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載醫和、緩、梓慎、裨竈、史蘇之屬,甚詳且核。下逮巫祝,亦往往張其事以神之。論者謂之浮誇,似矣。而《史記》傳扁鵲、倉公,日者,龜策,至黃石、赤松、倉海君之流,近於神仙荒忽,亦備錄不遺。範蔚宗乃以方術名傳。夫藝人術士,匪能登乎道德之途。然前民利用,亦先聖之緒餘,其精者至通神明,參造化,詎曰小道可觀已乎!
明初,周顛、張三丰之屬,蹤跡祕幻,莫可測識,而震動天子,要非妄誕取寵者所可幾。張中、袁珙,占驗奇中。夫事有非常理所能拘者,淺見鮮聞不足道也。醫與天文皆世業專官,亦本《周官》遺意。攻其術者,要必博極於古人之書,而會通其理,沈思獨詣,參以考驗,不爲私智自用,乃足以名當世而爲後學宗。今錄其最異者,作《方伎傳》。真人張氏,道家者流,而世蒙恩澤,其事蹟關當代典故,撮其大略附於篇。
○滑壽 葛乾孫 呂復 倪維德 周漢卿 王履 周顛 張中 張三丰 袁珙子忠徹 戴思恭 盛寅 皇甫仲和 仝寅 吳傑許紳 王綸 凌雲李玉 李時珍繆希雍 周述學 張正常 劉淵然等
滑壽,字伯仁,先世襄城人,徙儀真,後又徙餘姚。幼警敏好學,能詩。京口王居中,名醫也。壽從之學,授《素問》、《難經》。既卒業,請於師曰:“《素問》詳矣,多錯簡。愚將分藏象、經度等爲十類,類抄而讀之。《難經》又本《素問》、《靈樞》,其間榮衛藏府與夫經絡腧穴,辨之博矣,而缺誤亦多。愚將本其義旨,注而讀之可乎?”居中躍然稱善。自是壽學日進。壽又參會張仲景、劉守真、李明之三家而會通之,所治疾無不中。既學針法於東平高洞陽,嘗言:“人身六脈雖皆有系屬,惟督任二經,則苞乎腹背,有專穴。諸經滿而溢者,此則受之,宜與十二經並論。”乃取《內經骨空》諸論及《靈樞篇》所述經脈,著《十四經發揮》三卷,通考隧穴六百四十有七。他如《讀傷寒論抄》、《診家樞要》、《痔瘻篇》又採諸書《本草》爲《醫韻》,皆有功於世。晚自號攖寧生。江、浙間無不知攖寧生者。年七十餘,容色如童孺,行步蹻捷,飲酒無算。天台硃右摭其治疾神效者數十事,爲作傳,故其著述益有稱於世。
葛乾孫,字可久,長洲人。父應雷,以醫名。時北方劉守真、張潔古之學未行於南。有李姓者,中州名醫,官吳下,與應雷談論,大駭嘆,因授以張、劉書。自是江南有二家學。乾孫體貌魁碩,好擊刺戰陣法。後折節讀書,兼通陰陽、律歷、星命之術。屢試不偶,乃傳父業。然不肯爲人治疾,或施之,輒著奇效,名與金華硃丹溪埒。富家女病四支痿痹,目瞪不能食,衆醫治罔效。乾孫命悉去房中香奩、流蘇之屬,掘地坎,置女其中。久之,女手足動,能出聲。投藥一丸,明日女自坎中出矣。蓋此女嗜香,脾爲香氣所蝕,故得是症。其療病奇中如此。
呂復,字元膺,鄞人。少孤貧,從師受經。後以母病求醫,遇名醫衢人鄭禮之,遂謹事之,因得其古先禁方及色脈藥論諸書,試輒有驗。乃盡購古今醫書,曉夜研究,自是出而行世,取效若神。其於《內經》、《素問》、《靈樞》、《本草》、《難經》、《傷寒論》、《脈經》、《脈訣》、《病原論》、《太始天元玉冊公誥》、《六微旨》、《五常政》、《玄珠密語》、《中藏經》、《聖濟經》等書,皆有辨論。前代名醫如扁鵲、倉公、華佗、張仲景至張子和、李東垣諸家,皆有評騭。所著有《內經或問》、《靈樞經脈箋》、《五色診奇眩》、《切脈樞要》、《運氣圖說》、《養生雜言》諸書甚衆。浦江戴良採其治效最著者數十事,爲醫案。歷舉仙居、臨海教諭,台州教授,皆不就。
