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岳全傳第九回 元帥府嶽鵬舉談兵 招商店宗留守賜宴

話說岳大爺在馬上回頭看那人時,卻是相州開客店的江振子。嶽大爺道:“你如何卻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瞞大爺說,自從你起身之後,有個洪中軍,說是被嶽大爺在劉都院大老爺面前贏了他,害他革了職。便統領了許多人來尋你算帳。小人回他說已回去了兩日,他怪小的留了大爺們,尋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許容留小人在那裏開店。小人無奈,只得搬到這裏南薰門內,仍舊開個客寓。方纔小二來報說,大爺們幾匹馬打此過去了,故此小人趕上來,請大爺們仍到小店去歇罷。”嶽大爺歡喜道:“這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忙叫:“兄弟們轉來!”四人聽見,各自迴轉馬頭。嶽大爺細說:“江振子也在此開店。”四人亦各歡喜。

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們行李搬上樓去,把馬牽到後槽上料,送茶送水,忙個不了。嶽大爺問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師,可曉得宗留守的衙門在那裏麼?”江振於道:“此是大衙門,那個不曉?此間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里,極其好認的。”嶽大爺道:“此時想已坐過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這位老爺官拜護國大元帥,留守汴京,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這時候還在朝中辦事未回,要到午時過後,方坐堂哩!”嶽大爺說聲:“承教了。”

隨即走上樓來,取了劉都院的書,打點下樓。湯懷問道:“哥哥要往那裏去?”

嶽大爺說:“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劉都院有書一封,叫我到宗留守處當面投遞。

我聽見主人家說,他在朝中甚有權勢。待愚兄今去下了這封書,若有意思,愚兄討得個出身,兄弟們都有好處。”牛皋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嶽大爺道:“使不得!什麼地方,倘然你闖出禍來,豈不連累了我?”牛皋道:“我不開口,我在街門前等你就是。”嶽大爺執意不肯。王貴道:“哥哥好人!我們一齊同去,認認這留守衙門,不許牛兄弟生事便了。”嶽大爺無可奈何,便道:“即是你們再三要去,只是要小心,不要做將出來,不是小可的囗!”四人道:“包你無事便了。”

說罷,就將房門鎖好,下樓對江振子道:“相煩主人照應門戶,我們到留守衙門去去就來。”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爺們接風,望大爺們早些回來。”

五位兄弟應聲:“多謝!不勞費心。”

出了店門,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門,果然雄壯。站了一會,只見一個軍健從東首轅門邊茶館內走將出來。嶽大爺就上前把手一拱,叫聲:“將爺,借問一聲,大老爺可曾坐過堂麼?”那軍健道:“大老爺今早人朝,尚未回來。”嶽大爺道:“承教了。”轉身回來對衆兄弟道:“此時尚未回來,等到幾時?我們不如回寓,明日再來罷!”衆弟兄道:“悉聽大哥。”

五個人掇轉身,行不得半里多路,只見行路的人都兩邊立定,說是:“宗大老爺回來了!”衆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少刻,但見許多執事衆軍校隨着,宗留守坐着大轎,威威武武,一路而來。嶽大爺同四人跟在後邊觀看,直至大堂下轎。

進去不多時,只聽得三梆升堂鼓,兩邊衙役軍校,一片吆喝聲。宗留守就升坐公案,吩咐旗牌官:“將一應文書陸續呈繳批閱。倘有湯陰縣武生岳飛來,可着他進來。”

旗牌官應一聲:“呵!”

列位,你道宗大老爺爲何曉得岳飛要來?只因那相州節度劉光世先有一書送與宗留守,說得那岳飛人間少有,蓋世無雙,文武全才,真乃國家之棟樑,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岳飛:“也不知果是真才實學;也不知是個大財主,劉節度得了他的賄賂,買情囑託?”疑惑未定,且等他到來,親見便知。

且說岳大爺等在外面,見那宗留守果是威風,真正象個閻羅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湯懷道:“怎的宗留守回來就坐堂?”嶽大爺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時回來也該歇息歇息,吃些東西,才坐堂理事。大約有什麼緊急之事,故此這般急促。”正說間,但見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將外府外縣文書遞進。嶽大爺道:”我也好去投書了,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張兄弟,你可暫與我換一換。”

