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洪善卿等出店回話,知趙樸齋已送上航船,船錢亦經付訖。善卿還不放心,又備細寫一封書信,與樸齋母親,囑他管束兒子,不許再到上海。令出店交信局寄去,善卿方了理自己店務。
下午無事,正欲出門,適接一張條子,卻系莊荔甫請至西棋盤街聚秀堂陸秀林房吃酒的。當下向櫃上夥計,叮囑些說話,獨自出門北行。因天色尚早,坐把東洋車,令拉至四馬路中,先去東合興裏張蕙貞、西薈芳裏沈小紅兩家,尋王蓮生談談。兩家都回說不在。
善卿遂轉出晝錦裏,至祥發呂宋票店,與胡竹山拱手,問陳小云。竹山說:“來裏樓浪。”善卿即上樓來,陳小云廝見讓坐。小云問:“莊荔甫麼二浪吃酒,阿曾來請耐?”善卿道:“陸秀林搭呀,晚歇搭耐一淘去。”小云應諾。善卿問:“前轉莊荔甫有多花物事阿曾搭俚賣脫點?”小云道:“就不過黎篆鴻揀仔幾樣。再有幾花,才匆曾動。阿有啥主顧,耐也搭俚問聲看。”善卿應諾。須臾,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兩人商量着,打個茶會,再去吃酒不遲。於是,聯步下樓,別了胡竹山,穿進夾牆窄弄,就近至同安裏金巧珍家。
陳小云領洪善卿徑到樓上房裏,金巧珍起身相迎。兩人坐定,巧珍問道:“西棋盤街有張票頭來請耐,阿是吃酒?”小云道:“就是莊荔甫請倪兩家頭。”巧珍道:“莊個該節倒吃仔幾臺哉。”小云道:“前轉莊個搭朋友代請,勿是俚吃酒。今夜頭常恐是燒路頭,勿是末宣卷。”巧珍道:“劃一,倪廿三也宣卷呀,耐也來吃酒哉(口宛)。”小云沉吟道:“吃酒是吃末哉;倘然耐再有客人吃酒末,我就晚一日,廿四吃也無啥。”巧珍道:“無撥呀。有仔客人末,倪也勿教耐吃酒哉;爲仔無撥了,來裏說(口宛)。”小云故意笑道:“客人無撥末;教我吃酒;有仔客人,就挨勿着我哉。”巧珍聽說,要去擰小云的嘴;礙着洪善卿,遂也笑了一笑道:“耐倒再要想扳差頭哉!陸裏一句閒話我說差嗄?耐是長客呀,宣卷勿擺檯面,阿要坍臺?生天耐繃繃倪場面,勿然爲啥要做長客?倘然有仔吃酒個客人,耐吃勿吃,就隨耐便。耐是長客,隨便陸裏一日好吃個。我說個阿差?”小云笑道:“耐(要勿)發極囗!我勿曾說耐差(口宛)。”巧珍道:“價末耐‘捱得着’、‘挨勿着’瞎說,真真火冒得來。”
洪善卿坐在一旁,只是呵呵的笑。巧珍睃見道:“難末撥洪老爺要笑殺哉!四五年個老客人,再要瞎三話四,倒好像坎坎做起。”小云道:“說說末笑笑,阿是蠻好?勿說仔,氣悶煞哉。”巧珍道:“啥人教耐(要勿)說?耐說出來,就討人氣,倒說是笑話。耐看一樣洪老爺做個周雙珠,比仔耐再要長遠點,陸裏有一句打岔閒話?單有耐末,獨是多花說匆出描匆出神妖鬼怪!”善卿接着笑說道:“耐兩家頭來裏相罵,做啥拿我來尋開心?”巧珍也笑道:“洪老爺,耐勿曉得俚脾氣。看俚個人末,好像蠻好說閒話;勿好起來,故末叫討氣!有一轉俚來,碰着倪房間裏有客人,請俚對過房裏坐一歇。俚響也匆響就走。我問俚:‘爲啥要去嗄?’俚倒說得好,俚說:‘耐有恩客來浪,我來做討厭人,勿高興。’”小云不等說完,叉住笑道:“前幾年個閒話,再要說俚做啥?”巧珍瞟了一眼,帶笑而嗔道:“耐末說過仔忘記脫哉。倪是勿忘記,纔要說出來撥洪老爺聽聽。洪老爺到該搭來末,總怠慢點;就不過聽兩句發鬆閒話,倒也無啥。”