倪維德,字仲賢,吳縣人。祖、父皆以醫顯。維德幼嗜學,已乃業醫,以《內經》爲宗。病大觀以來,醫者率用裴宗元、陳師文《和劑局方》,故方新病多不合。乃求金人劉完素、張從正、李杲三家書讀之,出而治疾,無不立效。周萬戶子,八歲昏眊,不識飢飽寒暑,以土炭自塞其口。診之曰:“此慢脾風也。脾藏智,脾慢則智短。”以疏風助脾劑投之,即愈。顧顯卿右耳下生癭,大與首同,痛不可忍。診之曰:“此手足少陽經受邪也。”飲之藥,逾月愈。劉子正妻病氣厥,或哭或笑,人以爲崇。診之曰:“兩手脈俱沉,胃脘必有所積,積則痛。”問之果然,以生熟水導之,吐痰涎數升愈。盛架閣妻左右肩臂奇癢,延及頭面,不可禁,灼之以艾,則暫止。診之曰:“左脈沉,右脈浮且盛,此滋味過盛所致也。”投以劑,旋愈。林仲實以勞得熱疾,熱隨日出入爲進退,暄盛則增劇,夜涼及雨則否,如是者二年。診之曰:“此七情內傷,陽氣不升,陰火漸熾。故溫則進,涼則退。”投以東垣內傷之劑,亦立愈。他所療治,多類此。常言:“劉、張二氏多主攻,李氏惟調護中氣主補,蓋隨時推移,不得不然。”故其主方不執一說。常患眼科雜出方論,無全書,著《元機啓微》,又校訂《東垣試效方》,並刊行於世。洪武十年卒,年七十五。
周漢卿,松陽人。醫兼內外科,針尤神。鄉人蔣仲良,左目爲馬所踶,睛突出如桃。他醫謂系絡已損不可治。漢卿封以神膏,越三日復故。華州陳明遠瞽十年。漢卿視之,曰:“可針也。”爲翻睛刮翳,焱?然辨五色。武城人病胃痛,奮擲乞死。漢卿納藥於鼻,俄噴赤蟲寸許,口眼悉具,痛旋止。馬氏婦有娠,十四月不產,尪且黑。漢卿曰:“此中蠱,非娠也。”下之,有物如金魚,病良已。永康人腹疾,佝僂行。漢卿解衣視之,氣衝起腹間者二,其大如臂。刺其一,砉然鳴,又刺其一亦如之,加以按摩,疾遂愈。長山徐嫗癇疾,手足顫掉,裸而走,或歌或笑。漢卿刺其十指端,出血而痊。錢塘王氏女生瘰癧,環頭及腑,凡十九竅。竅破白沈出,將死矣。漢卿爲剔竅母深二寸,其餘烙以火,數日結痂愈。山陰楊翁項有疣如瓜大,醉僕階下,潰血不能止。疣潰者必死。漢卿以藥糝其穴,血即止。義烏陳氏子腹有塊,捫之如罌。漢卿曰:“此腸癰也。”用大針灼而刺之,入三寸許,膿隨針迸出有聲,愈。諸暨黃生背曲,須杖行。他醫皆以風治之,漢卿曰:“血澀也。”刺兩足崑崙穴,頃之投杖去。其捷效如此。
王履,字安道,崑山人。學醫於金華硃彥修,盡得其術。嘗謂張仲景《傷寒論》爲諸家祖,後人不能出其範圍。且《素問》雲“傷寒爲病熱”,言常不言變,至仲景始分寒熱,然義猶未盡。乃備常與變,作《傷寒立法考》。又謂《陽明篇》無目痛,《少陰篇》言胸背滿不言痛,《太陰篇》無嗌乾,《厥陰篇》無囊縮,必有脫簡。乃取三百九十七法,去其重者二百三十八條,復增益之,仍爲三百九十七法。極論內外傷經旨異同,並《中風》、《中暑辨》,名曰《溯洄集》,凡二十一篇。又著《百病鉤玄》二十卷,《醫韻統》一百卷,醫家宗之。履工詩文,兼善繪事。嘗遊華山絕頂,作圖四十幅,記四篇,詩一百五十首,爲時所稱。
自滑壽以下五人,皆生於元,至明初始卒。
周顛,建昌人,無名字。年十四,得狂疾,走南昌市中乞食,語言無恆,皆呼之曰顛。及長,有異狀,數謁長官,曰“告太平”。時天下寧謐,人莫測也。後南昌爲陳友諒所據,顛避去。太祖克南昌,顛謁道左。洎還金陵,顛亦隨至。一日,駕出,顛來謁。問“何爲”,曰“告太平”。自是屢以告。太祖厭之,命覆以巨缸,積薪煅之。薪盡啓視,則無恙,頂上出微汗而已。太祖異之,命寄食蔣山僧寺。已而僧來訴,顛與沙彌爭飯,怒而不食且半月。太祖往視顛,顛無飢色。乃賜盛饌,食已閉空室中,絕其粒一月,比往視,如故。