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湖廣佈政司轄境爲楚國故地,簡稱楚。
《楚遊日記》備述詳細。在《徐霞客西遊記》第二冊,原題“楚”並有提綱:“丁丑正月十一自勒子樹下往茶陵州、攸縣。過衡山縣至衡州,下永州船,遇盜。復返衡州,藉資由常寧縣、祁陽縣,歷永州至通州,抵江華縣。
復由臨武縣、郴州過陽縣,復至衡州。再自衡州入永,仍過祁陽,閏四月初七入粵。遇盜始末“。
其遊程大致與以上提綱相符,其記對湖南各景的描繪多伴有對山形地貌的考察,對各水的辨析。
遇盜是2月11日,記中所記簡直是遭搶劫,而在劫難之中,對世態人心的體悟更深一層,其間突現了靜聞的風範和高大形象,讀來令人回味不盡唏噓不止。
因楚遊日記多,路途長,這裏不再一一詳述。
丁丑(公元1637年)
正月十一日是日立春,天色開霽。
亟飯,託靜聞隨行李從舟順流至衡州,期十七日會於衡之草橋塔下,命顧僕以輕裝從陸探茶陵、攸縣之山。及出門,雨霏霏下。渡溪南涯,隨流西行。已而溪折西北,逾一岡,共三裏,復與溪遇,是爲高隴。於是仍逾溪北,再越兩岡,共五里,至盤龍庵。有小溪北自龍頭山來,越溪西去,是爲巫江,乃茶陵大道;隨山順流轉南去,是爲小江口,乃雲嶁山道。二道分於盤龍庵前。
〔小江口即蟠龍、巫江二溪北自龍頭至此,南入黃雩大溪者。〕雲嶁山者,在茶陵東五十里沙江之上,其山深峭。神廟初,孤舟大師開山建剎,遂成叢林。今孤舟物故,兩年前虎從寺側攫jué抓取一僧去,於是僧徒星散,豺虎晝行,山田盡蕪,佛宇空寂,人無入者。
每從人問津,俱戒通“誡”莫入。
〔且雨霧沉霾,莫爲引導。〕餘不爲阻,從盤龍小路,〔南沿小溪二里,復與大溪遇。〕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從山夾小路西南二里,有大溪自北來,直逼山下,〔盤曲山峽,兩旁石崖,水齧成磯。〕沿之二里,是爲沙江,即雲端溪入大溪處。
途遇一人持傘將遠〔出〕,見餘問道,輒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餘當返家爲君前驅。”餘感其意,因隨至其家。其人爲餘覓三人,各持械齎jī攜帶火,冒雨入山。初隨溪口東入〔一里〕,望〔一小溪自〕西峽〔透隙出〕,石崖層亙,外束如門。導者曰:“此虎窟山。從來燒採之夫俱不敢入。”時雨勢漸盛,遂溯大溪入,宛轉二里,〔溪底石峙如平臺,中剖一道,水由石間下,甚爲麗觀。〕於是上山,轉山嘴而下,得平疇一壑,名爲和尚園。
〔四面重峯環合。平疇盡,〕約一里,復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轉峽中,又一里而云嶁寺在焉。山深霧黑,寂無一人,殿上金仙雲冷,廚中丹竈煙空。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導者出。出溪口,導者望見一舟,亟呼而附焉。順流飛槳,舟行甚疾即急。餘衣履沾溼、氣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無暇問兩旁崖石也。
山谿紆曲,下午登舟,約四十里而暮,舟人夜行三十里,泊於東江口。
十二日曉寒甚。
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líng水,遂循茶陵城過東城,泊於南關。入關,抵州前,將出大西門,尋紫雲、雲陽之勝。
聞靈巖在南關外十五里,乃飲於市,復出南門,渡酃水。時微雨飄揚,朔風寒甚。東南行,陂陀高下五里,得平疇,是曰歐江。有溪自東南來,遂溯之行,霧中望見其東山石突兀,心覺其異。又五里,抵山嘴溪上,是曰沙陂,以溪中有陂也。
〔溪源在東四十里百丈潭。〕陂之上,其山最高者,曰會仙寨,其內穹崖裂洞,曰學堂巖。再東,山峽盤亙,中曰石樑巖,即在沙陂之上,餘不知也。又東一里,乃北入峽中。一里,得碧泉巖、對獅巖,俱南向。又東逾嶺而下,轉而北,則靈巖在焉。以東向,曾守名才漢又名爲月到巖雲。
自會仙岩而東,其山皆不甚高,俱石崖盤亙,堆環成壑,或三面迴環如玦者,或兩對疊如門者,或高峙成巖,或中空如洞者,每每而是。但石質粗而色赤,無透漏潤澤之觀,而石樑橫跨,而下穹然,此中八景,當爲第一。
靈巖者,其洞東向,前有亙崖,南北迴環,其深數十丈,高數丈餘,中有金仙,外列門戶而不至於頂,洞形固不爲洞揜yǎn即掩也,爲唐陳光問讀書處。陳居嚴塘,在洞北二十里。其後裔猶有讀書巖中者。
觀音現像,伏獅峯之東,回崖上萬石跡成像,赭黃其色。
對獅巖者,一名小靈巖,在靈巖南嶺之外。
南對獅峯,上下兩層,上層大而高穹,下層小而雙峙。
碧泉巖者,在對獅之西,亦南向,洞深三丈,高一丈餘。
內有泉一縷,自洞壁半崖滴下,下有石盤承之,清冽異常,亦小洞間一名泉也。
伏虎巖,在清泉之後。
石樑巖,在沙陂會仙寨東谷。其谷亂崖分亙,攢列成塢,兩轉而東西橫亙,下開一竇,中穹若樑,由樑下北望,別有天地,透樑而入,樑上復開崖一層,由東陂而上,直造樑中而止,登之如踐層樓矣。
會仙寨,下臨沙溪,上亙圓頂,如疊磨然,獨出衆山,羅洪山羅名其綸,瓊司理。結淨藍於下,即六空上人所棲也。其師號涵虔。
學堂巖,在會仙之北,高崖間迸開一竇,雲仙人授學之處。
此靈巖八景也。餘至靈巖,風雨不收。先過碧泉、對獅二巖,而後入靈巖,曉霞留飯,已下午矣。適有一僧至,詢爲前山淨侶六空也。時曉霞方理諸俗務,結茅、餵豬。
飯罷,即託六空爲導。
回途至獅峯而睹觀音現像,抵沙陂而入遊石樑,入其庵,而乘暮登會仙,探學堂,八景惟伏虎未至。是日雨仍空濛,而竟不妨遊,六空之力也。晚即宿其方丈。
十三日晨餐後寒甚,陰翳如故。別六空,仍舊路西北行。三裏至歐江,北入山,爲茶陵向來道;南沿沙陂江西去,又一道也。過歐江,溪勝小舟,西北過二小嶺,仍渡茶陵南關外,沿城溯江,經大西門,〔尋紫雲、雲陽諸勝。〕西行三裏,過橋開隴,始見大江自東北來。於是越黃土坳,又三裏,過新橋,霧中始露雲陽半面。又三裏,抵紫雲山麓,是爲沙江鋪,大江至此直逼山下。由沙江鋪西行,爲攸縣、安仁大道。南登山,是爲紫雲仙。上一里,至山半爲真武殿,上有觀音庵,俱東北瞰來水。觀音庵鬆巖,老僧也。予詢雲陽道,鬆巖曰:“雲陽山者,在紫雲西十里。其頂爲老君巖;雲陽仙在其東峯之脅,去頂三裏;赤松壇又在雲陽仙之麓,去雲陽仙三裏。蓋紫雲爲雲陽盡處,而赤松爲雲陽正東之麓。由紫雲之下,北順江岸西行三裏,爲洪山廟,乃登頂之北道;由紫雲之下,南循山麓西行四里,爲赤松壇,乃登頂之東道;去頂各十里而近。二道之中有羅漢洞,在紫雲之西,即由觀音庵側小徑橫過一里,可達其庵。
由庵登頂,亦有間道可達,不必下紫雲也。“餘從之。遂由真武殿側,西北度兩小坳,一澗從西北來,則紫雲與肯蓮庵即羅漢仙。後山夾而成者。
〔水北入大江,紫雲爲所界斷。〕渡澗即青蓮庵,東向而出,地幽而庵淨。僧號六澗,亦依依近人,堅留餘飯,餘亟於登嶺,遂從庵後西問登山。其時濃霧猶翳山半,餘不顧,攀躋直上三裏,逾峯脊二重,足之所上,霧亦旋開。又上二里,則峯脊冰塊滿枝,寒氣所結,大者如拳,小者如蛋,依枝而成,遇風而墜,俱堆積滿地。其時本峯霧氣全消,山之南東二面,歷歷可睹,而北西二面,猶半爲霾掩,〔酃江自東南,黃雩江自西北,盤曲甚遠。〕始知雲陽之峯,俱自西南走東北,排疊數重:紫雲,其北面第一重也;青蓮庵之後,餘所由躋者,第二重也;雲陽仙,第三重也;老君巖在其上,是爲絕頂,所謂七十一峯之主也。雲峯在南,餘所登峯在北,兩峯橫列,脈從雲陽仙之下度坳而起,峙爲餘所登第二重之頂,東走而下,由青蓮庵而東,結爲茶陵州治。餘現登第二重絕頂,徑路迷絕,西南望雲峯絕頂,中隔一塢,而絕頂尚霾夙霧中。俯瞰過脊處,在峯下里許。其上隔山竹樹一壑,兩乳迴環掩映,若天開洞府,即雲陽仙無疑也。雖無路,亟直墜而下,度脊而上,共二里,逾一小坳,入雲陽仙。其庵北向,登頂之路,由左上五里而至老君巖;下山之路,由右三裏而至赤松壇。庵後有大石飛累,駕空透隙,竹樹懸綴,極爲倩疊,石間有止水一泓,澄碧迥異,名曰五雷池,雩祝甚靈;層巖上突,無可攀踄,其上則黑霧密翳矣。蓋第二重之頂,當風無樹,故冰止隨枝堆積。而庵中山環峯夾,竹樹蒙茸,縈霧成冰,玲瓏滿樹,如瓊花瑤谷,朔風搖之,如步搖玉珮。聲葉金石。偶振墜地,如玉山之頹,有積高二三尺者,途爲之阻。聞其上登踄更難。時日過下午,聞赤松壇尚在下,而庵僧〔楚〕音,誤爲“石洞”。餘意欲登頂右後。遂從頂北下山,恐失石洞之奇,且謂稍遲可冀希望晴朗也。索飯於庵僧鏡然,遂東下山。
路側澗流瀉石間,僧指爲“子房煉丹池”、“搗藥槽”、“仙人指跡”諸勝,乃從赤松神話中之仙人,爲道教所信奉而附會留侯也。
直下三裏抵赤松壇,始知赤松之非石洞也。遂宿庵中。殿頗古,中爲赤松,左黃石,而右子房即張良。殿前有古樹鬆一株,無他勝也。僧葛民亦近人。
十四日晨起寒甚,而濃霧複合。先是,晚至赤松,即嘿mò即默禱黃石、子房神位,求假半日晴霽,爲登頂之勝。至是望頂濃霾,零雨四灑,遂無復登頂之望。飯後,遂別葛民下山。循山麓北行,逾小澗二重,共四里,過紫雲之麓,江從東北來,從此入峽,路亦隨之。
繞出雲陽北麓,又二里,爲洪山廟。風雨交至,遂停廟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ǚduò木塊者竟日。廟後有大道南登絕頂。時廟下江旁停舟數只,俱以石尤石頭太多橫甚,不能順流下,屢招予爲明日行,餘猶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爲意於雲陽之頂也。
十五日晨起,泊舟將放,招餘速下舟;予見四山霧霽,遂飯而決策登山。路由廟後南向而登,三裏,復有高峯北峙,〔道分兩岐:〕一岐從峯南,一岐從峯西南。
餘初由東南行,疑爲前上羅漢峽中舊道,乃向雲陽仙,非逕造老君巖者,乃復轉從西南道。不一里,行高峯西峽,顧僕南望峽頂有石樑飛駕,餘瞻眺不及。及西上嶺側,見大江已環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嶺頭南躋而上。時嶺頭冰葉紛披,雖無徑路,餘意即使路訛錯誤,可得石樑勝,亦不以爲恨,及至嶺上遍覓,無有飛駕之石,第見是嶺之脊,東南橫屬高頂,其爲登頂之路無疑。遂東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里,再逾一脊,則下瞰脊南,雲陽仙已在下方矣。蓋是嶺東西橫亙,西爲絕頂北盡處,東即屬於前所登雲陽東第二層之嶺也。
於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頂,其上冰雪層積,身若從玉樹中行。又一里,連過兩峯,始陟最高頂。是時雖旭日藏輝,而沉霾屏伏,遠近諸峯盡露真形,惟西北遠峯尚存霧痕一抹。乃從峯脊南下,又一里,復過兩峯,有微路“十”字界峯坳間:南上覆登山頂,東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橫下。然脊北之頂雖高,而純土無石;脊南之峯較下,而東面石崖高穹,峯筍離立。乃與顧僕置行李坳中,從南嶺之東,攀崖隙而踞石筍,下瞰塢中,有茅一龕,意即老君巖之靜室,所云老主庵者。竊計直墜將及一里,下而覆上,其路既遙,況既踞石崖之頂,仰矚俯瞰,勝亦無殊,不若逾脊從西路下,便則爲秦人洞之遊,不便即北去江滸覓舟,順流亦易。乃遂從西路行。山陰冰雪擁塞,茅棘交縈,舉步漸艱。二里,路絕,四顧皆茅茨爲冰凍所膠結,上不能舉首,下無從投足,兼茅中自時有堰宕延誤耽擱,疑爲虎穴,而山中濃霧四起,瞰眺莫見,計難再下。乃復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擁,隨躋隨墜。念嶺峻草被,可脫虎口,益鼓勇直上。
二里,復得登頂,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峯矣。
其處嶺東茅棘盡焚,嶺西茅棘蔽山,皆以嶺頭路痕爲限,若有分界者。是時嶺西黑霧瀰漫,嶺東日影宣朗,霧欲騰衝而東,風輒驅逐而西,亦若以嶺爲界者。又南一里,再下二峯,嶺忽亂石森列,片片若攢刃交戟,霧西攫其尖,風東搗其膊,人從其中溜足直下,強攀崖踞坐,益覺自豪。念前有路而忽無,既霧而復霧,欲下而轉上,皆山靈未獻此奇,故使浪遊之蹤,迂迴其轍耳。既下石峯,坳中又得“十”字路,於是復西向下嶺,俱從濃霧中行矣。始二里,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里,路微而石樹蒙翳;又二里,則石懸樹密而路絕,蓋前路之逾嶺而西,皆茶陵人自東而來,燒山爲炭,至此輒返。
過此,崖窮樹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復上。餘念所下既遙,再下三四里當及山麓,豈能復從前還躋?遂與顧僕掛石投崖,懸藤倒柯樹幹、樹枝,墜空者數層,漸聞水聲遙遙,而終不知去人世遠近。已而霧影忽閃,露出眉峯峽谷,樹色深沉。再一閃影,又見谷口兩重外,有平塢可矚。
乃益揆kuí度量叢歷級,若鄧艾之下陰平,墜壑滾崖,技無不殫,然皆赤手,無從裹氈也。既而忽下一懸崖,忽得枯澗,遂得踐石而行。蓋前之攀枝懸墜者藉樹,而兜衣掛履亦樹,得澗而樹梢爲開。既而澗復生草,草復翳澗,靡草之下,不辨其孰爲石,孰爲水,既難着足。或草盡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掛履如故。如是三裏,下一瀑崖,微見路影在草間,然時隱時現。又一里,澗從崖間破峽而出,兩崖轟峙,而北尤危峭,始見路從南崖逾嶺出。又一里,得北來大道,始有村居,詢其處,爲窯裏,蓋雲陽之西塢也。其地東北轉洪山廟五里而遙,南至東嶺十里而遙,東嶺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時霧影漸開,遂南循山峽行。逾一小嶺,五里,上棗核嶺,〔嶺俱雲陽西向度而北轉成峽者。〕下一里,渡澗,〔澗乃南自龍頭嶺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澗南上半里,爲絡絲潭,深碧無底,兩崖多疊石。
又半里,復度澗,傍東麓登山。是處東爲雲陽之南峯,西爲大嶺之東嶂。
〔大嶺高並雲陽,龍頭嶺其過脊也,其東南盡西嶺,東北抵麻葉洞,西北峙五鳳樓,西南爲古爽衝。〕一溪自大嶺之東北來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龍頭嶺北下者,乃大嶺、雲陽過脊處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鋪名。龍頭嶺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東嶺塢合秦人洞水出大羅埠。共二里,越嶺得平疇,是爲東嶺塢。塢內水田平衍連綿鋪開,村居稠密,東爲雲陽,西爲大嶺,北即龍頭嶺過脊,南爲東嶺迴環。餘始至以爲平地,即下東嶺,而後知猶衆山之上也。循塢東又一里,宿於新庵。
十六日東嶺塢內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東嶺,即從嶺上西行。嶺頭多漩窩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爲井,或深或淺,或不見其底,是爲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瓏,上透一竅,輒水搗成井。竅之直者,故下墜無底;竅之曲者,故深淺隨之。井雖枯而無水,然一山而隨處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見西南谷中,四山環繞,漩成一大窩,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澗,澗之東西皆秦人洞也。
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處。其澗由西洞出,由東洞入,澗橫界窩之中,東西長半里,中流先搗入一穴,旋透穴中東出,即自石峽中行。其峽南北皆石崖壁立,夾成橫槽;水由槽中抵東洞,南向搗入洞口。洞有兩門,北向,水先分入小門,透峽下傾,人不能從。稍東而南入大門者,從衆石中漫流。其勢較平;第洞內水匯成潭,深浸洞之兩崖,旁無餘隙可入。
循崖則路斷,涉水則底深,惜無浮槎小木排可覓支磯片石。惟小門之水,入峽後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厲qìlǐ水淺處提起衣褲、水深處穿着衣褲而涉水而入。
其竅宛轉而披透,其竅中如軒楞別啓另開一門,返矚搗入之勢,亦甚奇也。西洞洞門東穹,較東洞之高峻少殺;水由洞後東向出,水亦較淺可揭。
入洞五六丈,上嵌圍頂,四圍飛石駕空,兩重如庋懸閣,得二丈梯而度其上。
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與東洞並,不能入矣。是日導者先至東洞,以水深難入而返,不知所謂西洞也。返五里,飯於導者家,日已午矣。
其長詢知洞水深,曰:“誤矣!此入水洞,非水所從出者。”復導予行,始抵西洞。餘幸兼收之勝,豈憚害怕往復之煩。既出西洞過東洞,共一里,逾嶺東望,見東洞水所出處;復一里,南抵塢下,其水東向涌出山麓,亦如黃雩之出石下也。
土人環石爲陂,壅填塞爲巨潭以翹山塍。
從其東,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嶺,共二里始達東嶺之上,此由州人塢之大道也。登嶺,循舊路一里,返宿導者家。
十七日晨餐後,仍由新庵北下龍頭嶺,共五里,由舊路至絡絲潭下。先是,餘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門不可入”之文,餘既以誤導兼得兩洞,無從覓所謂上洞者。土人曰:“絡絲潭北有上清潭,其門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勝。
此洞與麻葉洞俱神龍蟄zhé伏藏處,非惟難入,亦不敢入也。“餘聞之,益喜甚。
既過絡絲潭,不渡澗,即傍西麓下。
〔蓋渡澗爲東麓,雲陽之西也,棗核故道;不渡澗爲西麓,大嶺、洪碧之東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澗之上,門東向,夾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脈”,支流:自洞後者,匯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竇,〕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當伏水而入。導者止供炬爇火,無肯爲前驅者。餘乃解衣伏水,蛇行以進。
石隙既低而復隘,且水沒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餘,南北橫裂者亦三丈餘,然俱無入處。惟直西一竇,闊尺五,高二尺,而水沒其中者亦尺五,隙之餘水面者,五寸而已。計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貼隙頂而入,猶半爲水漬。時顧僕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誰爲遞炬者?身可由水,炬豈能由水耶?況秦人洞水,餘亦曾沒膝浸服,俱溫然不覺其寒,而此洞水寒,與溪澗無異。而洞當風口,颼颼彌甚。風與水交逼,而火復爲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猶覺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門。久之,復循西麓隨水北行,已在棗橡嶺之西矣。
去上清三裏,得麻葉洞。洞在麻葉灣,西爲大嶺,南爲洪碧,東爲雲陽、棗核之支,北則棗核西垂。大嶺東轉,束澗下流,夾峙如門,而當門一峯,聳石屼突,爲將軍嶺;澗搗其西,而棗核之支,西至此盡。澗西有石崖南向,環如展翅,東瞰澗中,而大嶺之支,亦東至此盡。回崖之下,亦開一隙,淺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東,經崖前入於大澗。
循小溪至崖之西脅亂石間,水窮於下,竅啓於上,即麻葉洞也。洞口南向,大僅如鬥,在石隙中轉折數級而下。初覓炬倩導,亦俱以炬應,而無敢導者。曰:“此中有神龍。”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術者,不能攝服。”最後以重資覓一人,將脫衣入,問餘乃儒者,非羽士,復驚而出曰:“予以爲大師,故欲隨入;若讀書人,餘豈能以身殉耶?”餘乃過前村,寄行李於其家,與顧僕各持束炬入。
時村民之隨至洞口數十人,樵者腰鐮,耕者荷鋤,婦之炊者停爂cuàn燒火,織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負載者,接踵而至,皆莫能從。餘兩人乃以足先入,歷級轉竇,遞炬而下,數轉至洞底。洞稍寬,可以測身矯首,乃始以炬前向。其東西裂隙,俱無入處,直北有穴,低僅一尺,闊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
乃先以炬入,後蛇伏以進,背磨腰貼,以身後聳,乃度此內洞之〔第〕一關。
其內裂隙既高,東西亦橫亙,然亦無入處。又度第二關,其隘與低與前一轍,進法亦如之。既入,內層亦橫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東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縱裂而起,上穹下狹,高不見頂,至此石幻異形,膚理石表與石質頓換,片竅俱靈。其西北之峽,漸入漸束,內夾一縫,不能容炬。轉從東南之峽,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鋪,如澗底潔溜,第乾燥無水,不特免揭厲,且免沾污也。
峽之東南盡處,亂石轟駕,若樓臺層疊,由其隙皆可攀躋而上。其上石竇一縷,直透洞頂,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鉤月,可望而不可摘也。
層石之下,澗底南通,覆石低壓,高僅尺許;此必前通洞外,澗所從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層石下北循澗底入,其隘甚低,與外二關相似。稍從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轉而東,若度鞍歷嶠。兩壁石質石色,光瑩欲滴,垂柱倒蓮,紋若鏤雕,形欲飛舞。東下一級,復值潤底,已轉入隘關之內矣。於是闢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闊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澗底坦若周行。
北馳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牀楞邊勻整;其上則蓮花下垂,連絡成幃,結成寶蓋,四圍垂幔,大與榻並,中圓透盤空,上穹爲頂;其後西壁,玉柱圓豎,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瑩白,紋皆刻鏤: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兩層,澗底由東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時餘所齎火炬已去其七,恐歸途莫辨,乃由前道數轉而穿二隘關,抵透光處,炬恰盡矣。穿竅而出,恍若脫胎易世。洞外守視者,又增數十人,見餘輩皆頂額以手加額作敬禮狀稱異,以爲大法術人。
且雲:“前久候以爲必墮異吻,故餘輩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無恙,非神靈攝服,安能得此!”餘各謝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勝耳,煩諸君久佇,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處多隘,其中潔淨乾燥,餘所見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爾!
