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浙遊日記

浙即今浙江省境,古亦簡稱“越”,徐霞客曾遍遊餘杭、臨安、桐廬、金體、蘭溪等地。

徐霞客遊浙江的時間是公元1636年。他從家鄉江陰出發,由錫邑(今無錫市)、姑蘇、崑山、青浦至杭州,再取道餘杭、臨安,下桐廬、蘭溪,遊金華三洞……,西行過衢州、常山,再進入江西省境。

9月19日出發,直至25日才入浙境,一路行程匆匆。

10月初一登西湖北岸之寶石山,歷飛來峯、靈隱寺、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

到餘杭臨安之間,遊三九山與洞山,對其兩山之間的黑崖白峽、無水枯漲之跡描繪細緻,對其洗石如雪之狀甚爲驚異。一日之內並遊山中幹、水兩洞,對發現其水洞幽境,頗爲滿意。

最爲精彩處,即是金華三洞之遊。

赴洞途中,先遊芙蓉峯、鬥雞巖、金星峯,一路美景,目不暇接。

然後遊朝真、冰壺、雙龍三洞。

他總結三洞特徵,“朝真似一隙天光爲奇,冰壺以萬斛珠磯爲異,而雙龍則外有二門,中懸重幄,水陸兼奇,幽明湊異者矣”。

除此外,他還遊講堂洞、玲瓏巖、思山祠、洞源寺。在此亦發現三洞:涌雪、白雲、紫雲。他推測趙相國所言“六洞靈山”即指此地,而對“金華三洞”一說亦可修正爲“六洞”。

接着乘舟西進,過衢州、常山,竟遊於常山十五里(今亦名十五里)。

丙子(公元1636年)九月十九日餘久擬西遊,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欲候黃石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無音至;欲與仲昭兄把袂而別,而仲兄又不南來。咋晚趨晤仲昭兄於土瀆莊。

今日爲出門計,適杜若叔至,飲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爲靜聞師。

二十日天未明,抵錫邑。比曉,先令人知會使知道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時,已他出。即過看王忠紉,忠紉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時亦歸。

餘已醉,復同孝先酌於受時處。

孝先以顧東曙家書附橐tuó口袋中。

時東曙爲蒼梧道,其乃郎伯昌所寄也。

飲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一日人看孝先,復小酌。

上午發舟,暮過虎丘,泊於半塘。

二十二日早爲仲昭市竹椅於半塘。

午過看文文老乃郎,並買物閶門。晚過葑門看含暉兄。一見輒涕淚交頤,不覺爲之惻然。蓋含暉遁跡吳門且十五年,餘與仲昭屢訪之。雖播遷之餘,繼以家蕩子死,猶能風騷自遣;而茲則大異於前,以其孫之剝削無已,而繼之以逆也。因復同小酌餘舟,爲餘作與諸楚璵書,諸爲橫州守。夜半乃別。

二十三日復至閶門取染?chōu綢裱帖。

上午發舟。

七十里,晚至崑山。又十餘里,出內村,下青洋江,絕江而渡,泊於江東之小橋渡側。

二十四日五鼓行。二十里至綠葭浜,天始明。午過青浦。

下午抵餘山北,因與靜聞登陸,取道山中之塔凹而南。

先過一壞圃,則八年前中秋歌舞之地,所謂施子野之別墅也。

是年,子野繡圃徵歌甫就,眉公同餘過訪,極其妖豔。不三年,餘同長卿過,復尋其勝,則人亡琴在,已有易主之感。已售兵郎王念生。而今則斷榭零垣,三頓停頓而三改其觀,滄桑之變如此。越塔凹,則寺已無門,惟大鐘猶懸樹間,而山南徐氏別墅亦已轉屬。因急趨眉公頑仙廬。眉公遠望客至,先趨避;詢知餘,復出,挽手入林,飲至深夜。餘欲別,眉公欲爲餘作一書寄雞足二僧,一號弘辯,一號安仁。強爲少留,遂不發舟。

二十五日清晨,眉公已爲餘作二僧書,且修以儀。復留早膳,爲書王忠紉乃堂母親壽詩二紙,又以紅香米寫經大士饋餘。

上午始行。

蓋前猶東迂之道,而至是爲西行之始也。

三裏,過仁山。又西北三裏,過天馬山。又西三裏,過橫山。又西二里,過小崑山。又西三裏入泖湖,絕流而西,掠泖寺而過。寺在中流,重臺傑閣,方浮屠五層,輝映層波,亦澤國之一勝也。西入慶安橋,十里爲章練塘。其地爲長洲南境,亦萬家之市也。又西十里爲蔣家灣,已屬嘉善。貪晚行,爲聽蟹羣舟所驚,亟入丁家宅而泊。在嘉善北三十六裏,即尚書改亭公之故里。