諸將士爭進酒饌,茹而吐之,太祖與共食則不吐。太祖將徵友諒,問曰:“此行可乎?”對曰:“可。”曰:“彼已稱帝,克之不亦難乎?”顛仰首視天,正容曰:“天上無他座。”太祖攜之行,舟次安慶,無風,遣使問之,曰:“行則有風。”遂命牽舟進,須臾風大作,直抵小孤。太祖慮其妄言惑軍心,使人守之。至馬當,見江豚戲水,嘆曰:“水怪見,損人多。”守者以告。太祖惡之,投諸江。師次湖口,顛覆來,且乞食。太祖與之食,食已,即整衣作遠行狀,遂辭去。友諒既平,太祖遣使往廬山求之,不得,疑其仙去。洪武中,帝親撰《周顛仙傳》,紀其事。
張中,字景華,臨川人。少應進士舉不第,遂放情山水。遇異人,授數學,談禍福,多奇中。太祖下南昌,以鄧愈薦召至,賜坐。問曰:“予下豫章,兵不血刃,此邦之人其少息乎?”對曰:“未也。旦夕此地當流血,廬舍毀且盡,鐵柱觀亦僅存一殿耳。”未幾,指揮康泰反,如其言。尋又言國中大臣有變,宜豫防。至秋,平章邵榮、參政趙繼祖伏甲北門爲亂,事覺伏誅。陳友諒圍南昌三月,太祖伐之,召問之。曰:“五十日當大勝,亥子之日獲其渠帥。”帝命從行,舟次孤山,無風不能進。乃以洞玄法祭之,風大作,遂達鄱陽。大戰湖中,常遇春孤舟深入,敵舟圍之數重,衆憂之。曰:“無憂,亥時當自出。”已而果然。連戰大勝,友諒中流矢死,降其衆五萬。自啓行至受降,適五十日。始南昌被圍,帝問“何日當解”,曰“七月丙戌”。報至,乃乙酉,蓋術官算曆,是月差一日,實在丙戍也。其占驗奇中,多若此。爲人狷介寡合。與之言,稍涉倫理,輒亂以他語,類佯狂玩世者。嘗好戴鐵冠,人稱爲鐵冠子云。
張三丰,遼東懿州人,名全一,一名君寶,三豐其號也。以其不飾邊幅,又號張邋遢。頎而偉,龜形鶴背,大耳圓目,鬚髯如戟。寒暑惟一衲一蓑,所啖,升斗輒盡,或數日一食,或數月不食。盡經目不忘,遊處無恆,或雲能一日千里。善嬉諧,旁若無人。嘗遊武當諸巖壑,語人曰:“此山異日必大興。”時五龍、南巖、紫霄俱毀於兵,三豐與其徒去荊榛,闢瓦礫,創草廬居之,已而捨去。
太祖故聞其名,洪武二十四年遣使覓之,不得。後居寶雞之金臺觀。一日自言當死,留頌而逝,縣人共棺殮之。及葬,聞棺內有聲,啓視則復活。乃遊四川,見蜀獻王。復入武當,歷襄、漢,蹤跡益奇幻。永樂中,成祖遣給事中胡濙偕內侍硃祥齎璽書香幣往訪,遍歷荒徼,積數年不遇。乃命工部侍郎郭璡、隆平侯張信等,督丁夫三十餘萬人,大營武當宮觀,費以百萬計。既成,賜名太和太嶽山,設官鑄印以守,竟符三豐言。
或言三豐金時人,元初與劉秉忠同師,後學道於鹿邑之太清宮,然皆不可考。天順三年,英宗賜誥,贈爲通微顯化真人,終莫測其存亡也。
袁珙,字廷玉,鄞人。高祖鏞,宋季舉進士。元兵至,不屈,舉家十七人皆死。父士元,翰林檢閱官。珙生有異稟,好學能詩。嘗遊海外洛伽山,遇異僧別古崖,授以相人術。先仰視皎日,目盡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懸五色縷窗外,映月別其色,皆無訛,然後相人。其法以夜中燃兩炬視人形狀氣色,而參以所生年月,百無一謬。
