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琪官、瑤官兩人離了拜月房櫳,趁着月色,且說且走。瑤官道:“今朝夜頭個亮月,比仔前日夜頭再要亮。前日夜頭末鬧熱仔一夜天,今朝夜頭一個人也無撥。”琪官道:“俚哚阿算啥賞月嗄,像倪故歇,故末倒真真是賞個月。”瑤官道:“倪索性到蜿蜒嶺浪去,坐來哚天心亭裏,一個花園通通才看見。該首賞月末最好哉。”琪官道:“正經要賞月,耐阿曉得哈場花?來裏志正堂前頭高臺浪,有幾花機器,就是個看亮月同看星個家生。有仔家生,連搭仔太陽纔好看哉,看仔末,再有幾花講究。俚哚說同皇帝屋裏觀象臺一個樣式,就不過小點。’”瑤官道:“價末倪到高臺浪去罷。倪也用勿着俚家生,就實概看看末哉。”琪官道:“倘忙碰着個客人,勿局個。”瑤官道:“客人才匆來浪呀。”琪官道:“倪還是大觀樓去張張孫素蘭阿曾困,故末蠻好。”瑤官高興,連說:“去囗。”
兩人竟不轉彎歸院,一直踅上九曲平橋,遙望大觀樓琉璃碧瓦映着月亮,也亮晶晶的射出萬道寒光,籠着些迷濛煙霧。兩人到了樓下,寂靜無聲,上下窗寮一律掩閉,裏面黑魆魆地,椎西南角一帶樓窗系素蘭房間,好像有些微燈火在兩重紗饅之中。兩人四顧徘徊,無從進步。
琪官道:“常恐困哉囗。”瑤官道:“倪喊聲俚看。”琪官無語,瑤官就高叫一聲:“素蘭先生。”樓上不見接應,卻見紗幔上忽然現個人影兒,似是側耳竊聽光景。瑤官再叫一聲,那人方卷幔推窗,望下問道:“啥人來裏喊?”琪官聽聲音正是孫素蘭,搭嘴道:“倪來張耐呀,阿要困哉?”素蘭辨識分明,大喜道:“快點上來囗,倪勿困囗。”瑤官道:“勿困末,門才關哉(口宛)。”素蘭道:“倪來開,耐等一歇。”琪官道:“(要勿)開哉,倪也轉去困哉。”素蘭慌的招手跺腳。道:“(要勿)去呀,來開哉呀!”瑤官見其發急,慫恿琪官略俟一刻。那素蘭的跟局大姐一層層開下門來,手持洋燭手照,照請兩人上樓。
素蘭迎見,即道:“我要商量句閒話,耐兩家頭困來裏(要勿)轉去,阿好?”琪官駭異問故,素蘭道:“耐想該搭大觀樓,前頭後底幾花房子,就剩我搭個大姐來裏,陰氣煞個,怕得來,困也生來困勿着。正要想到耐搭梨花院落來末,倒剛剛耐兩家頭來喊哉。謝謝耐,陪我一夜天,明朝就匆要緊哉。”瑤官不敢作主,轉問琪官如何。琪官尋思半日,答道:“倪兩家頭團來裏,本底子也勿要緊。故歇比勿得先起頭,有點間架哉。要末還是耐到倪搭去噥噥罷,不過怠慢點。”素蘭道:“耐搭去最好哉,耐末再要客氣。”
當下大姐吹滅油燈,掌着燈臺,照送三人下樓,將一層層門反手帶上,扣好鈕囗。琪官、瑤官不復流連風景,引領素蘭、大姐徑望梨花院落歸來。只見院牆門關得緊緊的,敲夠多時,有個老婆子從睡夢中爬起,七跌八撞開了門。瑤官急問:“阿有開水?”老婆子道:“陸裏再有開水!啥辰光哉嗄,茶爐子隱仔長遠哉。”琪官道:“關好仔門去困,(要勿)多說多話。”老婆子始住嘴。
四人從暗中摸索,並至樓上琪官房間。瑤官劃根自來火,點着大姐手中帶來燭臺,請素蘭坐下。琪官欲搬移自己鋪蓋,讓出大牀給素蘭睡。素蘭不許搬,欲與琪官同牀,琪官只得依了。瑤官招呼大姐,安頓於外間榻牀之上。琪官復尋出一副紫銅五更雞,親手舀水燒茶。琪官也取出各色廣東點心裝上一大盤,都將來請素蘭。素蘭深抱不安。
三人於燈下圍坐,促膝談心,甚是相得。一時問起家中有無親人,可巧三人皆系沒爺孃的,更覺得同病相憐。琪官道:“小個辰光無撥仔爺孃,故末真真是苦惱子!阿哥、阿嫂陸裏靠得住?場面蠻要好,心裏來哚轉念頭。小幹仵勿懂啥事體,上仔俚哚當還勿曾覺着。倘然有個把爺孃來浪,我爲啥到該搭來!”素蘭道:“一點勿差。我爺孃剛剛死仔三個月,阿伯就出我個花樣,一百塊洋錢賣撥人家做丫頭。幸虧我曉得仔,告訴仔孃舅,拿買棺材個洋錢還撥仔阿伯,難末出來做生意。陸裏曉得個孃舅也是個壞坯子,我生意好仔點,騙我五百塊洋錢去,人也匆來哉!”
