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新記日本來的客

  這幾年來,有些日本人民,常不遠千里而來,紛紛地到我國來訪問。就是我這僻在蘇州東南角里的一片小小園地,也掃清了三徑,先後接待了三批日本來的客。

  第一批是以《原子彈爆炸圖》榮獲世界和平獎金的丸木位裏、赤松俊子夫婦;第二批是因雪舟四百五十年紀念應邀而來的山口遵春、山口春子夫婦,橋本明治、橋本璋子夫婦;第三批是日本巖波書店寫真文庫編輯部主任名取洋之助。這三批日本來的客,都是藝術家,難得他們先後賁臨,真使我蓬蓽生輝不少。

  我和名取洋之助先生在一起,雖只一小時左右的時光,卻在我心版上留下了一個挺好的印象。他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青年,身體很茁壯,這一天天氣較冷,還颳着風,而他身上的衣服卻穿得不多,頭上不戴帽,露着一頭蜷發,並不太黑;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分明也像我一樣的近視。他的脖子裏,吊着一個攝影機,正面有“NIXON”字樣,很爲動目,這大概是日本攝影機中的新出品吧?

  菊花的時節雖已過去了,而我家的菊展卻還在持續下去。說也奇怪,今年我的菊花壽命似乎特別的延長,愛蓮堂的幾張桌上几上和地上,還陳列着好幾十盆菊花,綠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妃白色的,大型的、小型的,什麼都有,每一盆都是三朵五朵以至十餘朵,有的配着小竹,有的伴以拳石,姿態都取自然,盡力求其入畫。右壁的長方几上,有一盆懸崖形的綠菊叫做“秋江”的,名取先生最爲欣賞,端詳了一會,就把他胸前的攝影機擎了起來,格勒一聲,收入了鏡頭。我們那隻年高德劭的大綠毛龜,雖已經過幾千百人的欣賞,卻從沒有攝過影,這一次也居然上了名取先生的鏡頭,龜而有知,也該引以爲幸吧?

  我因一向知道日本園藝家精於盆栽,年年都有不少精品,因問起近來情形如何,據名取先生回說,他們在國內搞盆栽的還是不少,希望我有機會前去看看。我表示將來一定要爭取一個機會,前去向他們園藝家學習;又問起《盆栽月刊》是否仍在繼續出版。在十餘年以前,我曾訂閱過三年,月刊中並且也有二次登過我的盆栽攝影好幾幀。名取先生回說《盆栽》仍在出版,等回國後寄幾本來給我看。我們彼此說了不少關於盆栽方面的話,譯員葉同志從中傳達,很爲努力,這是可感的。

  名取先生一路從走廊中走去,攝取了我一滿架的小型盆栽,到了我的書室紫羅蘭盫裏,又把兩個桌子上的許多石供、盆供,全都收入了鏡頭。後來入到園中,又把地上的那株二百年的老榆盆栽和盆景“聽鬆圖”、四株老柏“清奇古怪”等,都攝了影。末了我正在回過半身,招待他回到愛蓮堂裏去休息時,冷不防一聲格勒,我也被收到鏡頭裏去了。這天因爲他還要趕往上海去參加日本商品展覽會的工作,就匆匆別去,而他那格勒格勒攝影機的聲音,似乎常在我的耳邊作響。我在蘇滬兩住所見到的攝影專家很多,而像他那麼眼快手快的,卻是從來沒有見過。他撥弄着那個攝影機,彷彿是宜僚弄丸,熟極而流。

  丸木位裏和赤松俊子夫婦,更給與我一個十分深刻的印象,至今還是懷念着。彼此相見握手之後,赤松先生先就送給我一個日本母親大會的紀念章,白銅綠地,上面是母親抱着孩子的圖案,很爲精美。母親大會是一個和平機構,代表全日本的母親爲孩子們呼籲世界和平的。她在我的《嘉賓題名錄》上籤了名,又畫了一個赤裸的小孩子躺在煙霧裏,並題上了字句,原來她畫的就是廣島犧牲在美國原子彈下的無辜赤子,意義是很深長的。丸木先生給我畫了一枝梅花,作懸崖形,筆觸簡老得很。我一生愛好和平,系之夢寐,這兩位和平使者的光臨,似乎帶來了一片光風霽月,使我興奮極了。

  山口遵春和橋本明治兩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畫家,這一次是爲了大畫家雪舟四百五十年紀念,應邀來我國訪問的。山口夫人春子長身玉立,作西洋裝;而橋本夫人璋子卻穿的是和服,我們已好久沒有見過了。在我三個小女兒的眼中,覺得新奇得很!山口先生在我的題名錄上寫錯了一個蘇州的“蘇”字,夫人立刻指了出來,請他改正。他們對於我的盆栽盆景,都看得很細緻,他們也許是老於此道的,使我有“自慚形穢”之感!在園子裏,他們看到了那被颱風刮壞了一角的半廊,又對旁邊的一株老槐樹看了一眼,便微笑着說:“這個倒很有畫意!”我有些窘,懷疑這句話裏是含有諷刺性的;但據伴同前來的謝孝思同志說:“這倒不一定,他們也許是別具隻眼,欣賞這殘缺之美的。”我聽了,心中雖作阿Q式的自慰,過了幾天,急忙把這半廊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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