珙在元時已有名,所相士大夫數十百,其於死生禍福,遲速大小,並刻時日,無不奇中。南臺大夫普化帖木兒,由閩海道見珙。珙曰:“公神氣嚴肅,舉動風生,大貴驗也。但印堂司空有赤氣,到官一百十四日當奪印。然守正秉忠,名垂後世,願自勉。”普署臺事于越,果爲張士誠逼取印綬,抗節死。見江西憲副程徐曰:“君帝座上黃紫再見,千日內有二美除。但冷笑無情,非忠節相也。”徐於一年後拜兵部侍郎,擢尚書。又二年降於明,爲吏部侍郎。嘗相陶凱曰:“君五嶽朝揖而氣色未開,五星分明而光澤未見,宜藏器待時。不十年以文進,爲異代臣,官二品,其在荊、揚間乎!”凱後爲禮部尚書、湖廣行省參政。其精類如此。洪武中,遇姚廣孝於嵩山寺,謂之曰:“公,劉秉忠之儔也,幸自愛。”後廣孝薦於燕王,召至北平。王雜衛士類己者九人,操弓矢,飲肆中。珙一見即前跪曰:“殿下何輕身至此。”九人者笑其謬,珙言益切。王乃起去,召珙宮中,諦視曰:“龍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須過臍,即登大寶矣。”已見籓邸諸校卒,皆許以公侯將帥。王慮語泄,遣之還。及即位,召拜太常寺丞,賜冠服、鞍馬、文綺、寶鈔及居第。帝將建東宮,而意有所屬,故久不決。珙相仁宗曰:“天子也。”相宣宗曰:“萬歲天子。”儲位乃定。
珙相人即知其心術善惡。人不畏義,而畏禍患,往往因其不善導之於善,從而改行者甚多。爲人孝友端厚,待族黨有恩。所居鄞城西,繞舍種柳,自號柳莊居士,有《柳莊集》。永樂八年卒,年七十有六。賜祭葬,贈太常少卿。
子忠徹,字靜思。幼傳父術。從父謁燕王,王宴北平諸文武,使忠徹相之。謂都督宋忠面方耳大,身短氣浮,布政使張昺面方五小,行步如蛇,都指揮謝貴擁腫蚤肥而氣短,都督耿瓛顴骨插鬢,色如飛火,僉都御史景清身短聲雄,於法皆當刑死。王大喜,起兵意益決。及爲帝,即召授鴻臚寺序班,賜齎甚厚。遷尚寶寺丞,已,改中書舍人,扈駕北巡。駕旋,仁宗監國,爲讒言所中,帝怒,榜午門,凡東宮所處分事,悉不行。太子憂懼成疾,帝命蹇義、金忠偕忠徹視之。還奏,東宮面色青藍,驚憂象也,收午門榜可愈。帝從之,太子疾果已。帝嘗屏左右,密問武臣硃福、硃能、張輔、李遠、柳升、陳懋、薛祿,文臣姚廣孝、夏原吉、蹇義及金忠、呂震、方賓、吳中、李慶等禍福,後皆驗。九載秩滿,復爲尚寶司丞,進少卿。
禮部郎周訥自福建還,言閩人祀南唐徐知諤、知誨,其神最靈。帝命往迎其像及廟祝以來,遂建靈濟宮於都城,祀之。帝每遘疾,輒遣使問神。廟祝詭爲仙方以進,藥性多熱,服之輒痰壅氣逆,多暴怒,至失音,中外不敢諫。忠徹一日入侍,進諫曰:“此痰火虛逆之症,實靈濟宮符藥所致。”帝怒曰:“仙藥不服,服凡藥耶?”忠徹叩首哭,內侍二人亦哭。帝益怒,命曳二內侍杖之,且曰:“忠徹哭我,我遂死耶?”忠徹惶懼,趨伏階下,良久始解。帝識忠徹於籓邸,故待之異於外臣。忠徹亦以帝遇己厚,敢進讜言,嘗諫外國取寶之非,武臣宜許行服,衍聖公誥宜改賜玉軸,聞之韙之。
宣德初,睹帝容色曰:“七日內,宗室當有謀叛者。”漢王果反。嘗坐事下吏罰贖。正統中,復坐事下吏休致。二十餘年卒,年八十有三。
忠徹相術不殊其父,世所傳軼事甚多,不具載。其相王文,謂“面無人色,法曰瀝血頭”。相於謙,謂“目常上視,法曰望刀眼”。後果如其言。然性陰險,不如其父,與羣臣有隙,即緣相法於上前齮齕之。頗好讀書,所著有《人相大成》及《鳳池吟稿》、《符臺外集》,載元順帝爲瀛國公子云。
戴思恭,字原禮,浦江人,以字行。受學於義烏硃震亨。震亨師金華許謙,得硃子之傳,又學醫於宋內侍錢塘羅知悌。知悌得之荊山浮屠,浮屠則河間劉守真門人也。震亨醫學大行,時稱爲丹溪先生。愛思恭才敏,盡以醫術授之。洪武中,徵爲御醫,所療治立效,太祖愛重之。燕王患瘕,太祖遣思恭往治,見他醫所用藥良是,念何以不效,乃問王何嗜。曰:“嗜生芹。”思恭曰:“得之矣。”投一劑,夜暴下,皆細蝗也。晉王疾,思恭療之愈。已,復發,即卒。太祖怒,逮治王府諸醫。