乃取行囊於前村,從將軍嶺出,隨澗北行十餘里,抵大道。其處東向把七尚七裏,西向還麻止三裏,餘初欲從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時無舟,天色已霽,遂從陸路西向還麻。時日已下舂,尚未飯,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於黃(石)鋪,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悽,亦旅中異境,竟以行倦而臥。
黃石輔之南,即大嶺北峙之峯,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峯尤甚,名五鳳樓,〔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餘以早臥不及詢,明日登途,知之已無及矣。
〔黃石西北三十里爲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縣東,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峯漸伏。茶陵江北曲,經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兩江雲。〕十八日晨餐後,自黃石鋪西行,霜花滿地,旭日澄空。
十里爲丫塘鋪,又十里,爲珠璣鋪,則攸縣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鋪。又西北十里,長春鋪。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縣之南關矣。縣城瀕江北岸,東西兩門,與南門並列於江側。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轉,俱夾高暑山而下,合於縣城東,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霽甚,至長春鋪,陰雲複合。抵城才過午,候舟不得,遂宿學門前。
亦南門。
十九日晨餐後,陰霾不散。由攸縣西門轉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水澗橋,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橋而西,連上二嶺,其西嶺名黃山。下嶺共五里,爲黃山橋,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較大於水洞,而平洋亦大開。
西行平疇三裏,上牛頭山。又山上行二里,曰長岡衝,下嶺爲清江橋。橋東赤崖如回翅,澗從北來,大與黃山橋等。橋西開洋,大亦如黃山橋,但四圍皆山,不若黃山洋南北一望無際也。洋中平疇,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里,西入山峽,已爲衡山縣界。界北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鄉人爭輸入市,不絕於路。
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兩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於是遵西南,五里爲荷葉塘。越盼兒嶺,五里至龍王橋。橋下水北自小源嶺來,南向而去,其居民蕭姓,亦大族也。
北望二十里外,小源嶺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嶺山,乃北通湘潭道。過橋,西面行三裏,上長嶺。又西下一塢,三裏,上葉公坳。又四里,下太平寺嶺,則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爲芒洲,其地自攸縣東四十五里。是日上長嶺,日少開,中夜雨聲滴瀝,達明而止。
二十日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間。中夜見東西兩山,火光熒熒,如懸燈百尺樓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墜者。
既而知爲夜燒。
既臥,聞雨聲滴瀝,達旦乃止。
上午得舟,遂順流西北向山峽行。二十五里,大鵝灘。十五里,過下埠,下回鄉灘,險甚。過此山始開,江乃西向。行二十五里,北下橫道灘,又十五里,暮宿於楊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雞始鳴。又東北順流十五里,低衡山縣。江流在縣東城下。自南門入,過縣前,出西門。三裏,越桐木嶺,始有大鬆立路側。又二里,石陂橋,始夾路有鬆。又五里,過九龍泉,有頭巾石。又五里師姑橋,山隴始開,始見祝融北峙,然夾路之鬆,至師姑橋而盡矣。橋下之水東南去。
又五里入山,復得鬆。又五里,路北有“子抱母鬆”。
大者二抱。
小者分兩岐。
又二里,越佛子坳,又二里,上俯頭嶺,又一里則嶽市矣。過司馬橋,入謁岳廟,出飯於廟前。問水簾洞在山東北隅,非登山之道;時才下午,猶及登頂,密雲無翳,恐明日陰睛未卜。躊躇久之,念既上豈能復迂道而轉,遂東出嶽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轉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嶽之道也。東北三裏,有小溪自嶽東高峯來,遇樵者引入小徑。三裏,上山峽,望見水簾布石崖下。二里,造其處,乃瀑之瀉於崖間者,可謂之“水簾”,不可謂之“洞”也。崖北石上大書“朱陵大瀝洞天”,並“水簾洞”、“高山流水”諸字,皆宋、元人所書,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東九真洞,亦山峽間出峽之瀑也。下山又東北二里,登山循峽,逾一隘,中峯迴水繞,引者以爲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壽寧宮故址,乃九真下流。所云洞者,乃山環成塢,與此無異也,其地在紫蓋峯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塢,〔漸近湘潭境。”予見日將暮,遂出山,十里,〕僧寮已近,還宿廟。
二十二日〔力疾急速登山。由岳廟西度將軍橋,岳廟東西皆澗。北入山一里,爲紫雲洞,亦無洞,山前一岡當戶環成耳。由此上嶺一里,大石後度一脊,裏許,路南有鐵佛寺。
寺後躋級一里,路兩旁俱細竹蒙茸。上嶺,得丹霞寺。復從寺側北上,由絡絲潭北下一嶺,又循絡絲上流之澗一里,爲寶善堂。其處澗從東西兩壑來,堂前有大石如劈,西澗環石下,出玉板橋,與東澗合而南。寶善界兩澗中,去岳廟已五里。
堂後復躡蹬一里,又循西澗嶺東平行二里,爲半雲庵。
庵後渡澗西,躡級直上二里,上一峯,爲茶庵。
又直上三裏,逾一峯,得半山庵,路甚峻。由半山庵丹霞側北上,竹樹交映,青翠滴衣。竹中聞泉聲淙淙。自半雲逾澗,全不與水遇,以爲山高無水,至是聞之殊快。時欲登頂,過諸寺俱不入。由丹霞上三裏,爲湘南寺,又二里,〕南天門。平行東向二里,分路。南一里,飛來船、講經臺。轉至舊路,又東下半里,北度脊,西北上三裏,上封寺。上封東有虎跑泉,西有卓錫泉。
二十三日上封。
二十四日上封。
二十五日上封。
二十六日晴。呈觀音崖,再上祝融會仙橋,由不語崖西下。八里,分路。南茅坪。北二里,九龍坪,仍轉路口。南一里,茅坪。東南由山半行,四里渡亂澗,至大坪分路。東南上南天門。
西南小路直上四里,爲老龍池,有水一池在嶺坳,不甚澄清澈,其淨室多在嶺外。西南側刀之西,雷祖之東分路。
東二里,上側刀峯。平行頂上二里,下山頂,度脊甚狹。行赤帝峯北一里,繞其東,分路。乃南由坳中東行,一里,轉出天柱東,遂南下。五里,過獅子山與大路合,遂由岐路西入福嚴寺,殿已傾,僧佛鼎謀新之。宿明道山房。
二十七日早聞雨,餐後行少止。
由寺西循天柱南一里,又西上二里,越南分之脊,轉而北,循天柱西一里,上西來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於是循華蓋之東矣。一里,轉華蓋南,西行三裏,循華蓋西而北下。
風雨大至,自是持蓋行。
北過一小坪,覆上嶺,共一里,轉而西行嶺脊上。
連度三脊,或循嶺北,或循嶺南,共三裏而覆上嶺。於是直上二里,是爲觀音峯矣。由峯北樹中行三裏,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里,得觀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里,爲羅漢臺。
〔有路自北塢至者,即南溝來道。〕於是復南上二里,連度二脊,叢木亦盡,峯皆茅矣。既逾高頂,南下一里,得叢木一丘,是爲雲霧堂。中有老僧,號東窗,年九十八,猶能與客同拜起。時霧稍開,又南下一里半,得東來大路,遂轉西下,又一里半至澗,渡橋而西,即方廣寺。
寺正殿崇禎初被災,三佛俱雨中。
蓋大嶺之南,石廩峯分支四下,〔爲蓮花諸峯;〕大嶺之北,雲霧頂分支西下,〔爲泉室、天台諸峯。〕夾而成塢,寺在其中,寺始於樑天監中。
水口西去,環鎖甚隘,亦勝地也。
宋晦庵、南軒諸跡,沒俱於火。
寺西有洗衲池,補衣石在澗旁。
渡水口橋,即北上山,西北登一里半,又平行一里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適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饋。
〔蓋泉室峯又西起高頂,突爲天台峯。西垂一支,環轉而南,若大尾之掉,幾東接其南下之支。南面水僅成峽,內環一塢如玦,在高原之上,與方廣可稱上下二奇。〕返宿方廣慶禪、寧禪房。
先是,餘欲由南溝趨羅漢臺至方廣;比登古龍池,乃東上側刀峯,誤出天柱東;及宿福嚴,適佛鼎師通道取木,遂復辟羅漢臺路。
餘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華蓋、觀音、雲霧至大坳,皆衡山來脈之脊,得一覽無遺,實意中之事也。
由南溝趨羅(漢)臺亦迂,不若徑登天台,然後南嶽之勝乃盡。
二十八日早起,風雨不收。寧禪、慶禪二僧固堅持留,餘強別之。
慶禪送至補衲臺而別。
遂沿澗西行,南北兩界,山俱茅禿。五里,始有石樹縈溪,崖影溪聲,上下交映。又二里,〔隔溪前山,有峽自東南來,與方廣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樹愈密,澗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黃三龍潭,兩崖峭削,故路折而上,〔聞聲而已,不能見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裏,過鵝公嘴,得龍潭寺。
寺在天台西峯之下,南爲雙髻峯。蓋天台、雙髻夾而西來,以成龍潭之流;潭北上即爲寺,寺西爲獅子峯,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峯,至此而盡;其南隔溪即雙髻西峯,而蓮花以西之峯,亦至此而盡;過九龍,猶平行山半,五里,自獅子峯南繞其西,下山又五里,爲馬跡橋,而衡山西面之山始盡。
〔橋東去龍潭十里,西去湘鄉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陽界孟公坳五里。〕自馬跡橋南渡一澗,〔潤即方廣九龍水去白高者。〕即東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橋,一里,上一低坳,不知其爲界頭也。
過坳又五里,有水自東北山間懸崖而下,其高數十仞,是爲小響水塘,蓋亦衡山之餘波也。又二里,有水自北山懸崖而下,是爲大響水塘。
〔闊大過前崖,而水分兩級,轉下峽間,初見上級,後見下級,故覺其不及前崖飛流直下也。〕前即寧水橋,問水從何處,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橋。蓋自馬跡南五里孟公坳分衡陽、衡山界處,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殞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橋,是孟公坳不特兩縣分界,而實衡山西來過脈也。第其坳甚平,其西來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覺耳。始悟衡山來脈非自南來,乃由此坳東峙雙髻,又東爲蓮花峯後山,又東起爲石廩峯,始分南北二支,南爲岣嶁gǒulǒu白石諸峯,北爲雲霧、觀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謂岣嶁、白石乃其來脈矣。
由寧水橋飯而南,五里,過國清亭,逾一小嶺,爲穆家洞。其洞迴環圓整,〔水〕自東南繞至東北,〔乃石廩峯西南峽中水;〕山亦如之,而東附於衡山之西。徑洞二里,復南逾一嶺,一里,是爲陶朱下洞,其洞甚狹,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峽,二里,復逾一嶺,爲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里,上一嶺,其坳甚隘,爲陶朱三洞,其洞較寬於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迴環也。二里,又逾一嶺,爲界江,其水由東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爲大海嶺。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脈又西度爲大海嶺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東南下橫口者也。逾坳共一里,爲傍塘,即隨水東南行。五里,爲黑山,又五里,水口,兩山逼湊,水由其內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里,水始出峽,路亦就夷平。又一里,是爲橫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嶁之水西南來,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嶁、白石諸峯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里,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里。
二十九日早起,雨如注,乃躑躅泥途中。
沿溪南行,逾一小嶺,是爲上梨坪。又逾一小嶺,五里,是爲下梨坪,復與溪遇。又循溪東南下,十里,爲楊梅灘,有石樑南北跨溪上,溪由樑下東去,路越樑東南行。五里入排衝,又行排中五里,南逾青山坳,排衝者,岡自譚碧嶺東南至青山,分爲兩支,俱西北轉,兩岡排闥tà門,夾成長塢,繚繞爲田,路由之入,至青山而塢窮。乃逾坳而南,陂陀高下,滑濘幾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覺其寒。十里,下望日坳,爲黃沙灣,則蒸江自西南沿山而來,路遂隨江東南下,又五里爲草橋,即衡州府矣。覓靜聞,暮得之綠竹庵天母殿瑞光師處。
亟投之,就火炙衣,而衡山古太坪僧融止已在焉。先是,予過古太坪,上古龍池,于山半問路靜室,而融止及其師兄應庵雙瞽。苦留餘。餘急辭去,至是已先會靜聞,知餘蹤跡。蓋融止扶應庵將南返桂林七星巖,故道出於此,而復與之遇,亦一緣也。
綠竹庵在衡北門外華嚴、松蘿諸庵之間。八庵連絡,俱幽靜明潔,唄bài唄即梵,佛教徒唸經誦之聲相聞,乃藩府焚修焚香修道之地。蓋桂王以親藩樂善,故孜孜於禪教雲。
三十日遊城外河街,濘甚。暮,返宿天母殿。
二月初一日早飯於綠竹庵,以城市泥濘,不若山行。
遂東南逾一小嶺,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處。
隔江即石鼓合江亭。
渡江登東岸,東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過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嶺。嶺南平疇擴然,望耒lěi水自東南來,直抵湖東寺門,轉而北去。湖東寺者,在把膝嶺東南三裏平疇中,門對耒水,萬曆末無懷禪師所建,後憨山亦來同棲,有靜室在其間。餘至,適桂府供齋,爲二內官強齋而去。乃西行五里,過木子、石子二小嶺,從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門外。登崖上回雁峯,峯不甚高,東臨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峯寺籠罩峯上無餘隙焉,然多就圯者。
又飯於僧之千手觀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沒脛小腿,一里,入南門,經四牌坊,城中闤闠與城東河市並盛。又一里,經桂府王城東,又一里,至郡衙西,又一里,出北門,遂北登石鼓山。山在臨蒸驛之後,武侯廟之東,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間度脈,東突成峯,前爲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
其刻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與譯文亦頗有異者。其後爲崇業堂,再上,宣聖殿中峙焉。殿後高閣甚暢,下名回瀾堂,上名大觀樓。
西瞰度脊,平臨衡城,與回雁南北相對,蒸、湘夾其左右,近出窗檻之下,惟東面合流處則在其後,不能全括。然三面所憑掔同牽,近而萬家煙市,三水帆牆,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東南。遠而岳雲嶺樹,披映層疊,雖書院之宏偉,不及〔吉安〕白鷺大觀,地則名賢樂育之區,而兼滕王、黃鶴滕王閣、黃鶴樓之勝,韓文公、朱晦庵、張南軒講學之所。
非白鷺之所得侔矣。樓後爲七賢祠,祠後爲生生閣。閣東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於前,耒水北入於二裏外,與大觀樓東西易向。蓋大觀踞山頂,收南北西三面之奇,而此則東盡二水同流之勝者也。又東爲合江亭,其址較下而臨流愈近。亭南崖側,一隙高五尺,如合掌東向,側肩入,中容二人,是爲朱陵澗後門。求所謂“六尺鼓”不可得,亭下瀕水有二石如豎婢碑,豈即遇亂輒鳴者耶?自登大觀樓,正對落照,見黑雲銜日,復有雨兆。下樓,踐泥濘冒黑過青草橋,東北二里入綠竹庵。晚餐既畢,颶風怒號,達旦甫止,雨復瀟瀟下矣。
衡州城東面瀕湘,通四門,餘北西南三面鼎峙,而北爲蒸水所夾。其城甚狹,蓋南舒而北削雲。北城外,則青草橋跨蒸水上,此橋又謂之韓橋,謂昌黎公過而始建者。
然文獻無徵,今人但有草橋之稱而已。
而石鼓山界其間焉。蓋城之南,回雁當其上,瀉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瀟、湘循其東面,自城南抵城北,於是一合蒸,始東轉西南來,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發源於邵陽縣耶姜山,東北流經衡陽北界,會唐夫、衡西三洞諸水,又東流抵望日坳爲黃沙灣,出青草橋而合於石鼓東。一名草江,以青草橋故。
一名沙江,以黃沙灣故。謂之蒸者,以水氣加蒸也。舟由青草橋入,百里而達水福,又八十里而抵長樂。
耒水者,由湘之東岸入,其源發於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經永興、耒陽界。又有郴江發源於郴之黃岑山,白豹水發源於永興之白豹山,資興水發源於鈷鉧泉,俱與耒水會。又西抵湖東寺,至耒口而合於回雁塔之南。
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過嶺,下武水,入廣之湞江。
來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從州城東北特起垂江,爲第一重;雁塔又峙於蒸水之東、耒水之北,爲第二重。其來脈自岣嶁轉大海嶺,度青山坳,下望日坳,東南爲桃花衝,即綠竹、華嚴諸庵所附麗高下者。
又南瀕江,即爲雁塔,與石鼓夾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脈,南自回雁峯而北盡於石鼓,蓋邵陽、常寧之間迤邐而來,東南界於湘,西北界於蒸,南嶽岣嶁諸峯,乃其下流回環之脈,非同條共貫者。
徐靈期謂南嶽週迴八百里,回雁爲首,嶽麓爲足,遂以回雁爲七十二峯之一,是蓋未經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於雙髻也。若嶽麓諸峯磅礴處,其支委固遠矣。
初二日早起,欲入城,並遊城南花葯山。
雨勢不止,遂返天母庵。
庵在修竹中,有喬松一株當戶,其外層岡迴繞,竹樹森鬱,俱在窗檻之下,前池浸綠,仰色垂痕,後阪幃紅,桃花吐豔。
原名桃花衝。
風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無開雲之望。下午,滂沱彌甚,乃擁爐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寒甚,而地濘天陰,顧僕病作,仍擁爐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風聲復作,達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雨,擁爐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峭寒,釀雨。
令顧僕往河街城東瀕湘之街,市肆所集。
覓永州船,餘擁爐書《上封疏》、《精舍引》,作《書懷詩》呈瑞光。
初六日雨止,濘甚。
入城拜鄉人金祥甫,因出河街。
抵暮返,雨復霏霏。
金乃江城金斗垣子,隨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荊溪壺開肆東華門府牆下。
初七日上午開霽。
靜聞同顧僕復往河街更定永州舡。
餘先循庵東入桂花園。
乃桂府新構〔慶桂堂地〕,爲賞桂之所。
〔前列丹桂三株,皆聳幹參天,接廕庇日。其北寶珠茶五株,雖不及桂之高大,亦鬱森殊匹。〕又東爲桃花源。
〔西自華嚴、天母二庵來,南北俱高崗夾峙,中層疊爲池,池兩旁依岡分塢,皆梵宮紺宇佛寺之別稱,諸藩閹宦官亭榭,錯出其間。〕桃花源之上即桃花衝,乃嶺坳也。
其南之最高處新結兩亭,一曰停雲,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無憂庵後修竹間。時登眺已久,乃還飯綠竹庵。復與完初再上停雲,從其北逾桃花衝坳,其東岡夾成池,越池而上,即來雁塔矣。塔前爲雙練堂,西對石鼓,返眺蒸、湘交會,亦甚勝也。塔之南,下臨湘江,有巨樓可憑眺,惜已傾圮。樓之東即爲耒江北入之口,時日光已晶朗,岳雲江樹,盡獻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覓守塔僧,開扃開門而登塔,歷五層。四眺諸峯,北惟衡嶽最高,其次則西之雨母山,又次則西北之大海嶺,其餘皆岡隴高下,無甚崢嶸,而東南二方,固豁然無際矣。
〔湘水自回雁北注城東,至石鼓合蒸,遂東轉,經塔下。東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長江一望無盡,而紆迴殊足戀也。〕眺望久之,恐靜聞覓舟已還,遂歸詢之,則舟之行尚在二日後也。是日頗見日影山光,入更復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里,乃回雁與衡城來脈,茲望之若四五十里外者,豈非雨母,乃伊山耶?