瑤官在旁默然果聽,眼波瑩瑩然要吊下淚來。素蘭顧問道:“耐來仔該搭幾年哉?”琪官代答道:“俚乃再要討氣!來個辰光俚個爺一淘同得來,俚自家也叫俚‘爺’。後來我問問俚,啥個爺嗄,是俚慢娘個姘頭!”
素蘭道:“耐兩家頭運道倒無啥,纔到仔該搭來也罷哉。我個命末生來是苦命,才說我無撥幫手個勿好,碰着仔要緊事體,獨是我一於子發極,再有啥人替我商量商量?有仔點勿快活,悶來浪肚皮裏,也無處去說(口宛)。要尋個對景點孃姨、大姐,才難煞哚。”琪官道:“耐也總算稱心個哉,比仔倪好多花哚。像倪就說是兩家頭,阿有啥用場嗄?自家先一點點做匆來主,再要幫別人,生來勿成功。停兩年,也說勿定倪兩家頭來浪一堆匆來浪一堆。”
素蘭道:“說到後底事體,大家看勿見,怎曉得有結果無結果?我想無撥啥法子,過一日末是一日,碰去看光景。”瑤官插說道:“倪末來裏過一日是一日。耐個後底事體,有點數目來浪。華老爺搭耐好得非凡,嫁得去末,端正享福好哉,阿有啥看勿見?”素蘭失笑道:“耐倒說得寫意哚。要是實概說起來,齊大人也蠻好(口宛),耐兩家頭爲啥勿嫁撥仔齊大人嗄?”瑤官道:“耐末說說正經就說到仔歪裏去!”琪官點頭道:“閒話倒也是正經閒話,總歸做仔個女人,大家纔有點說匆出個爲難場花,外頭人陸裏曉得?單有自家心裏明白。想來耐華老爺好末好,終勿能夠十二分稱心阿對?”
素蘭抵掌道:“耐個閒話故末蠻準,可惜我匆是長住來裏,住來裏仔同耐講講閒話,倒無啥。”瑤官道:“故也陸裏說得定?倪出去也匆曉得,耐進來也匆曉得,耐說個‘碰去看光景’。”琪官道:“我說大家閒話對景仔,倒勿是定歸要來浪一堆;就匆來浪一堆,心裏也好像快活點。”素蘭聞言,欣然倡議道:“倪三個人索性拜姊妹阿好?”瑤官搶說:“蠻好,拜仔末大家有照應。”
琪官正待說話,只聽得外面“歷歷碌碌”,不知是何聲響。琪官膽小,取隻手照拉同瑤官出外照看。那月早移過廂樓屋脊,明星漸稀,荒雞四叫,院中並無一些動靜。兩人各處兜轉來,卻驚醒了榻牀上大姐,迷糊著兩眼,問是“做啥”。兩人說了,大姐道:“下頭來浪響呀。”說著,果然“歷歷碌碌”響聲又作,乃班裏女孩兒睡在樓下,起來便遺。兩人呼問明白,放心回房,隨手掩上房門,向素蘭道:“天要亮哉,倪困罷。”素蘭應諾。瑤官再請素蘭用些茶點,收拾乾淨,自去間壁自己房間睡下。琪官爬上大牀,並排鋪了兩條薄被,請素蘭寬衣,分頭各睡。