張顯道:“大哥說的極是,換一換好。”當下兩個把衣服換轉。嶽大爺又道:“我進去,倘有機緣,連兄弟們都有好處;若有山高水低,賢弟們只好在外噤聲安待,切不可發惱鼓譟。莫說爲兄的,連賢弟們的性命也難保了!”湯懷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臨場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這封書?就得了功名,旁人也只道是藉着劉節度的幫襯。”嶽大爺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擋我。”

竟自一個進了轅門,來見旗牌稟說:“湯陰縣武生岳飛求見。”旗牌道:“你就叫岳飛麼?”嶽大爺應聲道:“是!”旗牌道:“大老爺正要見你,你且候着。”

那旗牌進去稟道:“湯陰縣武生岳飛,在外求見。”宗澤道:“喚他進來。”旗牌答應,走出叫聲:“岳飛!大老爺喚你,可隨我來,要小心些呀!”嶽大爺應聲:“曉得!”隨着旗牌直至大堂上,雙膝跪下,口稱:“大老爺在上,湯陰到武生岳飛叩頭。”宗爺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說那岳飛必是個財主,試看他身上如此華麗!”便問岳飛:“你幾時來的?”嶽大爺道:“武生是今日纔到。”即將劉節度的這封書雙手呈上。宗澤拆開看了,把案一拍,喝聲:“岳飛!你這封書札出了多少財帛買來的?從實講上來便罷,若有半句虛詞,看夾棍伺候!”兩邊行役吆喝一聲。早驚動轅門外這幾個小弟兄,聽得裏邊吆喝,牛皋就道:“不好了!待我打進去,搶了大哥出來罷。”湯懷道:“動也動不得!且看他怎樣發落,再作道理。”

那弟兄四個指手劃腳,在外頭探聽消息。

這裏嶽大爺見宗留守發怒,卻不慌不忙,徐徐的稟道:“武生是湯陰縣人氏,先父嶽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黃河水發,父親喪於清波之中。武生賴得母親抱了,坐於花缸之內,淌至內黃縣,得遇王明恩公收養,家業日產盡行漂沒。武生長大,拜了陝西周侗爲義父,學成武藝。因在相州院考,蒙劉大老爺思義,着湯陰縣徐公,查出武生舊時基業,又發銀蓋造房屋,命我母子歸宗。臨行又贈銀五十兩爲進京路費,着武生到此討個出身,以圖建功立業。武生一貧如洗,那有銀錢送與劉大老爺?”

宗澤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想道:“我久聞有個周侗,本事高強,不肯做官。既是他的義子,或者果有些才學,也未可定。”向岳飛道:“也罷!你隨我到箭廳上來。”

說了一聲,一衆軍校簇擁着宗爺,帶了岳飛來到箭廳。宗澤坐定,遂叫岳飛:“你自去揀一張弓來,射與我看。”嶽大爺領命,走到旁邊弓架上,取過一張弓來試一試,嫌軟;再取一張來,也是如此。一連取過幾張,俱是一樣。遂上前跪下道:“稟上大老爺,這些弓太軟,恐射得不遠。”宗爺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

嶽大爺稟道:“武生開得二百餘斤,射得二百餘步。”宗爺道:“既如此,叫軍校取過我的神臂弓來,只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動否?”嶽大爺道:“且請來試一試看。”

不一時,軍校將宗爺自用的神臂弓並一壺鵰翎箭,擺列在階下。嶽大爺下階取將起來一拽,叫聲:“好!”搭上箭,蚩蚩蚩一連九枝,枝枝中在紅心。放下弓,上廳來見宗爺。宗爺大喜,便問:“你慣用什麼軍器?”嶽大爺稟道:“武生各件俱曉得些,用慣的卻是槍。”宗爺道:“好。”叫軍校:“取我的槍來。”軍校答應一聲,便有兩個人將宗爺自用那管點鋼槍擡將出來。宗爺命岳飛:“使與我看。”