思恭從容進曰:“臣前奉命視王疾,啓王曰:‘今即愈,但毒在膏肓,恐復作不可療也。’今果然矣。”諸醫由是免死。思恭時已老,風雨輒免朝。太祖不豫,少間,出御右順門,治諸醫侍疾無狀者,獨慰思恭曰:“汝仁義人也,毋恐。”已而太祖崩,太孫嗣位,罪諸醫,獨擢思恭太醫院使。永樂初,以年老乞歸。三年夏,復徵入,免其拜,特召乃進見。其年冬,復乞骸骨,遣官護送,齎金幣,逾月而卒,年八十有二,遣行人致祭。所著有《證治要訣》、《證治類元》、《類證用藥》諸書,皆DA括丹谿之旨。又訂正丹谿《金匱鉤玄》三卷,附以己意。人謂無愧其師雲。
盛寅,字啓東,吳江人。受業於郡人王賓。初,賓與金華戴原禮遊,冀得其醫術。原禮笑曰:“吾固無所吝,君獨不能少屈乎?”賓謝曰:“吾老矣,不能復居弟子列。”他日伺原禮出,竊發其書以去,遂得其傳。將死,無子,以授寅。寅既得原禮之學,復討究《內經》以下諸方書,醫大有名。永樂初,爲醫學正科。坐累,輸作天壽山。列侯監工者,見而奇之,令主書算。先是有中使督花鳥於江南,主寅舍,病脹,寅愈之。適遇諸途,驚曰:“盛先生固無恙耶!予所事太監,正苦脹,盍與我視之。”既視,投以藥立愈。會成祖較射西苑,太監往侍。成祖遙望見,愕然曰:“謂汝死矣,安得生?”太監具以告,因盛稱寅,即召入便殿,令診脈。寅奏,上脈有風溼病,帝大然之,進藥果效,遂授御醫。一日,雪霽,召見。帝語白溝河戰勝狀,氣以甚厲。寅曰:“是殆有天命耳。”帝不懌,起而視雪。寅復吟唐人詩“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句,聞者咋舌。他日,與同官對弈御藥房。帝猝至,兩人斂枰伏地,謝死罪。帝命終之,且坐以觀,寅三勝。帝喜,命賦詩,立就。帝益喜,賜象牙棋枰並詞一闋。帝晚年猶欲出塞,寅以帝春秋高,勸毋行。不納,果有榆木川之變。
仁宗在東宮時,妃張氏經期不至者十月,衆醫以妊身賀。寅獨謂不然,出言病狀。妃遙聞之曰:“醫言甚當,有此人何不令早視我。”及疏方,乃破血劑。東宮怒,不用。數日病益甚,命寅再視,疏方如前。妃令進藥,而東宮慮墮胎,械寅以待。已而血大下,病旋愈。當寅之被系也,闔門惶怖曰:“是殆磔死。”既三日,紅仗前導還邸舍,賞賜甚厚。
寅與袁忠徹素爲東宮所惡,既愈妃疾,而怒猶未解,懼甚。忠徹曉相術,知仁宗壽不永,密告寅,寅猶畏禍。及仁宗嗣位,求出爲南京太醫院。宣宗立,召還。正統六年卒。兩京太醫院皆祀寅。寅弟宏亦精藥論,子孫傳其業。
初,寅晨直御醫房,忽昏眩欲死,募人療寅,莫能應。一草澤醫人應之,一服而愈。帝問狀,其人曰:“寅空心入藥房,猝中藥毒。能和解諸藥者,甘草也。”帝問寅,果空腹入,乃厚賜草澤醫人。
皇甫仲和,睢州人。精天文推步學。永樂中,成祖北征,仲和與袁忠徹扈從。師至漠北,不見寇,將引還,命仲和佔之,言:“今日未申間,寇當從東南來。王師始卻,終必勝。”忠徹對如之。比日中不至,復問,二人對如初。帝命械二人,不驗,將誅死。頃之,中官奔告曰:“寇大至矣。”時初得安南神砲,寇一騎直前,即以砲擊之,一騎復前,再擊之,寇不動。帝登高望之曰:“東南不少卻乎?”亟麾大將譚廣等進擊,諸將奮斫馬足,寇少退。俄疾風揚沙,兩軍不相見,寇始引去。帝欲即夜班師,二人曰:“明日寇必降,請待之。”至期果降,帝始神其術,授仲和欽天監正。
