轅門昨日感深恩,報效捐軀建上勳。白鵲旗邊懸賊首,紅羅山下識良朋。
話說那宗留守老爺,一人一騎獨踹王善的營盤,滿拚一死。不要說是衆寡不敵,倘然賊兵一陣亂箭,這家老爺豈不做了個刺蝟?只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所以不致傷命。但是賊兵一重一重,越殺越多;一層一層,圍得水泄不通,如何得出?且按下慢表。
卻說這昭豐鎮上,王貴病體略好些,想要茶吃。嶽大爺叫:“湯懷兄弟,你可到外邊去,與主人家討杯茶來,與王兄弟吃。”湯懷答應了一聲,走到外邊來,連叫了幾聲,並沒個人答應。只得自己到爐子邊去握了一會,等得滾了,泡了一碗茶。
方欲轉身,只聽得推門響,湯懷回頭看時。卻是店主人同着小二兩個慌慌張張的進來。湯懷道:“你們那裏去了?使我叫了這半天,也不見個影兒。”店主人道:“正要與相公說知:今有太行山大盜起兵來搶都城,若是搶了城倒也罷了。倘若被官兵殺敗了,轉來就要逢村搶村,遇鎮搶鎮,受他的累。因此我們去打聽打聽消息,倘若風色不好,我們這裏鎮上人家都要搬到鄉間去躲避。相公們是客邊,也要收拾收拾,早些回府的妙。”湯懷道:“原來有這等事!不妨的,那些強盜若曉得我們在此,決不敢來的。恐怕曉得了,還要來納些進奉,送些盤纏來與我們哩!”這店小二呶着嘴道:“霹靂般的事,這相公還講着沒氣力的閒話。”湯懷笑了一笑,自拿了茶走進來,遞與王貴吃了。嶽大爺便問:“湯兄弟,你去取茶,怎去了這許多時?王兄弟等着吃,惹得他心焦。”湯懷便將店主人的話說了一遍。嶽大爺便叫店主人進來,問道:“你方纔這些話,是真是假?恐怕還是訛傳?”店主人道:“千真萬確!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嶽大爺道:“既如此,煩你與我快去做起飯來。”店主人只道他們要吃了飯起身回去,連忙答應了一聲,如飛往外邊去做飯,不提。
且說岳大爺對衆兄弟道:“我想朝廷差官領兵,必然是恩師宗大人。”湯懷道:“哥哥何以見得?”嶽大爺道:“朝內俱是奸臣,貪生怕死的,那裏肯衝鋒打仗?
只有宗大人肯實心爲國的。依愚兄的主意,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我同着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若是恩師,便助他一臂;若不是,回來也不遲。”湯、張二人聽了,好不歡喜。牛皋就叫將起來道:“王哥哥的病已好了,留我在此做什麼?”嶽大爺道:“雖然好了,沒有個獨自丟他一個在此的。爲兄的前去相助恩師,只當與賢弟同去一樣。”牛皋再要開言,王貴將手暗暗的在牛皋腿上捻了一把。牛皋便道:“什麼一樣不一樣,不要我去就罷!”
正說之間,店小二送進飯來。王貴本不吃飯,牛皋賭氣也不吃。三個人吃了飯,各自披掛了,提着兵器,出店門上馬而去!這裏牛皋便問:“王哥哥,你方纔捻我一把做什麼?”王貴道:“你這呆子!大哥既不要你去,說也徒然。你曉得我爲何生起病來?”牛皋道:“我不曉得。”王貴道:“我對你說了罷,只因我那日在校場中不曾殺得一個人,故此生出病來。你不聽,如今太行山強盜去搶奪京城,必然人都在那裏。我捻你這一把,叫你等他三個先去,我和你隨後趕去,不要叫大哥曉得,殺他一個暢快,只當是我病後吃一料大補藥,自然全好了。你道我該去不該去?”
