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王公館收場撤席,衆客陸續辭別。惟洪善卿幫管雜務,傍晚始去,心裏要往公陽裏用雙珠家。一路尋思:天下事那裏料得定?誰知沈小紅的現成位置,反被個張蕙貞輕輕奪去;並揣蓮生意思之間,和沈小紅落落情形,不比從前親熱,大概是開交的了。
正自轆轆的轉念頭,忽聞有人叫聲“孃舅”。善卿立定看時,果然是趙樸齋,身穿機白夏布長衫,絲鞋淨襪,光景大佳。善卿不禁點頭答應。樸齋不勝之喜,與善卿寒暄兩句,傍立拱候洪善卿從南晝錦裏抄去。
趙樸齋等善卿去遠,才往四馬路華衆會煙間尋見施瑞生。瑞生並無別語,將一卷洋錢付與樸齋道:“耐拿轉去交代無(女每),酌撥張秀英看見。”
樸齋應諾,齎歸清和坊自己家裏,只見妹子趙玉寶和母親趙洪氏對面坐在樓上亭子間內。趙洪氏似乎嘆氣,趙二寶淌眼抹淚,滿面怒色,不知是爲什麼。二寶突然說道:“倪住來裏也匆是耐個房子,也匆曾用啥耐個洋錢,爲啥我要來巴結耐?就是三十塊洋錢,阿是耐個嗄?耐倒有面孔向我討!”
樸齋聽說,方知爲張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錢交明母親。趙洪氏轉給二寶道:“耐拿去放好仔。”二寶身子一摔,秋氣道:“放啥嗄!”
樸齋摸不着頭腦,呆了一會。二寶始向樸齋道:“耐有洋錢開消,倪開消仔原到鄉下去;勿轉去個,索性爽爽氣氣貼仔條子做生意。隨便耐個主意,來裏該搭做啥?”樸齋囁嚅道:“我陸裏有啥主意?妹妹說末哉。”二寶道:“故歇推我一干子,停兩日(要勿)說我害仔耐。”樸齋陪笑道:“故是無价事個。”樸齋退下,自思更無別法,只好將計就計。
過了數比二寶自去說定鼎豐裏包房間,要了三百洋錢帶擋回來,才與張秀英說知。秀英知不可留,聽憑自便。選得十六日搬場,租了全副紅本家生先往鋪設,復趕辦些應用物件。大姐阿巧隨帶過去。另添一個孃姨,名喚阿虎,連個相幫,各掮二百洋錢。樸齋自取紅箋,親筆寫了“趙二寶寓”四個大字,粘在門首。當晚施瑞生來吃開臺酒,請的客即系陳小云、莊荔甫一班,因此傳入洪善卿耳中。善卿付之浩嘆,全然不睬。
趙二寶一落堂子,生意興隆,接二連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興頭。趙樸齋也趾高氣揚,安心樂業。二寶爲施瑞生一力擔承,另眼相待。不料張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轎親往南市,至施瑞生家裏告訴過房娘。那過房娘不知就裏,夾七夾八把瑞生數說一頓。瑞生生氣,索性斷絕兩家往來,反去做個清倌人袁三寶。
張秀英沒有瑞生幫助,門戶如何支持?又見趙二寶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後塵,於是搬在四馬路西公和裏,即系覃麗娟家,與麗娟對面房間,甚覺親熱。陶雲甫見了張秀英,偶然一讚。覃麗娟便道:“俚新出來,耐阿有朋友做做媒人?”雲甫隨口答應。秀英自恃其貌,日常乘坐馬車爲招攬嫖客之計。
那時六月中旬,天氣驟熱,室中雖用拉風,尚自津津出汗。陶雲甫也要去坐馬車,可以乘涼,因令相幫去問兄弟陶玉甫阿高興去。相幫至東興裏李漱芳家,傳活進去。