英宗將北征,仲和時已老,學士曹鼐問曰:“駕可止乎?胡、王兩尚書已率百官諫矣。”曰:“不能也,紫微垣諸星已動矣。”曰:“然則奈何?”曰:“盍先治內。”曰:“命親王監國矣。”曰:“不如立儲君。”曰:“皇子幼,未易立也。”曰:“恐終不免立。”及車駕北狩,景帝遂即位。寇之薄都城也,城中人皆哭。仲和曰:“勿憂,雲向南,大將氣至,寇退矣。”明日,楊洪等入援,寇果退。一日出朝,有衛士請佔。仲和辭,衛士怒。仲和笑曰:“汝室中妻妾正相鬥,可速返。”返則方鬥不解。或問:“何由知?”曰:“彼問時,適見兩鵲鬥屋上,是以知之。”其佔事率類此。
仝寅,字景明,安邑人。年十二歲而瞽,乃從師學京房術,佔禍福多奇中。父清遊大同,攜之行塞上。石亨爲參將,頗信之,每事諮焉。英宗北狩,遣使問還期。筮得《乾》之初,曰:“大吉。四爲初之應,初潛四躍,明年歲在午,其幹庚。午,躍候也。庚良,更新也。龍歲一躍,秋潛秋躍,明年仲秋駕必復。但繇勿用,應在淵,還而復,必失位。然象龍也,數九也。四近五,躍近飛。龍在醜,醜曰赤奮若,覆在午。午色赤,午奮於醜,若,順也,天順之也。其於丁,象大明也。位於南方,火也。寅其生,午其王,壬其合也。至歲丁丑,月寅,日午,合於壬,帝其復辟乎?”已而悉驗。
石亨入督京營,挾自隨。及也先逼都城,城中人恟懼,或請筮之,寅曰:“彼驕我盛,戰必勝。”寇果敗去。明年,也先請遣使迎上皇,廷臣疑其詐。寅言於亨曰:“彼順天仗義,我中國反失奉迎禮,寧不貽笑外蕃。”亨乃與于謙決計,上皇果還。景泰三年,指揮盧忠告變,事連南宮。帝殺中官阮浪,猶窮治不已,外議洶洶。忠一日屏人請筮,寅叱之曰:“是兆大凶,死不足贖。”忠懼而徉狂,事得不竟。已而忠果伏誅。英宗復辟,將官寅,寅固辭。命賜金錢金卮諸物。其父官指揮僉事,將赴徐州。英宗慮寅偕行,乃授錦衣百戶,留京師。寅見石亨勢盛,每因筮戒之,亨不能用,卒及於禍。寅以筮遊公卿貴人間,莫不信重之,然無一語及私。年幾九十乃卒。
吳傑,武進人。弘治中,以善醫徵至京師,試禮部高等。故事,高等入御藥房,次入太醫院,下者遣還。傑言於尚書曰:“諸醫被徵,待次都下十餘載,一旦遣還,誠流落可憫。傑願辭御藥房,與諸人同入院。”尚書義而許之。正德中,武宗得疾,傑一藥而癒,即擢御醫。一日,帝射獵還,憊甚,感血疾。服傑藥愈,進一官。自是,每愈帝一疾,輒進一官,積至太醫院使,前後賜彪虎衣、繡春刀及銀幣甚厚。帝每行幸,必以傑扈行。帝欲南巡,傑諫曰:“聖躬未安,不宜遠涉。”帝怒,叱左右掖出。及駕還,漁於清江浦,溺而得疾。至臨清,急遣使召傑,比至,疾已深,遂扈歸通州。時江彬握兵居左右,慮帝晏駕己得禍,力請幸宣府。傑憂之,語近侍曰:“疾亟矣,僅可還大內。倘至宣府有不諱,吾輩寧有死所乎!”近侍懼,百方勸帝,始還京師。甫還而帝崩,彬伏誅,中外晏然,傑有力焉。未幾致仕。子希周,進士,戶科給事中;希曾,舉人。
又有許紳者,京師人。嘉靖初,供事御藥房,受知於世宗,累遷太醫院使,歷加工部尚書,領院事。二十年,宮婢楊金英等謀逆,以帛縊帝,氣已絕。紳急調峻藥下之,辰時下藥,未時忽作聲,去紫血數升,遂能言,又數劑而愈。帝德紳,加太子太保、禮部尚書,賜齎甚厚。未幾,紳得疾,曰:“吾不起矣。曩者宮變,吾自分不效必殺身,因此驚悸,非藥石所能療也。”已而果卒,賜諡恭僖,官其一子,卹典有加。明世,醫者官最顯,止紳一人。
其士大夫以醫名者,有王綸、王肯堂。綸,字汝言,慈谿人,舉進士。正德中,以右副都御史巡撫湖廣,精於醫,所在治疾,無不立效。有《本草集要》、《名醫雜著》行於世。肯堂所著《證治準繩》,爲醫家所宗,行履詳父《樵傳》。
凌雲,字漢章,歸安人。爲諸生,棄去。北遊泰山,古廟前遇病人,氣垂絕,雲嗟嘆久之。一道人忽曰:“汝欲生之乎?”曰:“然。”道人針其左股,立蘇,曰:“此人毒氣內侵,非死也,毒散自生耳。”因授雲針術,治疾無不效。