恐伊山又無此峻耳。
《志》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里,乃桓伊讀書處。”而雨母則大舜巡狩所經,亦云雲阜。餘苦久雨,望之不勝曲水之想。
初八日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經桂府前。
府在城之中,圓亙城半,朱垣碧瓦,新麗殊甚。前坊標曰“夾輔親潢”,正門曰“端禮”。前峙二獅,其色純白,雲來自耒河內百里。其地初無此石,建府時忽開得二石筍,俱高丈五,瑩白如一,遂以爲獅雲。仍出南門,一里,由回雁之麓又西一里,入花葯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轉回環而下府城者。
諸峯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塢,寺當其中,若在圍城之內,弘敞寬闊爲一方之冠。蓋城北之桃花衝,俱靜室星聯,而城南之花葯山,則叢林獨峙者也。寺名報恩光孝禪寺。寺後懸級直上,山頂爲紫雲宮,則道院也。其地高聳,可以四眺。還寺,遇錫僧覺空,興道人。其來後餘,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觀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瓊俊,棄玉牒指皇權而遊雲水。時知府盧景魁之子移酌入寺,爲瓊俊所辱,盧收之獄中,潛書此表,令獄卒王祐入奏,徽宗爲之斬景魁而官封官王祐. 其表文與徽宗之御札如此,寺僧以爲宗門一盛事。然表中稱衡州爲邢州,御札斬景魁,即改邢爲衡,且以王祐爲衡守。其說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當時之實跡也。出寺,由城西過大西門、小西門,城外俱巨塘環饒,闤闠連絡。共七裏,東北過草橋,又二里,入綠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霽,迨中夜,雨聲復作潺潺,達旦而不止。
初九日雨勢不止,促靜聞與顧僕移行李舟中,而餘坐待庵中。將午,雨中別瑞光,過草橋,循城東過瞻嶽、瀟湘、柴埠三門,入舟。候同舟者,因復入城,市魚肉筍米諸物。
大魚每二三月水至衡山縣放子,土人俱於城東江岸以布兜圍其沫,養爲雨苗,以大艑販至各省,皆其地所產也。
過午出城,則舟以下客移他所矣。
與顧僕攜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過鐵樓及回雁峯下,泊舟已盡而竟不得舟。乃覓小舟,順流復覓而下,得之於鐵樓外,蓋靜聞先守視於舟,舟移既不爲阻,舟泊復不爲覘chān觀測,聽我輩之呼棹而過,雜衆舟中竟不一應,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初十日夜雨達旦。
初涉瀟湘指今湖南境內,遂得身歷此景,亦不以爲惡。上午,雨漸止。迨暮,客至,雨散始解維即船纜。
五里,泊於水府廟之下。
十一日五更復聞雨聲,天明漸霽。二十五里,南上鉤欄灘,衡南首灘也,江深流縮,勢不甚洶涌。轉而西,又五里爲東陽渡,其北岸爲琉璃廠,乃桂府燒造之窯也。又西二十里爲車江,或作汊江。
其北數裏外即雲母山。乃折而東南行,十里爲雲集潭,有小山在東岸。已復南轉,十里爲新塘站,舊有驛,今廢。
又六裏,泊於新塘站上流之對涯。同舟者爲衡郡艾行可、石瑤庭,艾爲桂府禮生司儀、執事,而石本蘇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時日有餘照,而其處止有谷舟二隻,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隨泊焉。其涯上本無村落,餘念石與前艙所搭徽人俱慣遊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餘可無參與,乃聽其泊。迨暮,月色頗明。餘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爲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餘不止。衆舟寂然,皆不敢問。餘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詩憐之,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溼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後以挾詐者,不虞其爲盜也。迨二鼓,靜聞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靜聞戒律甚嚴,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於水。
呼而詰之,則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發,詭言出王閹之門,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靜聞勸其歸,且厚撫之,彼竟臥涯側。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羣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
餘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游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復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僕與艾、石主僕,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
賊前從中艙,後破後門,前後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餘念必爲盜執,所持?同“綢”衣不便,乃並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餘最後,足爲竹纖所絆,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淺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鄰舟間避而至,遂躍入其中。時水浸寒甚,鄰客以舟人被蓋餘,而臥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於香爐山,蓋已隔江矣。還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羣盜齊喊一聲爲號而去。已而同泊諸舟俱移泊而來,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創者,餘聞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亂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間,獨一創不及,此實天幸。惟靜聞、顧奴不知其處,然亦以爲一滾入水,得免虎口,資囊可無計矣。但張侯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一帙zhì一套書,乃其手筆,其家珍藏二百餘年,而一入餘手,遂罹此厄,能不撫膺氣憤痛苦!其時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號於鄰舟。他舟又有石瑤庭及艾僕與顧僕,俱爲盜戳,赤身而來,與餘同被臥,始知所謂被四創者,乃餘僕也。前艙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鄰舟,其三人不知何處。而餘艙尚不見靜聞,後艙則艾行可與其友曾姓者,亦無問處。餘時臥稠人中,顧僕呻吟甚,餘念行囊雖焚劫無遺,而所投匣資或在江底可覓。但恐天明爲見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無寸絲,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盜至,已陰雲四布,迨曉,雨復霏霏。
十二日鄰舟客戴姓者,甚憐餘,從身分裏衣、單褲各一以畀餘。
餘周身無一物,摸髻中猶存銀耳挖一事,餘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吳門,念二十年前從閩前返錢塘江滸,腰纏已盡,得髻中簪一枝,夾其半酬飯,以其半覓輿,乃達昭慶金心月房。此行因換耳挖一事,一以綰髮,一以備不時之需。
及此墮江,幸有此物,發得不散。
艾行可披髮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雖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問其姓名而別。時顧僕赤身無蔽,餘乃以所畀褲與之,而自著其裏衣,然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猶在湘之北東岸,乃循岸北行。時同登者餘及顧僕,石與艾僕並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曉風砭骨,砂礫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漸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諸舟,見諸人形狀,俱不肯渡,哀號再三,無有信者。艾僕隔江呼其主,餘隔江呼靜聞,徽人亦呼其侶,各各相呼,無一能應。
已而聞有呼予者,予知爲靜聞也,心竊喜曰:“吾三人俱生矣。”
亟欲與靜聞遇。
隔江土人以舟來渡餘,及焚舟,望見靜聞,益喜甚。於是入水而行,先覓所投竹匣。靜聞望而問其故,遙謂餘曰:“匣在此,匣中之資已烏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統志》猶未沾濡也。”及登岸,見靜聞焚舟中衣被竹芨猶救數件,守之沙岸之側,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給我穿,復救得餘一褲一襪,俱火傷水溼,乃益取焚餘熾火以炙之。其時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僕雖傷亦在,獨艾行可竟無蹤跡。其友、僕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覓,餘輩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時飢甚,鍋具焚沒無餘,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diào小鍋,覆沒水取溼米,先取幹米數鬥,俱爲艾僕取去。
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後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餘同石、曾、艾僕亦得土人舟同還衡州。餘意猶妄意艾先歸也。土舟頗大,而操者一人,雖順流行,不能達二十餘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東陽渡,已深夜。時月色再陰,乘月行三十里,抵鐵樓門,已五鼓矣。艾使先返,問艾竟杳然也。
先是,靜聞見餘輩赤身下水,彼唸經芨在篷側,遂留,捨命乞哀,賊爲之置經。及破餘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復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志》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餘諸手柬,並餘自著日記諸遊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
繼開餘皮廂同箱,見中有尺頭,即闔合上、關閉置袋中攜去。此廂中有眉公與麗江木公敘稿,及弘辨、安仁諸書,與蒼悟道顧東曙輩家書共數十通,又有張公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乃宣德初張侯特使廣東時手書,其族人珍藏二百餘年,予苦求得之。外以莊定山、陳白沙字裹之,亦置書中。靜聞不及知,亦不暇乞,俱爲攜去,不知棄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餘皮掛廂,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鐵針、錫瓶、陳用卿壺,俱重物,盜入手不開,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ì竹器,取果餅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勝志》三本、《雲南志》四本及《遊記》合刻十本,俱焚訖。其艾艙諸物,亦多焚棄。
獨石瑤庭一竹芨jí書箱竟未開。
賊瀕行,輒放火後艙。
時靜聞正留其側,俟其去,即爲撲滅,而餘艙口亦火起,靜聞復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爲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時諸舟俱遙避,而兩谷舟猶在,呼之,彼反移遠。靜聞乃入江取所墮篷作筏,亟攜經芨並餘燼餘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書、米及石瑤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則舟已沉矣。靜聞從水底取得溼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靜聞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開去。及守餘輩渡江,石與艾僕見所救物,悉各認去。靜聞因謂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詬污損責難靜聞,謂:“衆人疑爾登涯引盜。謂訊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篋。”不知靜聞爲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奪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爲德,而後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
十三日昧爽登涯,計無所之。
思金祥甫爲他鄉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悲憤然。初欲假借數十金於藩府,託祥甫擔當,隨託祥甫歸家收還,而餘輩仍了西方大願。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餘若歸故鄉,爲別措以備衣裝。餘念遇難輒返,(缺)覓資重來,妻孥必無放行之理,不欲變餘去志,仍求祥甫曲濟。
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俱在金寓。
十六日金爲投揭內司,約二十二始會衆議助。初,祥甫謂已不能貸,欲遍求衆內司共濟,餘頗難之。靜聞謂彼久欲置四十八願齋僧田於常住,今得衆濟,即貸餘爲西遊資。
俟餘歸,照所濟之數爲彼置田於寺,仍以所施諸人名立石,極爲兩便。餘不得已,聽之。
十七、八日俱在餘寓。時餘自頂至踵,無非金物,而顧僕猶蓬首赤足,衣不蔽體,只得株守金寓。
自返衡以來,亦無晴霽之日,或雨或陰,泥濘異常,不敢動移一步。
十九日往看劉明宇,坐其樓頭竟日。劉爲衡故尚書劉堯誨養子,少負膂llǚ力,慷慨好義,尚書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齋而不禁酒,聞餘被難,即叩金寓餘,欲爲餘緝盜。餘謝物已去矣,即得之,亦無可爲西方資。所惜者唯張侯《南程》一紀,乃其家藏二百餘年物,而眉公輩所寄麗江諸書,在彼無用,在我難再遘gòu遇耳。劉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復,必爲公復此。”餘不得已,亦姑聽之。
二十日晴霽,出步柴埠門外,由鐵樓門入。途中見折寶珠茶,花大瓣密,其紅映日;又見折千葉緋桃,含苞甚大,皆桃花衝物也,擬往觀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門早閉,蓋因東安有大盜臨城,祁陽亦有盜殺掠也。餘恐閉於城外,遂復入城,訂明日同靜聞往遊焉。
二十一日陰雲復布,當午雨復霏霏,竟不能出遊。是日南門獲盜七人,招黨及百,劉爲餘投揭捕廳。下午,劉以蕨芽爲供餉餘,並前在天母殿所嘗葵菜,爲素供二絕。餘憶王摩詰“松下清齋折露葵”,及東坡“蕨芽初長小兒拳”,嘗念此二物,可與薄絲一種草本植物共成三絕,而餘鄉俱無。及至衡,嘗葵於天母殿,嘗蕨於此,風味殊勝。蓋葵鬆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勝也,是日午後,忽發風寒甚,中夜風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晨起,風止雨霽。
上午,同靜聞出瞻嶽門,越草橋,過綠竹園。
桃花歷亂,柳色依然,不覺有去住之感。
入看瑞光不值,與其徒入桂花園,則寶珠盛開,花大如盤,殷紅密瓣,萬朵浮團翠之上,真一大觀。徜徉久之,不復知身在患難中也。望隔溪塢內,桃花竹色,相爲映帶,其中有閣臨流,其巔有亭新構,閣乃前遊所未入,亭乃昔時所未有綴。
急循級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嘆滄桑之倏忽。
登山踞巔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爲之憮然。乃返過草橋,再登石鼓,由合江亭東下,瀕江觀二豎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鐫對聯,一曰:“臨流欲下任公釣。”一曰:“觀水長吟孺子歌。”非石鼓也。兩過此地,皆當落日,風景不殊,人事多錯,能不興懷!
二十三日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鐵樓門。過艾行可家,登堂見其母,則行可屍已覓得兩日矣,蓋在遇難之地下流十里之雲集潭也。其母言:“昨親至其地,撫屍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濺我。”嗚呼,死者猶若此,生何以堪!
詢其所傷,雲“面有兩槍”。
蓋實爲陽侯助虐,所云支解爲四,皆訛傳也。
時其棺停於城南洪君鑑山房之側。洪乃其友,並其親。畢君甫適挾青烏至,蓋將營葬也,遂與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岡塢,四里而至其地。
其處亂岡繚繞,間有掩關習梵之室,亦如桃花衝然,不能如其連扉接趾,而嬙寂過之。
洪君之室,綠竹當前。
危岡環後,內有三楹,中置佛像,左爲讀書之所,右爲僧爂cuān之處,而前後俱有軒可憩,庭中盆花紛列,亦幽棲淨界也。艾棺停於嶺側,亟同靜聞披荊拜之。餘誦“同是天涯遇難人,一生何堪對一死”之句,洪、畢皆爲拭淚。返抵回雁之南,有宮翼然於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爲予言,始求兄屍不得,依其籤而獲之雲集潭,聞之心動。至是乃入謁之,以從荊、從粵兩道請決於神,而從粵大吉。
時餘欲從粵西入滇,被劫後,措資無所,或勸從荊州,求資於奎之叔者。
時奎之爲荊州別駕,從此至荊州,亦須半月程,而時事不可知,故決之神。以兩處貸金請決於神,而皆不能全。
兩處謂金與劉。
餘益欽服神鑑。
蓋此殿亦藩府新構,其神極靈也。
乃覓道者,俱錄其詞以藏之。復北登回雁峯,飯於千手觀音閣東寮,即從閣西小徑下,復西入花葯寺,再同覺空飯於方丈。薄暮,由南門入。是日風和日麗,爲入春第一日雲。
二十四日在金寓,覺空來顧。下午獨出柴埠門,市蒸酥,由鐵樓入。是夜二鼓,聞城上遙吶聲,明晨知盜穴西城,幾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衆,始散去。
二十五日出小西門,觀西城被穴處。蓋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東城則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
乃繞西華門,循王牆後門後宰門外肆,有白石三塊欲售。其一三峯尖削如指,長二尺,潔白可愛;其一方竟尺,中有溝池田塍可畜水,但少假人工,次之;其一亦峯乳也,又次之。返金寓。
是時衡郡有倡爲神農之言者,謂神農、黃帝當出世,小民翕xī和順然信之,初猶以法輪寺爲窟,後遂家傳而戶奉之。
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惡,民皆市紙焚獻,一時騰哄,市爲之空。
愚民之易惑如此。
二十六日金祥甫初爲予措資,展轉不就。是日忽鬮jiǖ會一種民間集資方法,得百餘金,予在寓知之,金難再辭,許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畝立券付之。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俱在金寓候銀,不出。
三月初一日桂王臨朝,命承奉劉及王承奉之侄設齋桃花衝施僧。靜聞往投齋,唔王承奉之侄,始知前投揭議助之意,內司不爽。蓋此助非餘本意,今既得金物,更少貸於劉,便可西去。
靜聞見王意如此,不能無望。
餘乃議先往道州,遊九疑,留靜聞候助於此,餘仍還後與同去,庶彼得坐俟,餘得行遊,爲兩便雲。
初二日乃促得金祥甫銀,仍封置金寓,以少資隨身。
劉許爲轉借,期以今日,復不能得。予往別,且坐候之,遂不及下舟。
初三日早出柴埠門登舟。劉明宇先以錢二千並絹布付靜聞,更以糕果追予於南關外。時餘舟尚泊柴埠未解維,劉沿流還覓,始與餘遇,復訂期而別。是日風雨復作,舟子遷延,晚移南門埠而泊。
初四日平明行,風暫止,夙雨霏霏。下午過汊江,抵雲集潭,去予昔日被難處不遠,而云集則艾行可沉汨之所也。
風雨悽其,光景頓別,欲爲《楚辭》招之,黯不成聲。是晚泊於雲集潭之西岸,共行六十餘里。
初五日雷雨大至。平明發舟,而風頗利。十里,過前日畏途,沉舟猶在也。四里,過香爐山,其上有灘頗高。又二十五里,午過桂陽河口,桂陽河自南岸入湘。
〔舂水出道州舂陵山,巋水出寧遠九疑山,經桂陽西境,合流至此入湘,爲常寧縣界。由河口入,抵桂陽尚三百里。〕又七裏,北岸有聚落村落名松北。又四里,泊於瓦洲夾。共行五十里。
初六日昧爽行,雨止風息。二十里,過白坊驛,聚落在江之西岸,至此已入常寧縣界矣。又西南三十里,爲常寧水口,其水從東岸入湘,亦如桂陽之口,而其水較小,蓋常寧縣治猶在江之東南也。又西十五里,泊於糧船埠,有數家在東岸,不成村落。是日共行六十五里。
初七日西南行十五里,河洲驛。日色影現,山岡開伏。
蓋自衡陽來,湘江兩岸雖岡陀繚繞,而云母之外,尚無崇山傑嶂。至此地,湘之東岸爲常寧界,湘江西岸爲永之祁陽界,皆平陵擴然,岡阜遠疊也。又三十里,過大鋪,於是兩岸俱祁陽屬矣。上九州灘,又三十里,泊歸陽驛。
初八日飯後餘驟疾急病,呻吟不已。六十里,至白水驛。初擬登訪戴宇完,謝其遇劫時解衣救凍之惠,至是竟不能登。是晚,舟人乘風順,又暮行十五里,泊於石壩裏,蓋白水之上流也。
是日共行七十五里。
按《志》:白水山在祁陽東南二百餘里,山下有泉如白練。
(缺)去祁陽九十餘里,又在東北。是耶,非耶?
