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三尺龍泉一紙書,贈君他日好爲之。英雄自古難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卻說週三畏必要請教嶽大爺此劍的出處,當下嶽大爺道:“小弟當初曾聽得先師說:‘凡劍之利者,水斷蛟龍,陸專刂犀象。有龍泉、太阿、白虹、紫電、莫邪、干將、魚腸、巨闕諸名,俱有出處。’此劍出鞘即有寒氣侵人。乃是春秋之時,楚王欲霸諸侯,聞得韓國七裏山中有個歐陽冶善,善能鑄劍,遂命使宣召進朝。這歐陽冶善來到朝中,朝見已畢,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爲別事,要命你鑄造二劍。’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劍?’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劍,俱要能飛起殺人,你可會造麼?’歐陽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強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饒我。’遂奏道:‘劍是會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卻是爲何?’歐陽冶善道:‘要造此劍,須得三載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隨踢了金帛綵緞。冶善謝恩出朝,回到家中,與妻子說知其事,將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鑄劍。卻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與妻子說道:‘我今前往楚國獻劍。楚王有了此劍,恐我又造與別人,必然要殺我,以斷後患。今我想來,總是一死,不如將雄劍留埋此地,只將那二劍送去。其劍不能飛起,必然殺吾。你若聞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滿足,生下女兒,只就罷了。倘若生下男來,你好中撫養他成人,將雄劍交付與他,好叫他代父報仇,我自在陰空護佑。’說罷分別,來至楚國。楚王聽得冶善前來獻劍,遂領文武大臣到校場試劍。果然不能飛起,空等了二年。楚王一時大怒,把冶善殺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閃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產下一子,用心撫養。到了七歲,送在學堂攻書。一日,同那館中學生爭鬧,那學生罵他是無父之種。他就哭轉家巾,與娘討父。那婦人看見兒子要父,不覺痛哭起來,就與兒子說知前事。無父兒要討劍看,其母只得掘開泥土,取出此劍。無父兒就把劍揹着,拜謝了母親養育之恩,要往楚國與父報仇。其母道:‘我幾年紀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說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縊而死。那無父兒把房屋燒燬,火葬其母,獨自背了此劍,行到七裏山下,不認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來,忽見山上走下一個道人來,問道:‘你這孩子,爲何眼中流血?’無父兒將要報仇之話訴說一遍。那道人道:‘你這小小年紀,如何報得仇來?那楚王前遮後擁,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東西。’無父兒道:‘就要我的頭,也是情願的!”道人道:‘正要你的頭。’無父兒聽了,便跪下道:‘若報得父仇,情願奉獻!’就對道人拜了幾拜,起來自刎。道人把頭取了,將劍佩了,前往楚國,在午門之外大笑三聲、大哭三聲。軍士報進朝中,楚王差官出來查問。道人說:‘笑三聲者,笑世人不識我寶;哭三聲者,哭空負此寶不遇識者。我乃是送長生不老丹的。’軍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進來。’道人進入朝中,取出孩子頭來。楚王一見便道:‘此乃人頭,何爲長生不老丹?’道人說:‘可取油鍋兩隻,把頭放下去。油滾一刻,此頭愈覺脣紅齒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動;若煎三刻,拿起來供在桌上,能知滿朝文武姓名,都叫出來;煎到四刻,人頭上長出荷葉,開出花來;五刻工夫,結成蓮房;六刻結成蓮子,吃了一顆,壽可活一百二十歲。’楚王途命左右取出兩隻油鍋,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結成蓮子。滿朝文武無不喝采。道人遂請大王來摘取長生不老丹。楚王下殿來取,不防道人拔出劍來,一劍將楚王之頭砍落於油鍋之內。衆臣見了,來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於鍋內。衆臣連忙撈起來,三個一樣的光頭,不知那一個是楚王的?只得用繩穿了,一齊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頭墓’即此之謂。此劍名曰‘湛盧’,唐朝薛仁貴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於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劍否?”