素蘭錯過睡性,翻來覆去睡不著;聽琪官寂然不動,倒是間壁瑤官微微有些鼻聲。俄而一隻烏鴉“啞啞”叫著,掠過樓頂。素蘭揭帳微窺,四扇玻璃窗倏變作魚肚白色,輕輕叫琪官不答應,索性披衣起身,盤坐牀中。不想琪官並未睡著,僅合上眼養養神,初時不應,聽素蘭起坐,也就撐起身來,對坐攀話。
素蘭道:“耐說倪拜姊妹阿好?”琪官道:“我說勿拜一樣好照應,拜個啥嗄?要拜末今朝就拜。”素蘭道:“好個,今朝就拜。那價個拜法囗?”琪官道:“倪拜姊妹,不過拜個心。擺酒送禮多花空場面,才用勿著,就買仔副香燭,等到夜頭,倪三個人清清爽爽,磕幾個頭末好哉(口宛)。”素蘭道:“蠻好,我也說寫意點好。”
琪官見天已大明,略挽一挽頭髮,跨下牀沿,趿雙拖鞋,往牀背後去。一會兒,出來淨過手,吹滅梳妝檯上油燈,復登牀擁被而坐,乃從容問素蘭道:“倪拜仔姊妹,賽過一家人,隨便啥閒話纔好說個哉。我要問耐,倪看個華老爺無啥(口宛),爲仔啥勿稱心嗄?”素蘭未言先嘆道:“(要勿)說起,說起仔末真真討氣!俚乃個人倒勿是有啥個勿稱心,我同俚樣色樣蠻對景,就爲仔一樣勿好。俚乃個人做一百樁事體末,定歸有九十九樁勿成功哚。有點幹己個事體,俚乃生來勿肯做。就教俚做樁小事體,俚乃要四面八方通通想到家,是匆要緊個,難末再做;倘然有個把閒人說仔一聲勿好,就匆做個哉。耐想實概個脾氣,阿能夠討我轉去?俚自家要討也匆成功。”琪官道:“倪一徑來裏說,先生小姐要嫁人,容易得勢,陸裏一個好末就嫁撥仔陸裏一個,自家去揀末哉。故歇聽耐說華老爺,例劃一爲難。”
素蘭轉而問道:“我也要問耐,耐兩家頭自家算計,阿嫁人勿嫁人?”琪官亦未言先嘆道:“倪末再要爲難也無撥!故歇無啥人來裏,搭耐說說勿要緊。倪從小到個該搭,生來纔要依個大人,依仔哉(口宛),故末真間架。大人六十多歲年紀哉,倘忙出仔事體下來,像倪上勿上下勿下,算啥等樣人嗄?難要想着仔嫁人末,晚哉!”素蘭道:“坎坎瑤官來浪說,出去也說勿定,阿是實概個意思?”琪官道:“俚乃肚皮裏還算明白,就不過有點勿着落。看仔末十四歲,一點勿懂輕重,說得說勿得纔要說出來。耐想倪故歇阿好說該號閒話?坎坎幸虧是耐,碰着別人說撥大人聽仔末,也好哉!”