嶽大爺應了一聲,提槍在手,仍然下階,在箭場上把搶擺一擺,橫行直步,直步橫行,裏勾外挑,埋頭獻鑽,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變化。宗爺看了,不覺連聲道:“好!”左右齊齊的喝采不祝嶽大爺使完了,面色不紅,喉氣不喘,輕輕的把槍倚在一邊,上廳打躬跪下。宗爺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爲將,那用兵之道如何?”嶽大爺道:“武生之志,倘能進步,只願:令行閫外搖山嶽,隊伍端嚴賞罰明。將在謀獻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

身先士卒常施愛,計重生靈不爲名。獲獻元戎恢土地,指日高歌定昇平。”

宗留守聽了大喜,便吩咐:“掩門。”隨走下座來,雙手扶起道:“賢契請起。

我只道是賄賂求進,那知你果是真才實學。”叫左右:“看坐來!”嶽大爺道:“大老爺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謙遜,坐了好講。”

嶽大爺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來吃過,宗爺便開言道:“賢契武藝超羣,堪爲大將,但是那些行兵佈陣之法,也曾溫習否?”嶽大爺道:“按圖佈陣,乃是固執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爺聽了這句話,心上覺得不悅,便道:“據你這等說,古人這些兵書陣法都不必用了?”嶽大爺道:“排了陣,然後交戰,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執死不變。古時與今時不同,戰場有廣、狹、險、易,豈可用一定的陣圖?

夫用兵大要,須要出奇,使那敵人不能測度我之虛實,方可取勝。倘然賊人倉卒而來,或四面圍困,那時怎得工夫排布了陣勢,再與他廝殺麼?用兵之妙,只要以權濟變,全在一心也。”

宗爺聽了這一番議論道:“真乃國家棟梁!劉節度可謂識人。但是賢契早來三年固好,遲來三年也好,此時真正不湊巧!”嶽大爺道:“不知大老爺何故忽發此言?”宗爺道:“賢契不知,只因現有個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在滇南南寧州,封爲小樑王。因來朝賀當今天子,不知聽了何人言語,今科要在此奪取狀元。不想聖上點了四個大主考:一個是丞相張邦昌,一個是兵部大堂王鐸,一個是右軍都督張俊,一個就是下官。那柴桂送進四封書、qi書+奇書-齊書四分禮物來了。張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狀元許了他了;王兵部與張都督也收了;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

如今他三個作主,要中他作狀元,所以說不湊巧。”嶽大爺道:“此事還求大老爺作主!”宗爺道:“爲國求賢,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些周折。今日本該相留賢契再坐一談,只恐耳目招搖不便。且請回寓,待到臨場之時再作道理便了。”

卻說當時嶽大爺拜謝了,就出轅門來。衆弟兄接見道:“你在裏邊好時候不出來,連累我們好生牽掛。爲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氣了?”

嶽大爺道:“他把爲兄的敬重的了不得,有什麼氣受?且回寓去細說。”弟兄五個急急趕回寓來,已是黃昏時候。嶽大爺與張顯將衣眼換轉了。主人家送將酒席上來,擺在桌子上,叫聲:“各位大爺們!水酒蔬餚不中吃的,請大爺們慢慢的飲一杯,小人要照應前後客人,不便奉陪。”說罷,自下樓去了。這裏弟兄五人坐下飲酒。

嶽大爺只把宗留守看驗演武之事說了一遍,並不敢提那柴王之話,但是心頭暗暗納悶。衆弟兄那知他的就裏。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上午,只見店主人上來,悄悄的說道:“留守衙門差人擡了五席酒餚,說是不便相請到行,特送到此,與嶽大爺們接風的。怎麼發付他?”嶽大爺道:“既如此,拿上樓來。”當下封了二兩銀子,打發了來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幫把酒送上樓來擺好,就去下邊燙酒,着小二來伏侍。嶽大爺道:“既如此,將酒燙好了來,我們自會斟飲,不勞你伏侍罷。”牛皋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門裏送來,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了!”也不謙遜,坐下來,低着頭亂吃。吃了一會,王貴道:“這樣吃得不高興,須要行個令來吃方妙。”湯懷道:“不錯,就是你起令。”王貴道:“不是這樣說,本該是嶽大哥作令官。今日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嶽大哥面上送來的,嶽大哥算是主人。這令官該是張大哥作。”湯懷說道:“妙啊,就是張大哥來。”張顯道:“我也不會行什麼令,只要說一個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說不出的就罰三杯。”衆人齊聲道:“好!”