二十六日過二蕩,十五里爲西塘,亦大鎮也,天始明。

西十里爲下圩蕩,又南過二蕩,西五里爲唐母村,始有桑。

又西南十三裏爲王江涇,其市愈盛。直西二十餘里,出瀾溪之中。西南十里爲前馬頭,又十里爲師姑橋。又八里,日尚未薄崦嵫yānzī指太陽落山的地方,而計程去烏鎮尚二十里,戒於萑苻huǎnpú,泊於十八里橋北之吳店村浜。其地屬吳江。

二十七日平明行,二十里抵烏鎮,入叩程尚甫。尚甫方遊虎埠,兩郎出晤。捐橐中資,酬其昔年書價,遂行。西南十八里,連市。又十八里,寒山橋。又十八里,新市。又十五里,曹村,未晚而泊。

二十八日南行二十五里,至唐棲,風甚利。

五十里,入北新關。又七裏,抵棕木場,甫過午。令僮子入杭城,往曹木上解元家,詢黃石翁行旋,猶未北至。

時木上亦往南雍,無從訊。因作書舟中,投其家,爲返舟計。此後行蹤修阻,無便鴻即通信也。晚過昭慶,復宿於舟。

二十九日復作寄仲昭兄與陳木叔全公書,靜聞往遊淨慈、吳山。是日復宿於舟。

三十日早入城,市參寄歸。午下舟,省行李之重者付歸。餘同靜聞渡湖入涌金門,市銅炊、竹筒諸行具。晚從朝天門趨昭慶,浴而宿焉。是日復借湛融師銀十兩,以益遊資。

十月初一日晴爽殊甚,而西北風頗厲。餘同靜聞登寶石山巔。巨石堆架者爲落星石。西峯突石尤屼嵲,南望湖光江影,北眺皋亭、德清諸山,東瞰杭城萬竈,靡不歷歷。下山五里,過嶽王墳。十里至飛來峯,飯於市,即入峯下諸洞。

大約其峯自楓木嶺東來,屏列靈隱之前,至此峯盡骨露;石皆嵌空玲瓏,駢列三洞;洞俱透漏穿錯,不作深杳之狀。昔黥於楊髡kūn對和尚的鄙稱之刊鑿,今苦於遊丐之喧污;而是時獨諸丐寂然,山間石爽,毫無聲聞之溷hùn混亂,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

餘遍歷其下,復各捫其巔。

洞頂靈石攢空,怪樹搏影,跨坐其上,不減羣玉山頭也。

其峯昔屬靈隱,今爲張氏所有矣。

下山涉澗,即爲靈隱。有一老僧,擁衲默坐中臺,仰受日精,久不一瞬。已入法輪殿,殿東新構羅漢殿,止得五百之半,其半尚待西構也。是日,獨此寺麗婦兩三羣,接踵而至,流香轉豔,與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

爲徘徊久之。

下午,由包園西登楓樹嶺,下至上天竺,出中、下二天竺。復循下天竺後,西循後山,得“三生石”,不特骨態嶙峋,而膚色亦清潤。

度其處,正靈隱面屏之南麓也,自此東盡飛來,獨擅靈秀矣。

自下天竺五里,出毛家步渡湖,日色已落西山,抵昭慶昏黑矣。

初二日上午,自棕木場五里出觀音關。西十里,女兒橋。又十里,老人鋪。又五里,倉前。又十里,宿於餘杭之溪南。訪何孝廉樸庵,先一日已入杭城矣。

初三日自餘杭南門橋得擔夫,出西門,沿苕溪北岸行。

十里,丁橋鋪。又十里,渡馬橋,則餘杭、臨安之界也。

〔其北可達徑山。〕又二里爲青山,居市甚盛。溪山漸合,又有二尖峯屏峙。一名紫薇,一名大山。十五里,山勢復開。至十錦亭,一路從亭北西去者,於潛、徽州道也;從亭南西去者,即臨安道也。從亭西南又一里,一石樑橫跨溪上,曰長橋。越橋而南又一里,入臨安東關。山西關,土城甚低,縣廨頹隘。

