下来办公事的警队长的势力,他们也受着和尚的特别招待。

  原来大傻是奉了大队长的命令,为现在某军败退下来住在城中,下乡到没住兵的地方催供给,草料、米、面、麦子,都在数。怕乡下人不当事,带了六匹马巡严催,限他们明天送到。他与马巡跑了一天,想着赶到镇上住宿,来不及,也听说镇上住满了兵,就宿在这所大庙里,预备不明天就回城销差。

  “这一来可有趣。咱被人家逼得要命,还不知道家里人往哪里跑,大傻哥,你却骑着大马游行自在地催人去!”徐利感慨着说。

  “官差难自由。就是大队长也不是冰做的心,过意不去是过意不去,干差可还得干差!——县长前天几乎挨上军长的耳刮子,那就不用提了。我出城的时候,噢!城里真乱得够瞧。谁家都住满了兵大爷,被窝,衣服,用得着就顺手牵羊。借借用?他们说是为老百姓受苦难,这点报酬还不给?……真也不是好玩的,多冷的天,棉衣裳还不全,有几个不是冻破皮的?……有什么法?”大傻用马鞭子打着自己的黄色裹腿,仿佛在替那些穷兵们辩护。

  “大傻哥,这里没有老总们,我还是老称呼,太熟了,别的说不来。”徐利精细地说,“你当了一年的小兵官,也该变变了,自然同乡下人不一样看法。这不能怪你,本来是差不多的苦头。上一回还是我同大有去送兵,——那一回几乎送了命,——眼看着那些老总们造的那份罪,也不是人受的!这该怨谁?老百姓更不用提起,——不过你在城里比他们,比咱,都好得多呀!”

  大傻将小黑脸摸了摸,右手的两个指头捏出一个响声来道:“好吗?兄弟。”

  大有半躺在大木圈椅里看见他这样滑稽态度,不禁笑道:“好宋队长,你真会找乐!”

  他在这大而暗的客堂中走了一个回旋,回过脸对着坐在木凳上的徐利道:

  “好是好,有的穿,冬夏两套军衣;有的吃,一个月的饷总够吃馒头的。除此以外,若是干,还有捞摸,怎么不好?——再一说,出去拿土匪吓吓乡下人,都不是赔本生意。对呀,利子,你也来干,我给你补名字!”

  他郑重地对着徐利的风土的脸上看。

  “这可不能说着玩,我想想看。”徐利认真地答复。

  “哈哈!还得把老兄弟说转了心,在这时候蹲着受人家的气,——咱自家不会干?……”他还有下文没说出,旧门帘动了动,庙里和尚把做的饭端进来。

  这两个用力赶道的农人哪里想到在这个晚间还能有这样的饭食!一盘炒菜,一碗炒鸡蛋,还有一碟小菜,大壶白干,热高粱饼子,他们来不及再讨论别的事,迅速地吃喝起来。大傻已吃过饭,只陪他们喝酒。

  空空的肠胃急于容纳下这样香甜的食物,谁也不说话。酒是用大杯一气喝下,有多半是装到大有的口里去了。大傻只喝过半杯,扠着腰在地上走。过大的客堂中,一盏油灯仅仅照过方桌前的东西,四壁仍然十分黝黑。大傻用着走常步的姿势,踏着地上的破方砖,来回踱步。整齐的深灰色棉军衣,一双半旧的皮鞋,武装带,一杆小小的手枪藏在皮匣里,虽是细瘦身材,却显见得比从前在地窖中披着棉衣捉虱子是另一个人物了。

  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大有还独自喝着残酒。徐利的心思比大有活动得多,这一次眼看着旧日同伴作了城里的小队长,又看他穿的整齐,想到自己,难免不甚高兴。在从前,老人们都说大傻是到底不成才的年轻人,有的还叫他做街滑子,现在能够这样威势,比起自己穿着补绽的短袄,老笨布鞋,还得终日卖力气,担惊受骂,怎么样?他一边嚼着炒鸡蛋,心里可老在打主意。大有见过这小队长算两次了,他从没动过羡慕他的心思,他只是佩服大傻的能干与胆力。他的朴质的心中没有一点惭愧。他这时喝着酒,除去悬念家中的情形之外,觉得颇为快乐!

