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破脣噴血口頻開,氈笠羞看帝主來。莫訝死忠惟一個,黨人氣節久殘灰。
話說當時兀朮將秦檜留住,不放還朝;命將趙三尸首,教秦檜去掩埋了。又問張邦昌道:“如今殿下已死,還待怎麼?”張邦昌道:“如今朝內還有一個九殿下,乃是康王趙構,待臣再去要來。”遂辭了兀朮出營,來至朝內,見了道君皇帝,假意哭道:“趙王殿下跌下馬來,死於番營之內。如今兀朮仍要一個親王爲質,方肯退兵。若不依他,就要殺進宮來。”道君聞言,苦切不止,只得又召康王上殿。朝見畢,道君即將金邦兀朮要親王爲質、趙王跌死之事—一說知。康王奏道:“社稷爲重,臣願不惜此微軀,前往金營便了。”二帝又問:“誰人保殿下前往?”當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上殿啓奏:“微臣願保。”遂同康王辭朝出城,來至番營,站在外邊。
那張邦昌先進番營,見了兀朮奏道:“如今九殿下已被臣要來,朝內再沒別個小殿下了。”兀朮聽了,恐怕又嚇死了,今番即命軍師親自出營迎接。李若水暗暗對康王道:“殿下可知道,能弱能強幹年計,有勇無謀一旦亡?進營去見兀朮,須要隨機應變,不可折了銳氣。”康王道:“孤家知道。”遂同哈迷蚩進營,來見兀朮。兀朮見那康王,年方弱冠,美如冠玉,不覺大喜道:“好個人品!殿下苦肯拜我爲父,我若得了江山,還與你爲帝何如?”康王原意不肯,聽見說話是原還他的江山,只得勉強上前應道:“父王在上,待臣兒拜見。”兀朮大喜道:“王兒平身。”
就命康王從後營另立帳房居祝只見李若水跟隨着進來,兀朮問道:“你是何人?”
李若水睜着眼道:“你管我是誰人!”隨了康王就走。兀朮就問軍師道:“這是何人?這等倔強。”哈迷蚩道:“此人乃是宋朝的大忠臣,現在做吏部侍郎,叫做李若水。”兀朮道:“就是這個老先生,某家倒失敬了。天色已晚,就留在軍師營前款待。”
次日,兀朮升帳,問張邦昌道:“如今還待怎麼?”邦昌道:“臣既許狼主,怎不盡心?還要將二帝送與狼主。”兀朮道:“怎麼樣送來?”邦昌道:“只須如此如此,便得到手。”兀朮大喜,依計而行。
且說張邦昌進城來見二帝道:“昨日一則天晚,不能議事,故爾在北營歇了。
今日他們君臣計議,說道:‘九王爺是個親王,還要五代先王牌位爲當。’臣想道:這牌位總之不能退敵,不如暫且放手與他,且等各省勤王兵到,那時仍舊迎回便了。”
二聖無奈,哀哀痛哭道:“不孝子孫,不能自奮,致累先王!”父子二人齊到太廟哭了一場,便叫邦昌:“可捧了去。”邦昌道:“須得主公親送一程。”二帝依言,親送神主出城。方過吊橋,早被番兵拿祝二帝來至金營,邦昌自回守城,不表。
且說二帝拿至金營,兀朮命哈軍師點一百人馬,押送二帝往北。那李若水在裏面保着殿下,一聞此言,忙叫秦檜保着殿下,自己出營大罵兀朮,便要同去保駕。
兀朮暗想:“李若水若至本國,我父王必然要殺他。”乃對軍師道:“此人性傲,好生管着,不可害他性命。”軍師道:“曉得!狼主亦宜速即回兵,不可進城。恐九省兵馬到來,截住歸路,不能回北,那時間性命就難保了。依臣愚見,狼主不如暫且回國,來春再發大兵,掃清宋室,那時即位如何?”兀朮聞言稱是,遂令邦昌守城,又令移取秦檜家屬,回兵不表。
且說二帝蒙塵,李若水保着囚車一路下來。看看來到河間府,正走之間,只見前面一將俯伏接駕,乃是張叔夜。君臣相見,放聲痛哭。李若水道:“你這奸臣,還來做甚?”叔夜道:“李大人,我之投降,並非真心。因見陸登盡節、世忠敗走,力竭詐降,實望主公調齊九省大將殺退番兵,阻其歸路。不想冰凍黃河,又將宗澤、李綱削職爲民。不知主公何故,只信奸臣,以致蒙塵。”說罷,大叫一聲:“臣今不能爲國家出力,偷生在此,亦何益哉!”遂拔劍自刎而死。二帝看見,哭泣而言道:“孤聽了奸臣之言,以致如此。”李若水對哈迷蚩道:“你可與我把張叔夜的屍首掩埋了。”軍師遂令軍士們葬了張叔夜,押二帝往北而進。