初九日昧爽,舟人放舟,餘病猶甚。五十餘里,下午抵祁陽,遂泊焉,而餘不能登。先隔晚將至白水驛,餘力疾起望西天,橫山如列屏,至是舟溯流而西,又轉而北,已出是山之陽矣,蓋即祁山也。山在湘江北,縣在湘江西,祁水南,相距十五里。
其上流則湘自南來,循城東,抵山南轉,縣治實在山陽、水西。而縣東臨江之市頗盛,南北連峙,而西向入城尚一里。其城北則祁水西自邵陽來,東入於湘,遂同曲而東南去。
初十日餘念浯溪之勝,不可不一登,病亦稍差chài病癒,而舟人以候客未發,乃力疾起。沿江市而南,五里,渡江而東,已在浯溪下矣。第所謂獅子袱者,在縣南濱江二里,乃所經行地,而問之,已不可得。豈沙積流移,石亦不免滄桑耶?浯溪由東而西入於湘,其流甚細。溪北三崖駢峙,西臨湘江,而中崖最高,顏魯公所書《中興頌》高鐫崖壁,其側則石鏡嵌焉。石長二尺,闊尺五,一面光黑如漆,以水噴之,近而崖邊亭石,遠而隔江村樹,歷歷俱照徹其間。不知從何處來,從何時置,此豈亦元次山所遺,遂與顏書媲勝耶!宋陳衍雲:“元氏始命之意,因水以爲浯溪,因山以爲峿山,作室以爲廡亭,三吾之稱,我所自也。制字從水、從山、從廣,我所命也。
三者之目,皆自吾焉,我所擅而有也。“崖前有亭,下臨湘水,崖巔石巉簇〔立〕,如芙蓉叢萼。其北亦有亭焉,今置伏魔大帝像。崖之東麓爲元顏祠,祠空而隘。前有室三楹,爲駐遊之所,而無守者。越浯溪而東,有寺北向,是爲中宮寺,即漫宅舊址也,傾頹已甚,不勝弔古之感。時餘病怯行,臥崖邊石上,待舟久之,恨磨崖碑拓架未徹通撤而無拓者,爲之悵悵!既午舟至,又行二十里,過媳婦娘塘,江北岸有石娉婷立巖端,矯首作西望狀。其下有魚曰竹魚,小而甚肥,八九月重一二斤,他處所無也。時餘臥病艙中,與媳婦覿dī當面面而過。
又十里,泊舟滴水崖而後知之,矯首東望,已隔江雲幾曲矣。
滴水崖在江南岸,危巖亙空,江流寂然,荒村無幾,不知舟人何以泊此?是日共行三十五里。
十一日平明行,二十五里,過黃楊鋪,其地有巡司。
又四十里,泊於七裏灘。是日共行六十五里。自入舟來,連日半雨半晴,曾未見皓日當空,與餘病體同也。
十二日平明發舟。二十里,過冷水灘。聚落在江西岸,舟循東岸行。是日天清日麗,前所未有。一舟人俱泊舟東岸,以渡舟過江之西岸,市魚肉諸物。餘是時體亦稍蘇,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蓋瀕江石骨嶙峋,直插水底,闤闠之址,以石不以土,人從崖級隙拾級以登,真山水中窟宅也。
涯上人言二月間爲流賊殺掠之慘,聞之骨竦。
久之,市物者渡江還,舟人泊而待飯,已上午矣。忽南風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餘病復作。薄暮風稍殺,舟乃行,五里而暮。又乘月五里,泊於區河。是晚再得大汗,寒熱忽去,而心腹間終不快然。夜半忽轉北風,吼震彌甚,已而挾雨益驕。
是日共行三十里。
十三日平明,風稍殺,乃行。四十里,爲湘口關。人家在江東岸,湘江自西南,瀟江自東南,合於其前而共北。
餘舟自瀟入,又十里爲永之西門浮橋,適午耳,雨猶未全止。
諸附舟者俱登涯去,餘亦欲登陸遍覽諸名勝,而病體不堪,遂停舟中。已而一舟從後來,遂移附其中,蓋以明日向道州者。
下午,舟過浮橋,泊於小西門。
隔江望江西岸,石甚森幻,中有一溪自西來注,石樑跨其上,心異之。急索粥爲餐,循城而北,乃西越浮橋,則浮橋西岸,異石噓吸靈幻。執土人問愚溪橋,即浮橋南畔溪上跨石者是;鈷鉧潭,則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始知潭即愚溪之上流,潭路從西,橋路從南也。
乃遵通衢直西去,路左人家隙中,時見山溪流石間。
半里,過柳子祠,〔祠南向臨溪。〕再西將抵茶庵,則溪自南來,抵石東轉,轉處其石勢尤森特,但亦溪灣一曲耳,無所謂潭也。
石上刻“鈷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詩,俱已泐模糊不可讀。
從其上流求所謂小丘、小石潭,俱無能識者。按是水發源於永州南百里之鴉山,有“冉”、“染”二名。一以姓,一以色。而柳子厚易之以“愚”。按文求小丘,當即今之茶庵者是。
在鈷鉧西數十步叢丘之上,爲僧無會所建,爲此中鼎。求西山亦無知者。後讀《芝山碑》,謂芝山即西山,亦非也,芝山在北遠矣,當即柳子祠後圓峯高頂,今之護珠庵者是。
又聞護珠、茶庵之間,有柳子岸,舊刻詩篇甚多,則是山之爲西山無疑。餘覓道其間,西北登山,而其崖已荒,竟不得道。乃西南繞茶庵前,復東轉經鈷鉧潭,至柳子祠前石步渡溪,而南越一岡,遂東轉出愚溪橋上,兩端〔架〕瀟江之上,皆前所望異石也。因探窟踞萼,穿雲肺而剖蓮房,上瞰既奇,下穿尤幻,但行人至此以爲溷圍溷hùn廁所,污穢靈異,莫此爲甚,安得司世道者一厲禁之。
〔橋內一庵曰圓通,北向俯溪,有竹木勝。〕時舟在隔江城下,將仍從浮橋返,有僧圓面而長鬚,見餘盤桓留連、徘徊久,輒來相訊。餘還問其號,曰:“頑石。”問其住山,曰:“衡之九龍。”且曰:“僧即寓愚溪南圓通庵。今已暮,何不暫止庵中。”餘以舟人久待,謝而辭之,乃返。
十四日餘早索晨餐,仍過浮橋西,見一長者,餘叩問此中最勝,曰:“溯江而南二里,瀕江爲朝陽巖。隨江而北,轉入山岡二里,爲芝山岩。無得而三也。”餘從之,先北趨芝山。循江西岸半里,至劉侍御山房山中書屋。諱興秀,爲餘郡司李者也。
由其側北入山,越一嶺,西望有亭,舍之不上。由徑道北逾山岡,登其上,即見山之西北,湘水在其北而稍遠,又一小水從其西來,而逼近山之東南,瀟水在其東,而遠近從之。
瀟江東岸,又有塔臨江,與此山夾瀟而爲永之水口者也。蓋北即西山北走之脈,更北盡於瀟、湘合流處,至此其中已三起三伏,當即《志》所稱萬石山,而郡人作記或稱爲陶家衝,土名。
或稱爲芝山,似形似名。
或又鐫崖歷亭,《序》謂此山即柳子厚西山,後因產芝,故易名爲芝,未必然也。
越嶺而北,從嶺上東轉,前望樹色掩映,石崖藿珮,知有異境。亟下崖足,仰而望之,崖巔即山巔,崖足即山足半也。
其下有庵倚之,見路繞其北而上,乃不入庵而先披找尋路。
遙望巔崖聳透固奇,而兩旁亂石攢繞,或上或下,或起或伏,如蓮萼芝房,中空外簇,隨地而是。小徑由其間上至崖頂,穿一石關而入。有室南向,門閉不得入,繞其南至西,復穿石峽而入焉,蓋其側有東西二門雲。室止一楹,在山頂衆石間。仍從其西峽下至崖足,一路竹木扶疏,玉蘭鋪雪,滿地餘香猶在。入崖下庵中,有白衣大士甚莊嚴,北有一小閣可憩,南有一淨侶結精廬依之。門在其左,初無從知,問而得之,猶無從進,〔僧〕忽從內啓扉門揖入,從之。小庭側竇,穿臥隙而上,則崖石穹然,有亭綴石端,四窗空明,花竹掩映,極其幽奧。
僧號覺空,堅留淪茗,餘不能待而出。
仍從舊路,南至浮橋。
〔聞直西四十里有寺曰石門山,最勝,以渴登朝陽岸,不及往。〕令顧奴從橋東溯瀟放舟南上;餘從橋西,仍過愚溪橋,溯瀟西崖南行。一里,大道折而西南,〔道州道也。〕由岐徑東南一里,則一山怒而豎石奔與江鬥。逾其上,俯而東入石關,其內飛石浮空,下瞰瀟水,即朝陽巖矣。其巖後通前豁,上覆重崖,下臨絕壑,中可憩可倚,雲帆遠近,縱送其前。惜甫佇足而舟人已放舟其下,連聲呼促,餘不顧。崖北有石蹬直下緣江,亟從之。蹬西倚危崖,東逼澄江,盡處忽有洞岈然,高二丈,闊亦如之,亦東面臨江,溪流自中噴玉而出,蓋水洞也。洞口少入即轉而南,平整軒潔,大江當其門,泉流界其內,亦可憩可濯,乃與上巖高下擅奇,水石共韻者也。入洞五六丈,即匯流滿洞。洞亦西轉而黑,計可揭qì挽衣涉水而進,但無火炬,而舟人遙呼不已,乃出洞門。
〔其北更有一巖,覆結奇〕雲,下插淵黛,土人橫杙yì小木樁架板如閣道。然第略爲施欄設幾,即可以坐括水石,恐綴瓦備扁,便傷雅趣耳。徙倚久之,仍從石磴透出巖後,遂凌絕頂。
其上有佛廬官閣,石間鐫刻甚多,多宋、唐名跡,而急不暇讀,以舟人促不已也。
下舟溯江,漸折而東,七裏至香爐山。山小髻,獨峙於西岸,山,江中乃石骨攢簇而成者。其上佳木扶搖,其下水竅透漏。最可異者,不在江之心,三面皆沙磧環之,均至山足則決而成潭,北西南俱若界溝,然沙遜於外,而水繞其內,其東則大江之奔流矣。蓋下流之沙不能從水而上,而上流之沙何以不逐流而下,豈日夜有排剔之者耶?亦理之不可解也。
下午過金牛灘,其上有金牛嶺,一峯尖峭,而分聳三峯,斜突而橫騫,江流直搗其脅。至是舟始轉而南,得風帆之力矣。
是晚宿於廟下,舟行共五十里,陸路止二十里也。
先是,餘聞永州南二十五里有澹巖之勝,欲一遊焉。不意舟行五十里而問之,猶在前也。計當明晨過其下,而舟人莽不肯待。餘念陸近而水遠,不若聽其去,而從陸躡之,舟人乃首肯。
十五日五更聞雨聲泠泠,達旦雷雨大作。不爲阻,亟炊飯。五里至巖北,力疾登涯,與舟人期約定會於雙牌。雙牌者,永州南五十里之鋪也。永州南二十五里爲巖背,陸路至此與江會。陸路從此南入山,又二十五里而至雙牌;水路從此東迂溯江,又六十里而至雙牌。
度舟行竟日,止可及此,餘不難以病體追躡也。
巖背東北臨江,從其南二里西向入山,山石忽怒涌作攫人狀。已而望見兩峯前突,中有云廬高敞,而西峯聳石尤異,知勝在是矣。及登之,而官舍半頹。先是望見西峯之陽,洞門高張,至是路從其側而出,其上更見石崖攢舞,環玦東向,其下則中空成巖,容數百人,下平上穹,明奧幽爽,無逼仄昏暗之狀病。其北洞底亦有垂石環轉,覆楞分內外者,巨石磊砢luǒ雜亂堆放界道,石上多宋、元人題鐫。
黃山谷北宋詩人書法家黃庭堅最愛此巖,謂爲此中第一,非以其幽而不閟,爽而不露耶?
巖東穿腋竅而上,有門上透叢石之間,東瞰官舍後回谷,頓若仙凡分界。巖西南又闢一門,逾門而出其右,石壁穹然,有僧寮倚之,西眺山下平疇,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進賢江發源自西南龍洞,〔洞去永城西南七十里。江〕東來直逼山麓,而北入於瀟。進賢江側又有水洞,去此二里,秉炬可深入,昔人謂此洞水陸濟勝,然不在一處也。
按澹巖之名,昔爲澹姓者所居。而舊經又云,有正實者,秦時人,遁世於此,始皇三召不赴,復尸解焉,則又何以不名周也。
從僧寮循巖南東行,過前所望洞門高張處,其門雖峻,而中夾而不廣,其內亦不能上通後巖也。仍冒雨東出臨江,望瀟江迢迢在數裏外,自東而來。蓋緣澹山之南,即多崇山排亙,有支分東走者,故江道東曲而避之。乃舍江南行,西遵西嶺,七裏至木排鋪,市酒於肆,而雨漸停。又南逾一小嶺,三裏爲陽江。其江不能勝舟,西南自大葉江、小葉江來,至此〔二十餘里,〕東注於瀟。其北則所謂西嶺者橫亙於石,其南則曹祖山、張家衝諸峯駢立於前。又南七裏,直抵張家衝之東麓,是爲陳皮鋪。又南三裏,逾一小嶺,望西山層墜而下,時現石骨,逗奇標異;已而一區湊靈,萬竅逆幻。亟西披之,則石片層層,盡若雞距龍爪,下蹲於地,又如絲瓜之囊,筋縷外絡,而中悉透空;但上爲蔓草所縛,無可攀躋,下爲棘箐所塞,無從披入。乃南隨之,見旁有隙土新薙tì除草地者,輒爲捫入,然每至純石,輒復不薙. 路旁一人,見餘披踄久,荷笠倚鋤而坐待於下,餘因下問其名,曰:“是爲和尚嶺,皆石山也。其西大山,是爲七十二雷。”因指餘前有庵在路隅,其石更勝。從之,則大道直出石壁下,其石屏插而起,上多透明之竇,飛舞之形;其下則清泉一泓,透雲根而出。
有庵在其南,時僧問其名,曰:“出水崖。”問他勝,曰:“更無矣。”然仰見崖後石勢駢叢,崖側有路若絲,皆其薙地境也。
賈勇從之,其上石皆〔如臥龍翥zhù飛舉鳳,出水青蓮,萼叢瓣裂。轉至山水崖後,覺茹rú相連之根吐一區,包裹叢沓,而窈窕無竟終止。蓋其處西亙七十二雷大山,叢嶺南列,惟東北下臨官道,又出水崖障其東,北復屏和尚嶺,四面外同錯綺,其中怪石層明,採豔奪眺。
予乃透數峽進,東北屏崖之巔,有石高蛩,若天門上開,不可慰即。蛩石西南,即出水崖內壑,一潭澄石隙中,三面削壁下嵌,不見其底,若爬梳沙蔓,令石與水接,武陵漁當爲移棹。
予歷選山棲佳勝,此爲第一,而九疑尤溪村口稍次雲。〕〔搜剔久之〕乃下。
由庵側南行二里,有溪自西南山凹來,大與陽溪似。過溪一里,東南轉出山嘴,復與瀟江遇。於是西南溯江三裏,則雙牌在焉。適舟至,下舟,已下舂日落矣。
雙牌聚落亦不甚大,其西南豁然,若可遠達,而舟反向南山瀧中人。蓋瀟水南自青口與沲水合,即入山峽中,是曰瀧口。
北行七十里,皆連山駢峽,虧蔽天日,〔且水傾瀉直中下,〕一所云“瀧”湍急之河流也。瀧中有麻潭驛,屬零陵。
驛南四十里屬道〔州〕,驛北三十里屬零陵。
按其地即丹霞翁宅也,《志》雲:在府南百里零陵瀧下,唐永泰年號,公元765- 766年中有瀧水令唐節,去官即家於此瀧,自稱爲丹霞翁。元結自道州過之,爲作宅刻銘。然則此瀧北屬零陵,故謂之零陵瀧。而所謂瀧水縣者,其即此非耶?又按《志》:永州南六十里有雷石鎬,當瀧水口,唐置。則唐時瀧水之爲縣,非此而誰耶?時風色甚利,薄暮,乘風驅舟上灘,捲浪如雷。五里入瀧,又五里泊於橫口,江之東岸也,官道在西岸,爲雷石鎮小墅耳。
〔自永州至雙牌,陸五十里,水倍之。雙牌至道州,水陸俱由瀧中行,無他道。故瀧中七十里,止有順逆分,無水陸異。出瀧至道州,又陸徑水曲矣。〕十六日平明行,二十里,爲麻潭驛,其地猶屬零陵,而南即道州界矣。自入瀧來,山勢逼束,石灘懸亙,而北風利甚,卷翠激玉,宛轉凌波,不覺其難,詠舊句“舡梭織峯翠,山軸卷溪綃”,《下寧洋溪中詩》。若爲此地設也。其處山鵑盛開,皆在水涯岸側,不作蔓山布穀之觀,而映碧流丹,老覺有異。二十里,吳壘鋪,其西南山稍遜,舟反轉而東。又五里,復南轉,其東北岸有石,方形疊砌,圍亙山腰,東下西起,若甃而成者,豈壘之遺者耶?又十里,山勢愈逼束,是爲瀧口。又五里,泊於將軍灘。灘有峯立瀧之口,若當關者然。溯流出瀧,劃然若另闢區宇。是夜月明達旦,入春來所未有。
十七日平明行,水徑迂曲,五里至青口。一水東自山峽中出者,寧遠道也,此水最大,即瀟水也;一水南自平曠中來者,道州道也,此水次之,即沲水也,〔水小弱。〕乃舍瀟而南溯沲。
又五里爲泥江口。
按《志》有三江口,爲瀟、沲、營合處,問之舟人,皆不能知,豈即青口耶?但營水之合在上流耳。
〔水西通營陽,舟上羅坪三日程,當即營水矣。〕又三十里,抵道州東門,繞城南,泊於南門。下午入城,自南門入,過大寺,名報恩寺。
由州前抵西門。登南城回眺,乃知道州城南臨江水,東南西三門俱南瀕於江,惟北門在內。蓋沲水自江華,掩、遨二水自永明,俱合於城西南十五里外,東北來,抵城西南隅,繞南門至東門,復東南去,若彎弓然,而城臨其背。西門有濂溪水,西自月岩,翼雲橋跨其上。東門亦水自北來注,流更微矣。迨暮,仍出南門,宿舟中。夜復雨。
道州附郭有四景:東有響石,即五如石。
西有濂溪,北有九井,南有一木。南門外一大木臥江底。
十八日天光瑩徹,早飯登涯。由南門外循城半里,過東門,又東半里有小橋,即涍xiào泉入江處也。
橋側江濱有石突立,〔狀如永州愚溪橋,透漏聳削過之,〕分岐空腹,其隙可分瓣而入,其竇可穿瓠而透,所謂五如石也。
中有一石,南之聲韻幽亮,是爲響石。
按元次山《道州詩題》,石則有五如、窊wā即凹樽,泉則有潓、漫等七名,皆在州東,而泉經一涍而可概其餘,石得五如而窊樽莫覓。屢詢,一儒生雲:“在報恩大寺。”然無序雲,在州東左湖中石山巔。石窊可樽,其上可亭,豈可移置寺中者,抑寺即昔之左湖耶?質之其人,曰:“入寺自知。”乃入東門,經南門內,西過報恩寺,欲入問窊樽石,見日色麗甚,姑留爲歸途探質。亟出西門,南折過翼雲橋,有二岐。從西二十五里爲濂溪祠,又十里爲月岩;又南爲十里鋪,又六十里爲永明縣;十里鋪側有華巖,由巖下間道可出濂溪祠。餘欲兼收之,遂從南行。大道兩傍俱分植喬松,如南嶽道中,而此更綿密。有鬆自下分柯五六枝,叢挺競秀,此中特見之,他所無也。自州至永明,鬆之夾道者七十里,栽者之功,亦不啻甘棠矣。州西南岡陀高下,置道因之。而四顧崇山開遠,惟西北一山最高而較近,則月岩後所倚之大山也。至十里鋪東,從小徑北向半里,爲華巖。洞門向北,有小水自洞下出。
由洞入,止聞水聲,而不見水。
轉東三丈餘,復南下,則穹然深暗,不復辨光矣。時洞北有僧寮,行急不及入覓火炬,聞其內止一炬可盡,亦不必覓也。
遂從寮右北向小徑行。此處山小而峭,或孤峙,或兩或三,連珠駢筍,皆石骨嶙峋,草木搖颺yáng飄舞,升降宛轉,如在亂雲疊浪中,令人茫然,方向(莫)辨。然無大山表識,惟西北崇峯,時從山隙瞻其一面,以爲依歸焉。五里,橫過山蹊,四五里,渡一小石橋,又逾嶺,得大道西去。隨之二里,又北入小徑,沿石山之嘴,共四里而轉出平疇,則道州西來大道也,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爲龍山,右爲象山,皆後山,象形,從祠後小山分支而環突於前者也。其龍山即前轉嘴而出者,象山則月岩之道所由渡濂溪者也。祠環于山間而不臨水,其前擴然,可容萬馬,乃元公所生之地,今止一二後人守其間,而旁無人焉。
無從索炊,乃西行。
一里,過象山,沿其北,又一里,渡濂溪。