牛皋拍手道:“該去!該去!”於是二人也把飯來吃了,披掛端正,託店主人照應行李:“我們去殺退了賊兵就來。”出門上馬,提着兵器,亦望南薰門而來。
且說岳大爺三人先來到牟駝岡,擡頭觀看,果然是宗澤的旗號。嶽大爺叫聲:“哎喲!恩師精通兵法的,怎麼紮營在岡上?此乃不祥之兆。我們且上同去,看是如何。”三人乘馬上岡。早有小校報知宗公子,下岡相迎,接進營中。嶽大爺便問:“令尊大人素練兵術,精通陣法,卻爲何結營險地?倘被賊兵團絕汲水打糧之道,如何是好?”宗方淚流兩頰,便將被奸臣陷害,不肯發兵。老爺滿拚一死,以報朝廷,故爾駐兵於此,匹馬單槍已踹入賊營去了,說與嶽大爺知道。嶽大爺道:“既如此,公子可速爲接應!待我愚弟兄下去,殺入賊營內,救出恩師便了。”便叫:“湯兄弟可從左邊殺進,張兄弟可從右邊殺進,愚兄從中央衝入,如有那個先見恩師的,即算頭功。”湯懷道:“大哥,你看這許多賊兵,一時那裏殺得盡?”嶽大爺道:“賢弟,我和你只要擒拿賊首,救出恩師,以酬素志,何必慮那賊兵之多寡?”
二人便道:“大哥說得是!”
你看他吼一聲,三個人奮勇當先。湯懷舞動這管爛銀槍,從左邊殺進去!猶如是毒龍出海,渾似那惡虎離山。衝進營中,那些嘍羅怎能抵擋得住?這張顯把手中鉤連槍擺開,從右邊殺進去,橫衝直撞,只見半空中大鵬展翅,斜刺裏獅子搖頭。
殺得那些嘍羅馬仰人翻,神號鬼哭。那嶽大爺:頭戴着爛銀盔,身披着鎖子甲。銀鬃馬,正似白龍戲水;瀝泉槍,猶如風舞梨花。渾身雪白,遍體銀裝。馬似掀天獅子,人如立地金剛。槍來處,人人命喪;馬到時,個個身亡。
正是:
斬堅入陣救忠良,賊將當鋒盡滅亡。成功未上凌煙閣,嶽侯名望至今香。
擺動手中這杆瀝泉槍,衝入營中,大叫一聲:“岳飛來也!”
這宗留守被衆賊困在中央,殺得氣喘不住,但聽得那些賊兵口中聲聲只叫:“宗澤,俺家大王有令,要你歸降,快快下馬,免你一死!”正在危急之際,猛聽得一片聲齊叫道:“槍挑小樑王的岳飛殺進來了!”宗老爺暗想:“這岳飛已回去,難道是夢裏不成?”正在疑惑,只聽得一聲吶喊,果然岳飛殺到面前。宗澤大喜,高叫:“賢契,老夫在這裏!”嶽大爺上前叫聲:“恩師,門生來遲,望乞恕罪!”
說聲未絕,只見湯懷從左邊殺來,張顯從右邊殺來。嶽大爺便叫:“二位兄弟,恩師在此,且併力殺出營去!”宗爺此時好生歡喜,四個人並在一堆,逢人便殺,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不道那牛皋、王貴,恐怕那些賊兵被他三個殺完了,因此急急趕來。將到營門,擡頭一望,滿心歡喜,說道:“還有!還有!”王貴道:“牛兄弟,且慢些上來,等我先上去吃兩貼補藥,補補精神看!”牛皋道:“王哥,你是病後,且讓我先上去燥燥脾胃!”你看他拍着烏騅馬,舞動雙鐵鐗,狠似玄壇再世;那王貴騎着紅馬,使開大刀,猛如關帝臨凡。一齊殺入營來,真個是人逢人倒,馬遇馬傷。那些嘍羅忙報與王善道:“啓上大王爺,不好了!前營殺進三個人來,十分厲害!不道背後又有一個紅人,一個黑人殺進來,兇惡得緊!無人抵敵,請今定奪。”王善聽了大怒,叫:“備馬來!待孤家親自去拿他。”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帶馬的帶馬。