外爲呂家巷,闤闠huánhuì反差盛於城。

又二里爲皇潭,其闤闠與呂家巷同。其西路分南北,北者亦於潛之道即捷徑,南者新城道也。

已而復循山向西南行,又八里爲高坎,始通排簡易木筏。

又三裏,南入嫋柳塢,復入山隘。五里爲下圩橋。由橋南溯溪西上,二里爲全張,一村皆張氏之房也。走分水者,以新嶺爲間道,以全張爲迂道。餘聞新嶺路隘而無託宿,遂宿於全張之白玉庵。

僧意,餘杭人也。

聞餘好遊,深夜篝燈瀹茗,爲餘談其遊日本事甚詳。

初四日雞鳴作飯,昧爽西行。二里,過橋,折而南又六裏,上乾塢嶺。其嶺甚坦夷,蓋於潛之山西來過脈,東西皆崇山峻嶺,獨此峽中坳。

過脊處止丈餘,南北疊塍而下,皆成稻畦。北流至下圩橋,由青山入苕;南流至沙宕,由新城入浙,不意平陀遂分兩水。其山過東遂插天而起,曰五尖山。

五尖之東北即新嶺矣。

循其西麓,又五里過唐家橋,則新城北界也。

白石崖山障其南。遂循水西南行,五里爲華龍橋,有水自西塢來合。過橋,南越一小嶺,二里至沙宕,前有一石樑跨澗,曰趙安橋,則入新城道也。由橋北西溯一澗,沿三九山北麓而入後葉塢。

“三九”之名,以東則從趙安橋南至朱村,北則從趙安橋西南至白粉牆,南則從白粉牆東南至朱村,三面皆九里也。由後葉塢九里至白粉牆,爲三九山北來之脊。其脊亦甚坦夷,東流者由後葉出趙安橋,西流者由李王橋合朱村,此“三九”所以名山,亦以水繞無餘也。

白粉牆之西二里,爲羅村橋,有水自北來,有路亦岐而北,則新城道也。循水南行裏許,爲鉢盂橋,有水西自龍門龕來。

〔龕有四仙傳道嶺,在橋西四里,乃於潛境。〕由橋北即轉而東,裏餘復折而南。

其地東爲三九,西爲洞山,環塢一區,東西皆石峯嶙峋,黑如點漆,丹楓黃杏,翠竹青松,間錯如繡,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雖久旱無溜即流水,而黑崖白峽,處處如懸匹練,心甚異之。二里,渡李王橋,遂至洞山之東麓。急置行李於吳氏先祠。令僮覓炊店,不得。有吳姓者二人至,一爲餘炊,一爲贈燭遊洞,餘以魚公書扇答之。

〔洞山者,自龍門龕南迤邐東來,其石棱銳紋疊。東南山半開二洞,正瞰橋下。)餘遂同靜聞西向躡山。

沿小澗而上,石皆峽蹲壑透,清流漱之,淙淙有聲。澗兩旁石片涌出田畦中,側者成塍,突者成臺,竹樹透石而出,枝聳石上而不見其根,幹壓石巔而不見其竇出處。

再上,忽一大石當澗而立,端方無倚,而紋細如波轂之旋鳳,最爲靈異。再上,修竹中有新建睢陽廟,雪峯之龕在焉。

一名靈隱庵。庵後危壁倚空,疊屏聳翠,屏之南即明洞也。如軒斯啓,其外五柱穿列,正如四明之分窗,〔但四明石色劣下,不能若此列柱連卷也。〕中有一柱,上不至檐,檐下亦垂一石,下不至柱,上下相對,所不接者不盈咫。柱旁有樹高撐,至檐端輒遜而外曲,翠色拂巖而上,黑石得之益章越加明顯。再南即爲幽洞。二洞並啓,中間石壁,色輕紅若桃花。洞口高懸,內若橋門之覆空,得呼聲輒傳響不絕,蓋其內空峒無底也。廿丈之內,忽一轉而北,一轉而南。北者爲幹洞,拾級而上,如登橉lìn即門檻躡閣。

三十丈後,又轉而南,闢一小閣,頗覺幽異。南者爲水洞,一轉即仙田成畦,塍界層層,水滿其中,不流不涸。人從塍上曲折而入,約廿丈,忽聞水聲潺潺。透一小門而入,見一小溪自南來,至此破壑下墜,宛轉無底,但聞其聲。循溪而南,又過一峽。仍透小門而入,須從水中行,乃短衣去襪,溯水躡流。又三十丈,中有〔石,俱〕倒垂若蓮花,下卷若象鼻者,平沙隘門,忽束忽敞。