三畏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欣然笑道:“嶽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劍,雙手遞與嶽大爺道:“此劍埋沒數世,今日方遇其主。請嶽兄收起!他日定當爲國家之棟樑,也不負我先祖遺言。”嶽大爺道:“他人之寶,我焉敢擅取?
決無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違背?”嶽大爺再四推辭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間,拜謝了相贈之德,告辭回去。三畏送出門外,珍重而別。嶽大爺又同衆弟兄往各處走了一會,又買了三口劍。回至寓中,不覺天色已晚,店主人將夜飯送上樓來。嶽大爺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進場去的,可早些預備飯來與我們吃。”店主人道:“相公們放心!我們店裏有許多相公,總是明早要進場的。今夜我們家裏,一夜不睡的。”嶽大爺道:“只要早些就是了。”
弟兄們吃了夜飯,一同安寢。
到了四更時分,主人上樓,相請梳洗。衆弟兄即起身來梳洗。吃飯已畢,各各端正披掛。但見湯懷白袍銀甲,插箭彎弓;張顯綠袍金甲,掛劍懸鞭;王貴紅袍金甲,渾如一團火炭;牛皋鐵盔鐵甲,好似一朵烏雲;只有嶽大爺,還是考武舉時的舊戰袍。你看他兄弟五個,袍甲索琅琅的響,一同下樓來。到店門外各人上馬。只見店主人在牛皋馬後摸摸索索了一會。又一個走堂的小二,拿着一盞燈籠,高高的擎起送考。衆人正待起身,只見又一個小二,左手託個糖果盒,右手提着一大壺酒。
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請吃上馬杯,好搶個狀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後一齊拍馬往校場而來。到得校場門首,那拿燈籠的店小二道:“列位爺們,小人不送進去了。”嶽大爺謝了一聲,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說衆弟兄一齊進了校場,只見各省舉子先來的、後到的,人山人海,擁擠不開。嶽大爺道:“此處人多,不如到略靜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過演武廳後首,站了多時。牛皋想起:“出門的時候,看見店主人在我馬後拴掛什麼東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馬後邊一看。只見鞍後掛着一個口袋,就伸手向袋內一摸,卻是數十個饅頭、許多牛肉在內。這是店主人的規例,凡是考時,恐他們來得早,等得飢餓,特送他們作點心的。牛皋道:“妙啊!停一會比武,那裏有工夫吃,不若此時吃了,省得這馬累墜。”就取將出來,都吃個乾淨。不意停了一會,王貴道:“牛兄弟,我們肚中有些飢了,主人家送我們吃的點心,拿出來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沒有的麼?”王貴道:“一總掛在你馬後。”牛皋道:“這又晦氣了!我只道你們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這些點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個肚皮撐得飽脹不過。那裏曉得你們是沒有的。”王貴道:“你倒吃飽了,怎叫別人在此捱餓?”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這怎麼處?”嶽大爺聽見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說了,倘若別人聽見了,覺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該是這等,就是吃東西,無論別人有沒有,也該問一聲。竟自吃完了,這個如何使得?”牛皋道:“知道了!下次若有東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閒爭閒講,忽聽得有人叫道:“嶽相公在那裏?”牛皋聽得,便喊道:“在這裏!”嶽大爺道:“你又在此招是攬非了。”牛皋道:“有人在那裏叫你,便答應他一聲,有甚大事?”說未了,只見一個軍士在前,後邊兩個人擡了食籮,尋來說道:“嶽相公如何站在這裏?叫小人尋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門裏來的,奉大老爺之命,特送酒飯來,與相公們充飢。”衆人一齊下馬來謝,就來吃酒飯。牛皋道:“如今讓你們吃,我自不吃了。”王貴道:“諒你也吃不下了。”衆人用完酒飯,軍士與從人收拾了食籮,擡回去了。
