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琐记反闲篇

  旧时所谓士大夫之流,往往以闲为处世立身的目标,因以“闲轩”“闲斋”“闲止楼”“闲闲草堂”“闲心静居”“得闲山馆”“闲处光阴亭”等名其居处;文章诗词中,也尽多这种悠闲情调的作品,陶渊明的《闲情赋》,可算是一篇代表作。小品文中,如清代华淑的一则:“余今年栖友人山居,泉茗为朋,景况不恶;晨起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灭没,闲云度也。藻荇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清,林空月印,闲庭悄也。以至山扉昼扃,而剥啄每多闲侣。帖括困人,而几案每多闲编。绣佛长斋,禅心释谛,而念多闲想,语多闲辞。闲中自计,尝欲挣闲地数武,构闲屋一椽,颜曰“十闲堂”,度此闲身。”诗如明代袁中郎《闲居》云:“只对陈编坐,闲将稚子行。笔罢书将老,瓶响茶初成。饥鹤窥冰涧,穷鸦话夕城。江烟回照里,转湿转鲜明。”词如陈其年《闲况》调寄《𣨼人娇》云:“屋对晴山,黛影离离争泫。山梅瘦、递香窗眼。细煎绿雪,注乳花盈碗。隐几坐,笺竟黄庭下卷。  饲鹤斜桥,听莺空馆,更相邀、两三狂狷。看云选石,趁闲身尚健。此外事、付与天公总管。”看这些诗词文章中,都有动态,不过借个闲字来弄弄笔头,自鸣清高而已。

  我受了这些文字的影响,也就以闲为平生追求的目标,忙乱之余,常常在闲字上着想。记得十余年前,在一所苏州的旧园子里发见了一块石碑,刻着明代高僧莲池大师手写的一首诗:“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喜其深得我心,立时买了回来,立在我园梅屋之下。又在某一年的岁首,作了一首《元夜口占》道:“华年似水悠悠去,利锁名缰一例删。朝看梅花暮看月,人生难得是心闲。”在当时政治黑暗的时代,自以为退闲下来,不去同流合污,是无可厚非的;然而置身事外,仿佛国家不是我的国家,先就犯了莫大的错误。又自以为我所追求的闲,并不是手闲身闲而是心闲脑闲,心闲得,脑闲得,而手和身闲不得,手一闲,身一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那就是游手好闲之徒了。其实仔细想来,追求心闲脑闲,也是错误的;因为行动与思想是一致的,心和脑与手和身绝对不能划分,心和脑闲了,手和身如何会不闲?心和脑先劳动起来,然后能指挥手和身同时劳动,然后能创造,然后能生产,然后能使生活丰富多彩。一位朋友说得好:“一个人的生活是有其理想的,有理想,则心与脑永无闲之日,身与手亦永无闲之日;愉快是孕育于劳动以及劳动成果之中的。”又今春江苏师范学院一位教授,参观了我的盆栽盆景之后,认为这是劳动创造出来的综合之美,大为赞扬。虽是夸奖太过,愧不敢当,然而对于我也是一种鼓励。我现在虽已够劳动的了,然而我还要跟大家一起劳动,不但是手和身不许闲,连心和脑也不许闲,昔人所谓“劳者自歌”,就是劳动后愉快的表现,让我们歌唱起来吧!作《反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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