小云一時着急,叉開兩手跑過去,一古腦兒摟住巧珍不依。巧珍發喊道:“做啥嗄?”孃姨阿海、大姐銀大,聞聲並至;小云始放了手。巧珍掙開,反手摸摸頭髮,卻沉下臉喝小云道:“搭我去坐來浪!”小云做勢連說:“噢,噢!”倒退歸坐。阿海、銀大在傍齊聲道:“陳老爺一徑規規矩矩,今朝快活得來!”善卿點頭道:“我也一徑勿曾看見俚實概會噪。”
這一噪,不知不覺,早是上燈以後了。小云的管家長福尋來,呈上莊荔甫催請票頭。善卿起身道:“倪去罷。”即時與小云同行。金巧珍送至樓梯邊,說聲“就來叫”。小云答應出門,吩咐長福道:“我同洪老爺一淘去。耐轉去喊車伕拉到西棋盤街來。”長福承命自去。
陳小云、洪善卿比肩交臂,步履從容,迤邐過四馬路寶善街,方到西棋盤街聚秀堂。進門登樓,只見房內先有兩客。洪善卿認得是吳鬆橋、張小村,惟與陳小云各通姓名,然後大家隨意就坐。莊荔甫忙寫兩張催條交與楊家(女每),道:“一面去催客,一面擺檯面。”
比及檯面擺好,催客的也日來報說:“尚仁裏衛霞仙搭請客匆來浪,楊媛媛搭末就來。”洪善卿問:“阿是請姚季蓴?”莊荔甫道:“勿是,我請老翟。”善卿道:“前日仔姚季蓴夫人到衛霞仙搭去相罵,阿曉得?”荔甫駭異,忙問如何相罵。
善卿正要說時,適外場又報說:“莊大少爺朋友來。”荔甫急迎出去,衆人起立拱候。恰正是李鶴汀來了。大家曾經識面,不消問訊。莊荔甫即令楊家(女每)去間壁陸秀空房裏請施大少爺過來。衆人見是年輕後生,面龐俊俏,衣衫華麗,手挈陸秀寶一同進房,都不知爲何人。莊蕩市在旁代說,才知姓施,號瑞生。略道渴慕,便請入席。莊荔甫請李鶴汀首座,次即施瑞生,其餘隨意坐定。
先是陸秀寶換了出局衣裳過來,坐在施瑞生背後;因見洪善卿,想起問道:“趙大少爺阿看見?”善卿道:“俚今朝轉去哉。”張小村接嘴道:“樸齋勿曾轉去。我坎坎四馬路還看見俚個囗。”善卿訝甚,卻不便問明。
施瑞生向莊荔甫道:“我也要問耐:‘雙喜雙壽’個戒指陸裏去買嗄?”荔甫道:“就是龍瑞裏,多煞來浪。”瑞生轉向陸秀林索取戒指看個樣式,仍即歸還。
吳鬆橋問李鶴汀:“兩日阿曾碰歇和?”鶴汀說:“勿曾。”鬆橋道:“晚歇阿高興碰?”鶴汀攢眉道:“無撥人(口宛)。”鬆橋轉問陳小云:“阿碰和?”小云道:“倪碰和不過應酬倌人,無啥大輸贏。”鬆橋聽說默然。
當下金巧珍、周雙珠、楊媛媛、孫素蘭及馬桂生陸續齊集。馬桂生暗中將張小村袖口一拉,小村回過頭去。桂生張開摺扇,遮住半面,和小村唧唧說話。小村只點點頭,隨即起身至煙榻前,暗中點首,叫過吳鬆橋來,附耳說道:“桂生屋裏也來浪宣卷,教我去繃繃場面。耐搭鶴汀說一聲,晚歇搭俚碰場和。”鬆橋道:“再有啥人?”小村道:“無撥末就是陳小云,阿好?”鬆橋沉吟一會,方道:“小云常恐勿肯碰。我說桂生搭來浪宣卷末,耐也該應吃臺酒哉。耐索性翻檯過去吃酒,吃到實概模樣,難末說再碰場和,就容易哉。”小村亦沉吟道:“吃酒勿高興。桂生搭去吃,也無啥趣勢。”鬆橋道:“耐勿曉得!要吃酒,倒是麼二浪吃個好;長三書寓裏倌人,時髦匆過,就擺個雙臺也不過實概。像桂生搭,耐應酬仔一臺酒,連浪再碰場和,俚哚阿要巴結!”小村道:“價末耐去吃仔罷。我貼耐兩塊下腳末哉。”鬆橋道:“耐做個相好,我阿好去吃酒?要末碰起和來,我贏仔我也出一半。”
小村想了一想,便起身拱手,向諸位說明翻檯緣故,務請賞光。衆人都說奉擾不當。馬桂生不勝之喜,即令孃姨回家收拾起來。