看看天色漸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漢俱已到齊。只見張邦昌、王鐸、張俊三位主考,一齊進了校場,到演武廳坐下。不多時,宗澤也到了,上了演武廳,與三人行禮畢,坐着用過了茶。張邦昌開言道:“宗大人的貴門生,竟請填上了榜罷!”宗澤道:“那有什麼敝門生,張大人這等說?”邦昌道:“湯陰縣的岳飛,豈不是貴門生麼?”列位要曉得,大凡人作了點私事,就是被窩裏的事也瞞不過,何況那日衆弟兄在留守衙門前,豈無人曉得?況且留守帥爺擡了許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麼瞞得衆人耳目?兼之這三位主考受了樑王禮物,豈不留心?張邦昌說出了“岳飛”兩字,倒弄得宗澤臉紅心跳,半響沒個道理回覆這句話來,便道:“此乃國家大典,豈容你我私自檢擇?如今必須對神立誓,表明心跡,方可考試。”即叫左右:“過來,與我擺列香案。”立起身來,先拜了天地,再跪下禱告過往神靈:“信官宗澤,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氏。蒙聖恩考試武生,自當誠心秉公,拔取賢才,爲朝廷出力。若存一點欺君賣法、誤國求財之念,必死於刀箭之下。”誓畢起來,就請張邦昌過來立誓。邦昌暗道:“這個老頭兒好混帳!如何立起誓來?”到此地位,不怕你推託,沒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邦昌,乃湖廣黃州人氏。蒙聖恩同考武試,若有欺君賣法、受賄遺賢,今生就在外國爲豬,死於刀下。”你道這個誓,也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是他心裏想出來:“我這樣大官,怎能得到外國?就到番邦?
如何變豬?豈不是個牙疼咒?”自以爲得計。宗澤是個誠實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跡,也不來管他立誓輕重。王鐸見邦昌立誓,亦來跪下道:“信官王鐸,與邦昌是同鄉人氏。若有欺心,他既爲豬,弟子即變爲羊,一同死法。”誓畢起來,心中也在暗想:“你會奸,我也會刁。難道就學你不來?”暗暗笑個不止。誰知這張俊在旁看得清,聽得明,暗想:“這兩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麼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俊,乃南直隸順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當死於萬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這個誓立得奇也不奇?這變豬變羊,原是口頭言語,不過在今生來世、外國番邦上弄舌頭。那一個人,怎麼死於萬人之口?卻不道後來嶽武穆王墓頂褒封時候,竟應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這四位主考立誓已畢,仍到演武廳上一拱而坐。宗爺心裏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這狀元必然要中樑王。不如傳他上來,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傳那南寧州的舉子柴桂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下來,大叫一聲:“得!
大老爺有令,傳南寧州舉子柴桂上廳聽令。”那樑王答應一聲,隨走上演武廳來,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邊聽令。宗爺道:“你就是柴拴麼?”樑王道:“是!”宗爺道:“你既來考試,爲何參見不跪,如此託大麼?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禮。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請你上坐。今既來考試,就降作了舉子了。那有舉子見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個王位不要做,不知聽信那一個奸臣的言語,反自齊大就小,來奪狀元,有什麼好處?況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齊集於此,內中豈無高強手段,倍勝於你?怎能穩穩狀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節,豈不爲美?快去想來!”樑王被宗爺一頓發作,無可奈何,只得低頭跪下,開口不得。
看官!你們可曉得樑王爲着何事,現放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來奪取狀元,受此羞辱麼?只因樑王來朝賀天子,在太行山經過,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稱他爲“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勇將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軍師鄧武、田奇,足智多謀。聚集着嘍羅有五萬餘人,霸佔着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謀奪宋室江山,卻少個內應。