卻說一路前來,李若水對哈迷蚩道:“還有多少路程?”哈迷蚩道:“沒有多少遠了。李先兒,你若到本國,那些王爺們比不得四狼主喜愛忠臣,言語之間須要謹慎。”李若水道:“這也不能。我此來只拚一死,餘外非所知也!”不一日,到了黃龍府內,只見那本國之人,齊來觀看南朝皇帝,直至端門方散。哈迷蚩在外候旨,早有番官啓奏狼主:“哈軍師解進兩個南朝皇帝來了。”金主聞奏大喜,說道:“宣他進來。”哈迷蚩朝見了老狼主,把四太子進中原的話說了一遍,道:“先令臣解兩個南朝皇帝進來候旨。”老狼主道:“如今四太子在於何處?”哈迷蚩道:“如今中國雖然沒有皇帝,還有那九省兵馬未服,故此殿下暫且回國,在後就到。
等待明春掃平宋室,然後保狼主前去即位。”老狼主大喜,一面吩咐擺設慶賀筵宴,一面令解徽宗、欽宗二帝進來。
番官出朝,帶領徽、欽二帝來到裏邊,見了金主,立而不跪。老狼主道:“你屢次傷害我之兵將,今被擒來,尚敢不跪麼?”吩咐左右番官:“把銀安殿裏邊燒熱了地,將二帝換了衣帽,頭上與他戴上狗皮帽子,身上穿了青衣,後邊掛上一個狗尾巴,腰間掛着銅鼓,帶子上面掛了六個大響鈴,把他的手綁着兩細柳枝,將他靴襪脫去了。”少刻,地下燒紅。小番下來把二帝抱上去,放在那熱地上,燙着腳底,疼痛難熬,不由亂跳,身上銅鈴鑼鼓俱響。他那裏君臣看了他父子跳得有興,齊聲哈哈大笑,飲酒作樂。可憐兩個南朝皇帝,比做把戲一般!這也是他聽信奸臣之語、貶黜忠良之報。
下邊李若水看見,心中大怒,趕上來把老主公抱了下去,又上來把小主公抱了下去。老狼主就問哈軍師:“這是何人?”哈迷蚩道:“這是他的臣子李若水,乃是個大忠臣。四狼主極重他的,恐老狼主傷他性命,叫臣好生看管他,如若死了,就問臣身上要人的,望乞吾主寬恩!”老狼主道:“既然如此,不計較他便了。”
軍師謝恩而起。只見李若水走上前來,指着罵道:“你這些國奴,不知天理的!把中原天子如此凌辱,不日天兵到來,殺至黃龍府內,把你這些國奴殺個乾乾淨淨,方出我今日之氣!”這李若水口內不住的千囚奴、萬囚奴罵個不休不了。那老狼主不覺大怒,吩咐小番:“把他的指頭剁去。”小番答應下來,把李若水手指割去一個。若水又換第二個指頭,指着罵道:“囚奴!你把我李若水看做什麼人?雖被你割去一指,我罵賊之氣豈肯少屈?”狼主又叫:“將他第二個指也割去了。”如此割了數次,五個指頭盡皆割去了。李若水又換右手指罵。狼主又把他右手指頭盡皆割去了。李若水手沒了指頭,還大罵不止。老狼主道:“把他舌頭割去了。”那曉得割去舌頭,口中流血,還只是罵。但是罵得不明白,言語不清,只是跳來跳去。
衆番人看見,說道:“倒好取笑作樂。”衆番官一面吃酒,一面說笑。那外國之人,俱席地而坐的。過了一會,都在上酒之時,不曾防備李若水趕將上來,抱住老狼主,只一口咬了他耳朵,死也不放。那老狼主疼痛得動也動不得。那時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五太子,文武衆官,一同上來亂扯,連老狼主的耳朵都扯去了。把李若水推將下來,一陣亂刀,砍爲肉泥。正是:罵賊忠臣粉碎身,千秋萬古軌爲憐?不圖富貴惟圖義,留取丹心照汗青。
又
詩曰:
元老孤忠節義高,牛驥堪羞同一皁。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宋朝。
當時,衆番官俱各上前來請老狼主的安。那哈迷蚩悄悄着人收拾了李若水的屍首,盛在一個金漆盒內,私自藏好。那老狼主叫太醫用藥敷了耳朵,傳旨:“將徽、欽二帝發下五國城,拘在陷阱之內,令他坐井觀天!”