陶玉甫見李漱芳病體粗安,遊賞園林亦是保養一法,但不知其有此興致否。漱芳道:“耐阿哥教倪坐馬車,教仔幾轉哉,倪就去一埭。我故歇也蠻好來浪。”李浣芳聽得,趕出來道:“姐夫,我也要去個。”玉甫道:“生來一淘去,喊仔兩把鋼絲轎車罷。”漱芳道:“耐坐仔轎車,再要撥耐阿哥笑;耐坐皮篷末哉。”遂向相幫回說:“去個。”約在明園洋樓會聚,另差這裏相幫桂福,速僱鋼絲的轎車、皮篷車各一輛。
浣芳最是高興,重新打扮起來。漱芳只略接一接頭,整一整釵環簪珥,親往後面房間,告知親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囑早些歸家。漱芳回到房裏,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顧影,對鏡多時,方和浣芳攜手同行。
至東興裏口,浣芳定要同玉甫並坐皮篷車,漱芳帶阿招坐了轎車。駛過泥城橋,兩行樹色蔥寵,交柯接幹,把太陽遮住一半,並有一陣陣清風撲人襟袖,暑氣全消。
追至明園,下車登樓,陶雲甫、覃麗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對面別據一桌,泡兩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緊緊依靠,寸步不離。玉甫教他:“下頭去白相歇。”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囗。伏牢仔身浪,阿熱嗄?”浣芳不得已,訕訕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陶雲甫見李漱芳黃瘦臉兒,病容如故,問道:“阿是原來浪勿適意?”漱芳道:“故歇好仔多花哉。”雲甫道:“我看面色匆好囗,耐倒要保重點哚。”陶玉甫接嘴道:“近來個醫生也難,吃下去方子才匆對(口宛)。”覃麗娟道:“竇小山蠻好個呀,阿請俚看嗄?”漱芳道:“竇小山(要勿)去說俚哉!幾花九藥,教我陸裏吃得落。”雲甫道:“錢子剛說起,有個高亞白行末勿行,醫道極好。”
玉甫正待根究,只見李浣芳已偕阿招趔趄回來,笑問:“阿是要轉去哉?”玉甫道:“剛剛來(口宛),再白相歇(口宛)。”浣芳道:“無啥白相,我(要勿)。”一面說,一面與玉甫廝纏:或爬在膝上,或滾在懷中,終不得一合意之處。玉甫低着頭,臉偎臉問是爲何。浣芳附耳說道:“倪轉去罷。”漱芳見浣芳胡鬧,嗔道:“算啥嗄,該搭來!”
浣芳不敢違拗,慌的踅過漱芳這邊。漱芳失聲問道:“耐爲啥面孔紅得來,阿是吃仔酒嗄?”玉甫一看,果然浣芳兩頰紅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他額角,竟炙手的滾熱,手心亦然,大驚道:“耐啥勿說個嗄?來裏發寒熱呀!”浣芳只是嬉笑。漱芳道:“實概大個人,連搭仔自家發寒熱才匆曉得,再要坐馬車!”玉甫將浣芳攔腰抱起,抱向避風處坐。漱芳令阿招去喊了馬車回去。
阿招去後,陶雲甫笑向李漱芳道:“耐兩家頭才喜歡生病,真真是好姊妹。”覃麗娟素聞漱芳多疑,忙望雲甫丟個眼色。漱芳無暇應對。
須臾,阿招還報:“馬車來浪哉。”陶玉甫、李漱芳各向陶雲甫、覃麗娟作別。阿招在前,攙着李浣芳下樓。漱芳欲使浣芳換坐轎車,浣芳道:“我要姐夫一淘坐個囗。”漱芳道:“價末我就搭阿招坐皮篷末哉。”
當下坐定開行。浣芳在車中,一頭頂住玉甫胸脅間。玉甫用袖子遮蓋頭面,些兒沒縫。行至四馬路東興裏下車歸家,漱芳連催浣芳去睡。浣芳戀戀的,要睡在阿姐房裏,並說:“就榻牀浪(身單)(身單)好哉。”漱芳知他拗性,就叫阿招取一條夾被給浣芳裹在身上。