〔溪自月岩來,至此爲象山東障,乃北走,又東至州西入沲水。〕從溪北溯流西行,五里而抵達村,爲洪氏聚族。乃臥而候飯,肆中無酒,轉沽久之,下午始行。遂西南入山。路傍先有一峯圓銳若標,從此而亂峯漸多,若卓錐,若駢指,若列屏,俱環映於大山之東,分行逐隊,牽引如蔓,皆石骨也。
又五里,南轉入亂山之腋。
又三裏,西越一嶺,望見正西一山,若有白煙一脈抹橫其腰者,即月岩上層所透之空明也。蓋正西高山屏立,若齊天之不可階,東下第三層而得此山,中空上蛩,下闢重門,翠微中剜,光映前山,故遙睇若白雲不動。又二里,直抵〔月岩〕山下,從其東麓拾級而上,先入下巖。其巖東向,中空上連,高蛩若橋,從下望之,若虎之張吻,目光牙狀,儼然可畏。復從巖上遍歷諸異境,是晚宿於月岩。
十九日自月岩行二里,仍過〔所〕望巖如白煙處。分岐東南行,穿小石山之腋,宛轉羣隊中。八里出山,渡大溪而東,是爲洪家宅,亦洪氏之聚族也。又東南入小土山,南向山脊行,三裏而下,一里出山,有巨平巖橫宕而東。一里,復南向行山坡,又二里,南上一嶺。
名銀雞嶺。
越嶺而下,有村兩三家。
從其東又三裏爲武田,自月岩至武田二十里。
其中聚落頗盛。再東半里,即永明之大道也。橫大道而過,南沿一小平溪行一里,渡橋而東又半里,則大溪湯湯介於前矣。是爲永明掩、遨二水,是爲六渡。渡江復東南行,陂陀高下,三裏爲小暑洞。又東逾山岡,三裏得板路甚大,乃南隨板路,又十里而止於板寮,蓋在上都之東北矣,問所謂楊子宅、南龍,俱過矣。
二十日從寮中東南小徑,一里,出江華大道,遂南遵大道行,已爲火燒鋪矣。鋪在道州南三十里而遙,江華北四十里而近。又行五里爲營上,則江華、道州之中,而設營兵以守者也。其後有小尖峯倚之。東數裏外有峯突屼,爲楊柳塘,由此遂屏亙而南,九疑當在其東矣。西南數裏外,有高峯圓聳,爲斜溜。其南又起一峯,爲大佛嶺,則石浪以後雲山也。
自營上而南,兩旁多小峯巑岏。
又五里,爲高橋鋪。
又三裏,有溪自西而東,石骨嶙峋,橫臥澗中,濟流漱之,宛然包園石壑也。溪上有石樑跨之,當即所謂高橋矣。又南七裏,爲水塘鋪。自高橋來,途中村婦多覓筍箐中,餘以一錢買一束,攜至水塘村家煮之,與顧奴各啜二碗,鮮味殊勝,以筒藏其半而去。水塘之西,直逼斜溜,又南,斜溜、大佛嶺之間,有小峯東起,若紗帽然。又五里爲加佑鋪,則去江華十里矣。由鋪南直下,從徑可通浪石寺。轉而東南從嶺上行,共六七裏而抵江華城西。蓋自高橋鋪南,名三十里,而實二十五里也。循城下抵南門,飯於肆。又東南一里,爲麻拐巖。
一名回龍庵。
由回龍庵沿江岸南行半里,水分二道來:一自山谷中出者,其水較大,乃沲水也;一自南來者,亦通小舟,發源自上武堡。蓋西界則大佛嶺、班田、囂雲諸山迤邐而南去,東界則東嶺、苦馬雲諸峯環轉而南接,獨西南一塢遙開,即所謂上武堡也,其西南即爲廣西富川、賀縣界。
〔大小二江合於麻拐巖之南。
大江東源錦田所,溯流二百餘里,舟行三、四日可至;小江南自上武堡,舟溯流僅到白馬營,可五十里。
然入江之口,即積石爲方堰,置中流,橫遏阻礙江舟,不得上下,堰內另置小舟,外有橋,橫板以渡。白馬營東大山曰吳望山,有秦洞甚奇,惜未至;又南始至上武堡,堡東大山曰冬冷山。二山之水合出白馬營,爲小江上流雲。乃〕沿南小江岸又西行三裏,是爲浪石寺。小江中石浪如涌,此寺之所由得名也。寺有蔣姓者成道,今肉身猶在,即所稱“一刀屠”也。
浪石有“一刀屠”肉身,其面肉如生。碑言姓蔣,即寺西村人。宋初,本屠者,賣肉,輕重俱一刀而就,不爽鐲銖。既而棄妻學道,入大佛嶺洞中,坐玉柱下。久之,其母入洞,尋得拜之,遂出洞,坐化於寺。後有盜欲劫江華庫,過寺,以佔取決,不吉。盜劫庫還,遂剖其腹,取心臟而去。此亦“一刀屠”之報也。其身已髹,而面尚肉,頭戴香巾,身襲紅褶,爲儒者服,以子孫有青其衿者耳。是日止於浪石寺,但其山僧甚粗野。
二十一日飯於浪石寺。
欲往蓮花洞,而僧方聚徒耕田,候行路者,久之得一人,遂由寺西遵大路行。南去山盡爲上武堡,賀縣界。西逾大佛坳爲富川道。
〔坳去江華西十里。聞逾坳西二十里,爲崇柏,即永明界;又西二十五里,過枇杷所,在永明東南三十里,爲廣西富川界;更西南三十里,即富川縣治雲。〕七裏,直抵大佛嶺下。
先是,路左有一巖,若雲楞嵌垂,餘疑以爲即是矣,而蓮花巖尚在路右大嶺之麓。
乃從北岐小徑入,不半里,至洞下。導者取枯竹一大捆,縛爲六大炬分肩以出,由路左洞披轉以入。還飯於浪石,已過午矣。乃循舊路,抵麻拐巖之西合江口,有板架江壩外爲橋,乃渡而南。
東南二里,至重元觀,寺南一里,入獅子巖洞。
出洞四里,渡小江橋,經麻拐巖,北登嶺,直北行,已過東門外矣。又北逾一嶺,六裏,渡沲水而北,宿於江渡。
二十二日昧爽,由江渡循東山東北行。
十里爲蠟樹營。
由此漸循山東轉,五里,過鰲頭源北麓。二里,至界牌,又三裏,過石源,又五里,過馬岡源。自鰲頭源突於西北,至東北馬岡源,皆循山北東向行,其山南皆瑤人所居也。馬岡之北,猶見沲水東曲而來,馬岡之北,始見溪流自南而北。
又東七裏,逾虎版石。
自界牌而來,連過小嶺,惟虎版最高。
逾嶺又三裏,爲分村,乃飯。村南大山,內有分嶺。謂之“分”者,豈瑤與民分界耶?東三裏,渡大溪,南自九彩源來者。溪東又有山橫列於南,與西來之山似。復循其北麓行七裏,至四眼橋,有溪更大,自顧村來者,與分村之水,皆發於瑤境也。渡木橋,頗長,於是東登嶺。其先只南面崇山,北皆支岡條下;至是北亦有山橫列,路遂東行兩山之間。升踄岡坳十里,抵孟橋西之彭家村,乃宿。是日共行五十里,而山路荒僻,或雲六十里雲。
二十三日五鼓,雨大作。自永州來,山田苦旱,適當播種之時,至此嗷嗷已甚,乃得甘霖,達旦不休。餘僵臥待之,晨餐後始行,持蓋草履,不以爲苦也。東一里,望見孟橋,即由岐路南行。蓋至是南列之山已盡,遂循之南轉。五里,抵唐村坳。坳北有小洞東向,外石轔峋,俯而入,下有水潺潺,由南竇出,北流而去。乃停蓋,坐久之。逾嶺而南,有土橫兩山,中剖爲門以適行,想爲道州、寧遠之分隘耶。
於是連涉兩三嶺,俱不甚高,蓋至是前南列之山轉而西列,此皆其東行之支壠,而其東又有卓錐列戟之峯,攢列成隊,亦自南而北,與西面之山若排闥門者。
然第西界則崇山屏列,而東界則亂阜森羅,截級不紊耳,直南遙望兩界盡處,中豎一峯,如當門之標,望之神動,惟恐路之不出其下也。過唐村坳,又五里而至大洋。道州來道亦出此。其處山勢忽開,中多村路。又南二里,東渡一橋,小溪甚急。逾橋則大溪洋洋,南自九疑,北出青口,即瀟水之上流矣。
北望小溪入江之口,有衆舟艤停泊其側。
小舟上至魯觀,去九疑四五里,瀟江與母江合處。
渡大溪,是爲車頭。又東南逾嶺,共六裏,爲紅洞。市米而飯,零雨猶未止。
又東南行六裏,直逼東界亂峯下,始過一小峯,巉石巖巖,東裂一竅,若雲氣氤氳。攀坐其間,久之雨止,遂南從小路行。
四里,過一村。
曰大蓋。
又南二里至掩口營,始與寧遠南來之路合,〔北去寧遠三十里。〕掩口之南,東之排岫,西之橫嶂,至此湊合成門,向所望當門之標,已列爲東軸之首,而西嶂東垂,亦豎一峯,北望如插屏,逼近如攢指,南轉如亙垣,若與東岫分建旗鼓而出奇鬥勝者。二里,出湊門之下,水亦從其中南出,其下平疇曠然,東西成壑。於是路從西峯之南,轉西向行。又三裏而至路亭。路亭者,王氏所建,名應豐亭,其處舊名周家峒dóng王氏之居在焉。
王氏,世家也,因建亭憩行者,會發鄉科中鄉試,故遂以“路亭”爲名。是日止行三十五里,計時尚早,因雨溼衣透,遂止而向薪焉。
二十四日雨止而云氣蒙密。平明,由路亭西行,五里爲太平營,而九疑司亦在焉。
由此西北入山,多亂峯環岫,蓋掩口之東峯,如排衙列戟,而此處之諸岫,如攢隊合圍,俱石峯森羅。
〔中環成洞,穿一隙入,如另闢城垣。山不甚高,而〕窈窕回合,真所謂別有天地也。途中宛轉之洞,卓立之峯,玲攏之石,噴雪驚濤之初漲。瀠煙沐雨之新綠,如是十里而至聖殿。聖殿者,即舜陵也。餘初從路岐望之,見頹垣一二楹,而路復荒沒,以爲非是,遂從其東逾嶺而北。二里,遇耕者而問之,已過聖殿而抵斜巖矣。遂西面登山,則穹巖東向高張,勢甚宏敞。洞門有石峯中峙,界門爲兩,飛泉傾墜其上,若水簾然。巖之右,垂石縱橫,巖底有泉懸空而下,有從垂石之端直注者,有從石竇斜噴者,衆隙交亂,流亦縱橫交射於一處,更一奇也。
其下復開一巖,深下亦復宏峻,然不能遠入也。巖後上層復開一巖,圓整高朗,若樓閣然,正對洞門中峙之峯,〔兩瀑懸簾其前,爲外巖最麗處。〕其下有池,瀦水一方,不見所出之處,而水不盈。池之左復開一門,即巖後之下層也。由其內墜級而下,即深入之道矣。餘既至外巖,即炊米爲飯,爲深入計。僧明宗也,曰:“此間勝蹟,近則有書字巖、飛龍巖,遠則有三分石。三分石不可到,二巖君當先了之,還以餘晷剩餘時間入洞,爲秉燭遊,不妨深夜也。”餘頷之。而按《志》求所謂紫虛洞,則茲洞有碑稱爲紫霞,俗又稱爲斜巖,斜巖則唐薛伯高已名之,其即紫虛無疑矣。求所謂碧虛洞、玉琯巖、高士巖、天湖諸勝,俱雲無之。
乃隨明宗爲導,先探二巖。
出斜巖北行,下馬蹄石,其陰兩旁巉石嵯峨,疊雲聳翠,其內亂峯復環回成峒山洞。蓋聖殿之後,即峙爲蕭韶峯,蕭韶之西即起爲斜巖。山有嶺界其間。嶺北之水,西北流經寧遠城,而下入於瀟江,即舜源水也。嶺南之水,西北流經車頭,下會舜源水而出青口,即瀟水也。蕭韶、斜巖之南北,俱亂峯環峒,獨此二峯之間,則峽而不峒,蓋有嶺過脊於中,北爲寧遠縣治之脈也。馬蹄石南,其峒寬整,問其名,爲九疑洞。餘疑聖殿、舜陵俱在嶺北,而峒在嶺南,益疑之。已過永福寺故址,礎石猶偉,已犁爲田。又南過一溪,即瀟水之上流也。轉而西共三裏,入書字巖。巖不甚深,後有垂石夭矯,如龍翔鳳翥zhù飛舉。
巖外鐫“玉琯巖”三隸字,爲宋人李挺祖筆。巖右鐫“九疑山”又名蒼梧山三大字,爲宋嘉定六年知道州軍事莆田方信孺筆。其側又隸刻漢蔡中郎《九疑山銘》,爲宋淳祐六年郡守潼川李襲之屬郡人李挺祖書。蓋襲之既新其宮,因鐫其銘於側以存古蹟。後人以崖有巨書,遂以“書字”名,而竟失其實。始知書字巖之即爲玉琯,而此爲九疑山之中也。始知在簫韶南者爲舜陵,在玉琯巖之北者,爲古舜祠。後人合祠於陵,亦如九疑司之退於太平營,滄桑之變如此。土人云:永福(寺)昔時甚盛,中有千餘僧常住,田數千畝,是雲永福即舜陵。稱小陵雲:義以玉琯、舜祠相迫,欽癸繹擾,疏請合祠於陵。令舜陵左碑,俱從永福移出。後玉琯古祠既廢,意寺中得以專享,不久,寺竟蕪沒,可爲廢古之鑑。
餘坐玉琯中久之,因求土人導往三分石者。土人言:“去此甚遠,俱瑤窟中,須得瑤人爲導。然中無宿處,須攜火露宿乃可。”已而重購得一人,乃平地瑤劉姓者,期以明日晴爽乃行。
不然,姑須之斜巖中。
乃自玉琯還,過馬蹄石之東,入巖從山半陷下,內亦寬廣,〔如斜巖外層之南巖,〕有石坡中懸,而無宛轉之紋。巖外鐫“飛龍巖”三字,巖內鐫“仙樓巖”三字,俱宋人筆。
出洞,復逾馬蹄石,復共三裏而返斜巖。明宗乃出火炬七枚,與顧僕分攜之,仍爇炬前導。始由巖左之下層捱隙歷蹬而下,水從巖左飛出,注水流與人爭級,級盡路竟,水亦無有。東向而入,洞忽平廣。既而石田鱗次,水滿其中,遂塍上行,下遂墜成深壑。
石田之右,上有石池,由池涉水,乃楊梅洞道也。舍〔之〕,仍東下洞底。既而涉一溪,其水自西而東,向洞內流。截流之後,循洞右行,路復平曠,洞愈宏闊。有大柱端立中央,直近洞頂,若人端拱者,名曰“石先生”。其東復有一小石豎立其側,名曰“石學生”,是爲教學堂。又東爲吊空石,一柱自頂下垂,半空而止,其端反捲而大。又東有石蓮花、擎天柱,皆不甚雄壯。
於是過爛泥河,即前所涉之下流也。其處河底泥濘,深陷及膝,少緩,足陷不能拔。於是循洞左行,左壁崖片楞楞下垂,有上飛而爲蓋者,有下庋而爲臺者,有中凹而爲牀、爲龕者,種種各有名稱,然俚不足紀也。南眺中央有一方柱,自洞底屏立而上,若巨笏hù竹片然。
其東有一柱,亦自洞底上穹,與之並起,更高而巨。
其端有一石旁坐石蓮上,是爲觀音座。由此西下,可北繞觀音座後。前爛泥河水亦繞觀音座下西來,至此南折而去。洞亦轉而南,愈宏崇,遊者至此輒止,以水深難渡也。餘強明宗渡水,水深逾膝,〔然無爛泥河濘甚。〕既渡,南向行,水流於東,路循其西,四顧石柱參差高下,白如羊脂,是爲雪洞。以其色名也。又前爲風洞,以其洞轉風多也。既而又當南下渡河,明宗以從來導遊,每歲不下百次,曾無至此者。
故前遇觀音座,輒抽炬竹插路爲志記號,以便歸途。時餘草履已壞,跣一足行,〔先令顧僕攜一緉liǎng雙備壞者,以渡河水深,竟私置大士座下,〕不能前而返。約所入已三裏餘矣。
〔聞其水潛出廣東連州,恐亦臆論,大抵入瀟之流,然所進周通,正無底也。〕還過教學堂,渡一重河,上石田,遂北入楊梅洞。
先由石田涉石池,池兩崖石峽如門,池水滿浸其中,涉者水亦逾膝,然其下皆石底平整,四旁俱無寸土。入峽門,有大石橫其隘。透隘入,復得平洞,寬平廣博。其北有飛石平鋪,若樓閣然,有隙下窺,則石薄如板,其下復穹然成洞,水從下層奔注而入,即前爛泥諸河之上流也。洞中產石,圓如彈丸,而凹面有蝟同“蝟”紋,“楊梅”之名以此。然其色本黃白,說者謂自洞中水底視,皆殷紫,此附會也。
〔此洞所入水,即巖外四山,窪注地中者。此塢東爲簫韶峯,西即斜巖,南爲聖殿西嶺,北爲馬蹄石,皆廓高裏降,有同釜底,四面水俱潛注,第不見所入隙耳。〕出洞,已薄暮,燒枝炙衣,炊粥而食,遂臥巖中。終夜瀑聲、雨聲,雜不能辨,詰朝起視,則陰雨霏霏也。
此巖之瀑,非若他處懸崖瀉峽而下,俱從覆石之底,懸穿竇下注,若漏卮漏斗然。其懸於北巖上洞之前者,二瀑皆然而最大;其懸於右巖窪洞之上者,一瀑而有數竅,較之左瀑雖小,內有出自懸石之端者一,出於石底之竇而斜噴者二,此又最奇也。
二十五日靜坐巖中,寒甚。閒則觀瀑,寒則煨枝,飢則炊粥,以是爲竟日程。
二十六日雨仍不止。下午,持蓋往聖殿,仍由來路北逾嶺,稍東,轉出簫韶峯之北。蓋簫韶自南而北,屏峙於斜巖之前,上分兩歧,北盡即爲舜陵矣。陵前數峯環繞,正中者上岐而爲三,稍左者頂有石獨聳。
廟中僧指上岐者娥皇峯,獨聳者爲女英峯,恐未必然。
蓋此中古祠今殿,峯岫不一,不止於九,而九峯之名,土人亦莫能辨之矣。陵有二大樹夾道,若爲雙闕然,其大俱四人圍,廟僧呼爲“珠樹”,而不識其字雲。結子大如指,去殼可食,謂其既枯而復榮,未必然也。
兩旁桫本甚巨,中亦有大四圍者,尋丈而上,即分岐高聳。由二珠樹中入,有屋三楹,再上一楹。上楹額雲“舞幹遺化”,有虞帝牌位。下三楹額雲“虞帝寢殿”,列五六碑,俱世廟、神廟二朝之間者,無古蹟也。二室俱敝而隘,殊爲不稱。問窆biǎn宮落葬之地何在?
帝原與何侯飛昇而去,向無其處也。
因遍觀其碑,乃詩與祝詞,惟慈谿顏鯨。嘉靖間學道。一碑已斷,言此地即古三苗地,帝之南巡蒼梧,此心即“舞幹羽”之心。
若謂地在四嶽之外,帝以髦期之年,不當有此遠遊,是不知大聖至公無間之心者也。蓋中國諸侯,悉就四嶽朝見,而南蠻荒遠,故不憚以身過化。其說似爲可取。李中溪元陽引《山海經》,謂帝舜煉丹於紫霞洞,白日上升。
《三洞錄》謂帝舜禪位後,煉丹於此。後儒者不欲有其事,謂帝崩於蒼梧之野;而道者謂其在九疑中峯。夫聖人之初,原無三赦之名,聖而至於神,上天下地,乃其餘事。及執儒者,三見而辨其事,不亦固哉。後其侄李恆顏宰寧遠,跋其後,引《藝文志》載蔡邕謂舜在九疑解體而升。書曰:“陟方乃死。”韓愈曰:“陟,升也,謂昇天也。”
《零陵郡忠》載道家書,謂帝厭治天下,修道九疑,後遂仙雲。寧遠野史《何侯記》載,負元君家九疑,修煉丹藥功成,帝舜狩止其家。帝既升遐,負元君亦於七月七日升去。是茲地乃舜鼎湖,非陵寢也。且言蒼梧在九疑南二百里,即崩蒼梧,葬九疑亦無可疑者。唐元次山之說似未必然,其說種種姑存之。惟寢殿前除露立一碑甚鉅,餘意此必古碑,冒雨趨視之,乃此山昔爲瑤人所據,當道剿而招撫之者。其右即爲官廨,亦頹敝將傾,內有一碑已碎,而用木匡其四旁。亟讀之,乃道州九疑山《永福禪寺記》,淳熙七年庚子公元1180年道州司法參軍長樂鄭舜卿撰,知湖、梧州軍州事河內向子廓書。書乃八分體,遒逸殊甚。即聖殿古碑,從永福移出者,然與陵殿無與,不過好事者惜其字畫之妙,而移存之耳。然此廨將圮,不幾爲永福之續耶?
舜卿碑中有云:“餘去年秋從山間謁虞帝祠,求何侯之丹井、鄭安期之鐵臼,訪成武丁於石樓,張正禮於娥皇,與萼綠華之妙想之故跡,乃了無所寄目,留永福寺齊雲閣二日,桂林、萬歲諸峯四顧如指,主僧意超方大興工作,餘命其堂曰徹堂。”
廨後有室三楹,中置西方聖人,兩頭各一僧棲焉,亦荒落之甚。乃冒雨返斜巖,濯足炙衣,晚餐而臥。
二十七日雨色已止,而濃雲稍開。亟飯,逾馬蹄石嶺,三裏,抵玉琯巖之南,覓所期劉姓瑤人,欲爲三分石之行。
而其人以雲霧未盡,未可遠行,已往他所矣。復期以明日。其人雖不在,而同居一人于山中甚熟,惜患瘡不能爲導,爲餘言:玉琯乃何侯故居,古舜祠所在,其東南山上爲煉丹觀故址。
《志》言在舜廟北簫韶、杞林之間,中有石臼,鬆穿臼而生,枝柯拳曲如龍。
餘遍詢莫知其處,想鄭舜卿所云訪鄭安期之鐵臼,豈即此耶?
然宋時已不可徵矣。
《志》又引《太平廣記》,魯妙典爲九疑女冠,麓林道士授《太洞黃庭經》,入山十年,白日昇天,而山中亦無知者。九疑洞之西,地名有魯觀,亦無餘跡。舜卿碑所云玉妙,想豈即其人耶?舜卿《永福碑》又云:“訪成武丁於名樓。”樓亦無徵矣。飛龍洞又名仙樓巖,豈即石樓之謂耶?
