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过午以后,狂烈的北风吹遍了郊野,枯蓬与未收拾的高粱根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翻滚。阴沉的厚云在空中飞逐、合、散,是又要落雪的预兆。比早上分外冷了。大有拖着吃力的两条腿跟着他父亲向回家的道上慢慢地走。他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鸟儿由鹰鹞的铁爪下逃生回来,虽然不过用绳缚了整个上午,然而皮鞭的威力在他那两条腿上留下了难忘的伤痕。蓝布棉裤有一边已露出不洁净的棉絮,冷风从漏孔中尖利地刮透他的肌肉。宽广的上额青肿了一片,破青毡帽斜盖上面。他不知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被几个高个兵官在桌子后面向他喊呵了一阵,除却几句难忘的恶骂之外,那些话他不甚明白,随时忘了。于是几个兄弟做好做歹地把他松了绑,从局子门口推出来。不是防备得早,差些撞到局门口的下马石上。以后便是奚二叔与陈老头领他到吴练长的客厅中磕过头,回头又到裕庆店里给他敷上了些刀伤药,然后陈老头与王经理在小屋子中商量了半天什么事,把自己的爸叫进去。又过了多时,他才得离开那里。

  始终没对自己说一句话的父亲,从似含着泪珠的老眼中已可看出他的难过!原来是黄瘦与深叠皱纹的面目,仿佛更见苍老。这一天的异常的生活与万难料到的打击,使得这老农人忘记了饥渴。自己的儿子受屈,——也的确是自己的耻辱,自己生活上的难关一齐拣这个邪恶的日子来临!还有打点费四十元,送吴宅上的管家十元,王经理的人情还没说到如何地报答。这些数目幸得有陈老头给办着,先从裕庆店里借上。“有钱使得鬼推磨”,怎么啦,带兵官拿了白花花的银元去,连练长与王老板都得白看。只好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应该老虎头上动土,闯上这场乱子,受了屈打,还得还债!……

  奚二叔只痛儿子,什么都不关心,只望他逃出那些老总们的手掌。到底儿子出来了,虽不是十分活跳,却也不至于残废,三两天便可复原,像是伤在皮肉上,没伤到心。……一转念,他看见五十元的银洋在自己的眼前跳舞了。在王经理手中自然是看不起眼,算一元钱一斗的粮粒,一斗一元,十斗一石,五十元五石,算法不错,五石,差不多是他地里一年的出产!然而现在连同预备过年的存粮算在内,也只有天井的囤角里几斗黄谷,一斗红麦,不足半石的高粱。

  在这久已是被生活压榨得十分老成的农人的心中,这突来的忧愁将他整个精神弄乱了。裕庆店的垫款不过年底,人家凭着陈老头的情面已经是格外通融了,但自己拿什么还人?原来的计划,到这天全盘推翻。一冬的编席与秋间的积蓄,本来预备着再过一年便好给聂子聘一个媳妇,现在的时价,说是彩礼,大约不过一百元,三年之后也许快抱重孙了。他为儿子想尽法子种地;为孙子娶媳妇,更是他时刻不忘的大事,也是他努力在土壤上一辈子的志愿。他永远记得创业艰难,守成更属不易的古训。自小时听见老人常常地说起,使他记在脑子中不会忘却。经过几次的大动乱,——在他看来那已是不常见的真重大的乱事了,——他还得保持住他的田地,而且从十年前又买进一片小小的树林地带,在祖传的旧房子上添筑上三间茅屋。他常对着邻人与亲戚夸说,不是过分的满足,却使他感到俯仰无愧的趣味。……但这个坏的日子太坏了,只为了八个铜板的小事,——他现在想是小事了。他望着失去了把握的未来的暗影,仿佛有条沉重铁链拴住他的灵魂。