〔正如荊溪白鶴洞,而白鶴潛伏山麓,得水爲易,此洞高闢山巔,兼水尤奇耳。〕再入,則石洞既盡,匯水一方,水不甚深,又不知匯者何來,墜者何去也。及出洞,半日之間,已若隔世。

下山,飯於吳祠。乃溯南來之溪,二里至太平橋。橋西爲高氏,橋東爲吳氏,亦李王橋之吳氏之派也,亦有先祠甚宏暢。

時日色甚高,因擔夫家近,欲歸宿,託言馬嶺無宿店,遂止祠中。是日行僅三十五里,而所遊二洞,以無意得之,豈不幸哉!是晚風吼雲屯,達旦而止。

初五日雞再鳴,令僮起炊。炊熟而歸宿之擔夫至,長隨夫王二已逃矣。飯後又轉覓一夫,久之後行。南二里,上馬嶺,約裏許達其巔。

〔嶺以北屬新城,水亦出新城。嶺南則屬於潛,縣在其西北五十里,水由應渚埠出分水縣。〕下馬嶺,南二里爲內楮zhǔ構樹村塢,又一里爲外楮村塢,從此而南,家家以楮爲業。隨山塢西南七裏,過兌口橋,岐分南北,〔北達於潛可四十里,〕南抵應渚埠十八里。兌口之水北自於潛,馬嶺之水東來,合而南去,路亦隨之。八里,過板橋。橋下水自西塢來,與前水合,〔溯水西走,路可達於潛及昌化。〕又南五里爲保安坪。

又一里爲玉澗橋,橋甚新整,居市亦盛,又名排石。

山始大開。

又東二里,止於唐家拱。

其地在應渚埠北二里,原無市肆,擔夫以應埠之舟下桐廬者,必北曲而經此,遂止於溪畔。久之得桐廬舟。

〔蓋應渚埠爲於潛南界,溪之南即隸分水,於潛之水北經玉澗橋,昌化之水西自麻汊埠,俱會於應渚,而水勢始大。

顧五澗橋而上,已不勝舟,麻汊埠而上,小舟直抵昌化,於潛水固不敵昌化也。〕時日已中,無肆覓米,欲覓之應埠,而舟不能待,遂趁之行。下舟東南行十里,爲分水縣。縣在溪之西。分水原止一水東南去,其西雖山勢豁達,惟陸路八十里達於淳安。

餘初欲從之行,爲王奴遁去,不便於陸,仍就水道,反向東南行矣。去分水東南二十里爲頭鋪。又十里爲焦山,居市頗盛。已暮,不能買米,借舟人餘米而炊。舟子順流夜槳晚上行船,五十里,舊縣,夜過半矣。

初六日雞再鳴,鼓舟,曉出浙江,已桐廬城下矣。令僮子起買米。仍附其舟,十五里至灘上。米舟百艘,皆泊而待剝,餘舟遂停。亟索飯,飯畢得一舟,別附而去,時已上午。又二里過清私口,又三裏,人七裏籠。東北風甚利,偶假寐,已過嚴磯。四十里,烏石關。又十里,止於(嚴州府)東關之逆旅。

初七日霧漫不辨咫尺,舟人飯而後行,上午復霽。七十里,至香頭已暮。

香頭,山北之大村落也,張、葉諸姓,簪纓頗盛。月明風利,二十里,泊於蘭溪。

初八日早登浮橋,橋內外諸舡xiāng船鱗次緊緊相連,以勤王師自衢將至,封橋聚舟,不聽不允許上下也。遂以行囊令顧僕守之南門旅肆中,餘與靜聞俱爲金華三洞遊。蓋金華之山,橫峙東西,郡城在其陽,浦江在其北,西垂盡處則爲蘭溪,東則義烏也。婺水東南從永康經郡之南門,而西北抵蘭溪與衢江合。

餘初欲陸行,見溪中有舟溯流而東,遂附之。

水流沙岸中,四山俱遠,丹楓疏密,鬥錦裁霞,映疊尤異。然北山突兀天表,若負扆然,而背之東南行。問:“三洞何在?”