里人病嗽,絕食五日,衆投以補劑,益甚。雲曰:“此寒溼積也,穴在頂,針之必暈絕,逾時始蘇。”命四人分牽其發,使勿傾側,乃針,果暈絕。家人皆哭,雲言笑自如。頃之,氣漸蘇,復加補,始出針,嘔積痰鬥許,病即除。有男子病後舌吐。雲兄亦知醫,謂雲曰:“此病後近女色太蚤也。舌者心之苗,腎水竭,不能制心火,病在陰虛。其穴在右股太陽,是當以陽攻陰。”雲曰:“然。”如其穴針之,舌吐如故。雲曰:“此知瀉而不知補也。”補數劑,舌漸復故。
淮陽王病風三載,請於朝,召四方名醫,治不效。雲投以針,不三日,行步如故。金華富家歸,少寡,得狂疾,至裸形野立。雲視曰:“是謂喪心。吾針其心,心正必知恥。蔽之帳中,慰以好言釋其愧,可不發。”乃令二人堅持,用涼水噴面,針之果愈。吳江婦臨產,胎不下者三日,呼號求死。雲針刺其心,針出,兒應手下。主人喜,問故。曰:“此抱心生也。手針痛則舒。”取兒掌視之,有針痕。
孝宗聞雲名,召至京,命太醫官出銅人,蔽以衣而試之,所刺無不中,乃授御醫。年七十七,卒於家。子孫傳其術,海內稱針法者,曰歸安淩氏。
有李玉者,官六安衛千戶,善鍼灸。或病頭痛不可忍,雖震雷不聞。玉診之曰:“此蟲啖腦也。”合殺蟲諸藥爲末,吹鼻中,蟲悉從眼耳口鼻出,即愈。有跛人扶雙杖至,玉針之,立去其仗。兩京號“神針李玉”。兼善方劑。或病痿,玉察諸醫之方,與治法合而不效,疑之。忽悟曰:“藥有新陳,則效有遲速。此病在表而深,非小劑能愈。”乃熬藥二鍋傾缸內,稍冷,令病者坐其中,以藥澆之,逾時汗大出,立愈。
李時珍,字東璧,蘄州人。好讀醫書,醫家《本草》,自神農所傳止三百六十五種,樑陶弘景所增亦如之,唐蘇恭增一百一十四種,宋劉翰又增一百二十種,至掌禹錫、唐慎微輩,先後增補合一千五百五十八種,時稱大備。然品類既煩,名稱多雜,或一物而析爲二三,或二物而混爲一品,時珍病之。乃窮搜博採,芟煩補闕,歷三十年,閱書八百餘家,稿三易而成書,曰《本草綱目》。增藥三百七十四種,釐爲一十六部,合成五十二卷。首標正名爲綱,餘各附釋爲目,次以集解詳其出產、形色,又次以氣味、主治附方。書成,將上之朝,時珍遽卒。未幾,神宗詔修國史,購四方書籍。其子建元以父遺表及是書來獻,天子嘉之,命刊行天下,自是士大夫家有其書。時珍官楚王府奉祠正,子建中,四川蓬谿知縣。
又吳縣張頤、祁門汪機、杞縣李可大、常熟繆希雍皆精通醫術,治病多奇中。而希雍常謂《本草》出於神農,硃氏譬之《五經》,其後又復增補別錄,譬之註疏,惜硃墨錯互。乃沈研剖析,以本經爲經,別錄爲緯,著《本草單方》一書,行於世。
周述學,字繼志,山陰人。讀書好深湛之思,尤邃於歷學,撰《中經》。用中國之算,測西域之佔。又推究五緯細行,爲《星道五圖》,於是七曜皆有道可求。與武進唐順之論歷,取歷代史志之議,正其訛舛,刪其繁蕪。又撰《大統萬年二歷通議》,以補歷代之所未及。自歷以外,圖書、皇極、律呂、山經、水志、分野、輿地、算法、太乙、壬遁、演禽、風角、鳥佔、兵符、陣法、卦影、祿命、建除、葬術、五運六氣、海道針經,莫不各有成書,凡一千餘卷,統名曰《神道大編》。嘉靖中,錦衣陸炳訪士於經歷沈煉,煉舉述學。炳禮聘至京,服其英偉,薦之兵部尚書趙錦。錦就訪邊事,述學曰:“今歲主有邊兵,應在乾艮。艮爲遼東,乾則宣、大二鎮,京師可無虞也。”已而果然。錦將薦諸朝,會仇鸞聞其名欲致之,述學識其必敗,乃還裏。總督胡宗憲徵倭,招至幕中,亦不能薦,以布衣終。