這裏衆人挨肩豁拳。先是莊荔甫打個通關,各敬三拳,藉申主誼,然後請諸位行令。李鶴汀量淺拳疏,拱手求免。施瑞生正和陸秀寶鬼混,意不在酒。張小村因要翻檯,不敢先醉,和吳鬆橋商議合夥擺莊,不過點景而已。惟陳小云、洪善卿兩人興致如常,熱鬧一會,金巧珍、周雙珠各代了兩杯酒,同楊媛媛、孫素蘭一鬨而散。陸秀寶也脫去出局衣裳,重來酬應。張小村乃教馬桂生:“先去擺起檯面來。”桂生堅囑:“就請過來。”桂生去後,隨即散席。
陸秀寶早拉施瑞生踅過間壁自己房裏。捺瑞生橫躺在煙榻上。秀寶爬在身邊,低聲問道:“阿是再要去吃酒囗?”瑞生道:“俚哚要翻檯,我勿高興去。”秀寶道:“一淘吃酒末,生來一淘翻檯,獨是耐勿去匆好個。”瑞生道:“不過少叫仔、個局,無啥勿好。”秀寶冷笑道:“耐叫袁三寶三塊洋錢一個局,連浪叫仔幾花?挨着倪末,就算省哉!”瑞生道:“袁三寶是清倌人,陸裏有三塊洋錢?”秀寶道:“起初是清倌人,耐去做仔末,就勿清哉(口宛)。”瑞生呵呵笑道:“耐來裏說自家。我就不過一個陸秀寶,故末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仔就勿清哉。”
秀寶嘻嘻癡笑,一手伸進瑞生袖口,揣捏臂膊。瑞生趁勢摟住,正要摸下,偏值不做美的楊家(女每)進房傳說:“張大少爺請過去。”瑞生坐起身來,被秀寶推倒道:“啥要緊嗄?讓俚哚先去末哉。”瑞生只得回說:“請張大少爺先去。停停歇就來。”楊家(女每)笑應自去。
瑞生,秀寶摟在一處,卻悄悄的側耳靜聽。聽得間壁房裏張小村得了楊家(女每)回話,便道:“價末倪去罷。”李鶴廷陳小云因有車轎前行,張小村引着洪善卿、吳鬆橋及主人莊荔甫,一路說笑,款步下樓。瑞生向秀寶附耳說道:“纔去哉。”秀寶佯嗔道:“去仔末那份嗄?”
一語未了,不意陸秀林送客回來,偏也踅到秀寶房裏。秀寶已自動情,恨得咬咬牙,把瑞生狠命推開兩腳一蹬“咭咭咯咯”一陣響,跑到梳妝檯前照着洋鏡,整理鬏髻。秀林向瑞生道:“張大少爺教倪搭耐說一聲,來裏慶雲裏第三家,常恐耐勿認得。”瑞生嘴裏連說:“曉得哉,曉得哉。”兩隻眼只斜睃着秀寶。秀林回頭見秀寶滿面通紅,更不多言,急忙退出。
瑞生歪在煙榻上,暗暗招手,低聲喚秀寶道:“來囗。”秀寶眼光向瑞生一瞟,卻跺跺腳使氣作答道:“勿來!”瑞生猛吃一驚,盤膝坐起,手拍腿膀,央說道:“(要勿)!我替耐阿姐磕個頭,看我面浪,(要勿)動氣。”秀寶聽說要笑,又忍住了,撅起一張小嘴;趔趄着小腳兒,左扭右扭,欲前不前;還離煙楊有三四步遠,(火欠)地奮身一撲,直撲上來。瑞生擋不住,仰叉躺下。秀寶一個頭鑽緊在瑞生懷裏,復渾身壓住,使瑞生動彈不得,任憑瑞生千呼萬喚,再也不擡起來。瑞生沒奈何,騰出右手,慢慢從腰下摸進去,忽摸着肚帶結頭,想要拉動。秀寶覺着,“唉”的大喊一聲,好像《水滸傳》樂和吹的“鐵叫子”一般,一面捏牢瑞生的手,擡起頭來,與瑞生四隻眼睛睜睜相對。瑞生悄問道:“耐爲啥再要強嗄?”接連問了幾遍,終不答話。好一會,秀寶始喃喃說道:“耐要去吃酒囗呀。晚歇吃仔酒早點來,阿好?”瑞生道:“故歇也空來裏,爲啥定歸要晚歇嗄?”秀寶見問得緊,要說又說不出口,只將手指指自己胸膛。瑞生仍屬不解。秀寶急了,撒手起身,攢眉道:“耐個人啥說勿明白個嗄!”瑞生想了想,沒奈何嘆口氣,咕嚕道:“咳!故歐就饒仔耐末哉,晚歇耐再要強末,辦耐個生活。”秀寶把嘴一披道:“耐阿有幾花本事!”瑞生笑道:“我也無啥本事,不過要耐死。”秀寶道:“噢唷!閒話倒說得蠻像,(要勿)晚歇討氣。”瑞生道:“價末故歇先試試看哪!”黃寶見說,慌忙走開。瑞生沉下臉道:“碰也匆曾碰着,就逃走哉。耐個小娘仵也少有出見個!”
