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七月下旬,雖然一連幾天,南京和上海的氣象臺一再警告十二級的颱風快要襲來了,無線電的廣播也天天在那裏大聲疾呼,叫大家趕快預防,而我卻麻痹大意,置之不理。大概想到古人只說“綢繆未雨”,並沒有“綢繆未風”這句話,所以只到園子裏溜達了一下,單單把一盆遇風即倒的老幹黑松從木板上移了下來,請它在野草地上屈居一下;而我那幾間平屋,一座書樓,倒像是兩國戰爭時期不設防的城市,一些兒防備都沒有。
八月二日的下午,颱風的先頭部隊已經降臨蘇州,我卻披襟當風,心安理得,自管在書樓上給上海文化出版社繼續寫一部《盆栽趣味》,一面還聽着無線電中的音樂,連虎嘯獅吼般的風聲也充耳不聞。哪裏料到《盆栽趣味》沒有寫完,這一夜就飽嘗了苦於黃連的颱風滋味呢。
入夏以來,我是夜夜獨個兒睡在那座書樓上的,前年五月,兒女們爲了慶祝我的六十歲生日,在東廂鳳來儀室的上面,起建了一座小小書樓,名爲“花延年閣”;這原是我十餘年來的願望,總算如願以償了。這書樓四面脫空,一無依傍,倒像是個遺世獨立的高士,而這夜可就做了颱風襲擊的中心。大約在十一點鐘的時候,颱風的來勢已很猛烈,東北兩面的玻璃窗,被颳得格格地響着,加上園子裏樹木特多,被風颳得分外的響;我聽了有些害怕,便抱着枕頭和薄被,回到樓下臥室裏來。
正在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當兒,猛聽得樓上豁琅琅一片響聲,我大吃一驚,立時喊一聲“哎喲”,從牀上跳了下來,趿着拖鞋,忙不迭和妻趕上樓去;卻見北面那扇可以遠望雙塔的冰梅片格子的紅木大方窗,已被擊破,玻璃落地粉碎,連窗下那座十景矮櫥頂上一尊乾隆佛山窯的“漢鍾離醉酒”造像也帶倒了。這是我心愛的東西,急忙拾起來察看,還好,並沒有碎。此外打碎了一隻粉彩鳳穿牡丹的瓷膽瓶,和一個浮雕螭虎龍的白端石小瓶,這損失不算大,颱風伯伯還是講交情的。
回到了樓下,又回到了牀上,聽那風颳得更響了,我想怎樣可以入睡呢?沒有辦法,只得向妻要了兩團棉花,塞在兩個耳朵裏,風聲果然低下去了。歇了一會,妻還是不放心,重又上樓去看看,我卻自管高枕而臥,不料一霎時間,我那塞着棉花團的耳朵裏,彷彿聽得妻的驚呼之聲。我料知“東窗事發”,不由得膽戰心驚,霍地跳起身來,飛奔上樓,只見妻呆立在那裏,而靠北的一扇東窗,不知怎樣飛去了,我的心立刻向下一沉,想窗兄做了這“綠珠墜樓”的表演,定然要粉身碎骨的了。那時狂風挾着雨片,疾卷而入,連西窗下安放着的書桌也打溼了,桌上的所謂“文房四寶”和小擺設之類,都溼淋淋地變成了落湯雞。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像當年洪水決堤時將身抵住缺口的英雄們一樣,隨手拖了一條席子和一張吹落下來的窗簾,雙臂像左右開弓似的,用力遮着窗口;可是沒有用,身上的衣褲都給打溼了。風雨還是猛撲着,幾乎把我撲倒,而一口氣也幾乎透不過來。
妻趕下樓去報警呼援,於是整個屋子的人,都趕上來了,掮來了一扇板門,替我抵住了窗口,大家手忙腳亂地去找鐵榔頭,找長釘子,把那板門牢牢釘住在上下的窗檻上,總算又把颱風伯伯擋住了駕。
可是颱風見我們有困難,也有辦法,當然不甘心默爾而息,更以全力進攻。正在提心吊膽的當兒,只聽得格的一聲,靠南的一扇東窗又不翼而飛了。我喊一聲“天哪!”沒命地撲向前去,扯起窗簾來抵住窗口,和無情的風雨再作搏鬥。好不容易到園子裏找到了那扇飛去的窗,回上來放在原處,又把長釘上下釘住了,總算又把颱風伯伯擋住了駕。
天快要亮了,我們五個人通力合作,做好了這些起碼的防禦工事,筋疲力盡地退回後方休息,而這座明窗淨几的書樓,早已變了個樣,彷彿變做了王寶釧苦守十八年的寒窯。樓外的颱風伯伯似乎向我冷笑道:“你還要麻痹麼?你還要大意麼?這回子才叫你曉得咱老子的厲害!”我只得苦笑着道:“颱風伯伯,我小子這才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