  大傻在他们中间虽然从前是惫懒的不叫人欢喜,他可算最有心思的一个。对于大有与徐利的性格他都明白。他这时看着徐利细嚼着饭不作声,便咳嗽一声道:

  “我替你想,你将来也得干咱这一行。只要有志气,怕什么,反正种不成地,逼着走这一步。你还用愁,不愿意当小兵,找人想想法子。……”大傻露出得意的笑容。

  徐利离开了木桌,松松腰带道:

  “先不用管我干不干,你真有什么方法?”

  “容易!就一口说得出?不用忙,非过年以后办不到,你要静等。”

  徐利把长长的下颏擦一擦道:

  “你简直像另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像从前,吞吞吐吐,有什么鬼事值得这样?”他觉得大傻是对他玩笑。

  “不,老兄弟!——不是我变,你想想,我在地窖子里的样子能变到哪里去?可是话不到时候也不好说,现在多麻烦,说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摆架子,全不对。常在城里便明白与乡下不同。”大傻真诚地说。

  “我多少明白点,大傻哥的话,……话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多。”大有据他在城中的经验,红着脸对徐利说。

  “这一说我直是任么不懂的乡下老粗了。”年轻气盛的徐利的质问。

  大傻把军帽摘下来,搔着光光的头皮道:

  “谁还不是乡下老粗!咱是一样的人,比人家的刁钻古怪,谁够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号的老实人。就是我,白瞪着眼在城里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涂的玩意,多啦。地道的乡下老粗,说你也许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样,那才精灵的够数!……”

  “说来说去,还没问问咱村子的阔大爷,小葵,一定又有什么差事吧?”大有这时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惯大太师椅子,便从门后面拉过一个破蒲团来坐在上面。

  “怎么不说到他!陈老头养着好儿子,老早打从上一次过大兵,他成了办差处的要角,不唱大花脸,却也是正生的排场了。”

  “办什么差?是兵差?”

  “对呀!名目上是办兵差,什么勾当办不出?上衙门,见县长,请客,下条子,终天吃喝。说官司,使黑钱,打几百块的麻将牌,包着姑娘,你想,这多乐!大洋钱不断往门上送。说一句,连房科,班役,谁不听?老爷长,老爷短,简直他的公馆就是又一个县衙门。利子,你再想想,像咱这道地乡下老粗,够格不够格?”

  徐利也从木凳上跳下来。

  “怪得陈老头子一听有人说小葵脸色便变成铁青。上一回镇上的魏二还提过下南山收税的事,——原来真有点威风呢。”

  大傻吸着纸烟,将他的红红的小眼一挤道:

  “怪,真怪!仿佛离了他不能办事。想不到才几年的小学生有那份本领!坏也得有坏的力量,使钱还要会玩花枪。我常在城里,有时也碰到他,那份和颜悦色的脸面,不知道怎么会干出那些事来?”

  他向暗空中吐了一口白烟,接着说:

  “那份作为,怪不得陈老头担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经历了。他见过多少事,等着瞧吧。小葵,看他横行多少时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

  “可也好,他是咱村子的人,乡下有点难为事求求他,应该省许多事。”大有说。

  “你净想世上都是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脸上,冷在肚里的哩。乡下事,本村中的难为,干他鸟事!不使钱,不图外快,他认得谁?连老太爷也不见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为一个多月没发饷,向他借三块钱,没有倒也罢了,借人家的钱原没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来,说是送我买纸烟吸,……哈哈!……”大傻笑着说。

  “五角钱,真的,送你?”徐利很有兴味地追问。

  “谁骗你?当打发叫花子的办法,他还觉得是老爷的人情!是一个村里的邻居!……”

  “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把手。在想象中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把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

  “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两下里怎么也不对劲。可我还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仍然是笑脸说话。……”

  “他还能够给你掉差?”徐利问。

  “怎么?你以为他办不到?岂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么法子他都可以使。——如果不干,不吃这份饭,马上离开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里混,你说要同他翻脸?……”

  “这么说来,还得吃亏?”大有点点头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么心劲都有,吃他的暗亏真容易!”

  大傻在城里当差一年,居然变得十分深沉了,不是从前毛包子的脾气。生活的锻炼,与多方面的接触,他虽然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气的心肠,却不是一任情感冲动,随便说话的乡下人。因为他吃过一些苦头,受过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把他历练成一个心思长,会办事的能手。与徐利,大有比,大不一样。他这时淡淡地答复了大有的疑问,接着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灯芯。

  “净谈人家有什么意思。横竖是一条冰,一块热炭,弄来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个地处,谁分出什么高下?现在我想开了,老是在城里吃饷也没有出息,好在我是独人,说不定早晚有机会向外跑,干吧!……”

  徐利脸上微微显出惊异的颜色。

  “还往外跑?能够上哪里去?”

