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新記燈話

  我們在都市中,夜夜可以看到電燈、日光燈、霓虹燈,偶然也可以看到汽油燈;在農村中,電燈並不普遍,日光燈和霓虹燈更不在話下,所習見的不過是油盞或煤油燈罷了。我所要說的,並不是這些燈,而是用以點綴農曆元宵的花燈。

  元宵,就是農曆的正月十五夜,古人又稱之爲元夕,又因舊俗人家都要在這一夜掛燈,所以也稱爲燈夕。舊時蘇州風俗,十三夜先在廚下掛點花燈,稱爲點竈燈,一共五夜,到十八日爲止,十三夜稱爲試燈日,十八夜稱爲收燈日,而以十五夜爲正日,家家都點上了花燈,還要敲鑼擊鼓、打鐃鈸,熱鬧非常,稱爲鬧元宵。

  元宵張燈之俗,古已有之。考之舊籍,起於唐代睿宗景雲二年。當時定爲一夜,即正月十五夜。在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掛點花燈五萬盞,命宮女們在燈輪下踏歌。唐玄宗時,於十三夜至十六夜張燈三夜,在上陽宮中起建燈樓二十間,高一百五十尺,規模更爲宏大。北宋、南宋時,又將時期延長,先爲五夜,後爲六夜,到十八夜落燈。到了明太祖朱元璋時,初八夜就開始張燈,在南都搭蓋了高高的綵樓,連續十天之久,招徠天下富商都來看燈。北都東華門一帶,也有二里長的燈市;在白天,有各地的古玩珍寶和一切日常服用的東西,陳列在市上,入夜就有花燈煙火,照耀通宵,鼓吹雜耍,喧鬧達旦,足見當時當權者颳了民脂民膏,窮奢極欲,連元宵看燈也要大大地鋪張一下。

  在清代時,蘇州閶門內吳趨坊和皋橋、中市一帶,每年臘後春前,就有人把手製的各式花燈,拿到這裏來出賣,凡人物、花果、鳥獸等,一應俱全,十分精巧。如劉海戲蟾、西施採蓮、漁翁得利、張生跳粉牆等,都是有人物的。花果有蓮花、梔子花、繡球花、玉蘭花、西瓜、葡萄、石榴、藕、菱,等等。鳥類有孔雀、仙鶴、鳳凰、喜鵲、鸚鵡、白鴿,等等。獸類有兔、馬、鹿、猴、獅,等等。其他如青蛙、鯉魚、龍、蝦、蟹、走馬燈、拋空小球燈、滾地大球燈,等等。因賣燈的人都聚在這裏,前後歷一月之久,因此稱爲燈市。大抵到十八夜落燈之後,這燈市也就收歇了。

  古時蘇州製作的花燈,精奇百出,天下聞名。宋代周密《乾淳歲時記》中有云:“燈之品極多,每以蘇燈爲最,圈片大者,徑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種種奇妙,儼然着色便面也。”那時梅里鎮中,也以精製花燈出名,用彩箋刻成細巧的人物,糊在燈上,就叫做梅里燈。又有一種夾紗燈,也用彩紙細刻花鳥蟲魚等等,夾着輕綃,更爲精美悅目。自清代以後,蘇州的花燈逐漸沒落,巧匠難求,由浙江硤石鎮、菱湖鎮等起而代之,比之蘇州舊時的花燈,有過之無不及。一九五六年春,上海博物館中舉行浙江手工藝品展覽會,就有四十年前硤石名手所制的兩隻傘燈,燈上的花樣,全用細針一針一針地刺成,十分生動。二十餘年前,菱湖燈也曾出現於上海永安公司中,多用紗絹製成,不論花鳥蟲魚,都像真的一樣。燈型並不太大,更覺得玲瓏可愛,人家紛紛買去作元宵的點綴。不知近年來,硤石、菱湖仍有這種制燈的巧匠沒有。

  抗日戰爭前,聽說北京廊房頭條有些燈畫的店鋪,也有制燈的巧匠。北京的工藝美術品,如象牙雕刻、景泰藍等,一向以精美馳名國際,近年來又有了很多改進。我想花燈的製作,也不會例外,一定是精益求精的。

  安徽黃梅戲的傳統劇目中,有一出《夫妻觀燈》,故事很爲簡單,說青年農民王小六,在春節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正月十五,聽說城裏在舉行燈會,就匆匆地趕回家去,要他那個年青的妻子換上了新衣,手拉手地一同趕到城裏去看燈。進了城,只見四面八方,人山人海,各種花燈來來往往,豐富多彩。夫妻倆興高采烈地看着,指指點點,你問我答,直到深夜,才興盡而歸。我很喜愛黃梅戲的唱腔,也特別喜愛這齣戲中夫妻二人的表演。他們每看見一種燈,就在一舉手,一投足,以及臉色上、眼風裏表達出來。我們不必看見燈,就可從他們的表演上看見多種多樣的燈了。何況還有那種婉轉動聽的唱詞和說白,加強了這齣戲的藝術性。中間還有一個穿插,那個年青的妻子正在看得手舞足蹈之際,忽然向她丈夫撒嬌,說是不高興看了,硬要拉着丈夫回去。王小六不知就裏,忙問爲的是什麼。她嬌嗔地回說,因爲人家不看燈,卻都在看她。那個天真的丈夫就指手劃腳地呵斥那些看他妻子的人,說他將來定要報復,也不看燈而看這些人的妻子。這一個穿插,很爲有趣,好似一篇平鋪直敘的文章裏,有了這曲筆,就見得活潑生動了。因此我連帶想起了明代詩人王次回的一首《踏燈》詩:“觀梅古社暫經過,手整花冠簇鬧蛾。說與檀郎應一笑,看儂人比看燈多。”讀了這首詩,可知不看燈而看人,倒是實有其事的。

  清代董舜民有《元夜踏燈》詞,詠少婦看燈,寫得很美,調寄《御街行》第二體雲:“百枝火樹千金屧。寶馬香塵不絕。飛瓊結伴試燈來,忍把檀郎輕別。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橋路滑緗鉤躡。向阿母低低說。姮娥此夜悔還無,怕入廣寒宮闕。不如歸去,難疇疇昔,總是團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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