不然,何以又有此鐫也?由此東行五十里,有三石參天,水分三處,俗呼爲舜公石,即三分石也。
〔路已湮。〕由此南行三十里,有孤崖如髻,盤突山頂,欲呼爲舜婆石。
〔有徑可達。〕其下有蒲江,過嶺爲麻江,由麻江口搭筒櫓舡可達錦田其人以所摘新茗爲獻。乃仍返斜巖。中道過永福故址,見其南溪甚急,雖西下瀟江,而東北南三而皆予所經,未睹來處,乃溯流尋之。
則故址之左,石崖倒懸,水由下出,崖不及水者三尺,而其下甚深,不能入也。過馬蹄石,見嶺北水北流,憶昨過聖殿西嶺,見嶺南水南流,疑其水俱會而東去,因東趨簫韶北麓,見其水又西注者,始知此塢四面之水俱無從出,而楊梅下洞之流爲爛泥河者,即此衆水之沁地而入者也。兩嶺之間,中有釜底凹向,名山潭,有石穴在桑塢中,僚人耕者以大石塞其穴,水終不蓄。桑園葉樹千株,蠶者各赴採,乃天生而無禁者。是日仍觀瀑炙薪於巖中,而云氣漸開,神爲之爽。因念餘於此洞有緣,一停數日,而此中所歷諸洞,亦不可無殿最順序,因按列書之爲永南洞目。
月岩第一,道州;紫霞洞第二,九疑;蓮花洞第三,江華;獅巖第四,江華;朝陽巖第五,永州;澹巖第六,永州,大佛嶺側巖第七,江華;玉琯巖第八,九疑;華巖第九,道州;月岩南嶺水洞第十,道州;飛龍巖第十一,九疑;麻拐巖第十二,江華。此外尚有經而不勝書,勝而不及到者,不罄附於此。
二十八日五鼓,飯而候明。仍過玉琯南覓導者。其人始起炊飯,已乃肩火具前行。
即從東上楊子嶺,二里登嶺,上即有石,人立而起,獸蹲而龍蝘yǎn同“偃”,即仰面而臥,其上皆盤突。
從嶺上東南行坳中,地名茅窩。
三裏,皆奇石也。
下深窩,有石崖嵌削,青玉千丈,四面交流,搗入巖洞,墜巨石而下,深不可測,是名九龜進巖,以窩中九山如龜,其水皆向巖而趨也。其巖西向,疑永福旁透崖而出者,即此水也。又東南二里,越一嶺,爲蟠龍峒水口。峒進東尚深,內俱高山瑤。又登嶺一里,爲清水潭。嶺側有潭,水甚澄澈。
〔其東下嶺,韭菜原道也。〕又東南二里,渡牛頭江。江水東自紫金原來,江兩崖路俱峭削,上下攀援甚艱,時以流賊出沒,必假道於此,土人伐巨枝橫截崖道,上下俱從樹枝,或伏而穿其胯,或騎而逾其脊。渡江即東南上半邊山,其東北高山爲紫金原,山外即藍山縣治矣。其西南高山爲空寮原,再南爲香爐山。空寮原山上有白石痕一幅,上自山巔,下至山麓,若懸帛然,土人謂之“白綿?”。香爐山在玉琯巖南三十里,三分石西北二十里,高亞於三分石,頂有澄潭,廣二三畝,其中石筍兩枝,亭亭出水面三丈餘,疑即《志》所稱天湖也。第《志》謂在九疑麓,而此在山頂爲異,若山麓則無之。由〔半邊〕山上行五里,稍下爲狗矢窩。於是覆上,屢度山脊,狹若板築,屢踄山頂,下少上多,共東南五里而出鰲頭山。先是積霧不開,即半邊、鰲頭諸山,近望不及,而身至輒現。至是南眺三分石,不知所在。頃之而濃雲忽開,瞥然閃影於高峯之頂,〔與江山縣江郎山相似。一爲浙源,一爲瀟源,但江郎高矗山半,此懸萬峯絕頂爲異耳。〕半邊、鰲頭二山,其東北與紫金夾而爲牛頭江,西南與空寮〔香爐〕夾而爲瀟源江,即三分石水。此乃兩水中之脊也。二水合於玉琯東南,西下魯觀與蒲江合,始勝如葉之舟而出大洋焉。由鰲頭東沿嶺半行,二里始下。三裏下至爛泥河,始得水而炊,已下午矣。
由爛泥河東五里逾嶺,嶺側小路爲冷水坳,盜之內藪也。下嶺三裏爲高梁原,乃藍山西境,亦盜之內藪也。此嶺乃藍山、寧遠分界,在三分石之東,水亦隨之。
〔餘往三分石,下爛泥河,〕於是與高梁原分道。折而西南行,又上一嶺,山花紅紫鬥色,自鰲頭山始見山鵑藍花。至是又有紫花二種,一種大,花如山茶;一種小,花如山鵑,而豔色可愛。又枯樹間蕈黃白色,厚大如盤。餘摘袖中,夜至三分石,以箐穿而烘之,香正如香蕈。山木幹霄。
此中山木甚大,有獨木最貴,而楠木次之。又有壽木,葉扁如側柏,亦柏之類也。巨者圍四、五人,高數十丈。瀟源水側渡河處倒橫一楠,大齊人眉,長三十步不止。聞二十年前,有采木之命,此豈其遺材耶!
上下共五里而抵瀟源水。
其水東南從三分石來,至此西去,而經香爐山之東北以出魯觀者。乃絕流南渡,即上三分嶺麓。其嶺峻削不容足,細徑伏深箐jīng細竹中,俯首穿箐而上,即兩手挽之以移足。其時箐因夙霧淋漓,既不能矯首其上,又不能平行其下,惟資之爲垂空之繘jú練汲水之竹繩,則甚有功焉。如是八里,始漸平。又南行嶺上二里。時夙霧仍翳,望頂莫辨,而晚色漸合,遂除箐依鬆,得地如掌。山高無水,有火難炊。命導者砍大木積而焚之,因箐爲茵,爲火爲幃,爲度宵計。既瞑,吼風大作,卷火星飛舞空中,火焰遊移,倏而奔突數丈,始以爲奇觀。既而霧隨風陣,忽仰明星,忽成零雨,擁傘不能,擁被漸溼,幸火威猛烈,足以敵之。五鼓雨甚,亦不免淋漓焉。
二十九日天漸明,雨亦漸霽。仰見三分〔石〕,露影在指顧間,輒忍飢衝溼箐而南。又下山二里,始知尚隔一峯也。
度坳中小脊,復南上三裏,始有巨石盤崖;〔昨升降處皆峻土,無塊石,〕爲導者誤。出其南,又一里,東眺矗頂,已可捫而摩之,但爲霧霾,不見真形,進窮磴絕。忽山雨大注,頂踵無不沾濡,乃返。過巨石崖,見其側有線路伏深箐中,雨巨不可上,上亦不得有所見。遂從故道下,至夜來依火處,擬從直北舊路下,就溪炊米。而火爲雨滅,止存餘星,急覓幹燼引之,荷而下山。
乃誤從其西,竟不得路。
久之得微澗,遂炊澗中,已當午矣。躑躅莽箐中,久之,乃得抵澗,則五澗縱橫,交會一處,蓋皆三分石西南北三面之水,而向所渡東來一溪在其最北。乃舍其一,渡其三,而留最北者未渡。循其南涯灘流而東,一里,至來時所渡處,始涉而北。從舊道至爛泥,至鰲頭偶坐。聞蘭香甚,覽之即在坐隅,乃攜之行。
至半邊山,下至牛頭河,暝色已合,幸已過險,命導者從間道趨韭菜原。蓋以此處有高山瑤居上。自此而南,絕無一寮liáo小屋,直抵高梁原而後有瑤居也。
初升猶土山,既入而東下,但聞水聲潺潺在深壑。暗捫危級而下,又一里,過兩獨木橋,則見火光熒熒。亟就之,見其伏畦旁,亦不敢問。已而有茅寮一二重,呼之,一人輒秉炬出,迎歸託宿焉。問其畦間諸火,則取乖者,蓋瑤人以蛙爲乖也。問其姓爲鄧,其人年及二十,談山中事甚熟。餘感其深夜迎宿,始知瑤猶存古人之厚也。亟燒枝炙衣,炊粥就枕焉。
三十日以隔宿不寐,平明乃呼童起炊。晨餐後行,始見所謂韭菜原,在高山之底,亦若釜焉。第不知夜來所聞水聲潺潺,果入洞,抑出峽也。窪中有澄潭一,甚深碧,爲龍潭雲。西越一山,共二里過清水潭,又一里半,過蟠龍溪口。
又一里半,逾一嶺,過九龜進巖。遂上嶺,過茅窩,下楊子嶺,共五里,抵導者家。又三裏,還飯於斜洞,乃少憩洞中,以所攜蘭花九頭花,共七枝,但葉不長聳,不如建耳。栽洞中當門小峯間石臺上以供佛。
下午始行,北過聖殿西嶺,乃西出娥皇、女英二峯間,已轉而東北行,共十里,過太平營。
又北五里,宿於路亭。
〔是夕始睹落照。〕九疑洞東南爲玉琯巖,乃重四圍中起小石峯,巖在其下,西向。有卦山在其西,正當洞門。形如茭也,又似儒巾,亦羣山中特起者。其中平央,南北通達,是爲古祠基,所稱何侯上升處也。
由此南三十里爲香爐山,東南五十餘里爲三分石,西三十里爲舜母石,又西十里爲界頭分九,則江華之東界矣。
三分石,俱稱其下水一出廣東,一出廣西,一下九疑爲瀟水,出湖廣。至其下,乃知爲石分三岐耳。其下水東北者爲瀟源,合北、西諸水即五澗交會者,出大洋,爲瀟水之源。直東者自高梁原爲白田江,〔東十五里〕經臨江所,〔又東二十里〕至藍山縣治,爲巋水之源。東南者自〔高梁原東南十五里之〕大橋下錦田,西至江華縣,爲沲水之源。其不出兩廣者,以南有錦田水橫流爲〔楚、粵〕界也。錦田東有石魚嶺,爲廣東連州界,其水始東南流,〔入東粵耳。〕若廣西,則上武堡之南爲賀縣界也。
高梁原,爲寧遠南界、藍山西界,而地屬於藍,亦高山瑤也,爲盜賊淵藪yuānsǒu聚集之地。
二月間,出永州殺東安縣捕官,及殺掠冷水灣、博野橋諸處,皆此輩也。出入皆由牛頭江,必假宿於韭菜原、蟠龍洞,而經九疑峒焉。其黨約七八十人,有馬二三十匹,創銳羅幟甚備,內有才蓄髮者數人,僧兩三人,即冷水坳嶺上廟中僧。
又有做木方客亦在焉。
韭菜原中人人能言之,而餘導者亦云然。
四月初一日五鼓,雨大作,平明冒雨行。即從路亭岐而東北,隨蕭韶溪西岸行。三裏,西望掩口東兩山峽,已出其下平疇矣。於是東山漸豁,溪轉而東,路亦隨之。又五里,溪兩旁石盤錯如鬥,水奔束其中,隘處如門,即架木其上以渡。既渡,循溪南岸行,又二里而抵下觀。巨室鱗次,大聚落也。大姓李氏居之。自路亭來,名五里,實十里而遙,雨深泥濘,俱行田畦小徑間,乃市酒於肆而行。下觀之西,有溪自南繞下觀而東,有石樑鎖其下流,水由橋下出,東與簫韶水合。其西一溪,又自應龍橋來會,三水合而勝舟,〔北可二十里至寧遠。〕過下觀,始與蕭韶水別,路轉東南向。南望下觀之後,千峯聳翠,〔亭亭若竹竿玉立,〕其中有最高而銳者,名吳尖山。山下有巖,窈窕如斜巖雲,其內有尤村洞,其外有東角潭,皆此中絕勝處。
蓋峯盡幹羽之遺,石俱率舞之獸,遊九疑而不經此,幾失其真形矣。
〔恨未滯杖履意即停留、遊覽其中,搜剔奇閟也。〕東南二里,有大溪南自尤村洞來,橋亭橫跨其上,是爲應龍橋,又名通濟〔橋〕。過橋,遂南入亂峯中。即吳尖山東來餘派也。二里上地寶坪坳,於是四旁皆奇峯宛轉,穿瑤房而披錦幛,轉一隙復攢一峒,透一竅更露一奇,至獅象龍蛇夾路而起,與人爭道,恍惚夢中曾從三島即傳說中海上三仙山經行,非復人世所遘gòu相遇也。共六裏,飯于山口峒。由山口南逾一嶺,共三裏,有兩峯夾道,爭奇競怪。峯下有小溪南向,架橋亭於其上。貪奇久憩,遇一儒冠者,家尤村之內,欲挽餘還其處,爲吳尖主人,餘期以異日,問其姓名,爲曰王璇峯雲。過峽而南,始有容土負塊之山。又五里,逾一嶺,爲大吉墅,石峯復夾道起。
路東一峯,嵌空玲瓏,〔逆懸欹裂,蜃雲不足喻其巧,〕餘望之神往,亟披荊入,旨竇隙透漏,或盤空而上,或穿腋而轉,莫可窮詰,惜不能誅茅引級,以極窮盡幽玄之妙也。
其西峯懸削亦然。路出其間,透隘而南,始豁然天開地曠,是爲露園下。於是石峯戢jí影匿跡,西俱崇巒峻嶺,東皆回岡盤阪。南二里,遂出大路,在藕塘、界頭二鋪之間。又南五里,宿於界頭鋪,是爲寧遠、藍山之界。其西之大山曰滿雲山,當是紫金原之背,其支東北行,界遂因之,再南爲天柱山,即《志》所稱石柱巖洞之奇者。餘既幸身經山口一帶奇峯,又近瞻吳尖、尤村衆岫,而所慕石柱,又不出二里之外,神爲躍然。但足爲草履所蝕,即以鞋行猶艱,而是地向來多雨,畦水溢道,鞋復不便。自永州至此,無處不苦旱,即近而路亭、下觀,亦復嗷嗷;而山口以南,遂充畦浸壑,豈“滿雲”之驗耶!
初二日餘欲爲石柱遊。平明,雨復連綿,且足痛不勝履,遂少停逆旅。上午雨止,乃東南行。途中問所謂五柱山岩之勝,而所遇皆行道之人,莫知所在。已而雨止路滑,四顧土人不可得,乃徘徊其間,庶幾一遇。久之,遇樵者,又遇耕者,問石柱、天柱,皆以無有對。共五里,過一嶺,山勢大豁,是爲總管廟。亟投廟中問道者,終不能知。又東南行,遙望正東有聳尖卓立,不辨其爲樹爲石。又五里,抵顏家橋,始辨其爲石峯,而非樹影也。顏家橋下小水東北流去。
過橋,又東南逾一小嶺,遂從間道折而東向臨武道。
藍山大道南行十五里至城。共四里過寶林寺,讀寺前《護龍橋碑》,始知寶林山脈由北柱來,乃悟向所望若樹之峯正在寺北,亦在縣北,寺去縣十五里,此峯在寺後恰二十里,《志》所稱石柱,即碑所稱北柱無疑矣。又東過護龍橋,橋下水南流洶涌,即顏家橋之曲而至者。隨溪東行,於是北瞻石柱,其峯倩削〔如碧玉簪〕,而旁有石崖,亦兀突露奇,然較之尤村山口之峯,直得其一體,不啻微矣。又二里至下灣田,有大樹峙路隅,上枝分聳,而其下盤曲堆突,大六七圍,其旋窩錯節之間,俱受水若洗頭盆,亦樹妖也。又東,路出臥石間,溪始折而南向藍山路。乃東入岡隴二里,有路自西南橫貫東北,想即藍山趨桂陽之道矣。又東沿白帝嶺行。蓋界頭鋪山脈自滿雲山東北環轉,峙而東起爲白帝嶺。故界頭之南,其水俱南轉藍山,而山自界頭西峙巨峯,即九疑東隔,屏立南繞,東起高嶺即白帝,北列夾塢成坪,中環中央,西即藍山縣治。而路循白帝山南行,屢截支嶺,五里,路轉南向,又五里爲雷家嶺,則白帝之東南盡處也。飯於雷家嶺。日未下午,而前途路沓無人,行旅俱宿,遂偕止焉。既止行,乃大霽。是日止行三十里,以足裂而早雨,前無宿處也。
初三日中夜起,明星皎然,以爲此後久晴可知。比曉,飯未畢,雨仍下矣。躞蹀xièdié小步走泥淖中,大溪亦自藍山曲而東至,遂循溪東行。已而溪折而南,路折而東。逾一嶺,共五里,大溪復自南來,是爲許家渡。渡溪東行一里,溪北向入峽,路南向入山。五里爲楊梅原,一二家倚山椒,爲盜焚破,零落可憐。至是雨止。又南十里,爲田心鋪。田心之南,徑道開闢,有小溪北向去,蓋自朱禾鋪來者。自此路西大山,自藍山之南南向排列,而澄溪帶之;路東石峯聳秀,亦南向排列,而喬松蔭之。
取道於中,三裏一亭,可臥可憩,不知行役之苦也。共二十里,飯於朱禾鋪,是爲藍山、臨武分界。更一里,過永濟橋,其水東流,過東山之麓,折而北以入巋水者。
又南四里爲江山嶺,則南大龍之脊,而水分楚、粵矣。
〔嶺西十五里曰水頭,《志》謂武水出西山下鸕鶿lúcí石,當即其處。〕過脊即循水東南,四里爲東村。水由峽中南去,路東南逾嶺,直上一里而遙,始及嶺頭,蓋江山嶺平而爲分水之脊,此嶺高而無關過脈也。下嶺,路益開整,路旁喬松合抱夾立。三裏,始行塢中。其塢開洋成峒指山間平地,而四圍山不甚高,東北惟東山最巍峻,西南則西山之分支南下,言抵蒼梧,分粵之東西者也。三裏,徑塢出兩石山之口,又復開洋成峒。又三裏,復出兩山口。又一里,乃達墊江鋪而止宿焉。南去臨武尚十里。是日行六十里,既止而餘體小恙。
初四日予以夜臥發熱,平明乃起。問知由墊江而東北十里,有龍洞甚奇,餘所慕而至者,而不意即在此也。乃寄行囊於旅店,逐由小徑東北行。四里,出大道,則臨武北向桂陽州路也。遵行一里,有溪自北而南,益發於東山之下者。
名斜江。
渡橋,即上捱岡嶺。越嶺,路轉純北正北,復從小徑西北入山,共五里而抵石門蔣氏。有山兀立,蔣氏居後洞,在山半翠微隱約青翠之山色間。
洞門東南向,一入即見百柱千門,懸列其中,俯窪而下,則洞之外層也。從其左而上,穿列柱而入,衆柱分列,復回環成洞,玲瓏宛轉,如曲房邃閣,列戶分窗,無不透明聚隙,八窗掩映。從來所歷諸洞,有此屈折者,無此明爽,有此宏麗者,無此玲瓏,即此已足壓倒衆奇矣。時蔣氏導者還取火炬,餘獨探奇先至,意炬而入處,當在下洞外層之後,故不趨彼而先趨此。及炬至,導者從左洞之後穿隙而入。連入石門數重,已轉在外洞之後,下層之上矣,乃北逾石限門檻穿隘而入,即下石池中。其水澄澈不流,兩崖俱穹壁列柱,而石腳匯水不漏,池中水深三四尺。中有石埂中臥水底,水浮其上僅尺許,踐埂而行,寨qiān裳可涉。
十步之外,臥埂又橫若限,限外池益大,水益深,水底白石龍一條,首頂橫脊而尾拖池之中,鱗甲宛然。挨崖側又前兩三步,有圓石大如鬥,萼è插水中,不出水者亦尺許,是爲寶珠,緊傍龍側,真睡龍頷下物也。珠之旁,又有一圓石大倍於珠,而中凹如臼,面與水平,色與珠共,是爲珠盤。
〔然與珠並列,未嘗盛珠也。〕由此而前,水深五六尺,無埂,不可涉矣。西望水洞宏廣,若五畝之池,四旁石崖巑岏參錯,而下不泄水,真異境也。其西北似有隙更深,恨無仙槎一葉航之耳!還從舊路出,經左洞下,至洞回望窪洞外層,氤氳窈窕。
乃令顧僕先隨導者下山覓酒,而獨下洞底,環洞四旁,轉出列柱之後。其洞果不深避,而芝田蓮幄,瓊窩寶柱,上下層列,崆峒杳渺,即無內二洞之奇,亦自成一天也。
〔此洞品第,固當在月岩上。〕探索久之,下山,而僕竟無覓酒處。遂遵山路十里,還至墊江,炊飯而行,日已下舂。五里,過五里排,已望見臨武矣。又五里,入北門,其城上四圍俱列屋如樓。入門即循城西行,過西門,門外有溪自北來,即江山嶺之流與水頭合而下注者也。又循城南轉而東過縣前,又東入徐公生祠而宿。
徐名開禧,崑山人。
祠尚未完,守祠二上人曰大願、善巖。是晚,予病寒未痊,乃減晚餐,市酒磨錠藥飲之。
初五日早,令顧僕炊薑湯一大碗,重被襲衣覆之,汗大注,久之乃起,覺開爽矣。乃晨餐,出南門,渡石橋,橋下溪即從西門環至者。
城外居民頗盛。
南一里,過鄺氏居,又南二里,過迎榜橋。橋下水自西山來,北與南門溪合,過橋即爲掛榜山,餘初過之不覺也。從其南東上嶺,逶迤而上者二里,下過一亭,又五里過深井坪,始見人家。
又南二里,從路右下,是爲鳳頭巖,〔即宋王淮錫稱秀巖者。〕洞門東北向,渡橋以入。出洞,下底,抵石溪,溪流自橋即伏石間,復透隙瀠崖,破洞東入。此洞即王記所云“下渡溪水,其入無窮”處也。
〔第王從上洞而下,此則水更由外崖人。〕餘抵水洞口,深不能渡。
〔聞隨水入洞二丈,即見天光,五丈,即透壁出山之東。是山如天生橋,水達其下僅三五丈,往連州大道正度其上,但高廣,度者不覺耳。予登巔東瞰,深壑下環,峽流東注。近俱峭石森立,灌莽翳之,不特不能下,〕亦不能窺,所云“其入無窮”,殆臆說主觀論斷耳。還十里,下掛榜山南嶺,仰見嶺側,洞口岈然,問樵者,曰:“洞入可通隔山。”
急披襟東上,洞門圓亙,高五尺,直透而入者五丈,無曲折黑暗之苦,其底南伏而下,則卑而下窪,不能入矣。
仍出,渡迎榜橋,回瞻掛榜處,石壁一幃,其色黃白雜而成章花紋,若剖峯而平列者,但不方整,不似榜文耳。此山一枝俱石,自東北橫亙西南,兩頭各起一峯,東北爲掛榜,西南爲嶺頭,而洞門介其中,爲臨武南案。西山支流經其下,北與南門水合,而繞掛榜北麓,東向而去。
返過南門,見肆有戌肉即狗肉,乃沽而餐焉。晚宿生祠。
初六日飯而行。出東門,五里,一山突於路北,武水亦北向至,路由山南水北轉山嘴復東南去。路折而東北,一里,一路直北,乃桂陽間道;一岐東北,乃宜章道也。三裏至阿皮洞,武溪復北折而來,經其東北去。水西有居民數家,從此渡橋東上牛廟嶺,俱寂無村落矣。逾嶺下四里,爲川州水涼亭。又五里,升降山谷,爲桐木郎橋。橋下去水,自南而北,其發源當自秀巖穿穴之水也。橋東有古碑,大書飛白,爲廣福橋。
其書甚遒勁,爲宋桂陽軍知臨武縣事曾晞顏所書。
從此南而東上一嶺,又東向循山半行五里,路忽四岐,乃不東而從北。下嶺,又東從山塢行五里,爲牛行。牛行人煙不多,散處山谷。蓋大路從四岐直東,俱高嶺無人,而此爲小路,便於中火耳。由牛行又東,從小徑登嶺。逾而下,三裏,爲小源,亦有村民數家。
從此又東北逾二嶺而下,共五里,爲水下。遇一人,言:“水下至鳳集鋪止三裏,而嶺荒多盜,必得送者乃可行。”餘乃飯於水下村家,其人爲我覓送者不得,遂東南一里,復南上小徑,連逾二嶺,則鋪在山頭矣。其鋪正在嶺側脊,是爲臨武、宜章東西界,而鋪亭頹落,寂無一家。乃東下嶺,轉而東北行。二里,始有村落,在小溪西。渡溪橋,而東北循水下二里,至鎖石,村落甚盛。北望有大山高穹,是爲麻田大嶺。由鎖石北上嶺,三裏過社山,兩峯圓削峙,- 尖圓而一斜突,爲鎖石水口。由其東下嶺二里,則武溪復自北而南,路與之遇。
乃循溪南東行,溪復轉而北,溪北環成一坪,是爲孫車坪,涯際有小舟舶焉。即從溪南轉入山峽,一里,南上一嶺,曰車帶嶺。其嶺嶕jiāo高嵌而荒,行者俱爲危言。餘不顧,直上一里半,登其巔,東望隱隱有斑黃之色,不辨其爲云爲山,而麻田大嶺已在其北矣。下嶺裏半,有溪流淙淙,其側石穴中,有泉一池,自穴頂下注,清泠百倍溪中,乃掬而飲之,以溪水盥焉。更下而東,共七裏,至梅田白沙巡司。
武溪復北自麻田南向而下,經司東而去。
是日午後大霽,共行六十里,止於司側肆中。先是,途人屢以途有不測戒餘速行,餘見日色尚早,何至乃爾,抵逆旅,始知上午有盜,百四十人自上鄉來,由司東至龍村,取徑道向廣東,謂土人無恐,爾不足擾也。
初七日晨餐後乃行,以夜來體不安也。
由司東渡武溪,遂東上渡頭嶺。東北行,直逼麻田大嶺下,共三裏,乃轉東南,再上嶺,二里而下,始就塢中行。又五里,有數十家散處山麓間,是爲龍村。
其北有石峯突兀路左。
又東北二里,乃南向登嶺,從嶺上平行三裏,始南下峽中,有細流自南而北,渡溪即東上嶺,裏半爲高明鋪。又下嶺,又三裏,爲焦溪橋。
焦溪在高明南,有數十(家)夾橋而居,其水自北而南。由此東南三裏,逾一嶺,爲芹菜坪。其南有峯分突,下有層崖承之,其色斑赭雜黑,極似武彝之一體。此處四山俱青萼藿珮,獨此有異。又三裏,逾嶺,頗高。其先行嶺北,可平瞻麻田、將軍寨、黃岑嶺諸峯,已行嶺南,則南向曠然開拓,想武江直下之境矣。下嶺,又北二里,有樓橫路口,是爲隘口。
其東南山上,有塔五層,修而未竟。過隘口,循塔山之北垂,覓小徑轉入山坳,是爲艮巖。寺向西南,巖向西北,巖口有池一方。僧鳳巖爲我煮金剛筍,以醋油炒之以供粥,遂臥寺中,得一覺。下午入南鎮關,至三星橋。過橋,則市肆夾道,行李雜遝tà雜亂,蓋南下廣東之大道雲。橋即在城南,而南門在西,大道循城而東。已乃北過東門,又直北過演武場。其內萼石藿珮,橫臥道側。共北十里,過牛筋洞,居民將及百家,在青岑山下。蓋大山西南,初峙爲麻田大嶺,猶臨武地。
其東北再峙爲將軍寨。
已屬宜章。
此最高之頂,乃東北度爲高雲山,有寺焉。乃北轉最深處,於是始東列爲黃岑。其山南北橫列,其南垂即爲曲折嶺,又東更列一層,則青岑也,牛筋洞在其東北麓。更出行一里,爲野石鋪。其北石峯嵌空,蹲踞路左,即爲野石巖,而始不知。問其下居人,曰:“由其北小徑入即是。”乃隨其北垂,轉出山背,乃寺場,非巖洞也。亟出,欲投宿於巖下人家,有一人當門拒客,不入納。餘見其岩石奇,以爲此必巖也,苦懇之,屋側一小戶中容留焉。欲從其舍後上巖,而其傢俱編籬絕,須自其中舍後門出,而拒客人猶不肯容入。乃從南畔亂石中攀崖逾石而入。先登一巖,其門岈然,而內有透頂之隙,而不甚深。
仰觀門左,有磴埋草間,亟披荊上。
西南行石徑間,復得石門如合掌,其內狹而稍深,右裂旁竅,其上亦透天光,而右壁之半,一圓竅透明如鏡。出峽門,更西北隨磴上,則穹崖削立,上有疊石聳霄,下若展幛內斂。時漸就晚,四向覓路不得,念此即野石巖無疑。
《志》原雲“臨官道旁”,非山後可知,但恨無補疊爲徑以窮其勝者。乃下,就坐其廡下,而當門人已他去。已而聞中室牖內有呼客聲,乃主人臥息在內也。
謂:“客探巖曾見仙詩否?”