當時王貴就滿滿的斟了一杯,奉與張顯。張顯接來一口吃幹,說道:“我說的是關雲長單刀赴會,豈不是英雄飲酒?”湯懷道:“果然是英雄,我們各敬一杯。”

吃完,張顯就斟了一杯,奉與湯懷道:“如今該是賢弟了。”湯懷也接來吃乾了,道:“我說的是劉季子醉後斬蛇,可算得英雄麼?”衆人齊道:“好!我們也各敬一杯。”第三輪到王貴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說的是霸王鴻門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麼?”張顯道:“霸王雖則英雄,但此時不殺了劉季,以致有後來之敗,尚有不足之處。要罰一杯。如今該輪到牛兄弟來了。”牛皋道:“我不曉得這些古董!

只是我吃他幾碗,不皺眉頭,就算我是個英雄了!”四人聽了大笑道:“也罷,也罷,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罷!”牛皋道:“我也不耐煩這麼三杯兩杯,竟拿大碗來吃兩碗就是!”當下牛皋取過大碗,自吃了兩碗。

衆人齊道:“如今該嶽大哥收令了。”嶽大爺也斟了一杯吃幹,道:“各位賢弟俱說的魏漢三國的人,我如今只說一個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間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瑋,張樂宴請羣僚。那曹瑋在席間吃酒,霎時不見,一會兒就將敵人之頭擲於筵前。這不是英雄?”衆兄弟道:“大哥說得爽快,我們各敬一杯。”牛皋道:“你們是文縐縐的說今道古,我那裏省得?竟是猜謎吃酒罷。”王貴道:“就是,你起。”牛皋也不推辭,竟與備人猜謎,一連輸了幾碗,衆人亦吃了好些。這弟兄四個歡呼暢飲,吃個盡興。獨有那嶽大爺心中有事,想:“這武狀元若被王子佔去,我們的功名就出於人下,那能個討得出身?”一時酒涌上心頭,坐不住,不覺靠在桌上,竟睡着了。

張、湯兩個見了,說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講文論武,何等高興!今日只是不言不語,不知爲着甚事?”那兩個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來,向旁邊榻上也去睡了。王貴已多吃了兩杯,歪着身子,靠在椅上亦睡着了。只剩牛皋一個,獨自拿着大碗,尚吃個不祝擡起頭來,只見兩個睡着在桌上,兩個不知那裏去了,心中想道:“他們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時到街上去看看景緻,有何不可?”遂輕輕的走下樓來,對主人道:“他們多吃了一杯,都睡着了,不可去驚動他。我卻去出個恭就來。”店主人道:“既如此,這裏投東去一條衚衕內,有大空地寬暢好出恭。”

牛皋道:“我自曉得。”

出了店門,望着東首亂走,看着一路上挨挨擠擠,果然熱鬧。不覺到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腳,想道:“不知往那一條路去好耍?”忽見對面走將兩個人來:一個滿身穿白,身長九尺,圓白臉;一個渾身穿紅,身長八尺,淡紅臉。兩個手攙着手,說說笑笑而來。牛皋側耳聽見,那穿紅的說道:“哥哥,我久聞這裏大相國寺甚是熱鬧,我們去走走。”那個穿白的道:“賢弟高興,愚兄奉陪就是。”牛皋聽見,心裏自想:“我也聞得東京有個大相國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們去遊玩遊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競跟了他兩個轉東過西,到了相國寺前。但見九流三教,作買賣趕趁的,好不熱鬧。牛皋道:“好所在!連大哥也未必曉得有這樣好地方哩!”

又跟着那兩個走進天王殿來,只見那東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圍裹着。那穿紅的將兩隻手向人叢中一拉,叫道:“讓一讓!”那衆人看見他來得兇,就大家讓開一條路來。牛皋也隨了進去。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卻被清風引出來。不知是做甚事的,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