則曰:“在北。”問:“郡城何在?”則曰:“在南。”始悟三洞不必至郡,若陸行半日,便可從中道而入,而時已從舟,無及矣。

四十五里至小溪,已暮,月色如洗。

又十五里登陸,投宿下馬頭之旅肆,以深夜閉門不納。遇一王姓者,號敬川,高橋埠人。[奇Qisuu.Com書]

將乘月歸,見客無投宿處,因引至〔金華〕西門外,同宿於逆旅。

初九日早起,天色如洗,與王敬川同人蘭溪西門,即過縣前。縣前如水,蓋縣君初物故物故即死亡物音mò也。

爲歙人項人龍,辛未進士。五日之內,與父與子三人俱死於痢。又東上蘇坊嶺,嶺頗平,闤闠huánhuì指街市夾之。東下爲四牌坊,自蘇坊至此,街肆頗盛,南去即郡治矣。與王敬川同入歙人面肆,面甚佳,因一人兼兩人饌。

仍出西門,即循城西北行,王猶依依,久之乃別。遂有岡隴高下,十里至羅店。問三洞何在,則曰西;見尖峯前倚,則在東。因執土人詳詢之,曰:“北山之半爲鹿田寺。其東下之脈,南峙爲芙蓉峯,即尖峯也,爲郡龍之所由;萃其西下之脈,南結爲三洞,三洞之西即蘭溪界矣。”時欲由三洞返蘭溪,恐東有餘勝,遂望芙蓉而趨。自羅店東北五里,得智者寺。寺在芙蓉峯之西,乃北山南麓之首剎也,今已凋落。而殿中猶有一碑,乃宋陸務觀爲智者大師重建茲寺所撰,而字即其手書。碑陰又鐫務觀與智者手牘數篇。碑楷牘行,俱有風致,〔恨無拓工,不能得一通爲快。〕寺東又有芙蓉庵,有路可登芙蓉峯。

餘以峯雖尖圓,高不及北山之半,遂舍之。

仍由智者寺西北登嶺,升陟峯塢,五里得清景庵。庵僧道修留飯,復引餘由北塢登楊家山。山爲此山南下之第二層,再下則芙蓉爲第三層矣。

繞其西,從兩山夾中北透而上,東爲楊家山,有居民數十家;西爲白望山,爲仙人望白鹿處。

約共七裏,則北山上倚於後,楊家山排列於前,中開平塢,巨石鋪突,有因累級爲臺者,種竹列舍,爲朱開府之山莊也。

朱名大典。

其東北石累累愈多,大者如獅象,小者如鹿豕,俱蹲伏平莽中,是爲石浪,即初平叱石成羊處相傳有董初平見白石乃叱喊“羊起”,白石遂變成羊羣,豈今復化爲石耶?

石上即爲鹿田寺,寺以玉女驅鹿耕田得名。

殿前有石形似者,名馴鹿石。此寺其來已久,後爲諸宦所蠶食,而郡公張朝瑞海州人,創殿存羊,屠赤水有《遊紀》刻其間。

餘至已下午,問鬥雞巖在其東,即同靜聞二里東過山橋。山橋東下一里,兩峯橫夾,澗出其中,峯石皆片片排空赴澗,形若雞冠怒起,溪流奔躍其下,亦一勝矣。由巖東下數裏,爲赤松宮,乃郡城東門所入之道,蓋芙蓉峯之東坑也。

鬥雞巖上有樵者趙姓居之,指北山之巔有棋盤石,石後有西玉壺水從石下注,旱時取以爲雩祝yú求雨,極著靈驗。時日已下舂,與靜聞亟從蓁莽中攀援而上。上久之,忽聞呼聲,蓋趙樵見餘誤而西,復指東從積莽中行。約直躡者二里,始至石畔。石前有平臺,後聳疊塊,中列室一楹,塑仙像於中,即此山之主。像後石室下有水一盆,蓋即雩祝之水也。然其上尚有澗,泠泠從山頂而下。時日已欲墮,因溯流再躋,則石峽如門,水從中出,門上更得平壑,則所稱西玉壺矣。聞其東尚有東玉壺,皆山頭出水之壑。西玉壺之水,南下者由棋盤石而潛溢於三洞,北下者從裏水源而出蘭溪之北;東玉壺之水,南下者由赤松宮而出金華,東下者出義烏,北下者出浦江,蓋亦一郡分流之脊雲。玉壺昔又名盤泉,分聳於上者,今又稱爲三望尖,文之者爲金星峯,總之所謂北山也。

甫至峯頭,適當落日沉淵,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來一曲,正當其處也。夕陽已墜,皓魄明月繼輝,萬籟盡收,一碧如洗,真是濯zhuó洗滌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回念下界碌碌,誰復知此清光!

即有登樓舒嘯大聲吼叫,釃shī斟酒臨江,其視餘輩獨躡萬山之顛,徑窮路絕,迥然塵界之表完全不同於塵世,不啻霄壤即天地之別矣。雖山精怪獸羣而狎戲弄,威脅我,亦不足爲懼,而況寂然不動,與太虛太空,高天同遊也耶!