擡刀的擡刀。王善忙忙上馬,提刀衝出營中。嘍羅吆喝一聲:“大王來了!”王貴看見,便道:“妙嚇!大哥常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就一馬當先,徑奔王善。牛皋大叫:“王哥哥,不要動手,這貼補藥我要吃的!”這一聲喊,猶如半空裏起個霹靂。王善吃了一驚,手中金刀鬆得一鬆,早被王貴一刀,連肩帶背砍於馬上。
王貴下馬取了首級,掛在腰間,看見王善這口金刀好不中意,就把自己的刀撇下,取了金刀,跳上馬來。牛皋見了,急得心頭火起,便想:“我也要尋一個這樣的殺殺,纔好出氣!”便舞開雙鐗,逢着便打。正在發瘋,早被嶽大爺看見,心中暗想:“難道他撇了王貴,竟自前來不成?”正要上前來問,忽見王貴腰間掛着人頭,從斜刺裏將賊將鄧成追將下來。正遇嶽大爺馬到,手起一槍,鄧成翻身落馬;復一槍,結果了性命。田奇舉起方天畫戟正待來救,被牛皋左手一鐗,挑開了畫戟,右手一鐗,把田奇的腦蓋打得粉碎,跌下馬來,眼見得不活了。那些衆賊兵看見主帥、軍師已死,料難抵擋,大潰奔逃。山頂上宗方公子看見賊營已亂,領軍衝下,直抵賊營亂殺。衆賊乞降者萬餘,殺死者不計其數,逃生者不上千人。宗澤吩咐鳴金收軍,收拾遺棄的旗帳衣服、兵器糧食,不計其數。又下令將降兵另行紮營住下,自己擇地安營,等待次日進城。
岳飛等拜辭宗澤,即欲起身回去。宗澤道:“賢契等有此大功,豈宜就去?待老夫明日進朝奏過天子,自有好音。”岳飛應允,就在營中歇了一夜。到了次日,宗爺帶領兄弟五人來到午門。宗爺入朝,俯伏金階啓奏道:“臣宗澤奉命領兵殺賊,被賊兵圍困不能衝出。幸得湯陰縣岳飛等弟兄五人殺入重圍,救了臣命,又誅了賊首王善,並殺了賊將軍師鄧成、田奇等,俱有首級報功。降兵一萬餘人。收得車馬糧草兵械,不計其數,候旨發落。”徽宗聽奏大喜,傳旨命宗澤平身,宣岳飛等五人上殿見駕。五人俱俯伏,三呼已畢。徽宗就問張邦昌:“岳飛等五人如此大功,當封何職?”邦昌遂奏道:“若論破賊,該封大官。只因武場有罪,可將功折罪,權封爲承信郎,俟日後再有功勞,另行升賞。”徽宗准奏。傳下旨來,岳飛謝恩退出。又命戶部收點糧草,兵部安貯降兵。其餘器械財帛,盡行入庫。各官散班退朝。
宗澤心中大怒,暗罵:“奸賊!如此妒賢嫉能,天下怎得太平!”
列位,你道這承信郎是什麼前程?就是如今千把總之類,故此宗爺十分懊惱。
但是聖上聽了奸臣之話已經傳旨,亦不好再奏,只得隨着衆官散朝,含怒回府。只見岳飛等俱在轅門首伺候,宗澤忙下馬,用手相攜,同進轅門,到了大堂坐定。宗澤道:“老夫本欲力薦大用,不期被奸臣阻抑。我看此時非是幹功名的時候,賢契等不如暫請回鄉,再圖機會罷了!老夫本欲屈留賢契居住幾日,只是自覺赧顏。”
嶽大爺道:“恩師大德,門生等沒齒不忘。今承臺諭,就此拜別。”宗爺雖如此說,心中原是不捨。只因奸臣當道,若留他在京,恐怕別生禍端,只得再三珍重囑咐,送出轅門。嶽大爺弟兄五人辭了宗爺,回到昭豐鎮上,收拾行李,別了店主人,一路望湯陰縣而來。有詩曰:浩氣沖霄貫鬥牛,萍蹤梗跡嘆淹留。奇才大用知何日?李廣誰憐不拜侯!