餘以所經對。
曰:“未也,穹崖之右,峽門之上,尚有路可上,明日當再窮之。”時側戶主人意雖愛客,而室甚卑隘,豬圈客鋪共在一處,見餘意不便,叩室中婦借下餘榻,而婦不應,餘因就牖下求中室主人,主人許之,乃移臥具於中。中室主人起向客言:“客愛遊名山,此間有高雲山,乃衆山之頂,路由黃岑嶺而上,宜章八景有‘黃岑滴翠’、‘白水流虹’二勝在其下,不可失也。”餘頷之。
初八日晨,覓導遊高雲者,其人慾餘少待,上午乃得同行。餘飯後復登巖上,由穹崖之東,叢鬱之下,果又得路。
上數步,亂石縱橫,路復莫辨。乃攀逾石萼,上俱嵌空決裂,有大石高聳於外,夾成石坪,掩映愈勝,然終不得洞中詩也。
徘徊久之,還至失路處,見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上。乃匍伏入,其內崡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轉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
蓋前越其上,茲透其底,求所謂仙詩,竟無有也。下巖,導者未至,方拽囊就道,忽北路言,大盜二百餘人自北來。主人俱奔,襁負奔避後山,餘與顧僕復攜囊藏適所遊穴中,以此處路幽莫覺,且有後穴可他走也。餘伏穴中,令顧僕從穴旁窺之。初奔走紛紛,已而路寂無人。久之,復有自北而南者,乃下問之,曰:“賊從章橋之上,過外嶺西向黃茅矣。”乃下巖南行,則自北南來者甚衆,而北去者猶蹜蹜sù舉步促狹不前也。途人相告,即梅前司渡河百四十名之夥即“夥”,南至天都石坪行劫。乃東從間道,北出章橋,轉而西還,蓋繞宜章之四郊,而猶不敢竟度國門也。南從舊路一里半,抵牛筋洞北,遂從小徑,西南循大山行。裏半,出牛筋洞之後,乃西越山峽,共五里,出峽,乃循青岑南麓行。有路差大,乃西南向縣者,而黃岑之道則若斷若續,惟以意擬耳。共西三裏,轉一岡,始與南來大道合,遂北向曲折嶺。二里,直躋嶺坳,其西即“白水流虹”。章水之上源,自高雲山南徑黃岑峒,由此出峽,布流懸石而下者也。
〔土人即稱此嶺曰黃岑,然黃岑山尚北峙,此其南下支。〕逾嶺,西北半里,即溯澗行,黃岑山高峙東北,其陽環成一峒,大溪橫貫之。竟峒裏半,有小徑北去,雲可通章橋。仍溯溪西行三裏,爲兵馬堂路口。仍溯溪北轉一里,乃舍溪登嶺。北上一里,西下塢中,是爲藏經樓。高山四繞,小澗瀠門,寺甚整潔。昔爲貯藏之所,近爲賊劫,寺僧散去,經移高雲,獨一二僧閉戶守焉。因炊粥其中,坐臥其中久之。下午,乃由寺左登嶺,岧嶢直上者二里,是爲坪頭嶺。逾嶺稍下,得塢甚幽,山幃翠疊,衆壑爭流,有修篁一丘,叢木交映中,靜室出焉。其室修潔,而空寂無人,高山流水,窈然而已。半里,逾塢,復溯澗北上嶺一里,嶺窮而水不絕。此坪頭而上第二嶺也。水復自上塢透峽下,路透峽入,又平行塢中半里,渡澗,東北上嶺。
〔澗東自黃岑山後來,平流塢中,石坪殷紅,清泉素潤,色侔móu相當於濯錦;出峽下瀉,珠鳴玉韻,重木翳之,杳不可窺;於是繞靜室西南下注,出藏經嶺南,爲大章之源也。〕嶺不甚高,不過半里,漸盤出黃岑北。其處山鵑鮮麗,光彩射目,樹雖不繁,而花色絕勝,非他處可比。此坪頭上第三嶺也。稍過坪,又東北上一里,逾嶺脊。此坪頭上第四嶺矣。其西石峯突如踞獅,爲將軍山南來東轉之脈,其東則南度爲黃岑山者也。逾嶺北下一里,折而西北下,行深樹中又一里,得高雲寺。寺雖稍倚翠微,猶踞萬峯絕頂。並肇於隆慶五年,今漸就敝,而山門方丈,猶未全備,洵確實峻極之構造非易也。寺向有五十僧,爲流寇所擾,止存六七僧,以耕種爲業,而晨昏之梵課不廢,亦此中之僅見者。主僧寶幢,頗能安客。至寺,日猶未銜山,以憊極,急浴而臥。
初九日晨起,濃霧翳山,咫尺莫辨,問山亦無他奇,遂決策下山,東北向叢木中下。初,餘意爲蘿棘所翳,即不能入,而身所過處,或瞻企不辜。及五里至山麓,村落數家散處塢中,問所謂坦山,皆雲即此,而問所謂萬華巖,皆雲無之。徘徊四顧,竟無異處。但其水東下章橋,大路從之,甚迂;由此北逾虎頭嶺出良田,爲間道,甚便。遂從村側北上嶺,嶺東坳中,洞水瀉大石崖而下,懸簾泄布,亦此中所僅見。一里,逾坳上,一里半,復溯流北行塢中,一里半,又逾嶺而下,有溪自西而東,問之,猶東出章橋者也。
渡溪,又有一溪自北來入。溯溪北行峽中,二里爲大竹峒,居民數家,水自西來,想亦黃茅嶺下之餘波也。由竹峒東逾大竹嶺,嶺爲大竹山南下之脊,是爲分水,東由吳溪出郴,西由章橋入宜。
上少下多。東向直下二里,是爲吳溪。居民數家,散處甚敞,前章橋流賊所從而西者也。
村東一里,有橋跨溪上,度橋北,上小分嶺,亦上少下多。二里,下至仙人場,有水頗大,北自山峒透峽而東,一峯當關扼之,水激石奮。水折而南,峯剖其西,若平削而下者,以爲下必有洞壑可憩;及抵崖下,乃絕流而渡,則寂無人煙。乃北逾一岡,二里爲歪裏。先爲廖氏,居人頗盛,有小水自北南去。乃從其村東上平嶺,北行一里,其西塢中爲王氏,室廬甚整。詢之土人,昨流賊自章橋北小徑,止於村西大山叢木中,經宿而去,想必有所闞kàn而不敢動也。從此東北出山坳,石道修整,十二里而抵良田。
自歪裏雨作,至此愈甚,乃炊飯索飲於肆中。良田居市甚衆,乃中道一大聚落,二月間,流寇三四百人亦羣而過焉。飯後,雨不盡,止北十里,宿於萬歲橋。按《志》,郴南有靈壽山,山有靈壽木,昔名萬歲,故山下水名千秋。今有小萬歲、大萬歲二溪,俱有橋架其上,水俱自西而東。餘以靈壽山必有勝可尋,及遍詢土人,俱無可徵,惟二流之易“千秋”存“萬歲”耳。
初十日雨雖止而濘甚。
自萬歲橋北行十里,爲新橋鋪,有路自東南來合。想桂陽縣之支道也。又北十里爲郴州之南關。
郴水東自山峽,曲至城東南隅,折而北徑城之東關外,則蘇仙橋橫亙其上。
九洞,甚宏整。
至是雨復大作,餘不暇入城,姑飯於溪上肆中,乃持蓋爲蘇仙之遊。
隨郴溪西岸行,一里,度蘇仙橋,隨郴溪東岸行,東北二里,溪折西北去,乃由水經東上山。入山即有穹碑,書“天下第十八福地”。由此半里,即爲乳仙宮。叢桂蔭門,清流界道,有僧乘宗出迎客。餘以足襪淋漓,恐污宮內,欲乘勢先登山頂,與僧爲明日期。僧以茶筍出餉,且曰:“白鹿洞即在宮後,可先一探。”餘急從之。由宮左至宮後,則新室三楹,掩門未啓。即排推開門以入,石洞正當楹後,崖高數丈,爲楹掩,俱不可見,洞門高丈六,止從楹上透光入洞耳。洞東向,皆青石迸裂,二丈之內,即成峽而入,已轉東向,漸窪伏黑隘,無容匍伏矣。成峽處其西石崖倒垂,不及地者尺五,有嵌裂透漏之狀。正德五年,錫邑秦太保金時,以巡撫徵龔福全,勒石於上。又西有一隙,側身而進,已轉南下,穿穴匍伏出巖前,則明竇也。
復從楹內進洞少憩,仍至前宮別乘宗,由宮內右登嶺,冒雨北上一里,即爲中觀。觀門甚雅,中有書室,花竹翛xiáo自由自在然,乃王氏者,亦以足污未入。由觀右登嶺,冒雨東北一里半,遂造其頂。
有大路由東向迓入即延伸者,乃前門正道;有小路北上沉香石、飛昇亭,爲殿後路。餘從小徑上,帶溼謁蘇仙,僧俗謁仙者數十人,喧處於中,餘向火炙衣,自適其適,不暇他問也。
郴州爲九仙二佛之地,若成武丁之騾岡在西城外,劉僭之劉仙嶺在東城外,佛則無量,智儼廖師也,俱不及蘇仙,故不暇及之。
十一日與衆旅飯後,乃獨遊殿外虛堂。堂三楹,上有詩扁環列,中有額,名不雅馴,不暇記也。其堂址高,前列樓環之,正與之等。
樓亦軒敞,但未施丹堊è白,已就欹裂,其外即爲前門,殿後有寢宮玉皇閣,其下即飛昇亭矣。是早微雨,至是微雨猶零,仍持蓋下山。過中觀,入謁仙,覓僧遍如,不在。入王氏書室,折薔薇一枝,下至乳源宮,供仙案間。乘宗仍留茶點,且以仙桃石饋餘,餘無以酬,惟勸其爲吳遊,冀他日備雲水一供耳。宮中有天啓初邑人袁子訓雷州二守。碑,言蘇仙事甚詳。言仙之母便縣人,便即今永興。有浣於溪,有苔成團繞足者再四,感而成孕,生仙於漢惠帝五年即公元前177年五月十五。母棄之後洞中,即白鹿洞。
明日往視,則白鶴覆之,白鹿乳之,異而收歸。長就學,師欲命名而不知其姓,令出觀所遇,遇擔禾者以草貫魚而過,遂以蘇爲姓,而名之曰耽。嘗同諸兒牧牛羊,不突不擾,因各羣畀之,無亂羣者,諸兒又稱爲牛師。事母至孝,母病思魚膾kuài細肉,仙行覓膾,不宿而至。母食之喜,問所從得,曰:“便。”便去所居遠,非兩日不能返,母以爲欺。曰:“市膾時舅氏在旁,且詢知母恙,不日且至,可驗。”舅至,母始異之。後白日奉上帝命,隨仙官上升於文帝三年七月十五日。母言:“兒去,吾何以養?”乃留一櫃,封識甚固,曰:“凡所需,扣櫃可得。
第必不可開。“指庭間橘及井曰:”此中將大疫,以橘葉及井水愈之。“後果大驗。郡人益靈異之,欲開櫃一視,母從之,有隻鶴衝去,此後扣櫃不靈矣。母逾百歲,既卒,鄉人彷彿見仙在嶺哀號不已。郡守張邈往送葬,求一見仙容,爲示半面,光彩射人。又垂空出隻手,綠毛巨掌,見者大異。自後靈異甚多,俱不暇覽。第所謂”沉香石“者,一石突山頭,予初疑其無謂,而鐫字甚古,字外有履跡痕,則仙人上升遺蹟也。所謂”仙桃石“者,石小如桃形,在淺土中,可鋤而得之,峯頂及乳仙洞俱有,磨而服之,可已治癒心疾,亦橘井之遺意也。
傳文甚長,略識一二,以徵本末雲。
還過蘇仙橋,從溪上覓便舟,舟過午始發,乃過南關,入州前,復西過行臺前,仍出南關。蓋南關外有十字口,市肆頗盛,而城中甚寥寂。城不大,而牆亦不甚高。郴之水自東南北繞,其山則折嶺橫其南而不高,而高者皆非過龍之脊。
午後,下小舟,東北由蘇仙橋下,順流西北去,六十里達郴口。時暮色已上,而雨復至,恐此北晚無便舟,而所附舟連夜往程口,遂隨之行。郴口則郴江自東南,耒水自正東,二水合而勢始大。
〔耒水出桂陽縣南五里耒山下,西北至興寧縣,勝小舟;又三十里至江東市,勝大舟,又五十里乃至此。〕江口諸峯,俱石崖盤立,寸土無麗即附着。
《志》稱有曹王寨,山極險峻,暮不及登,亦無路登也。
舟人夜鼓棹,三十里,抵黃泥鋪,雨至而泊。餘從篷底窺之,外若橋門,〔心異,〕因起視,則一大石室下也。寬若數間屋,下匯爲潭,外覆若環橋,四舟俱泊其內。
巖外雨聲潺潺,四鼓乃止。
雨止而行,昧爽達程口矣。乃登涯。
十二日晨炊於程口肆中。
程口者,《志》所稱程鄉水也,其地屬興寧,其水發源茶陵、酃縣界。舟溯流入,皆興寧西境。
十五里爲郴江,又進有中遠山,又名鍾源。
爲無量佛現生地,土人誇爲名山。又進,則小舟尚可溯流三日程,逾高腳嶺則茶陵道矣。若興寧縣治,則自東江市而上三十里乃至也。程鄉水西入郴江,其處煤炭大舟鱗次,以水淺尚不能發。上午,得小煤船,遂附之行。程口西北,重巖若剖,夾立江之兩涯,俱純石盤亙,倏左倏右,〔色間赭黑,〕環轉一如武夷。所附舟敝甚而無炊具,餘攬山水之勝,過午不覺其餒飢餓。又二十里,過永興縣。縣在江北,南臨江岸,以岸爲城,舟過速不及停。已而得一小舟,遂易之,就炊其間。飯畢,已十五里,爲觀音巖。
巖在江北岸,西南下瞰江中,有石崖騰空,上覆下裂,直濱江流。
初倚其足,疊閣兩層,閣前有洞臨流,中容數人。由閣右懸梯直上,嫋空掛蝀dōng即虹,上接崖頂,透隙而上,覆頂之下,中嵌一龕,觀世音像在焉。
巖下江心,又有石獅橫臥中流,昂首向巖,種種絕異。下舟又五里,有大溪自南來注,是爲森口。
〔乃桂陽州龍渡以東諸水,東合白豹水,至此入耒江。〕又北五里,泊於柳州灘,借鄰舟拖樓以宿。
是晚素魄指月亮獨瑩,爲三月所無,而江流山色,樹影墟燈,遠近映合,蘇東坡承天寺夜景不是過也。永興以北,山始無回崖突石之觀,第夾江逶迤耳。
十三日平明過舟,行六十五里,過上堡市。有山在江之南,嶺上多翻砂轉石,是爲出錫之所。山下有市,煎煉成塊,以發客焉。其地已屬耒陽,蓋永興、耒陽兩邑之中道也。
已過江之北,登直釣巖。巖前有真武殿、觀音閣,東向迎江。
而洞門瞰江南向,當門石柱中垂,界爲二門,若連環然。其內空闊平整。其右隅裂一竅,歷磴而上,別爲邃幽深室。其左隅由大洞深入,石竅忽盤空而起,東迸一隙,斜透天光;其內又盤空而起,若萬石之鐘,透頂直上,天光一圍,圓若明鏡,下墮其中,仰而望之,直是井底觀天也。是日風水俱利,下午又九十里,抵耒陽縣南關。
耒水經耒陽城東直北而去,羣山至此盡開,繞江者惟殘岡斷隴而已。耒陽雖有城,而居市荒寂,衙廨頹陋。由南門入,經縣前,至東門登城,落日荒城,無堪極目。下城,出小東門,循城外江流,南至南關入舟。是夜,色尤皎,假火賈舡中艙宿焉。
十四日五鼓起,乘月過小舟,順流而北,晨餐時已至排前,行六十里矣。小舟再前即止於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陸路尚百里,水路尚二百餘里,適有煤舟從後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里,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闤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爲耒陽、衡陽分界。時南風甚利,舟過新城不泊,餘私喜冣jù同“聚”日之力尚可兼程百五十里。已而衆舟俱止涯間,問之,則前灣風逆,恐有巨浪,欲候風止耳。時餘蔬米俱盡,而囊無一文,每更一舟,輒欲速反遲,爲之悶悶。以劉君所惠?一方,就村婦易米四筒。日下舂,舟始發。
乘月隨流六十里,泊於相公灘,已中夜矣,蓋隨流而不棹也。
按,耒陽縣四十里有相公山,爲諸葛武侯駐兵地,今已在縣西北,入衡陽境矣,灘亦以相公名,其亦武侯之遺否耶?