徘徊久之,仍下二里,至盤石。又從莽棘中下二里,至鬥雞巖。

趙樵聞聲,啓戶而出,亦以爲居山以來所未有也。

復西上一里至山橋,又西二里至鹿田寺。僧瑞峯、從聞以餘輩久不至,方分路遙呼,聲震山谷。入寺,浴而就臥。

初十日雞鳴起飯,天色已曙。瑞峯爲餘束炬數枚,與從聞分肩以從,從朱莊後西行一里,北而登嶺。嶺甚峻,約一里,有石聳突峯頭。由石畔循北山而東,可達玉壺;由石畔逾峯而北,即朝真洞矣。洞門在高峯之上,西向穹然,下臨深壑,壑中居舍環聚,恍疑避秦意即如桃花源中的人爲避秦禍一樣與世隔絕,不知從何而入。詢之,即雙龍洞外居人也。

蓋北山自玉壺西來,中支至此而盡,後復生一支,西走蘭溪。後支之層分而南者,一環而爲龍洞塢,再環而爲講堂塢,三環而爲玲瓏巖塢,而金華之界,於是乎盡。玲瓏巖之西,又環而爲鈕坑,則蘭溪之東界矣;再環而爲白坑,三環而爲水源洞,而崇崖巨壑,亦於是乎盡。後支層繞中支,中支西盡,頹然下墜:一墜而朝真闢焉,其洞高峙而底燥;再墜而冰壺窪焉,其洞深奧而水中懸;三墜而雙龍竅焉,其洞變幻而水平流。所謂三洞也,洞門俱西向,層累而下,各去裏許,而山勢嶄絕,俯瞰仰觀,各不相見,而洞中之水,實層注焉。中支既盡,南下之脈復再起而爲白望山,東與楊家山駢列於北山之前,而爲鹿田門戶者也。

朝真洞門軒豁寬敞寬闊,內洞稍窪而下。秉燭深入,左有一穴如夾室,宛轉從之,夾窮而有水滴瀝,然隙底仍燥,不知水從何去也。出夾室,直窮洞底,則巨石高下,仰眺愈穹,俯瞰愈深。從石隙攀躋下墜,復得巨夾,忽有光一縷自天而下。蓋洞頂高盤千丈,石隙一規,下逗留下天光,宛如半月,幽暗中得之,不啻明珠寶炬矣。

既出內洞,其左復有兩洞,下洞所入無幾,上洞宛轉亦如夾室,右有懸竅,下窺無底,想即內洞之深墜處也。

出洞,仍從突石峯頭南下,裏許,折而西北,又裏許,得冰壺澗,蓋朝真下墜之次重矣。洞門仰如張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滾滾不見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其咽喉,忽聞水聲轟轟。

愈秉炬從之,則洞之中央,一瀑從空下墜,〔冰花玉屑,從黑暗處耀成潔採。〕水墜石中,復不知從何流去。復秉炬四窮,其深陷逾於朝真,而屈曲不及也。

出洞,直下里許,得雙龍洞。洞闢兩門,瑞峯曰:“此洞初止一門。其南向者,乃萬曆間水傾崖石而成者。”一南向,一西向,俱爲外洞。軒曠宏爽,如廣履高穹,閶闔四啓,非復曲房夾室之觀。

而石筋夭矯美麗,石乳下垂,作種種奇形異狀,此“雙龍”之名所由起。中有兩碑最古,一立者,鐫“雙龍洞”三字,一仆倒狀者,鐫“冰壺洞”三字,俱用燥筆作飛白即書法中之飛白體,筆畫枯槁而中多空白之形,而不著姓名,必非近代物也。

流水自洞後穿內門西出,經外洞而去。俯視其所出處,低覆僅餘尺五,正如洞庭左衽之墟,須帖地而入,第彼下以土,此下以水爲異耳。瑞峯爲餘借浴盆於潘姥mǔ老婦人家,姥居洞口。

姥餉以茶果。乃解衣置盆中,赤身伏水推盆而進隘。隘五六丈,輒穹然高廣,一石板平庋guǐ置放洞中,離地數尺,大數十丈,薄僅數寸。其左則石乳下垂,色潤形幻,若瓊柱寶幢,橫列洞中。