  父与子仍然在一条大道上走,然而各人另怀着一份心事与异样的感动。大有现在三十岁了,虽然笨,却从来没吃过乡下人的亏。他从十六七岁时学过乡下教师传授的拳脚,身体壮,来得及,轻易不肯被人欺侮。在田地中工作,他每每讥笑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说“他们只是饭桶”。不错,他的筋肉坚实的两条臂膊,与宽广的肩背,无论是扛起锄头,推动车子,总比别人要多干多少活计。因此有人替他起个诨名,不叫大有,却叫“大力”。他凭着这份身体与种植的田地相拚,只要不是“天爷不睁眼”,还怕收成得比别家少?他甚至连一袋旱烟还不会吸,有时喝点酒还有数儿,别的恶习他连看也不看。……他从前也出过兵差,这太平常了。来来往往不知去向,更不明白为了什么,老是有军队调动。抓伕出差,乡间有壮丁的谁家都不能免,还是力大的便宜。他推得动,走得了,人又老实,所以他虽然眼见有不少的邻人受老总们的脚踢,打皮鞭,自己却没有尝过这等滋味。他单纯的心中感到异常庆幸,往往对别人谈起,多少带点骄傲。然而这一天他无意中真尝着灰色人的鞭子滋味了!皮开肉肿的痛楚自然不好过,比起他向来自负的高傲那是更难堪的打击。那些凶横的面目,大声叱呼的话,轻蔑的眼光,自己磕头的心情,当时只有蓄在心中的愤愤。现在是彳亍在冷风的旷野中,他感到欲哭的难过,精神上的羞辱比身体上的痛苦重得多!他虽是受惯了迫压生活的乡间人,不过他还年轻,他又富有冲决的力量,偶然遇到这等委屈,像一个火球投掷到他的沸热的心中,要烧尽一切。

  他有他爹的遗传性,向来是拙于说话,尤其是与人争执是非的时候更讷讷地说不出。况且他也知道被人拴缚起来,还要置辩那等于白费力。经验告诉他:老总们的皮鞭下顶好是不做声,争理不对,讨饶也是不行。何况大有原来也是个硬汉,咬住口不肯哀求乞怜,所以这突来的打击他只是将愤怒藏在火热的胸中,不曾有一丝毫悲哀的念头使他感到绝望。及至被那些枪手推出门外,又去给那位本地的老爷磕头的那一时,一股莫名的悲感从心头上涌到鼻端。在铺了方砖的地上,轻细的微尘粘合了他的可宝的两滴热泪。他现在纷乱地记起这些事,他开始对于从没计算过的将来觉得栗然!

  离开那五千多家的大镇约近二里地了。因为北风吹得太起劲,空阔的大道上没遇见一个行人。奚二叔老是垂着头走在前面,大有拖着腿上的破棉絮跟在后头。他们彼此的心事或者都能明白,究竟没说一个字。沉默在狂吼的晚风中,走到一个路口。向东去一条小径是去陶村的,他们应分往南去。恰好奚二叔的脚步刚刚挪过横道,正与一辆自行车碰个对面。

  一个短青衣裤戴着绒打鸟帽的少年轻俏地从车上跳下。

  “啊啊!二叔,哪里去?……唉!大有,你怎么弄的像是同谁打过架?”少年很有礼貌地扶住半旧的车把。

  “可不是,同人打架!……原是你,杜老大,你回来多少天了?”奚二叔一眼看明他是陶村的杜烈,他是终年跑外的,奚二叔认为是不正干的孩子,然而既然遇到不能不打招呼。

  “快过年了,我放了工,前天才从外边跑回来,哪里都没去。一年回来一次,……怪巧,想不到大风天碰得见。……”他没说出下面的话,然而看到大有的狼狈神气,又是从镇上来,他明白其中一定有岔子。听听奚二叔的口吻便不再追问。

  原来没打算说什么话的奚二叔,他对于这终年在外浪荡不好好务农的杜烈原不高兴谈话,然而屈抑的情感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指挥,一遇到这个机会,沉默了差不多终日的老人的口舌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在向晚的冷风中,在刚刚露出麦苗的土垅上,他便将大有与自己经过的事变告诉出来。

  时间本来晚了,这一场谈话后四野已经朦胧了,太阳藏在厚云里,连一点残光也没有。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吹动道旁树上的干枝嘁嘁作响。杜烈很注意地听这段新闻,到末后,他无意识地将绒帽取下来在左手里扇动,一头短发被风吹开来,像是表示他的同情的愤怒。

  “好!二叔,动气干吗?……我来看,大有哥真是太受委屈了!你老人家跑了半天,你回去吧。把大有交给我,你看风多有劲,他的裤子都撕破了。我家里有从T岛带来的药品,——外国药,止痛,养血,……本想到镇上去一趟,没要紧,不去了。……到我家去上药,我同他谈谈开开郁,还有好酒。二叔,你回去同家里人说,明天早上送回大有哥去。……走!”

  这年轻的工人说话简捷,爽利,又十分诚恳,奚二叔本怕自己的孩子回去难过,况且自己也不好说,不忍得说什么。

  这时奚二叔心中微微觉到从前自己对待杜家这孩子太冷淡了,没想到他却是个热肠的小伙子。

  大有恰好不愿即时回家,他觉得十分丢人,这一来他毫不推辞。

  于是他们分路而去。

  旷野中黑暗渐渐展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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