  “说不准,——怎么还混不出饭吃!多少知道一点现在的事,再不想当笨虫一辈子,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也认得了许多字。”

  “啊!记起来了,大傻哥准是拜了祝先生作老师。”

  大傻望着一动一动的灯光笑道:

  “猜的真对。小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记得,在队里没事的时候,就当学生。你别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还年轻,说话倒合得来。他没有那些学生的架子,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不管他不是本处人,够朋友!——我就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事。”

  “什么事那么多?”徐利问。

  “说来你得像听天书一样,急切明白不了。……”大傻显见得不愿意多谈。徐利对于他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气也不满意,他心里想:“真不差,你现在不同咱们站在一个地处了!架子自然会摆,咱还是回家向地里讨饭吃,谁巴结你这份队长!”

  他赌气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短竹子烟管吸着自己园地里种的烟,不说话。大傻知道他的话不能使这位年轻的邻居满意,却又没有方法解释。不过一个年头,自己知道的事与祝先生传授给的好多新事,怎么敢同这冒失小伙提起。从省城里下的命令多严厉,看那样书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便自己领祝的教,还在没人听的时候。那些讲主义的话与他说,不是吃木渣?并不是一天两日讲得清的,所以自己说话的吐吞也没法子请他原谅。

  大傻沉着地想这些事,大有却是一无所觉。他仍然是抱着简单,苦闷的心事,牵记着家中情形,没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中另有一份见解。这些全是大有梦外的事,他一时理会不来。

  夜已深了,这两个乡间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还要讲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末后他只说了两句: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

  “看着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气,再也不说什么。

  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宋队长带着马巡走大道往城中交差,大有这群像是躲猫的老鼠,把车子全存在庙里,谢了和尚的招待,分路从别道上回各人的村子。

  刚破晨的冬天的清肃,满地上的冷霜,小河湾里的薄冰,在这么广阔的大野中著上几个瑟缩的行人,恰是一幅古画。然而画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们对自然清趣的鉴赏。冷冽的争斗,心头上的辛辣,使他们不但不去欣赏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反应,只是无情地淡视自然的变化。他们现在所感到的是旷野的空虚与凉气逼到腹中的冷颤!

  走不出几里路,同行的推夫渐渐少了。不是一个村庄的人,都各自检便道走去。后来到镇上与陈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个人。大有有上一次的经验,并不对败兵害怕。家中的穷苦,又遇上这样的横祸,他以为非“打破沙锅”不行,再不想安衣足食能好好过乡下的生活!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气、神情,愈想愈不对劲。一会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完全成了乡下的老实孩子,受人家戏弄。他是多血质的人,想法又活动点,不明白宋大傻现在是什么心思,所以觉得十分不服气。虽然他答应自己补名字,那不过是对乡下人夸嘴的好听话!

  两人虽然各怀着想头,脚下却是一个劲。他们踏着枯草根与土块,越过一片野塘,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穿行。绕了几个圈子,在温和的太阳吻着地面时,他们已经到了陈家村的木栅门外。

  好容易进了村落,大有与徐利才明白他们各人家中昨夜的经过。

  幸而只有一连从镇上分到他们这边来,自然人数并不足,只有五十多个枪械不全的兵士,可是也有一半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气,随便挑着屋子宿。春天立的小学校,那只是五间新盖的土房,只一盘火炕,住了一对男女。别人都不愿意到那大空屋里挨冻。全村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与这些突来的野客合住。陈庄长家的客屋成了连长公馆,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两位太太,一位穿着妖艳的服装,时时含着哈德门纸烟,那一位却是很老实的乡下姑娘。大有的三间堂屋里有一个矮子兵带着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变成了临时主人。大有的妻与聂子却退到存草的牛棚里去,幸而还有两扇破木门。

  大有被这些新闻闹糊涂了,一进村子便遇见人同他说。他跑到家里看看,还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几岁的老兵,连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乡下人一般的寒伧。显见出他们不像原来的夫妇,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岁。破青布包头,粗布袄,一脸的风土,小孩子流着黄鼻涕,时时叫饿。那位兵大爷并没枪械,圈腮胡子,满口说着好话,不像别的穷兵一个劲地凶横。至于屋子中的存粮食物,毫没疑问,大家共有,临时主人的空肚子还能让它唱着饥饿的曲调?