過不得一二十天,兀朮大兵回國,拜見父王奏說:“臣兒初進中原,勢如破竹。”
老狼主大喜。又說起被李若水咬去一隻耳朵之事,兀朮再三請安。老狼主又傳旨,命番官分頭往各國借兵幫助,約定來年新春一同二進中原。按下慢表。
再說當年宋朝代州雁門關,有個總兵崔孝,失陷在於北邦,已經一十八年。善於醫馬,因此在衆番營裏四下往來,與那些番兵番將個個合式,倒也過得日子。這日聽得二帝國於五國城內,便取了兩件老羊皮襖子,燒了幾十斤牛羊脯,又帶了幾根皮條,來至五國城,對那些平章道:“我的舊主,聞得在此,望衆位做個人情,放我進去見他一面,也盡我一點忠心。”衆平章道:“若是別人,那裏肯放他進去;若是你,我們常有煩你之處,就放你進去看看。但是就要出來的。”崔孝道:“這個自然。”
那平章開了門,放了崔孝進去。崔孝一頭走,一頭叫道:“主公在那裏?主公在那裏?”叫了半日,不見答應,自語道:“你看這許多土井在此,叫我向何處去尋。”崔孝本是個年老的人了,從早至午,叫了這半日,有些走不動了,不覺腰裏也痠痛了,只得蹲在地下睡倒了。忽然耳中聽得叫:“王兒。”又聽得:“王兒在此。”崔孝道:“好了,在這裏了。”便高叫:“萬歲,臣乃代州雁門關總兵崔孝。
無物可敬,只有些牛羊脯並皮襖兩件,願主上龍體康健!”遂將牛皮條把衣食縛了,送下井去。二帝接了,道聲:“難得你一片好心。”崔孝道:“中原還有何人?”
二帝道:“只爲張邦昌賣國,將趙王驅入金邦跌死。只有一個九殿下康王,又被他逼來在此爲質,中原沒有人了。”崔孝道:“既有九殿下在此,主公可寫下詔書一道,待臣帶着,倘能相遇,好叫他逃往本國,起兵來救主公回國。”二帝道:”又無紙筆,叫寡人如何寫得詔書?”崔孝道:“臣該萬死,主公可降一道血詔罷!”
二帝聽了,放聲大哭,只得暗裏把白衫扯下一塊,咬破指尖血書數字,叫康王逃回中原即位,重整江山,不失先王祭祀。寫了,就縛在皮條上。崔孝吊起來,藏於夾衣內,哭了一場,辭別二帝。二帝哭道:“朕父子陷身於此,舉目無親,今得見卿,如同至戚。略敘數言,又要別去,豈不叫朕痛殺?”崔孝道:“主公保重龍體,臣若在此,自必常常來看陛下也。”說罷,遂別了二帝出來。衆平章見了,大喝一聲:“崔孝,你幹得好事!”叫小番:“與我綁去殺了!”崔孝吃了一驚,真正是:頭頂上失了三魂,足底下走了七魄。不知崔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