其下分門剖隙,宛轉玲瓏。溯水再進,水竇愈伏,無可容入矣。竇側石畔一竅如注,孔大僅容指,水從中出,以口承之,甘冷殊異,約內洞之深廣更甚於外洞也。要之即對此上描述之景進行總結,提要,朝真以一隙天光爲奇,冰壺以萬斛珠璣爲異,而雙龍則外有二門,中懸重幄,水陸兼奇,幽明湊異者矣。

出洞,日色已中,潘姥爲炊煮黃粱以待。感其意而餐之,報之以杭傘一把。乃別二僧,西逾一嶺。嶺西覆成一塢,由塢北入,仍轉而東,去雙龍約五里矣。又上山半里而得講堂洞焉。其洞亦有二門,一西北向,一西南向,軒爽高潔,亢出雙龍洞之上,幽無雙龍洞之黯,真可居可憩之地。昔爲劉教標揮鏖zhǔ拂塵處,今則塑白衣大士於中。

蓋即北山後支南下第一嶺,其陽迴環三洞,而陰又闢成此洞也。嶺下塢中,居民以燒石爲業,其澗涸而無底流,居人俱登山汲水於講堂之上。渡澗,復西逾第二嶺,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二層也。下嶺,其塢甚逼,然澗中有流淙淙北來。又渡而西,再循嶺北上,磴闢流涌,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三層也。

外隘而中轉,是名玲瓏巖,去講堂又約六裏矣。

塢中居室鱗次,自成洞壑,晉人桃源不是過晉人桃花源也不能超過此。轉而西,逾其嶺,則蘭溪界也。

下嶺爲鈕坑,亦有居人數十家。

又逾一嶺曰思山祠,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四層也,去玲瓏巖西又約六裏矣。時日已將墜,問洞源寺路,或曰十里,或曰五里。亟下嶺,循澗南趨五里,暮至白坑。

居人頗多,亦俱燒石。

又西逾石塔嶺,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五層也。洞源寺即在嶺後高峯之北,從此嶺穿徑而上僅裏許,而其正路在山前洞之旁。蓋此地亦有三洞,下爲水源洞,一名涌雪。

上爲上洞一名白雲。中爲紫雲洞,而其地總以“水源”名,故一寺而或名水源,或名上洞。而寺與水源洞異地,由嶺上徑道抵寺,故前曰五里;由水源洞下嶺覆上,故前曰十數裏。時昏黑不辨山路,無可詢問,竟循大路下山。已見一徑西岐而下,強強迫靜聞從之。久而不得寺,只見石窯滿前,徑路紛錯。

正徬徨間,望見一燈隱隱,亟投之,則水舂也。其人曰:“此地即水源,由此塢北過洪橋,循右嶺而上,可三裏即上洞寺矣”。

以深夜難行,欲止宿其中。

其人曰:“月色如晝,至此山徑亦無他岐,不妨行也。”始悟上洞寺在北山第五層之陰。乃溯溪西北至洪橋,自白坑來約四里矣。

渡橋北,躡嶺而上裏餘,轉而東又裏餘,始得寺,強投宿焉。始聞僧有言靈洞者,因憶趙相國有“六洞靈山”諸刻,豈即是耶?竟未悉知曉而臥。

十一日平明起,僧已出。餘過前殿,讀黃貞父碑,始知所稱“六洞”者,以金華之“三洞”與此中之“三洞”,總而得六也。出殿,則趙相國之祠正當其前,有崇樓傑閣,集、記中所稱靈洞山房者是也。

餘豔豔羨之久矣,今竟以不意得之,山果靈於作合人工造作耶!

乃不待晨餐,與靜聞從寺後躡磴北上,先尋白雲洞。洞在寺北二里。

一里至嶺頭,逾嶺而北,嶺凹忽盤旋下窪如盂磐。披莽從之,一洞岈然,下墜深黑,意即所云白雲而疑其隘。忽有樵者過頂上,仰而問之,曰:“白雲尚在此。此洞窗也。”乃覆上,北行。兩山夾中,又迴環而成一窪,大且百丈,深數十丈,螺旋而下,而中竟無水;〔倘置水其中,即仙遊鯉湖矣。〕然即無水,餘所見山頂四環而無隙瀉者,僅此也,又下,從歧左西轉山夾,則白雲洞在焉。洞門北向,門頂一石橫裂成樑,架於其前,從洞仰視,宛然鵲橋之橫空也。入洞,轉而左,漸下漸黑,有門穹然,內若甚深,外有石屏遙峙。從黑暗中以杖探地而入數十步,洞愈寬廣,第但是無燈炬,四顧無所見,乃返步而出。出至穹門之內,初入黑甚者,至此光定,已歷歷可睹。乃復轉屏出洞,逾嶺而還。飯而出寺,仍舊路西下,二里至洪橋。