  大有问过几句话,看看妻与儿子虽是睡在干草堆里,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与老兵的狼狈情形差不多,都等于叫花子,他只能在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含着苦笑。

  的确,对于那样年纪与那样苦的老兵以及他的临时组成的眷口,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出。

  然而全村的人家却不能够都有大有家的幸运。年轻的,带枪械的兵士总起来有多半数。连同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更不会和气,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抢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许原主人的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中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一切的兵客。虽然在枪托子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不过情形太纷乱了,大有各处看看,觉得这恰像要点上火线的爆发物一样。

  找陈老头去,到处不见,据说昨夜在吴练长家开会,还没回来。

  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里却塞满了村中的男子。

  自从春天奚二叔还在着的时候,地窖早已空闲起来。每年冬天,奚二叔约集几个勤苦的邻居在里边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便用不到这一点收入,他们也不肯白白消磨了冬天的长夜。何况烧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种的细杆的高粱秸,——既然收割下来,也不忍的损坏了。所以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变成村中的手工厂,也是大家的俱乐部。近几年已经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虽然还没有外来的东西能以代替乡村间的需要,而人手却聚拢不了几个。除去按户轮班,守夜巡更之外,有的年轻人可不愿干这样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们,也觉得不爱学。劈高粱秸,刮瓤子,分条,编插成一领大席子,四五个人几晚上的工夫,卖价也不过一吊大钱,合起洋价来连两角不够。至于工作的兴趣,年轻的农人当着这年头哪一个不是心里乱腾腾的,怎么能使他们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灯下做这样细密活计?奚二叔对着这样情形早发生过不少感慨,他曾向陈庄长说过,要将地窖子填平,种果子树。奚二叔虽然有此志愿,却终于没实行,还是每到冬天在里面编席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计较,也不管一冬能编出几领席来,他总认为这是他的冬天的职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民应分勤劳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后,大有轻易不到这里来,已成了存草的厂子。又到这年冬天,大有没想继续他爹的志愿,再编草席,村里年纪较大的人也被这一年的种种事闹糊涂了,谁也不提起这件事。

  然而这一回的意外事却使这冷静土窖平添热闹。

  客兵们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现成的农民被窝,用不到讲客气,谁愿意到这里边来。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里没处安身,他们有的是母亲,姊,妹,与兄弟们的女人,只是让她们并居在一间,两间,几家邻舍共同倒换出的小屋里,男人自然无处容纳。大有对于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还觉得安心,却也不情愿与老婆,孩子,挤在小牛棚的草堆里过夜。因此,村东头他家的地窖便恢复了奚二叔在时的情景。

  差不多有几十个男子,都蹙眉叹气地蹲在里面,低声谈着一个题目:怎么度过年关前的日子?住处如何,他们还想不到。家中本来没有多值钱的物品,也还能舍的丢掉。迫在目前的是粮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过五成,人工,捐税,吃,用,到这样穷冬,要饿着一半的肚皮才能混过年去。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几天便把粮食扫数清出来。虽说镇上要从各村征集麦,米,哪来的及?平空中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这简直比夏天与土匪打架还难!

  不用讨论也不用预想,明明白白的困难情形,要逃荒没处走,又是多冷的冬天。这一地窖中的男子——几年来吃尽了苦头的农民,谁也没有主意。他们没有枪械,又没有大力的援助,即便横了心学学他们的客人榜样,也带了妻子往别的地方当吃客,怎么办的到?与这些饿鬼相争,明明不是对手,怕连村子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阶旁,半躺在干草上,瞪着大眼看从上面坠下来的一条蜘蛛丝,有时飘到灯光的亮处,便看不见,又荡过来,方看清沿着那极细极软的丝来了一个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脸上爬动。一指尖便可将丝弄断,使这小生物找不到它那蛰居的旧窠。无聊的气闷横在胸间,他很想破坏了当前一切有阻碍的事物,他刚刚举起右手,一个念头又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心粗的人,忽然怜悯这拖着自己腹内的生命丝,跑出来寻求食物的小东西。这么冷黑的地方,它还没蛰藏了它的活动的身体,不怕什么,也不管有无可以给它充饥的食物,在这细柔的一条丝上仍要寻求充实它的生命的东西!大有虽不会更精细地替它设想,但觉得他不应该用自己的手指毁坏了这小生物的希望。他想不出所以然,可把那份气闷消了不少。

