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人走上前來,作個揖,便說道:“小人乃是這裏村中一個里長的便是。
只因相州節度都院劉大老爺行文到縣,各處武童俱要到那裏考試,取了方好上京應試。特來通知嶽大爺和衆位小爺。因見小爺們在此操演武藝,不敢驟然驚動,故此躲在林中觀看,並不是歹人。”嶽大爺道:“我知道了。”那裏長作別去了。
次日,嶽大爺騎馬進城,來到內黃縣衙門內。門史進內通報,知縣說一聲:“請進來相見。”門吏答應一聲,忙走出來,請嶽大爺進去。這嶽大爺走進內衙,拜見了岳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來拜別。還有一個結義兄弟也要去應試,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岳父大人附冊送考。”李縣主道:“既是你的義弟,叫做什麼名字?我與他添上罷了。”岳飛道:“叫做牛皋。”縣主吩咐從人記了補上,又道:“賢婿到相州,待我寫一封書與你帶去。”一面吩咐衙中擺酒款待,一面走進書房,寫了一封書,封得好了,出來交付與岳飛道:“我有一個同年在相州做湯陰縣,叫做徐仁,爲人正直,頗有聲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賢婿可帶這封書去與他看了,這補考諸事就省辦了。”
嶽大爺接書收好了,拜謝出來。回到家中,與衆員外說道:‘叫\侄方纔到縣裏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補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衆員外應允。各人回去,端正行李馬匹。到次日,都到王員外莊上會齊。五位弟兄各各拜別了父母,出莊上馬,前往相州進發。一路上曉行夜住,弟兄們說說笑笑,俱是憨憨頑頑。只有嶽大爺心內暗想:“我原是湯陰縣祖籍,漂流在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
不一日,到了相州。衆弟兄進了南門,走不到裏許,卻就有許多客店。嶽大爺擡頭看時,只見一家店門上,掛着一扇招牌,上寫着“江振子安寓客商”七個大字。
嶽大爺看那店中倒也潔淨,五人就下馬立定。裏邊江振子見了,連忙出來迎接,叫小二將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樓去,把馬都牽入後槽上料,自己卻來陪那五位小爺坐下吃茶。問了姓名來歷,連忙整備接風酒飯。嶽大爺向主人問道:“此時是什麼時候了?”江振於答道:“晌午了。”嶽大爺沉吟道:“這便怎處?只好明日去了。”
江振子道:“不知大爺要往何處去,這等要緊?”嶽大爺道:“有封書要到縣裏去走一走。”江振於道:“若說縣裏,此刻還早得緊哩!這位縣主老爺在這裏歷任九載,爲官清正,真個兩袖清風,愛民如子。幾次報升,都被衆百姓攀轅留祝那個老爺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纔退堂,此時正早哩!”嶽大爺道:“但不知此去縣前有多少路?”江振於道:“離此不遠,出了小店的門,投東轉上南去,看見這座衙門就是。”嶽大爺聽畢,便去屋中開箱子,取了書,鎖好了房門,一同衆兄弟出了店門,望縣前來。
不道那縣主徐仁,當夜得了一夢,那日升堂理事,兩邊排列各班書吏衙役,知縣問道:“本縣夜來得了一夢,甚是驚恐,你們可有那個會詳夢的麼?”傍邊走過一個書吏,渾名叫做“百曉”,上前稟說:“小人極會詳夢。不知老爺夢見些什麼?”
縣主道:“我昨夜三更時,忽然夢見五隻五色老虎飛上堂來,望着本縣身上撲來,不覺驚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曉道:“恭喜老爺!昔日周文王夜夢飛熊入帳,後得子牙於渭水。”話還未曾說得完,那知縣大怒起來,拍案罵道:“這狗頭,好胡說!我老爺是何等之人,卻將聖賢君王比起來?好生可惡!”
那個百曉無言可對,只得站過一邊。
忽見門役稟說:“內黃縣有五位武士,口稱縣主李老爺有書求見。”徐老爺吩咐:“請他們進來。”門役答應一聲,出來相請。五人來到公堂上,行禮已畢,將書呈上。縣主接書看了,又見五個人相貌軒昂,心中暗想:“昨夜的夢,莫非應在此五人身上麼?”就問:“賢契們在何處作寓?”嶽大爺對道:“門生們在南門內江振子店中作離。”徐仁道:“既如此,賢契們請回寓。都院大人的中軍官洪先,卻是本縣的相與,待我着人央他照應賢契們,明日赴轅門候考便了。”嶽大爺等謝了縣主,出衙回寓。
過了一夜,次日,五個人齊至轅門,來見中軍。岳飛上前稟道:“岳飛等五人求大老爺看閱弓馬,相煩引見。”洪先聽了,迴轉頭來,問家將道:“他們可有常例送來麼?”家將稟道:“不曾送來。”岳飛聽見,便上前稟道:“武生等不知這裏規矩,不曾帶得來,待回家着人收拾送來罷!”洪先道:“岳飛!你不知,大老爺今日不考弓馬,你停三日再來。”
岳飛只得答應,轉身出來,上馬回寓。
一路與衆兄弟商議,忽見徐縣主乘着四人暖轎,衆衙役左右跟定。將到面前,五人一齊下馬,候立道旁。縣主在轎中見了,吩咐住了轎,便道:“我正要去見洪中軍,託他周全考事,不道賢契們回來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樣了?”岳飛稟道:“那中軍因不曾送得常例與他,叫我們過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說!難道有他這中軍,才考得;沒有他這中軍,就不考了麼?賢契們可隨我來!”五人答應一聲,俱各上馬,跟着徐縣主來到轅門,投了手本。傳宣官出來一聲:“傳湯陰縣進見!”兩邊呼喝聲響。徐仁進了角門,踏邊而上,來至大堂跪下。劉都院說聲:“請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職稟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內黃縣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試弓馬。”劉都院就吩咐傳進來。旗牌官領命,將五人傳人,到丹墀跪下。
劉公看那五個人的相貌,個個魁偉雄壯,心中好生歡喜。只見中軍走上廳來稟道:“這五個人的弓馬甚是平常,中軍已經見過,叫他們回去溫習,下科再來,怎麼又來觸犯大老爺?”徐仁又上前稟道:“這中軍因未曾送得常例與他,故此誑稟。
這些武生們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見過他的武藝低微,如何反說我誑稟?若不信,敢與我比比武藝麼?”岳飛稟道:“若大老爺出令,就與你比試何妨?”劉都院聽了各人言語,說:“也罷!就命你二人比試武藝與本都院看。”
二人領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佔個地步。洪先叫家人取過一柄三股託天叉來,使個門戶,只聽得索郎郎的叉盤聲響,使個“餓虎擒羊”勢,叫道:“你敢來麼?”