那日打聽得樑王入朝,即與軍師商議,定下計策,紮營在山下,等那樑王經過,被嘍羅截住,邀請上山。到帳中坐定,獻茶己過,田奇道:“昔日南唐時,雖然衰壞,天下安寧,被趙匡胤設謀,詐言陳橋兵變,篡了帝位,把天下謀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個掛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轄,臣等心上實不甘服!臣等現今兵精糧足,大王何不進京結納奸臣,趁着今歲開科,謀奪了武狀元到手,把這三百六十個同年進士交結,收爲心腹內應。那時寫書知會山寨,臣等即刻發兵前來,幫助主公恢復了舊日江山,豈不爲美?”這一席話,原是王善與軍師定下的計策。借那樑王作個內應,奪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那知這樑王被他所惑,十分大悅,便道:“難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進京即時幹辦此事,若得成功,願與卿等富貴共之。”王善當時擺設筵宴款待,飲了一會,就送樑王下山。一路進京,就去結識這幾位主考。這三個奸臣受了賄賂,要將武狀元賣與樑王。那知這宗澤是赤心爲國的,明知這三位受賄,故將樑王數說幾句。樑王一時回答不來。
那張邦昌看見,急得好生焦躁:“也罷!待我也叫他的門生上來,罵他一場,好出出氣二”便叫:“旗牌過來。”旗牌答應上來道:“大老爺有何吩咐?”張邦昌道:“你去傳那湯陰縣的舉子岳飛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就走將下來,叫一聲:“湯陰縣岳飛上廳聽令。”岳飛聽見,連忙答應上廳,看見柴王跪在宗爺面前,他就跪在張邦昌面前叩頭。邦昌道:“你就是岳飛麼?”岳飛應聲道:“是。”郊昌道:“看你這般人不出衆,貌不驚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狀元麼?”岳飛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狀元。但今科場中,有幾千舉子都來考試,那一個不想做狀元?其實狀元只有一個,那千餘人那能個個狀元到手?武舉也不過隨例應試,怎敢妄想?”
張邦昌本待要罵他一頓,不道被嶽大爺回出這幾句話來,怎麼罵得出口?便道:“也罷!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別人。且問你用的是什麼兵器?”嶽大爺道:“是槍。”邦昌又問樑王:“用何兵器?”樑王道:“是刀。”邦昌就命岳飛做“槍論”,樑王做“刀論”。
二人領命下來,就在演武廳兩旁擺列桌子紙筆,各去作論。若論柴桂才學,原是好的,因被宗澤發作了一場,氣得昏頭搭腦,下筆寫了一個“刀”字,不覺出了頭,竟象了個“力”字。自覺心中着急,只得描上幾筆,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塗去另寫幾行。不期嶽爺早已上來交卷,樑王諒來不妥當,也只得上來交卷。
邦昌先將樑王的卷子一看,就籠在袖裏;再看岳飛的文字,吃驚道:“此人之文才,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兒愛他!”乃故意喝道:“這樣文字,也來搶狀元!”把卷子望下一擲,喝一聲:“叉出去!”左右呼的一聲擁將上來,正待動手,宗爺吆喝一聲:‘不許動手,且住着!”左右人役見宗大老爺吆喝,誰敢違令?便一齊站祝宗老爺吩咐:“把岳飛的卷子取上來我看。”左右又怕張太師發作,面面相覷,都不敢去拾。嶽大爺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爺。宗爺接來放於桌上,展開細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賽珠璣,暗想:“這奸賊如此輕才重利。”也把卷子籠在袖裏,便道:“岳飛!你這樣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豈不曉得蘇秦獻的‘萬言書’、溫庭筠代作的《南花賦》麼?”
你道這兩句是什麼出典?只因當初蘇秦到秦邦上那萬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後來奪他的權柄,乃不中蘇秦,只中張儀。這溫庭筠是晉國丞相桓文的故事。
晉王宣桓文進御花園賞南花,那南花就是鐵梗海棠也。當時晉王命桓文作《南花賦》,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獻上。”晉王准奏。辭朝回來,那裏作得出?卻央家中代筆先生溫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驚,暗想:“若是晉王知道他有此才華,必然重用,豈不奪了我權柄?”即將溫庭筠藥死,將《南花賦》鈔寫獻上。
這都是妒賢嫉能的故事。
張邦昌聽了,不覺勃然大怒!不因這一怒,有分教:一國藩王,死於非命;數萬賊兵,竟成畫餅。正是:朝中奸黨專權日,天下英雄失意時!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