  “怎么,徐利子没来?他家里不是也盛不开?”不知谁忽然这么说。

  “他许是在家里要替他大爷保驾?——他倒是个孝顺孩子。”一位弯腰的老人说。

  “不,我知道。”这是那痨病鬼萧达子的声口,“他自从天明回来一趟,就到镇上去,午后我还同他打了一个照面,看他忙的满头汗。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什么什么都完了,至少他大爷与那些老总们再混上两天准出乱子。他说他非想办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以后就没看见。”

  “谁都没法子想,难道他就分外刁?”第一个说话的掷回一个冷问。

  “人家有好亲戚。”又一个说。

  “你说的是那老师傅的表兄?大约利子要走这条路。本来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个村里开着油坊?”

  “准对。徐老师的脾气,一定得搬。他,没有饭吃还将就,他是眼里放不下去这些老总们的。闹急了他会拚上老命!”弯腰的老人又说。

  “唉!有好亲戚的投亲,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这无处投奔还是空着肚皮的人家。……”

  萧达子哭丧着瘦瘪的黄脸,蹲在墙角里咳嗽着叹息。

  大有听了这些话,他躲开那飘动的蛛丝坐起来。接着萧达子又道:

  “我猜他准得把他大爷,女眷送出去,他得回来看家。”

  他们正在猜测着,地窖子上面填干草的木门推开,跳下来一个人影。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个年轻人抢着问。

  果然是徐利,面色红红的,像喝过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中央,仿佛演说似的对大众说:

  “不能过了!这一来给个‘瓮走瓢飞’,非另打算不行!哭不中用,笑也不中用,——为的我大爷,没法子,不把他送出去,他那个脾气非干不可!不是白送老命?一天多没得吃烟,躺在团屋子尽着哼,好歹我向他们告饶,说是病,可怜年老,才好容易没撵他出来。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得连家里的女人们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这里蹲,……”

  他的神气十分兴奋,在大家灰心丧气的时候,他跳进来大声说这些话,也不怕外面有人听去。大有看着也觉得诧异。

  “少高兴!——这是什么时候,搬就搬,谁叫你有好亲戚。别那么吆天喝地的,——你知道老总们站了多少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个农民说。

  “高兴?‘火烧着眉毛,且顾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们去,回来,我并不是躲开,倒要看看闹个什么样?——再一说,站岗,也还像样?你们不知道只是木栅子大街两头有四个老大哥,难道还站到咱这地窖子来?他们的胆量更小,夜里出村去,要他们的命。不是为了大家,看那些家伙,收拾他们不用费事!”

  他喝过酒,话更多,这突来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动。他不像别人只顾忧愁,思虑,像一群害饿的绵羊,愈在这样时候愈能见出他对困难的争斗与强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声说着那些饿兵的举动。他到镇上,问裕庆店要钱时所见的种种情形,引动了全地窖的注意。他们虽然害怕,可也愿意有个勇敢的人给他们许多消息。

  大有始终用宽大的黄板牙咬着黑紫的下嘴唇,没说话,虽然是听徐利报告,他的眼睛却没离那一根飘来飘去的蜘蛛丝。这时他突然问道:

  “你当天还赶回来?”

  “我当天走黑路也要来!我不能把房子干干净净让给这群饿鬼,——回来还得想法子!”

  “小声点说!我的太爷!怎么还想法子?”萧达子吸着短旱烟管说。

  “耳刮子打到脸上,难道还硬挨着揭脸皮不成?”徐利睁大了他那双晶明的大眼。

  萧达子吐了吐舌头,接连着咳嗽,摇头。

  “好徐太爷!大话少说点,够用的了!”

  “哈哈!放心,连累不了你这痨病鬼。”

  “连累不连累说不上,你忘了头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着发呆的地窖主人冷笑。

  “怎么样,依着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着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黄历现在看不的,依着我?……”他像颇机警地向四下里望了望,话没说下去。

  “可是你以后别说‘除非是他’的话了!”大有脸上也现出决断郑重的颜色。

  “静一静,听!……”弯腰的老人向草门外指着,果然从远处来了一阵马蹄的蹴踏响声,似是向村子里跑去。

  接着有人站起来,一口气将土墙上的煤油灯吹灭,都没说什么话。

  黑暗中,大有把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挥,那条柔细的蛛丝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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