琪官一面說,一面打了個呵欠。素蘭道:“倪再困歇罷。”琪官道:“生天要困囗。”素蘭便也往牀背後去了一遭,卻見一角日光直透進玻璃窗,樓下老婆子正起來開門,打掃院子,約摸七點鐘左右,兩人趕緊復睡下去。素蘭道:“晚歇耐起來末喊我一聲。”琪官道:“晚點末哉,勿要緊個。”這回兩人神昏體倦,不覺沉沉同人睡鄉。
直至下午一點鐘,兩人始起。瑤官聞聲進見,笑訴道:“今朝一樁大笑話,說是花園裏逃走兩個倌人。幾花人來浪反,一徑反到我起來,剛剛說明白。”素蘭不禁一笑。
琪官吩咐老婆子傳話於買辦,買一對大蜡燭,領價現交,無須登帳。素蘭亦吩咐其大姐道:“耐吃過仔飯末,到屋裏去一埭,回來再到喬公館問俚阿有啥閒話。”大姐承命,和老婆子同去。
瑤官急問:“阿是倪今朝拜姊妹?”素蘭頷首。琪官道:一耐閒話當心點個囗!啥個逃走倌人,倘然冠香來裏,阿是要多心嗄?就是倪拜姊妹,也(要勿)去搭冠香說。冠香曉得仔,定歸要同倪一淘拜,無趣得勢。”瑤官唯唯承教,並道:“我一徑勿說末哉。”素蘭道:“勿曾拜末(要勿)說起,拜過仔就勿要緊。故是倪明明白白正經事體,無撥啥對勿住人個場花。”瑤官又唯唯承教。
說話之間,蘇冠香恰好來到,先於樓下向老婆子問話。琪官聽得,忙去樓窗口叫“先生”。冠香上來廝見,愛致主人之命,立請素蘭午餐。素蘭即辭了琪官、瑤官,跟着冠香由梨花院落往拜月房櫳。
齊韻叟既見孫素蘭,就道:“昨日夜頭,俚哚才匆來浪,我倒勿曾想着;難教冠香來陪陪耐,再一夜天末鐵眉來哉。”素蘭慌道:“倪(要勿)呀,梨花院落蠻蠻適意。今朝夜頭說好來浪,原到幾首去。”韻叟道:“價末讓冠香一淘到梨花院落來,講講閒話有淘伴,起勁點。”素蘭道:“倪(要勿)呀,倪同冠香先生一樣個(口宛)。大人當仔倪客人,倪倒勿好意思住來裏,要轉去哉。”蘇冠香聽說,將韻叟袖子一拉,道:“耐勿懂末再要瞎纏。俚哚梨花院落鬧熱得勢,我去做啥嗄?”韻叟笑而置之。
不多時,陶玉甫、李浣芳、朱淑人、周雙玉都回說不吃飯了,高亞白、姚文君、尹癡鴛相繼並至,大家入席小酌。高亞白、姚文君宿醉醺然,屏酒不飲。尹癡鴛疲乏尤甚,揉揉眼,伸伸腰,連飯吃不下。齊韻叟知道孫素蘭好量,令蘇冠香舉杯相勸。素蘭略一沾脣,覆杯告止。
餐畢,大家各散。尹癡鴛歸房歇息,高亞白、姚文君隨意散步,孫素蘭也步出庭前。蘇冠香留心探望,見素蘭仍望梨花院落一路上去。冠香因笑着,欲和齊韻叟說話;轉念一想,又沒有什麼話,便縮住口不說了。韻叟覺得,問道:“耐要說啥說末哉。”冠香思將權詞推託,適值小青來請冠香,說是姨太太要描花樣。冠香眼視韻叟,候其意旨。韻叟方將歇午,即命冠香:“去末哉。”冠香道:“阿要去喊琪官來?”韻叟一想道:“(要勿)喊哉。”冠香叮囑簾外當值管家小心伺候,自帶小青往內院去了。
韻叟睡足一覺,鐘上敲四點,不見冠香出來。自思那裏去消遣消遣,獨自一個信着腳兒踱去,竟不覺踱過花園腰門,這腰門系通連住宅的。大約韻叟本意欲往內院尋冠香,忽又想起馬龍池,遂轉身往外,到書房裏謁尼龍池,相對清談,娓娓不倦。
談至上燈以後,親陪龍池晚餐,然後作別興辭,將回內院。剛踅出書房門口,頂頭撞著蘇冠香匆匆前來,一見韻叟,嚷道:“耐啥一干子跑到該搭來嗄?我末倒來裏花園裏尋耐,兜仔好幾個圈子,賽過捉盲盲。”韻叟慰藉兩句,攜了冠香的手,緩緩同行。
比及腰門叉路,冠香攛掇韻叟大觀樓去。韻叟勉從其請,重複折人花園,經過陶、朱所住湖房,從牆外望望,並未進去。相近九曲平橋,冠香故意回頭,倏失驚打怪道:“阿是亮月嗄?”韻叟看時;只見一片燈光從梨花院落樓窗中透出,照着對面粉牆,越顯得滿院通紅。冠香道:“勿曉得俚哚來沒做啥。”韻叟道:“定歸是碰和,阿對?”冠香道:“倪去看囗。”韻叟道:“(要勿)去做討厭人,哚散俚哚場子。”冠香只得跟隨韻叟原往大觀樓。
第五十二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