一時,驚動李秀姐,特令大阿金問是甚玻漱芳回說:“想必是馬車浪吹仔點風。”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揮出阿招,自偕玉甫守視。
浣芳橫着榻牀左首,聽房裏沒些聲息,扳開被角,探出頭來,叫道:“姐夫來囗!”玉甫至榻牀前,伏下身去問他:“要啥?”浣芳央及道:“姐夫坐該搭來,阿好?我困仔末,姐夫坐來浪看好仔我。”玉甫道:“我就坐來裏,耐困罷。”玉甫即坐在右首。
浣芳又睡一會,終不放心,睜開眼看了看,道:“姐夫(要勿)走得去囗,我一干子怕煞個。”玉甫道:“我匆去呀,耐困末哉。”浣芳復叫漱芳道:“阿姐,阿要榻牀浪來坐?”漱芳道:“姐夫來浪末好哉(口宛)。”浣芳道:“姐夫坐勿定個呀!阿姐坐來浪,故末讓姐夫無處去。”
漱芳亦即笑而依他,推開煙盤,緊挨浣芳腿膀坐下,重將夾被裹好。靜坐些時,天色已晚,見浣芳一些不動,料其睡熟,漱芳始輕輕走開,向簾下招手叫“阿招”,悄說:“保險燈點好仔末,耐拿得來。”阿招會意,當去取了保險燈來,安放燈盤,輕輕退下。
漱芳向玉甫低聲說道:“該個小幹仵做倌人,真作孽!客人看俚好白相,才喜歡俚,叫俚個局,生意倒忙煞。故歇發寒熱,就爲仔前日夜頭困好仔再喊起來出局去,轉來末天亮哉,阿是要着冷嗄!”玉甫也低聲道:“俚來裏該搭,還算俚福氣;人家親生囡仵也不過實概末哉。”漱芳道:“我倒也幸虧仔俚;勿然,幾花老客人教我去應酬,要我個命哉。”
說時,阿招搬進晚飯,擺在中央圓桌上,另點一盞保險檯燈。玉甫遂也輕輕走開,與漱芳對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飯。大家雖甚留心未免有些響動,早把浣芳驚覺。漱芳丟下飯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臉相視,定一定神,始問:“姐夫囗?”漱芳道:“姐夫末來浪吃夜飯,阿是陪仔耐了,教姐夫夜飯也(要勿)吃?”浣芳道:“吃夜飯末啥勿喊我個嗄?”漱芳道:“耐來浪發寒熱,(要勿)吃哉。”浣芳着急,掙起身來道:“我要吃個呀!”
漱芳乃叫阿招攙了,踅過圓桌前。玉甫問浣芳道:“阿要我碗裏吃仔口罷?”浣芳點點頭。玉甫將飯碗候在浣芳嘴邊,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嚥。玉甫再喂時,浣芳搖搖頭不吃了。漱芳道:“阿是吃勿落?說耐末勿相信,好像無撥吃。”
不多時,玉甫。漱芳吃畢。阿招搬出,舀面水來,順便帶述李秀姐之命與浣芳道:“無(女每)教耐困罷,叫局末教樓浪兩個去代哉。”浣芳轉向玉甫道:“我要困阿姐牀浪,姐夫阿要我困?”玉甫一口應承。漱芳不復阻擋,親替浣芳揩一把面,催他去睡。阿招點着牀臺上長頸燈臺,即去收拾牀鋪。漱芳本未用席,撤下里牀幾條棉被,仍鋪榻牀蓋的夾被,更於那頭安設一個小枕頭纔去。
浣芳上過淨桶,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來陪耐。”隨向大牀前來,親替浣芳解鈕脫衣。浣芳乘間在玉甫耳朵邊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許。漱芳問:“說啥?”玉甫道:“俚說教耐一淘牀浪來。”漱芳道:“再要起花頭,快點困!”