新城之西,江忽折而南流,十五、六裏而始西轉,故水路迂曲再倍於陸雲。
十五日昧爽行,西風轉逆,雲亦油然。上午甫六十里,雷雨大至,舟泊不行。既午,帶雨行六十里,爲前吉渡,舟人之家在焉,復止不行。時雨止,見日影尚高,問陸路抵府止三十里,而水倍之,遂度西岸登陸而行。陂陀高下,沙土不濘。十里至陡林輔,則泥淖不能行矣,遂止宿。
郴東門外江濱有石攢聳,宋張舜民銘爲窊樽。至窊樽之跡不見於道,而得之於此,聊以代渴。城東山下有泉,方圓十餘里,其旁石壁峭立,泉深莫測,是爲鈷鉧泉。永州之鈷鉧潭不稱大觀,遂並此廢食,然鈷鉧實在於此,而柳州姑借名永州;窊樽實在於道,而舜民姑擬象於此耳。
全州有鈷鉧潭,亦子厚所命。
永州三溪:浯溪爲元次山所居,在祁陽。
愚溪爲柳子厚所謫貶居地,在永。
濂溪爲周元公所生,在道州。
而浯溪最勝。
魯公之磨崖,千古不朽;石鏡之懸照,一絲莫遁隱匿。有此二奇,誰能鼎足!
郴之興寧有醽醁línglù泉、程鄉水,皆以酒名,一邑而有此二水擅名千古。
晉武帝薦醽酒於太廟。
《吳都賦》:“飛輕觴而酌醽醁”。程水甘美出美酒,劉香雲:“程鄉有千日酒,飲之至家而醉,昔嘗置官醞于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獻焉。”今酒品殊劣,而二泉之水,亦莫尚焉。
浯溪之“吾”有三,愚溪之“愚”有八,濂溪之“濂”有二。有三與八者,皆本地之山川亭島也。
“濂”則一其所生在道州,一其所寓在九江,相去二千里矣。
元次山題朝陽巖詩:“朝陽巖下湘水深,朝陽洞口寒泉清。”其巖在永州南瀟水上,其時尚未合於湘。
次山身履其上,豈不知之,而一時趁筆隨意下筆,千古遂無正之者,不幾令瀟、湘易位耶?
十六日見明而炊,既飯猶久候而後明,蓋以月光爲曉也。十里至路口鋪,泥濘異常,過此路復平燥可行。
十里,渡湘江,已在衡〔郡〕南關之外。入柴埠門,抵金寓,則主人已出,而靜聞宿花葯未歸。乃濯足偃息,旁問靜聞所候內府助金,並劉明宇物,俱一無可望,蓋內府以病,而劉以靜聞懈弛也。既暮,靜聞乃歸,欣欣以聽經爲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且知劉與俱在講堂,暮且他往,與靜聞期明午當至講所,不遑huáng閒暇歸也。乃悵悵臥。
十七日託金祥甫再懇內司,爲靜聞請命而已。與靜聞同出西安門,欲候劉也。
入委巷偏僻小巷中,南轉二里,至千佛庵。
庵在花葯之後,倚岡臨池,小而頗幽,有云南法師自如,升高座講《法華》。時雨花繽紛,餘隨衆聽講。遂飯於庵,而劉明宇竟復不至。
因從庵後晤西域僧,並衡山毗盧洞大師普觀,亦以聽講至者。
下午返金寓,時餘已定廣右廣西舟,期十八行。
是晚,祥甫兄弟與史休明、陸端甫餞餘於西關肆中。入更返寓,以靜聞久留而不亟於從事,不免徵色發聲焉。
十八日舟人以同伴未至,改期二十早發。餘亦以未晤劉明宇,姑爲遲遲。及晤劉,其意猶欲餘再待如前也。迨下午,適祥甫僮馳至寓,呼餘曰:“王內府已括諸助,數共十二金,已期一頓應付,不煩零支也。”餘直以故事往事視之,姑令靜聞明晨往促而已。
十九日早過劉明宇,彼心雖急,而物仍莫措,惟以再待懇予,予不聽也。急索所留借券,彼猶慾望下午焉。促靜聞往候王,而靜聞泄泄,王已出遊海會、梅田等庵,因促靜聞往就見之,而餘與祥甫赴花葯竺震上人之招。先是,竺震與靜聞遊,候餘至,以香秫程資饋,餘受秫而返資。竺震匍匐再三,期一往顧。初餘以十八發,固辭之。至是改期,乃往。先過千佛庵聽講畢,隨竺震於花葯,飯於小閣,以待靜聞,憩啖甚久,薄暮入城。竺震以相送至寓,以昨所返資果固擲而去。既昏,則靜聞同祥甫齎王所助遊資來,共十四金。
王承奉爲內司之首,向以齎奉入都,而其侄王桐以儀衛典仗,代任叔事。雖施者二十四人,皆其門下,而物皆王代應以給。
先是,餘過索劉借券,彼以措物出,竟不歸焉。
二十日黎明,舟人促下舟甚急。時靜聞、祥甫往謝王並各施者,而餘再往劉明宇處,劉竟未還。竺震仍入城來送,且以凍米晾乾後的熟糯米饋餘,見餘昨所嗜也。
餘乃冒雨登舟。
久之,靜聞同祥甫追至南關外,遂與祥甫揮手別,舟即解維。
三十里,泊於東陽渡,猶下午也。
是日陰雨霏霏,江漲渾濁,湘流又作一觀。而夾岸魚廂鱗次,蓋上至白坊,下過衡山,其廂以數千計,皆承流取子,以魚苗貸四方者。每廂摧銀一兩,爲桂藩供用焉。
二十一日三十里,過新塘站。
又二十里,將抵松柏,忽有人亟呼岸上,而咽不成聲,則明宇所使追餘者也。言明宇初肩輿來追,以身重輿遲,乃跣而馳,而令輿夫之捷足者前驅要餘,劉即後至矣。
欲聽其匍匐來晤於松柏,心覺不安,乃與靜聞登涯逆之,冀一握手別,便可仍至松柏登舟也。既登涯,追者言來時劉與期從江東岸行,乃渡而濱江行,十里至香爐山,天色已暮,而劉不至。已遇一人,知其已暫憩新塘站,而香爐山下虎聲咆哮,未暮而去來屏跡,居者一兩家,俱以木支扉矣。乃登山頂,宿於茅庵,臥無具,櫛無梳,乃和衣而臥。
二十二日夜半雨聲大作,達旦不休,乃謀飯於庵嫗而行。始五里,由山隴中行,雖枝雨之沾衣,無泥濘之妨足。
後五里,行田塍間,時方插秧,加岸壅水,濘滑殊甚。共十里至新塘站,煙雨滿江來,問劉明宇,已渡江溯流去矣。遂亦問津西渡,始溯江岸行四里,至昔時遇難處,焚舟已不見,從涯上人家問劉蹤跡,皆雲無之。又西一里,出大路口,得居人一家,再三詢之,仍無前過者。時劉無蓋,而雨甚大,意劉必未能前。餘與靜聞乃暫憩其家,且謀飯於嫗,而令人從大道,仍還覓於渡頭。既而其嫗以飯出,冷甚。時衣溼體寒,見其家有酒,冀得熱飛大白一種酒杯以敵之。及以酒至,仍不熱,乃火酒也。餘爲浮兩甌,俱留以待追者。久之,追者至,知劉既渡,即附舟上松柏,且擬更躡予白坊驛,非速行不及。
乃持蓋匍匐,路俱滑塍,屢仆屢起,因令追者先趨松柏要留劉,而餘同靜聞更相跌,更相詬也。十五里過新橋,橋下乃湘江之支流,從松柏之北分流內地,至香爐對峯仍入於江者。
過橋五里,西逾一嶺,又五里,出山塢,則追者同隨劉之夫攜茶迎餘,知劉已相待松柏肆中矣。既見,悲喜交並,亟治餐命酒。劉意猶欲挽予,候所貸物,予固辭之。時予所附廣右舟今晨從此地開去,計窮日之力,當止於常寧河口,明日當止於歸陽。
從松柏至歸陽,陸路止水路之半,竟日可達,而路濘難行,欲從白坊覓騎,非清晨不可得;乃遍覓漁舟,爲夜抵白坊計。明宇轉從肆中借錢百文,厚酬舟人,且欲同至白坊,而舟小不能容,及分手已昏黑矣。
二鼓,雨止月出,已抵白坊,有驛。餘念再夜行三十里可及舟,更許厚酬,令其即行,而舟人慾返守魚廂,強之不前,餘乃堅臥其中。舟人言:“適有二舟泊下流,頗似昨所過鬆柏官舫。”其舟乃廣右送李道尊至湘潭者,一爲送官興收典史徐姓者所乘,一即餘所附者。第予舟人不敢呼問,餘令其刺舟往視之,曰:“中夜何敢近官舫!”予心以爲妄,姑漫呼顧行,三呼而得應聲,始知猶待餘於此也。
乃刺舟過舫,而喜可知矣。
二十三日昧爽,濃霧迷江,舟曲北行。二十里,過大魚塘,見兩舟之被劫者,哭聲甚哀,舟中殺一人,傷一人垂死。於是,餘同行兩舫人反謝予曰:“昨不候君而前,亦當至此。至此禍其能免耶!”始舟子以候予故,爲衆所詬,至是亦德色焉。上午霧收日麗,下午蒸汗如雨。行共六十里,泊於河洲驛。
二十四日昧爽行,已去衡入永矣。三十里過大鋪,稍折而西行;又十里,折而北行;午熱如炙,五里,復轉西向焉。自大鋪來,江左右復有山,如連岡接阜。江曲而左,直抵左山,而右爲旋坡;江曲而右,且抵右山,而左爲回隴,若更相交代者然。又二十五里,泊于歸陽驛之下河口。是日共行六十里,竟日皓日如爍,亦不多見也。
二十五日曉日瑩然,放舟五里,雨忽至。又南三十五里,爲河背塘,又西十里,過兩山隘口。又十里,是爲白水,有巡司。復遠峯四闢,一市中橫,爲一邑之大聚落雲。是日共行六十里,晚而後霽,泊於小河口。小河南自山峒來,北入於湘江,小舟溯流入,可兩日程,皆祁陽屬也。山峒不一,所出靛、錫、桫木最廣,白水市肆,俱倚此爲命,不依湘江也。既泊,上覓戴明凡家,謝其解衣救難之患,而明凡往永不值。
二十六日舟人登市神福祀神,祝福,早餐後行。
連過山隘,共三十里,上觀音灘。風雨大至,舟人泊而享餕jùn祭神所剩食物,遂止不行。深夜雨止風息,瀟瀟江上,殊可懷也。
二十七日平明行,舟多北向。
二十里,抵祁陽東市,舟人復泊而市米,過午始行。
不半里,江漲流橫,衆舟不前,遂泊於楊家壩,東市南盡處也。下午舟既泊,餘乃同靜聞渡楊家橋,共一里,入祁陽西門。北經四牌坊,東出東門外,又東北一里,爲甘泉寺。泉一方,當寺前坡下,池方丈餘,水溢其中,深僅尺許,味極淡冽,極似惠泉水。城東山隴繚饒,自北而南,兩層成峽,泉出其中。
寺東向,倚城外第一岡。
殿前楹有吾郡宋鄒忠公名浩,貶此地與蔣湋遊。
《甘泉銘碑》,張南軒名栻。從郡中蔣氏得之,跋而鐫此。鄒大書,而張小楷,筆勢遒勁,可稱二絕。其前山第二層之中,盤成一窩,則九蓮庵也。舊爲多寶寺,邑人陳尚書重建而復之,中有法雨堂、藏經閣、三教堂。
而藏經閣中供高皇帝像,唐包巾,丹窄衣,眉如臥蠶而中不斷,疏須開張而不志文,乃陳氏得之內府即皇宮而供此者。今尚書雖故,而子孫猶修飾未已,視爲本家香火矣。寺前環堵左繞,其中已蕪,而閉戶之上,有磚鐫“延陵道意”四字,豈亦鄒忠公之遺蹟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長爲糖羊也。九蓮庵之山,南垂即爲學宮。學在城外而又倚山,倚山而又當其南盡處,前有大池,甘泉之流,南下東繞,而注於湘。
其入湘處爲瀟湘橋。
橋之北奇石靈幻,一峯突起,爲城外第二層之山。一盤而爲九蓮,再峙而爲學宮,又從學宮之東度脈突此,爲學宮青龍之沙。其前湘江從南至此,東折而去;祁江從北至此,南向入湘;而甘泉活水,又繞學前,透出南脅,而東向入湘。乃三交會之中,故橋曰瀟湘橋,亭曰瀟湘亭,今改建玄華閣,廟曰瀟湘廟,謂似瀟、湘之合流也。
〔廟後萼裂瓣簇,石態多奇。〕廟祀大舜像,謂巡守由此,然隘陋不稱。峯之東北,有石樑五拱跨祁水上,曰新橋,乃東向白水道,而衡州道則不由橋而北溯祁流矣。時餘欲覓工往浯溪拓《中興摩崖頌》,工以日暮不及往,故探歷諸寺。
大抵甘泉古樸,九蓮新整,一以存舊,一以徵今焉。
日暮,由江市而南,經三吾驛,即次山吾水、吾山、吾亭境也,去“山”、去“水”而獨以“吾”甚是。自新橋三裏,南至楊家橋,下舟已昏黑矣。是兩日共行五十里,先阻雨,後阻水也。是夜水聲洶洶,其勢愈急。
二十八日水漲舟泊,竟不成行。亟枵xiāo即空虛腹趨甘泉,覓拓碑者,其人已出。又從大街趨東門,從門外朱紫衙覓範姓,八角坊覓陳姓裱工,皆言水大難渡,以涪溪、陽江也。
爲餘遍覓拓本,俱不得。復趨甘泉,則王姓拓工已歸,索餘重價,終不敢行,止就甘泉摹銘二紙。餘先返舟中,留靜聞候拓焉。
祁陽東門外大街與瀕江之市,闤闠連絡,市肆充牣rèn滿且多高門大第,可與衡郡比隆。第城中寥寂,若只就東城外觀,可稱巖邑。
二十九日昧爽放舟。
〔曉色蒸霞,層嵐開藻,既而火輪涌起,騰焰飛芒,直從舟尾射予枕隙,泰嶽日觀,不謂得之臥遊也。〕五里過浯溪,摩崖在西。東溯流從西,又二十里,過媳婦塘,娉婷傍北,沿洄自南,俱從隔江矯首。所稱“媳婦石”者,江邊一崖,從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豈其良人即丈夫猶玉門未返耶?
又二十里,過二十四磯,磯數相次。又五里泊於黃楊鋪。
黃楊鋪已屬零陵。其東即爲祁陽界,其西遙望大山,名駟馬山,此山已屬東安,則西去東安界約三十里。西北有大路通武岡州,共二百四十里。黃楊有小水自西而來,石樑跨其上,名大橋。橋下通舟,入止三五里而已。不能上也。
閏四月初一日昧爽,從黃楊鋪放舟,至是始轉南行。
其先自祁陽來,多西向行。
十五里大護灘,有渦成漩,諸流皆奔入漩中,其聲如雷,蓋漏卮漏斗也。又上爲小護灘。又十五里爲高慄市。即方瀲驛也。又二十里過青龍磯,磯石巑岏。橫齧即“咬”江流。
又十里,昏黑而後抵冷水灣。下午,餘病魚腹,爲減晚餐。泊西岸石涯下,水漲石沒,不若前望中崢嶸也。
初二日舟人登涯市薪菜,晨餐時乃行。雷雨大作,距午乃晴。共四十里,泊於湖口關,日尚高舂也。自冷水灣來,山開天曠,目界大豁,而江兩岸,啖水之石時出時沒,但有所遇,無不賞心悅目。
蓋入祁陽界,石質即奇,石色即潤;過祁陽,突兀之勢,以次漸露,至此而隨地涌出矣;〔及入湘口,則聳突盤亙者,變爲峭豎迴翔矣。〕初三日平明,放舟入湘口,於是去瀟而轉向湘矣。瀟即餘前入永之道,與湘交會於此。二水一東南,瀟。一西南,湘。
會同北去,爲洞庭衆流之主,界其中者即芝山之脈,直走而北盡。
盡處兩流夾之,尖若龍尾下垂,因其脊無石中砥,故兩流挫也必銳而後已。瀟之東岸即湘口驛。有古瀟湘祠,祀舜帝之二妃。
由祠前截瀟水而西,盤龍尾而入湘。
湘口之中,有砂磧中懸,叢木如山,湘流分兩派瀠之,若龍口之含珠,上下之舟,俱從其西逼山崖而上。時因流漲,即從珠東夾港沿龍尾以進。一里,繞出珠後,即分口處也。於是西北溯全湘,若入咽喉然,其南有小水北向入湘,即芝山西麓之水,餘向登嶺所望而見之者也。是時瀟水已清,湘水尚濁。入湘口時,有舟泊而待附,共五人焉,即前日鯉魚塘被劫之人也。由湘口而上,多有西北之曲,灘聲愈多,石崖愈奇。二十里,有斜突於右者,上層峭而下嵌空。
又二十里,有平削於左者,黃斑白溜,相間成行;又有駢立於右者,與江左平剖之崖,夾江對峙,〔如五老比肩,愈見奇峭。〕轉而西行五里,過軍家埠。
又轉而南,又一山中剖卑平插江右,〔其下雲根倒浸重波。〕詢之,無知其名者。
〔時落日正銜山外,舟過江東,忽峯間片穴通明,若鉤月與日並懸,旋即隱蔽。〕由山下轉而東,泊于軍家埠、檯盤子之間,去軍家埠又五里矣。
初四日昧爽發舟,東過掛榜崖。崖平削江左,下至水面,嵌入成潭,其上石若磨崖,色間黃白,〔遠逾臨武,〕外方整而中界三分北之,前所見江左成行者,無其高廣。由掛榜下舟轉南,行二十里,上西流灘。又十里,石溪驛,已屬東安矣。
驛在江南岸,今已革。
有東江自南而北,注於湘,市廛chán夾東江之兩岸,有大石樑跨其口,名曰覆成橋。其水發源於零陵南界,舡由橋下南入,十五里爲零陵界。又二十五里爲東江橋,其上有小河三支,通筏而已。
〔按《志》:“永水出永山,在永州西南九十里,北入湘。”即此水無疑也。〕石溪驛爲零陵、東安分界。石溪,考本地碑文曰石期,東江,土人又謂之洪江,皆音相溷hùn混亂也。石期之左,有山突兀,崖下插江中,有隙〔北向,〕如重門懸峽。山之後頂爲獅子洞,洞門〔東南向,〕不甚高敞。穿石窟而下一里,可透出臨江門峽,惜時方水溢,其臨江處既沒浸中,而洞須秉炬入。
先,餘乘舟人泊飯市肉,一里攀山椒而上,徘徊洞門,恐舟人不餘待,餘亦不能待炬入洞,急返舟中。
適顧僕亦市魚鴨入舟,遂帶雨行。又五里,泊於白沙洲。其對崖有石壁臨江,黃白燦然滿壁,崖北山巔又起一崖,西北向有庵倚之,正與餘泊舟對,雨中望之神飛,恨隔江不能往也。是日共行四十里,天雨灘高,停泊不時耳。
初五日雨徹夜達旦,晨餐乃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飛突,北岸有水自北來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里,上磨盤灘、白灘埠,兩岸山始峻而削。峭崖之突於右者,有飛瀑掛其腋間,雖雨壯其觀,然亦不斷之流也。又五里,崖之突於左,爲兵書峽。
崖裂成嶨xuè大石,有石嵌綴其端,形方而色黃白,故效顰三峽之稱。其西坳亦有瀑如練,而對岸江濱有圓石如盒,爲果盒塘。果盒、兵書,一方一圓,一上一下,皆對而擬之者也。又西五里,爲沉香崖。〔崖斜疊成紋,〕崖端高迥處疊紋忽裂,中吐兩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其上有大樹一株,正當崖頂。更有上崖一重內峙,有庵嵌其間,望之層嵐聳翠,下挈遙江,真異境也。
土人言:“在縣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懸崖端大樹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見。令懼而止。”亦漫語也。
過崖,舟轉而南,泊於羅埠頭之東岸。是日止行二十五里,灘高水漲,淋雨不止也。羅埠頭在江西岸,倚山臨流,聚落頗盛,其地西北走東安大道也。
初六日夜雨雖止,而江漲有聲,遂止不行。西望羅埠,一水盈盈,舟渡甚艱。舟中薪盡,東岸無市處,令顧僕拾墜枝以供朝夕焉。下午,流殺風順,乃掛帆東南行。五里,東泊於石衝灣。是夕月明山曠,煙波渺然,有西湖南浦之思。
前一夕,江漲六七尺;停一日,落痕亦如之。
初七日昧爽行,西轉四里爲下廠。又西一里,江南山一支自南奔而北向;又西一里,江北山一支自北奔而南來,兩山夾江湊而門立,遂分楚、粵之界。
兩山之東,屬湖廣永州府東安縣;兩山之西,屬廣西桂林府全州。全州舊屬永,洪武二十八年改隸廣西。其界始不從水而從山。
又五里爲上廠。於是轉而南行,共十五里,迤邐而西,爲柳浦驛。又南十里,爲金華灘。灘左有石崖當衝,轟流嶄壁,高下兩絕,險勝一時。西轉八里,爲夷襄河口,有水自北岸入湘。
舟人二里,爲夷襄,大聚落也。
又西二里,泊於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