未渡,復從橋左人居後半裏上紫雲洞。

洞門西向,洞既高亢,上下平整。中有垂柱四五枚,分門列戶,界爲內外兩重。

〔瓊窗翠幄,處處皆是,亦敞亦奧,膚色俱勝。〕洞之北隅復通一奧,宛轉深入,以無炬而返。下渡洪橋,循澗而東,山石半削,髡kūn剃削爲危壁。其下石窯柴積,縱橫塞路,即夜來無問津處也。渡石樑,水源洞即在其側。洞門南向,正跨澗上。洞口垂石繽紛,中有一柱,自下屬上,若擎之而起;〔其上嵌空紛綸,復辟一竇,幻作海蜃狀。〕洞內上下分二層。下層即水澗所從出,澗水已涸,出洞數步,即有水溢於澗中,蓋爲水碓duì石臼引出洞側也。

上層由洞門躡蹬而上,漸入漸下,既下而空廣愈覺無極,聞水聲甚遠,以無炬不及窮。

出坐洞口〔擎柱內,觀石態古幻。〕念兩日之間,於金華得四洞,於蘭溪又得四洞,昔以六洞湊靈,餘且以八洞盡勝,安得不就此一爲殿最分高下排名次!雙龍第一,水源第二,講堂第三,紫霞第四,朝真第五,冰壺第六,白雲第七,洞窗第八,此由金華八洞而等第之。若夫新城之墟,聿yù語助詞有洞山,兩洞齊啓,左明右暗,明覽雲霞,暗分水陸,其中仙田每每,塍chēng田埂疊波平,瓊戶重重,隘分竇轉,以斯洞之有餘,補洞窗之不足,法彼入此,當在雙龍、水源之間,非他洞之所得侔móu相等也。品第久之,始與靜聞別洞源而去。過夜來問津之舂,循西嶺出塢,西南行十五里,而達於蘭溪之南關。

入旅肆,顧僕猶未飯,亟飯而覓舟。時因援師之北,方籍舟以待,而師久不至。忽有一舟自北來,亟附之,乃布舟也。其意猶未行,而籍舟者復至,乃刺舟五里,泊於橫山頭。

十二日平明發舟。

二十里,溪之南爲青草坑。

其地屬湯溪。

時日已中,水涸舟重,咫尺不前。又十五里,至裘家堰,舟人覓剝舟卸貨船同泊焉。是夜微雨,東風頗厲。

十三日天明,雲氣復開。舟人起布一艙付剝舟,風已轉利。二十里至胡鎮,又二十里於龍遊,日才下午。候換剝舟,遂泊。

十四日天明,諸附舟者,以舟行遲滯,俱索舟價登陸去,舟輕且寬,雖遲不以爲恨也。早霧既收,遠山四闢,但風稍轉逆,不能驅帆上磧耳。四十五里,安仁。

爲龍遊、西安界。

又十里,泊於楊村。

去衡州尚二十五里。

是日共行五十五里,追及先行舟同泊,始知遲者不獨此舟也。

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覺此時萬慮俱淨,一身與村樹人煙俱熔,徹成水晶一塊,直是膚裏無間,渣滓不留,滿前皆飛躍也。

十五日昧爽黎明,連上二灘。援師既撤,貨舟涌下,而沙港澀隘,上下捱擠,前苦舟少,茲苦舟多。行路之難如此!

十里,過漳樹潭,至雞鳴山。輕帆溯流,十五里至衢州,將及午矣。

過浮橋,又南三裏,遂西入常山溪口。

風正帆懸,又二里,過花椒山,兩岸橘綠楓丹,令人應接不暇。

又十里,轉而北行。又五里,爲黃埠街。橘奴千樹,筐篚滿家,市橘之舟鱗次河下。

餘甫登買橘,舟貪風利,復掛帆而西。

五里,日沒。乘月十里,泊於溝溪灘之上。其西即爲常山界。

十六日旭日鮮朗,東風愈急。晨起,過焦堰,山回溪轉,已在常山境上。蓋西安多橘,常山多山;西安草木明豔,常山則山樹黯然矣。溯流四十五里,過午抵常山,風帆之力也。登岸覓夫於東門。徑城裏許,出西門。十里,辛家鋪,山徑蕭條,無一民舍。又五里,得荒舍數家,日已西沉,恐前無宿處,遂止其間。地名十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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