浣芳上牀,鑽進被裏,響說道:“姐夫,講點閒話撥阿姐聽聽囗。”玉甫道:“講啥?”浣芳道:“隨便啥講講末哉呀。”玉甫未及答話,漱芳笑道:“耐不過要我牀浪來,啥個幾花花頭,阿要討氣!”說着,真的與玉甫並坐牀沿。浣芳把被矇頭,亦自“格格”失笑,連玉甫都笑了。
浣芳因阿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覺早人黑甜鄉中。玉甫清閒無事,敲過十一點鐘,就與漱芳並頭睡下。漱芳反覆牀中,久不着(目忽)。玉甫知其爲浣芳,婉言勸道:“俚小幹仵,發個把寒熱無啥要緊。耐也好勿多兩日,當心點囗。”漱芳道:“勿是呀,我個心勿曉得那價生來沒,隨使啥事體,想着仔個頭,一徑想下去,就困勿着。自家要豁開點,也匆成功。”玉甫道:“故末就是耐個病根(口宛),難(要勿)去想哉。”漱芳道:“故歇我就想着仔我個玻我生仔病,倒是俚第一個先發極。有辰光,耐匆來浪,就是俚末陪陪我。別人看見仔也討厭;俚陪仔我,再要想出點花頭,要我快活。故歇俚個病,我也曉得如要緊,等俚歇末哉,心浪終好像勿局。”
玉甫再要勸時,忽聞那頭浣芳翻了個身,轉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聲“浣芳”,不見答應;再去按他額角,寒熱未退,夾被已掀下半身,再蓋上些,漱芳才轉身自睡。玉甫續勸道:“耐心裏同俚好,(要勿)去瞎費心。耐就想仔一夜天,俚個病原勿好;倘忙耐倒爲仔困勿着,生起病來囗,阿是加二勿好?”漱芳長嘆道:“俚也苦惱,生仔病,就是我一干仔替俚當心點。”玉甫道:“價末點心點好哉,想個多花啥。”
這頭說話,不想浣芳一覺初醒,依稀聽見,柔聲緩氣的叫:“阿姐。”漱芳忙問:“阿要吃茶?”浣芳說:“(要勿)吃。”漱芳道:“價末困囗。”浣芳應了;半晌,復叫“阿姐”,說道:“我怕!”玉甫接嘴道:“倪纔來裏,怕啥嗄?”浣芳道:“有個人來裏後底門外頭。”玉甫道:“後底門關好來浪,耐做夢呀。”又半晌,浣芳轉叫“姐夫”,說道:“我要翻過來一淘困。”漱芳接嘴道:“(要勿)。姐夫許仔耐困來裏,耐倒噪勿清爽。”
浣芳如何敢強?默然無語。又半晌,似覺浣芳微微有呻吟之聲。玉甫乃道:“我翻過去陪俚罷。”漱芳也應了。
玉甫更取一個小枕頭,調轉那頭去睡。浣芳大喜,縮手斂足,鑽緊在玉甫懷裏。玉甫不甚怕熱,僅將夾被撩開一角。浣芳睡定,卻仰面問玉甫道:“姐夫坎坎搭阿姐說個啥?”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阿是說我嗄?”玉甫道:“(要勿)響哉,阿姐爲仔耐困勿着,耐再要噪。”浣芳始不作聲。一夜無話。
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覺懶懶的,仍躺着大牀上。等到十一點鐘,玉甫、浣芳同時醒來,漱芳急問浣芳寒熱。玉甫代答道:“好哉,天亮辰光就涼哉。”浣芳亦自覺鬆快爽朗,和玉甫着衣下牀,洗臉梳頭吃點心,依然一個活潑潑地小幹仵。獨是漱芳筋弛力懈,氣索神疲。別人見慣渾若尋常,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發一次重一次,臉上不露驚慌,心中早在焦急。
比及晌午開飯,浣芳關切,叫道:“阿姐,起來囗。”漱芳懶於開口,聽憑浣芳連叫十來聲,置若罔聞。浣芳高聲道:“姐夫來囗,阿姐啥勿響哉嗄。”漱芳厭氣,掙出一句道:“我要困,(要勿)響。”玉甫忙拉開浣芳,叮嚀道:“耐(要勿)去噪,阿姐來裏勿適意。”浣芳道:“爲啥勿適意哉嗄?”玉甫道:“就爲仔耐(口宛)!耐個病過撥仔阿姐,耐倒好哉。”浣芳發極道:“價末教阿姐再過撥仔我末哉呀。我生仔病,一點點勿要緊。姐夫陪仔我,搭阿姐講點閒話,倒蠻開心個呀。”玉甫不禁好笑,卻道:“倪吃飯去罷。”浣芳無心吃飯,僅陪王前應一應卯。
飯後,李秀姐聞信出來,親臨撫慰,憂形於色。玉甫說起:“昨日傳聞有個先生,我想去請得來看。”漱芳聽得,搖手道:“耐阿哥說倪喜歡生病,再要問俚請先生!”玉甫道:“我一徑去問錢子剛好哉。”漱芳方沒甚話。李秀姐乃攛掇玉甫去問錢子剛請那先生。
第三十五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