秀寶正要回嘴;只聽得外場喊“楊家(女每)”,說:“請客叫局一淘來海。”秀寶便道:“來請耐哉。”楊家(女每)送進票頭,果然是張小村的。秀寶問:“阿是說就來?”瑞生道:“耐(要勿)我末,我生來去哉!”秀寶大聲道:“啥嗄!耐個人末……”說到半句,即又咽祝楊家(女每)在傍幫着憨笑一陣,竟自作主張,喊下去道:“請客就來。”瑞生也不理會。
秀室自去收拾一回;見瑞生依然高臥,因問道:“耐吃酒阿去嗄?”瑞生冷冷的道:“我匆去哉!空心湯糰,吃飽來裏,吃勿落哉!”秀寶登時跳起身,兩腳在樓板上着實一跺,只掙出一字道:“吻”於是重複爬上煙榻,向瑞生耳邊悄悄說了些話。瑞生方纔大悟,道:“價末耐爲啥勿早說囗?”秀寶也不置辯,仍即走開。瑞生立起來,抖抖衣裳要走,卻向秀寶道:“我也搭耐老實說仔罷,今朝耐勿曾舒齊末,我就明朝來。故歇去吃仔酒,我要轉去哉。”秀寶瞪目反問道:“耐來裏說啥?”瑞生陪笑道:“勿呀,我搭耐商量呀,明朝我定歸來末哉;,”秀寶嚷道:“啥人說教耐明朝來?耐要轉去,去罷!”瑞生不暇分說,回過頭去也把腳一跺,“咳”了一聲,引得楊家(女每)都笑起來。
瑞生轉身,先行告罪;隨取出局衣裳,涎皮涎臉的親替秀寶披在身上。秀寶假做不理,約同秀林徑自下樓。瑞生跟至門首,看着秀林、秀寶登轎,方與楊家(女每)在後步行。往西轉彎,剛踅過景星銀樓,忽然,劈面來了一個年輕孃姨,拉住楊家(女每),叫聲“好婆”,說:“慢點囗。”施瑞生因前面轎子走得遠了,不及等楊家(女每),急急跟去。比至慶雲裏,見那兩肩轎子早停在馬桂生家門首,找尋楊家(女每)瑞生乃說被個孃姨拉住之故。陸秀林生氣,竟自下轎進門。瑞生問秀寶:“阿要我來攙耐?”秀寶忙道:“(要勿),耐先進去囗。”瑞生始隨秀林都到馬桂生房中。衆人先已入席,虛左以待。施瑞生不便再讓,勉強首座。
等夠多時,楊家(女每)才攙陸秀寶進來。陸秀林一見,嗔道:“耐阿有點清頭嗄!跟局跟到仔陸裏去哉?”楊家(女每)含笑分說道:“俚哚小幹仵碰着仔一點點事體,嚇得來要死。我說勿要緊個,俚哚勿相信,再要教我去囗。”秀林還要埋冤,施瑞生插嘴問道:“碰着仔啥事體?”楊家(女每)當下慢慢的訴說出來,請諸位洗耳聽者。
第二十五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