岳飛卻不慌不忙,取過瀝泉槍,輕輕的吐個旗鼓,叫做“丹鳳朝天”勢。但見那冷颼颼亂舞雪花飛,說聲:“恕無禮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嶽大爺就叉個不活,舉起叉,望嶽大爺劈頭蓋將下來。這嶽大爺把頭一側,讓過叉,心中暗想:“我和他並無大仇,何苦害他性命?”這洪先又一叉,向嶽大爺劈面飛將過來。那嶽大爺把頭一低,側身躲過,拽回步,拖槍而走。洪先只道他輸了,搶步趕將入來,望嶽大爺當背一叉。嶽大爺忽轉過身來,把槍向上一隔,將洪先的叉掀過一邊,趁勢倒轉槍桿,在洪先背上輕輕的一捺。這洪先站不住腳頭,撲的一交,跌倒在地,那股叉也丟在一邊了。廳上廳下這些人禁不住喝聲採:“果然好武藝!”那劉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這樣的本事,那裏做的中軍官!”叫左右:“與我叉出轅門去!”左右答應一聲,將洪先趕下丹墀。洪先滿面羞慚,抱頭鼠竄的去了。
劉都院命徐知縣帶那五個武生,同到箭廳比箭。先是四個射過。又考到岳飛的箭,比四人更好,便問岳飛:“你是祖居在內黃縣麼?”嶽大爺稟道:“武生原是這裏湯陰縣孝弟裏永和鄉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災,可憐家產盡行漂沒。老母在花缸內抱着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內黃縣,感蒙恩公王明收養長大,因此就住在內黃縣。又得先義父周侗教成我衆弟兄的武藝。如今只求大老爺賞一批冊,好進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後就好重還故里了。”劉都院聽了,大喜道:“原來是周師父傳授,故爾都是這般好手段。本院向來久聞令師文武兼全,朝廷幾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來。如今乃作故人,豈不可惜!目下賢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着人送書進京,與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喚徐仁道:“這個門生日後定有好處,貴縣可回行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岳家舊時基業,查點明白,待本院發銀蓋造房屋,叫他仍歸故上便了。”徐知縣領命。
岳飛等一齊叩謝。出了轅門,跟着徐縣主回至街中。縣主設宴款待,對岳飛道:“我這裏與賢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來居住便了。”嶽大爺謝了,當日,同衆弟兄回至寓所,算還飯錢。到次日別了店主人,一徑回內黃縣來,各自分別回家。嶽大爺將劉都院共徐縣主的事,與嶽安人說知,嶽安人好生歡喜,忙忙收拾,不提。
再說衆兄弟各自歸家,與父親說知嶽大哥歸宗之事,衆員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員外正在王員外莊上談論商酌,只見嶽大爺走來向衆員外作過揖,就將歸宗之事稟明。王員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叫聲:“鵬舉!你在此間,小兒輩正好相交。
況且令尊遺命,叫小兒輩‘不要離了鵬舉,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歸宗,叫我怎生捨得?”嶽大爺道:“小侄只因劉大人恩義,難違他命。就是小侄也捨不得老叔伯並兄弟們,也是出於無奈。”張員外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包你們一世不得分離。”湯懷即忙問張達:“是何主意?”張員外道:“我掙了一分大傢俬,又沒有三男四女,只得這個孩兒,若得他一舉成名,祖宗面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兩房的當家人在此總管田產,其餘細軟傢俬盡行收拾,一同嶽賢侄遷往湯陰縣,有何不可?”衆人齊聲道:“此論甚妙!我們竟都遷去就是。”嶽大爺道:“這個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資,又有許多人口,爲了小侄都要遷往湯陰居住,也不是輕易的事,還求斟酌。”衆員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鵬舉不必多言。”
嶽大爺只得回家,與母親說知衆員外要遷居之事。嶽安人道:“且等我再去與各位院君商議。”牛皋道:“不相干,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賢侄母子既在此間,自然同去。”
次日,嶽大爺別了母親,備馬進城來見岳父,到得縣前下馬進去。門吏連忙通報,縣主吩咐一聲:“請進!”就有旁邊門吏慌忙出來,將嶽大爺接入後堂。見禮已畢,李公命坐吃茶,便問往相州去考試諸事。嶽大爺將到了湯陰縣如何稟見縣尊,中軍如何索賄,如何比試,直到“劉公着徐縣主查明小婿舊時基業,捐銀起造房屋,命小婿遷居故土。皆岳父大人提攜恩德,今日特來拜謝。”李縣主道:“難得劉公如此思義,賢婿重歸祖業,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話,你可速速回去與令堂說知。”
嶽大爺唯唯聽命,有分教:金屋笙歌偕卜鳳,洞房花燭喜乘龍。畢竟李縣主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