張正常,字仲紀,漢張道陵四十二世孫也。世居貴谿龍虎山。元時賜號天師。太祖克南昌,正常遣使上謁,已而兩入朝。洪武元年入賀即位。太祖曰:“天有師乎?”乃改授正一嗣教真人,賜銀印,秩視二品。設寮佐,曰贊教,曰掌書。定爲制。
長子宇初嗣。建文時,坐不法,奪印誥。成祖即位,復之。宇初嘗受道法於長春真人劉淵然,後與淵然不協,相詆訐。永樂八年卒,弟宇清嗣。宣德初,淵然進號大真人,宇清入朝懇禮部尚書胡濙爲之請,亦加號崇謙守靜。
再傳至曾孫元吉,年幼,敕其祖母護持,而贈其父留綱爲真人,封母高氏爲元君。景泰五年入朝,乞給道童四百二十人度牒。濙復爲請,許之。尋欲得大真人號,濙爲請,又許之。天順七年再乞給道童三百五十人度牒,禮部尚書姚夔持不可,詔許度百五十人。
憲宗立,元吉復乞加母封,改太元君爲太夫人,以吏部言不許,乃止。初,元吉已賜號沖虛守素昭祖崇法安恬樂靜玄同大真人,母慈惠靜淑太元君,至是加元吉號體玄悟法淵默靜虛闡道弘法妙應大真人,母慈和端惠貞淑太真君。然元吉素兇頑,至僭用乘輿器服,擅易制書。奪良家子女,逼取人財物。家置獄,前後殺四十餘人,有一家三人者。事聞,憲宗怒,械元吉至京,會百官廷訊,論死。於是刑部尚書陸瑜等請停襲,去真人號,不許。命仍舊制,擇其族人授之,有妄稱天師,印行符籙者,罪不貸。時成化五年四月也。元吉坐系二年,竟以夤緣免死,杖百,發肅州軍,尋釋爲庶人。
族人元慶嗣,弘治中卒。子彥嗣,嘉靖二年進號大真人。彥知天子好神仙,遣其徒十餘人乘傳詣雲南、四川採取遺經、古器進上方,且以蟒衣玉帶遺鎮守中貴,爲雲南巡撫歐陽重所劾,不問。十六年禱雪內庭有驗,賜金冠玉帶、蟒衣銀幣,易金印,敕稱卿不名。彥入朝所經,郵傳供應或後期,常山知縣吳襄等至下按臣治。
傳子永緒,嘉靖末卒,無子。吏部主事郭諫臣乘穆宗初政,上章請奪其世封。下江西守臣議,巡撫任士憑等力言宜革,乃去真人號,改授上清觀提點,秩五品,給銅印,以其宗人國祥爲之。萬曆五年,馮保用事,復國祥故封,仍予金印。國祥傳至應京。崇禎十四年,帝以天下多故,召應京有所祈禱。既至,命賜宴。禮臣言:“天順中制,真人不與宴,但賜筵席。今應京奉有優旨,請仿宴法王佛子例,宴於靈濟宮,以內官主席。”從之。明年三月,應京請加三官神封號,中外一體尊奉。禮官力駁其謬,事得寢。張氏自正常以來,無他神異,專恃符籙,祈雨驅鬼,間有小驗。顧代相傳襲,閱世既久,卒莫廢去雲。
劉淵然者,贛縣人。幼爲祥符宮道士,頗能呼召風雷。洪武二十六年,太社聞其名,召至,賜號高道,館朝天宮。永樂中,從至北京。仁宗立,賜號長春真人,給二品印誥,與正一真人等。宣德初,進大真人。七年乞歸朝天宮,御製山水圖歌賜之。卒年八十二,閱七日入殮,端坐如生。淵然有道術,爲人清靜自守,故爲累朝所禮。其徒有邵以正者,雲南人,早得法於淵然。淵然請老,薦之,召爲道籙司左玄義。正統中,遷左正一,領京師道教事。景泰時,賜號悟玄養素凝神沖默闡微振法通妙真人。天順三年,將行慶成宴。故事,真人列二品班末,至是,帝曰:“殿上宴文武官,真人安得與。”其送筵席與之,遂爲制。
又有沈道寧者,亦有道術。仁宗初,命爲混元純一沖虛湛寂清靜無爲承宣佈澤助國佐民廣大至道高士,階正三品,賜以法服。
時有浮屠智光者,亦賜號圓融妙慧淨覺弘濟輔國光範衍教灌頂廣善大國師,賜以金印。智光,武定人。洪武時,奉命兩使烏斯藏諸國。永樂時,又使烏斯藏,迎尚師哈立麻,遂通番國諸經,多所譯解。歷事六朝,寵錫冠羣僧,與淵然輩淡泊自甘,不失戒行。迨成化、正德、嘉靖朝,邪妄雜進,恩寵濫加,所由與先朝異矣。