嶽大爺弟兄五個在路上談論奸臣當道,難取功名。牛皋道:“雖不得功名,也吃我殺得爽快!有日把那些朝內奸臣,也是這樣殺殺才好!”嶽大爺道:“休得胡說!”王貴接口道:“若不是大哥,我們在朝內就把那個什麼張邦昌揪將下來,一頓拳頭打死了!排得償了他一命,不到得殺了我的頭,又把我充了軍去。”湯懷道:“你這冒失鬼!若是外頭打殺了人,將一命抵一命。皇帝金殿上打了人,就是欺君的罪名,好不厲害哩!”
且說五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閒講,忽見前面一夥客人,約有十多個,慌張失智,踉蹌而來。見那五個人在馬上說說笑笑的走路,內中一人便喊道:“前邊去不得,你們快往別處走罷!”一面說,一面就走。張顯就下馬趕回來,一把扯住了一個道:“你且說說,如何前邊去不得?”那人苦掙不脫,着了急,便道:“前邊紅羅山下有強盜阻路,我們的行李都被搶去了,走得快,逃了性命!我好意通你個信,你反扯住我做什麼?”張顯道:“原來有強盜,怎麼大驚小怪?”把手一放,那個人撲地一交,爬起來飛奔去了!張顯便向嶽大爺道:“說前面有個把小強盜,沒甚大事。”牛皋大喜道:“快活,快活!又是好買賣到了!”嶽大爺道:“休得如此,也要小心爲妙。湯兄弟可打前去先探聽,我們隨後就來。”遂一齊披掛好了。
湯懷一馬當先,來到一座山邊。只見山下一人,坐一匹紅砂馬,手掄大刀,攔住喝道:“拿買路錢來!”湯懷道:“你要買路錢嚇?什麼大事,只問我夥計要便了。”那人道:“你夥計在那裏?”湯懷把手中爛銀槍一擺,說道:“這就是我的夥計!”那人大怒,舉起大刀,照着湯懷頂門上砍來。湯懷把槍一舉,架開刀,分心刺來。那人在馬上把身子一閃,還刀就砍。刀來槍架,槍去刀迎,戰有一二十個回合,真是對手,沒個高下。
恰好嶽大爺等四個人一齊都到,看見湯懷戰那人不下,張顯把鉤連槍一擺,喝道:“我來也!”話聲未絕,山上一人紅戰袍,金鎧甲,手提點鋼槍,拍馬上山,接住張顯廝殺。王貴舉起金刀,上前助戰。山上又跑下一人,但見他面如黃土,遍體金裝,坐下黃驃馬,手把三股託天叉,接住王貴大戰。牛皋看得火起,舞動雙鐗打來。只見一人生得青面獠牙,頷下無須,坐着青鬃馬,手舞狼牙棒,抵住牛皋接戰。
嶽大爺想道:“不知這山上有多少強盜?看他四對人相殺,沒甚高低,我若不去,如何分解?”便把雪花鬃一拍,卻待向前,只聽得山上鸞鈴響,一個人戴一頂爛銀盔,穿一副白鎧甲,坐下白戰馬,手執一枝畫杆爛銀戟,大聲喝道:“我來也!”
不分皁白,望着嶽大爺舉戟就刺。嶽爺把槍一逼,搭上兵器。不上五六個照面、七八個回合,那人把馬一拍,跳出圈子,叫道:“少歇,有話問你!”嶽大爺把槍收住,便道:“有話說來。”那人道:“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從那裏會來?一時想不起,你且說是姓甚名誰?從那裏而來?”嶽大爺道:“我等是湯陰縣舉子,在武場不第而回,那裏認得你們這班強盜!”那人道:“莫不是槍挑小樑王的岳飛麼?”
嶽大爺道:“然也!”那人聽了,慌忙下馬來,插了戟,連忙行禮道:“穿了盔甲,一時再認不出,多多得罪了!”嶽大爺亦下馬來,扶住道:“好漢請起,爲何認得小弟?”那人道:“且待小弟喚那幾個兄弟來,再說便了。”正是:一笑三生曾有約,算來都是會中人。不知那人如何認得岳飛,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